有那瞬間的衝動,她的確想掉頭進去,不再管他。可是他那背對著她,理應拒人於
千里之外的背影,在她眼底卻有說不出的落寞……好像他早已習慣這樣子背對著別人,
隱藏起自己……隱藏什麼呢?他有太多的秘密,她無法靠近。
可是,她不想讓他再繼續落寞下去了。
糟糕。難不成自以為是的直覺也會傳染,她怎麼會認為自己能瞭解他一舉一動後的
深意呢?曉中欲走還留,最後歎了口氣,坐在門口。『我們──怎麼會把自己弄到進退
維谷呢?』她輕輕說道。
『……』
直到他的腳落入她視線,她才緩緩地抬起頭,仰望著站在身前的他。他的臉上有著
決心,遲疑與猶豫消失無蹤。『我,是個連母親都不肯要的小孩子。一歲就被丟到了寄
宿學校,從此再也不曾體會過什麼親情。多數的時候,我不知道怎麼去愛個人。朋友雖
然很多,真正在乎的卻沒有幾個。就算是大哥都勳或是華靖,這些親如兄弟的朋友,對
我來說也有一定程度的距離。他們明白這點,接受了我,並放任我以我的方式在幫裡游
玩,我很感謝他們的放縱。
『我已經習慣了,讓人追求,享受人家給予我的愛,而自己卻置身事外。並不是我
不想在乎他們或者是愛他們,而是我打從心底的冷漠,讓我無法產生「想要」或者是「
在乎」這類的情緒。沒有人教過我如何去燃燒自己的情感。我是個完完全全活得自我的
壞男人,我不否認這點也沒打算遮掩它,偏偏越多的人想要試一試真假,越是接近我。
希望能獲得我的愛的人,結果卻讓他們自己心碎神傷。這樣的事發生過許多次,多得令
人厭煩了。』
『我以為遲早我這樣毫無情感的人會孤單無趣的死去,我不在乎這點。反正,我一
個人也慣了。卻沒想到,在我放棄希望已久的現在,我第一次找到我主動想要的人,我
不願放手的人,我在乎的人。』
曉中眨眨眼,他的意思……難道……『怎麼做,我才能把你留在身邊呢?曉中。請
你,告訴我。』
她幾乎是全身動彈不得了,『你……你要我留下來?』
『……』他沉默以對,像是頑固的孩子不肯再把話說上第二次,執拗的雙眼緊緊地
盯著她的臉。願不願意留下呢?曉中。他等待著她的回答。
唯一他想要的人。
綠洲之水也不會有這般甜美的了。她體內的水多得像要泛出體外,這是她眼眶濕潤
的原因嗎?『我說什麼你都會去做嗎?勾燁。為了要我留下來,你打算做到什麼程度?
我可以做什麼要求呢?』
『你要我做什麼?』他繃著臉問。
曉中抹抹眼角濕潤的部分,唇邊漾起微微笑意,『讓我們回到昨天,你欠我的一句
話上頭。』她深吸一口氣,『在你吻我之前,你應該告訴我的一句話。你知道是哪一句
話嗎?勾燁。』
那雙透著緊張的眸子閃過頓悟,他唇角也堆起自信的笑。『我的確是沒說過那句話。』
『那……』
他伸手將她拉起身,一手環住她的腰、一手撫住她腦後。以無聲的口型說出:ㄨㄛ
-ㄞ-ㄋㄧ-。
『再大聲一點。』
他搖搖頭。
『為什麼不要?』
他眼眸裡突然乍現一絲頑皮,『我害怕吵醒命運之神。』
那是什麼借口!
『傻丫頭,人不能太過幸福。你要求太多,小心到時候祂會將我回收回去,不讓你
擁有我喔,畢竟像我這樣的十全十美的男人,已經不多了。』
『勾燁!……給你一分顏色,你倒開起染坊。』她氣嘟嘟的推開他,往屋內走去。
『真是令人難以相信的傢伙。』
他呵呵笑地從後而上抱起她,在曉中驚叫與笑聲裡,曉中深深覺得這世上沒有人比
自己更幸福了。或許他說的對,太多的幸福會讓人擔心。她已經沒有辦法想像失去他之
後,她要怎麼過下去。
『勾燁,緊緊地抱住我。』她喃喃地說:『絕不要鬆手,不要讓我走。』
熱情的唇充滿允諾的熱情,『我不會的,曉中,我不會讓你走。』
※※※
終於到了要離開小漁村的日子。村長伯與幾位親切的大嬸都來到港邊,離情依依地
握著曉中的手,細話別情。
『要小心一點,下次別再遇上那些海賊了。幸好這次只傷到腳,沒什麼損失,算是
不幸中的大幸。』大嬸說道。
『這兒是我們村裡大夥兒的一點心意。』村長伯提了一籃子綠色小棗子說:『也不
是什麼貴重的東西,只是島上自己種的一點棗子,很甜的。也祝你們小倆口恩恩愛愛,
早生貴子喔。』
『謝……謝謝。』這些話讓曉中的臉都紅透了。
『船快要開了,我們該上船了。』勾燁提起兩人的行李,揮手告別村民,並且答應
他們有機會一定會再回來的。
從小島搭船到最接近的內陸漁港耗了大約三小時,雖然對於小島村民來說這已經是
最熱鬧的大城市,其實對於來自上海的他們而言,這只是福建岸邊一座靠打漁為生的小
城鄉而已。他們必須僱馬車從這座小城鄉再到福州去搭火車,而這一趟又花了他們整整
半天的時間,抵達福州時,天色已暗。
『我們找個地方過一夜,明天再搭火車好了。』勾燁說道。
曉中沒有意見,這一天舟車勞頓下來,她早就已經累得人仰馬翻,只想找張床狠狠
地睡上一整天。
投宿在火車站附近一間乾淨的小旅店,匆匆用過晚餐,感謝這一天終於結束。當她
睡在勾燁懷中時,心裡記掛著明天一定要告訴他……她真忘了問,關於她在新中會的任
務,要如何和他的日常生活取得平衡。還有,萬一有了小寶寶……一個像勾燁一樣漂亮
的寶寶,曉中睡夢裡不覺微笑,她想自己會很樂意擁有一個像勾燁一樣的小翻版。
『起床囉!』
曉中揉著愛困的雙眼,看著神采奕奕的勾燁一身黑袍裡裡外外的忙箸。他已經結好
帳,也訂好火車票了,這兒離廣東只是相隔,很快就可以到達香港。
『你精神真好。』她抱怨地爬下床。
『我早就已經習慣東奔西跑的日子了。』他笑著親吻她道早安。『去吧,洗把臉,
用完早餐後,我們就該出發到火車站去了。』
就這樣,在勾燁一手包辦所有瑣事的情況下,他們沒有浪費多餘的時間,相當迅速
而且順利的搭上了火車,坐進勾燁特別訂好的雙人包廂特等座,具有隱密又可以休息。
『現在我知道,為什麼當初組織會特別情商你來幫助我逃亡了。』曉中實在很佩服
的說:『比起我,你的確非常瞭解怎麼在這片土地上生存。不像我,做的只是破壞的工
作。』
『怎麼突然這麼說呢?新中會的孫先生不是說:「革命就是一種破壞。」你做的破
壞可不是一種小的破壞,那是為了替未來帶來希望的破壞。』
『這麼說,你也很支持革命事業了?』
『……』勾燁以手肘撐頭,『我身在龍幫,支持我們老大才是我的正職。至於你們
,我能諒解你們的行動,並且認為每個人都有權利選擇他們認為正確的事,去拯救他們
心目中最重要的一切。簡單的說,就是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生活目標的權利。』
『我可以知道什麼是你的目標嗎?』
他微微一笑,『幫助我們老大,使龍幫成為世界上最大的地下幫派組熾。』
『為什麼不投身革命事業呢?中國需要你這樣的人才。』曉中可是認真的。她覺得
像上海幫派那樣不是打就是殺的,為的謀的都是私利,只有為了所有中國人的利益犧牲
奉獻才是最重要的。
『現在的情況很明顯,中國已經被蠶食鯨吞了。敵人佔住了所有的明面,現在的我
們只能朝暗方去做。這個世界永遠少不了邪與正、黑與白、陰與陽。當我們掌握黑暗勢
力的時候,就是中國重新站起來的時候,這是基本的想法。』
『聽起來很……可怕。』應該說是駭人吧!!所謂的黑暗勢力,會有多麼黑暗呢?
勾燁搖搖頭,『可怕的是不循規蹈矩的社會。一旦制定了遊戲的規則,即使是黑暗
的力量也是可以控制的。有效控制黑暗的力量,當你掌握住時,它所產生的改變將遠遠
大過光明的效果。我現在這樣說,你是無法明白的,這只是我們的一個理想而已,能不
能成功,誰也不知道。』
控制黑暗.真的能辦得到嗎?
『曉中,抵達香港後,我想跟你去會見一下你們香港小組的負責人。』
『要做什麼?』
他半垂眼,淡淡地說:『請他讓你退出組織。』
『等、等一下。』曉中坐直身子,『誰說我要退出的?勾燁。我是新中會的一員,
不論我到哪裡都是新中會的一員。難道你以為我和你在一起,這一點就會改變嗎?』
他的沉默不語,反讓曉中更加生氣。
『我的人生目標呢?難道就一點都不重要。你這樣自以為是的替我人生做主張,你
曉得我會有什麼感覺嗎?我可不是你的附屬品啊,我是為了要加入新中會才從歐洲回來
的。不顧我父親的反對,捨棄了家人,為的就是實現我的理想。現在你卻問也不問一聲
,就要我退出嗎?原來你是這樣的人,我真是看錯人了。』
『曉中,你……要我緊緊抱住你,別讓你走的人是誰?』
『那個是──』
『當你在外面策動一場場起義,要我怎麼留住你的人呢?』勾燁痛苦的撇唇,『你
才是那個……將我當附屬品的人吧。難道你希望我是旁觀自己的女人出生入死,為了理
想而冒生命危險,卻吭也不吭一聲的男人?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我實在辦不到。』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嘛!曉中背脊都涼了,沉溺於愛情中的她,終歸被現實狠狠地敲
了一下。想要兼顧愛情與革命,她畢竟是太愚蠢了。
『我以為當你願意留在我懷裡,就代表你已經捨棄革命。看來我還是想得太美了。
』勾燁站起身,『抱歉,我不會要你放棄任何東西,儘管去實現你的夢想,我無意成為
你的絆腳石。至於……那幾天,謝謝你陪我度過美好時光。』他最後深不可測的黑眸凝
望著她說:『我出去喝一杯。』
包廂門開了又關,但曉中毫無所覺。他走了,就這麼簡單乾脆的,她握起了拳頭,
將它用來塞住自己幾欲痛哭失聲的唇,她不會哭的,她絕不哭。
※※※
倒飛的樹影模糊的剩下一大片一大片的綠,映在他冷漠的側面,添上一層層憂鬱。
『可惡!真可惡!』他握著拳頭,一次又一次地擊在車廂的鐵皮牆上,拳頭傳來的疼痛
還是抵不過那股猶如刀割的心痛。
所有的舊創新傷一股腦的又湧上來,他這輩子還要重複多少次這樣的輪迴?三歲時
被母親以一棟屋子的代價放棄了他,再也不相信自已能愛人的他,好不容易終於擁有愛
人的能力,偏偏愛上一名熱愛革命勝過於他的革命分子。在她的心裡,他到底排名第幾?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早知如此……真……可惡!』
火車進入新界時,勾燁回到車廂中。
曉中不想讓他看見自己紅紅腫腫的眼睛,避免正眼看他。而勾燁也有他想隱藏的事
,他將雙手反剪在後,冷漠地坐在遙遠的那一頭。
『我……』
『我……』他們竟然同時開口。
清了清喉嚨,『你先說吧。』曉中將機會讓給他。
可惡。為什麼他都打算要放棄了,她卻還是顯得那麼可愛?勾燁強忍住自己忿忿不
平的激昂情緒,冷淡地說:『我只是想澄清一點,剛剛我提到要你退出組織,並不是要
你順應我的生活方式,完全捨棄了你自己。我的感覺裡,沒有倔強與堅持就不再是我所
認識的段曉中了。我不過是要求你退出香港組織因為我要你和我一起回上海,在上海不
論你從事任何危險行動,至少我可以和你一起,照應你。』
咦?曉中一臉詫異。他不是要她退出革命組織?他沒有那個意思,一切全都是……
她的誤會嗎?
『不過,你的回答很清楚,讓我完全明白了。對你來說,我們的情感仍然是你的累
贅,這段情只會成為你的絆腳石。本來嘛,這都什麼時代了,還談什麼情愛的,豈不是
太可笑。』勾燁掉頭望向窗外,不願再看她的臉。『幸好這趟任務依然有驚無險地度過
,即將抵達終點,我也能夠回到上海去了。』
先是重新點燃了她的希望,結果卻又一口氣將希望吹熄了。他的口氣是什麼意思?
他打算就這樣放棄?……就算她已經拒絕退出組織,他也不必那麼快就打退堂鼓,難道
對他而言,她連一點點再爭取的價值都沒有嗎?為什麼他不多問一些呢?不問她一聲─
─何以剛剛那麼生氣。過去有誰想要掌握她的生活?讓她這麼不高興。他不好奇、不關
心嗎?
只需要一句話,只要他說他不能沒有她,那麼她也會馬上投入他懷中說:『對不起
,我誤會你了。我願意、願意、願意跟你回到上海,或者是任何你所在的地方。』
她想聽的……也不過就是他需要她,以及他能諒解並接納她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