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與我父親一樣,以打贏官司為最終目標,不擇手斷,冷酷無情,我曾一度為此洋洋得意,直到飛來橫禍,當原本與我和父親形同陌路的大姐用最後一點力氣抱住歹徒讓我逃生;當看到父親對母親與大姐的死無痛無覺,冷酷無情;當我從死亡線上轉了一回活過來時,才知自己大錯特錯,原本對必贏的崇拜變得可笑,我拚命想去抓住不該抓住的東西,卻失去了生命中最珍貴的:親人、正義、人性,包括自己的健康,我只有逃開了。
「天台上見到你,你對我毫無印象,是疑惑;昏暗樓道,再遇,是意外;餐廳,挺身而出,是茫然;那夜醉臥街頭,你執意收留,便是心動了,而那一夜正是我母親與大姐的祭日。一年前,我死裡逃生,一年後,為一個該是恨我的女子心動,命運之輪早在你我第一次在法庭相遇時,就已開始轉動。
「只是命運之輪轉到最後,終是陰陽相隔,我們相愛太短,我不想與你多談相約來生,只想眼前,只想此生與你相處久一點,再久一點。」
久一點,再久一點。
這樣的希望逐漸成了絕望,聶修的病情加重,再一次將他從死神手中救回時,他已不能再說話,氧氣罩下,他沒有一點活人的生氣,通常他總是閉著眼,只有林寧在旁邊時,他的眼中才會有一些活力,每時每刻地記著林寧的樣子,再累也不肯閉上眼。
林寧不再哭,她總是笑,對著聶修笑,因為他說想看她笑。聶修的病床要比一般的病床寬一些,她累了,便躺在他身旁,聽著他胸口微弱的心跳聲入眠。
一開始Dr.Smith覺得這樣會影響聶修的睡眠,卻發現,只有林寧在旁邊,聶修才會安心睡去,不再半夢半醒,噩夢連連。
「你瘦得只剩皮和骨頭了,我要分一半脂肪給你。 」聽著他的心跳, 林寧躺在聶修的懷中, 覺得他瘦得幾乎要消失掉。
「你也瘦了。」手指緩慢地在她背上寫出這幾個字,他現在只能用這種方式和林寧交流,這還是在他比較清醒的情況下,如果神志不清,他連林寧的聲音也聽不到,更不用說移動手指。
「不管!反正你一定接受,說好一起扛的。」
「那就全部。」
「好,全部。」林寧點頭,同時感覺聶修圈著她的手緊了緊,他或許想抱她更緊,只是沒有力氣,但這樣就夠了,林寧雙臂緊緊地摟住他。
「我的心也給你一半吧,一起活下去,一起死。」想讓他活著,天知道她多想讓他活著,無法忍受他離開,無法忍受。
然而——
「不要。」他寫道。
「為什麼?」她抬起頭看他的臉,他的眼中儘是溫柔。
「因為想要你保留著一顆完整愛我的心,不要只是一半。」
「你……」
「又要哭?」
「不……」臉埋進他懷中,他的病服馬上淚濕一片。
不哭,不哭,他沒有再寫什麼,但林寧知道他在說這兩個字,他的手輕拍著她的背,無語地安慰著。
聶修擁著林寧,眼睛望著窗外的陽光燦爛,今天是個好日子,而此時他最幸福。
如果林寧再也不哭,那該多好,是他讓她哭泣,而他卻束手無策,就如他對自己的病情一樣。
「我死後,你會怎麼活下去?」他總想問她,卻沒有問出口,因為怕她哭。他還沒有告訴她,自己已經替她在A區新建的小區裡買下了一個舖位,正在裝修成麵包房,她可以自己給麵包房取名字,可以繼續做她父親引以為傲的「海綿蛋糕」,只是他一定嘗不到了,多可惜。他想說,在他的櫃子裡有很多關於法律的資料和案例,他每本每頁都寫了註解,有了它們,她一定能考上律師執照。他死後想同母親和大姐埋在一起,他沒有告訴她;她一定要來看他,還沒向她請求過。還有,還有……還有很多,他都沒有說,因為怕她哭。
只要她不哭就好,其他一切都不重要。有些疲倦地閉上眼,手卻鬆開懷中的林寧,他總是這樣,在他閉上眼快睡著的時候。是怕自己再也醒不過來,怕林寧醒來時,因為自己死亡而僵硬的手不肯鬆開她,給她帶來困擾。
半夢半醒間,聽到開門的聲音,大概是護士,或是Smith,他沒有動,來人走近他,氣息是熟悉而危險的,越來越清晰,他猛地一震,睜開眼。
是聶長青,他的父親,自己住院後,他第一次出現。
「林小姐,你能出來一下嗎?」聶長青並不看兒子,一雙眼冷漠地打量著林寧。
別去!直覺有危險,想阻止她,但手指還未來得及觸到她的背,她已坐起來,離開他的懷抱。
「好。」站起來,沖聶修笑笑,林寧跟著聶長青出去。
為什麼忽然出現?叫林寧出去又是為什麼?是什麼話不能當著他的面說?心裡莫名地不安,該阻止,阻止什麼?他不知道,也無能為力。
「你愛阿修?非常愛?」是疑問,卻更像是肯定,聶長青很篤定地站在午間冷清的天台上,下意識地看了下四周。
沒想到他會這樣問,但林寧還是點點頭。
「會愛到為他死嗎?」
「什麼意思?」若是平時她會馬上點頭,而不是反問,但不知道為什麼?聶長青一問出這句話,她便沒來由地打了個冷顫。
「你只要回答我,會還是不會。」完全是法庭上質問證人的措詞。
她稍稍遲疑,「會。」
「為什麼回答得那麼不肯定?看來你還不夠愛阿修。」
「不,不是的,我非常愛他。」誰也不可以懷疑她對聶修的愛。
「那就再回答我一次,愛到願意為他死嗎?」
「是。」這次她回答得很肯定。
「好。」臉上露出滿意的笑,聶長青又馬上正色道,「你是不是不想讓他死?」
「是。」
「如果我說你有辦法救他,你願不願意?」
「當然。」林寧的眼亮起來,能救他,真的能嗎?急問道,「怎麼救?」
「用你的心。」聶長青直截了當,臉上是冰冷的笑。
「我的……心?」她愣住,「我不懂你的意思。」同時又是毫無理由地打了個冷顫。
「前兩天,你因為頭暈,曾做過一次全身檢查,猶其心臟部位的檢查特別仔細對不對?」
「你怎麼知道?」
「因為那個檢查是我安排的,檢查你的心臟是不是適合替阿修做移植,結果是完全匹配。林小姐,你現在還不懂嗎?」
林寧忍不住倒吸了口冷氣,終於明白,她驚訝地看著眼前的老者,不敢相信,剛才的話是從他口中說出來。
「你想救你愛的人,我想救我的兒子,我們做個交易,只要你的心,你母親一輩都不愁吃穿。」
「可是,我還活著,怎麼捐獻器官?」她整個人都在發抖。
「死了,就可以。你死後的下一分鐘溫熱跳動的心臟就會進入阿修的身體。」聶長青冰冷的聲音像是從地獄發出。
此時,天台上晾著的被單中,一名護士手中剛擰乾的被單掉在地上,她驚訝地看著林寧和聶長青所站的方向,然後她聽到林寧用很堅定的聲音說:「我答應你。」
林寧似乎變得很快樂,在他面前,在Smith和護士面前,她總是笑著向他說這幾天社會上的新聞,醫院裡的八卦,還帶了很多新鮮的法律案例給他看,說是對他以後有幫助。對他以後有幫助?可是他是個活不了幾天的人啊?
她一直對那天父親所為何來絕口不提,總是說「沒什麼事」就帶過了,但人卻越來越憔悴,出現在他面前的次數也越來越少。一定有什麼事發生,父親對她說過什麼?他沒辦法問,也問不出來。
又過了一天,Smith忽然跑來說找到合適的心臟了,只要耐心再等幾天就可以。這個五十幾歲的老頭第一次失了他的紳士風度,頭髮微亂,手舞足蹈,他太高興了,他一直把他當兒子看待,他也知道,但是為什麼站在一旁聽到消息的林寧卻看上去並不快樂?她在笑,卻沒有喜出望外,所以他也忽然沒了任何的喜悅,心裡那股不安的感覺越來越濃。
「我能活下來,你不高興嗎?」他在她手心裡寫。
「沒有,我很高興。」眼睛不敢看他,林寧很快速地回答。
「看著我。」
林寧卻動也不動。
聶修的喉嚨裡發出一陣嘶啞的氣息聲,他知道在她掌間緩慢寫出的幾個字,毫無力道,他想說話,卻不能成語,更不用說是在那礙事的氧氣罩下,心裡急迫起來,床邊的心電儀顯示的心跳軌跡越來越不規則,這讓林寧驚慌不已。她試圖安撫他,但毫無用處,他的心跳頻律讓人心驚,手忙腳亂地去按床邊的鈴,又怕醫生不能及時趕到,便急急忙忙想往處沖。
手被抓得死緊,聶修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握住她的手不讓她離開。
「聶修?」林寧又驚又急,「你快鬆開手。」
聶修緊抓不放。
他在懷疑,他知道她在隱瞞,他的眼神逼著她講出一切,但是她不能妥協,如果妥協,那麼連最後的機會也沒有了。
原諒我聶修。狠狠甩開他的手,林寧奔了出去。
聶修的心跳停了十秒鐘。
Dr.Smith拼了命地用雙手敲打他的胸腔,看著他瘦弱的胸口被一次次地撞擊,聽到Dr.Smith用英語叫著:醒過來,聶修!你好不容易有希望!林寧再也承受不住地跪坐在地上,眼前一片黑暗。
他會死嗎?他會不會再也醒不過來?都怪自己,都怪自己不會掩藏心事,如果他死了,那自己所做的,所決定的又有什麼意義?快醒過來,聶修!快醒過來!
似乎聽到了他們的吶喊,心電儀上總算有了反應,雖然微弱,但聶修的心又跳動起來,Dr.Smith鬆了口氣,忙著看他的血壓和心跳頻率,指揮其他醫生繼續搶救。
林寧已淚流滿面,十秒鐘的時間眨眼便逝,但剛才卻如天荒地老,生死徘徊間彷彿自己也去了鬼門關一次,太可怕,如果聶修再不醒來,林寧不知道下一秒自己會不會跟著死掉?不要再來一次!不要!她顫抖著爬起來,得去找聶長青,早點結束眼前的一切,她快受不了了。
今天,林寧沒有來,她最近來的次數越來越少。聶修看著牆上的壁鐘,一格格地讀秒,林寧不在的時候似乎什麼都沒有意義,眼前所見的一切都讓他提不起精神,就連時間,他平時最珍惜的時間,現在也覺得難挨起來。
不知不覺中,他竟已這麼依賴林寧了。
手指緩慢地移動,他在床單上寫字:林寧,林寧,林寧……一遍又一遍,他不敢寫其他字,因為思念就在閘口,一旦放開,便是無窮無盡,管也管不住。
她為什麼不來?她最近在做些什麼?這些問題一直縈繞腦際,卻不敢問出口,他曾是律師,他有深究人心理的習慣,但現在卻什麼都不想深究。只要她覺得好便好,只要她偶爾來看她一次便夠了。
時鐘指向三點整,Smith說今天可能會得到捐獻者的心臟,但願吧。腦昏昏沉沉的,他閉上眼,想到什麼,又睜開眼,對了,不知道Smith有沒有向父親問清楚捐獻者的情況?自己必須清楚瞭解一切,才能心安理得地做這次移植。
未關緊的門,在這時被風吹開一條縫,門外的聲音便一股腦兒竄進來,聶修閉著眼,毫無所覺。
「別胡說,怎麼可能有這種事?」
「真的真的,那天我在天台上親耳聽到的。」
「可活人怎麼捐獻心臟?」
「那你就不懂了,我聽到那老頭讓她去死,成了死人,這樣她想捐哪個器官都可以啊。」
「你說得好嚇人,如果是真的,你是知情者該報警啊。」
「可是,可是我只是聽到,又沒有任何證據,警察不會相信我的啦。」
「糟了!」
「怎麼了?」
「你這一說,我想起來剛才好像看到那位小姐,她在樓下和一個老頭在一起。」
「真的?那……那我們要不要去報警?」
門外沒頭沒腦的幾句對話,一閃而過,誰也沒有在意,沒有放在心上。
林寧想最後再看一眼聶修,但還是忍住了,她不知道自己的決定是不是正確,她是個笨女人,她想不出還有什麼辦法救他?可能她現在的決定很蠢,但肯定能讓聶修活下去吧,他不會知道那顆心臟屬於誰,當然就沒有機會說她笨了。他說他要一顆完整愛他的心,那麼自己的整顆心都給他吧。
「林小姐,決定了吧?你越快決定阿修就越早康復,」聶長青就站在她身旁,顯出不耐煩,「如果還有什麼事未了,快說出來,我幫你去辦。」
還有什麼事未了呢?沒有了吧。如果一定要說,她還從未聽聶修說過愛她,只一次就好,她會很開心,真的會很開心,但是現在的聶修已經不能說話了,雖然很遺憾,但等到把自己那顆愛他的心給他後,他也會愛她吧?所以沒有什麼了。
耳邊忽然響起聶修在天台上吹的那首樂曲,哀傷的,無耐的,與他相處的一幕幕便浮現出來,她是個記性極差的人,卻記住了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動作,只是相處太短,短到她來不及回味就結束了。聶修說命運之輪的結果終是陰陽相隔,是啊,無法改變,這一回,她開始相信命運了。
她慢慢地站起身,「我決定了。」
「那就跟我走吧。」聶長青早已不耐煩,率先走在前面。
林寧再也沒有猶豫,跟在身後。
卻在這時。
「等等!」身後有人在喊,兩個人同時一怔,同時回頭。
是Dr.Smith,他推著輪椅,而輪椅裡坐著的竟然是聶修,沒有打點滴,沒有氧氣罩,就這麼面如死灰般坐在裡面,他不要命了嗎?
「阿修,你?」聶長青先被這樣的陣式嚇住,畢竟做賊心虛。
「聶先生,你帶著林小姐是想幹什麼?」說話的是Dr.Smith,他表情嚴肅地看著聶長青。
「什麼幹什麼?」聶長青很快恢復常態,「我倒要問問你想幹什麼?你這個樣子是想讓聶修早點死嗎?」說著伸手去抓Dr.Smith的衣領
Dr.Smith不理會他,看著他身後的林寧道:「林小姐,跟我們回去好嗎?阿修現在很需要你。」
林寧一驚,眼光閃了閃,很快搖頭,「不行,我現在跟聶先生有事要談,我不能跟你走。」她不敢看聶修,自始至終,他的眼睛一直看著她。
她拉住身前的聶長青,道:「聶先生,別跟他們多說,我們走吧。」說著,拉著聶長青往外走。
不能讓聶修發現,不然便走不了了。
「別走!」很輕的一聲,有點不連貫,卻是聶修的聲音。
所有的人都嚇了一跳,包括推著輪椅的Dr.Smith。而聶修竟然扶著輪椅站起來,雖然搖搖欲墜,卻一步步逼近林寧,所有人都忘了作反應。
「你說……你要陪著我,我難過你也難過;我快樂你也快樂;我被病痛折磨,你和我一起扛,你的誓言呢?為什麼違背誓言?為什麼?」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說得極緩慢,每說完幾個字,就用力地喘口氣,所有人都看得出,他站起來,他說話,並不是奇跡,而是在揮霍他活著的最後一點生命力,就像是迴光返照,等這點生氣消失,他便活不成了。
林寧被他的樣子嚇呆,伸手想扶他,想阻止他再說下去,卻反被他抓住手,盯著她的眼,道:「我不要你的心,你知道的,就算你把心給我,我也活不成,我不要。」
「聶修?」他知道了,他來阻止她,淚水帶著濃濃的酸澀被逼出眼眶,林寧抱住他,她看不下去,她不要看到他用這副垂死的樣子,對她說不要她的心臟,她受不了,「別說,請你別再說。」
聶修的眼視越來越模糊,他索性閉上眼,臉埋在林寧的發間用力喘氣,他馬上就要死了,他知道。
「你,一定要逼我嗎?」這句話是對聶長青說的,「你以為用林寧的命換我的命,我就會活下去?」
「我是為你好。」聶長青臉上的不可一世已經不見蹤影,所有人的生死都與他無關,他全不在意,但聶修是他的兒子,是另一個他,他看重他,在他身上花了太多心血,所以他要他活著,不惜任何代價。
「我不需要。」已沒有力氣與他爭辯,太瞭解這個人,因為自己也曾是另一個他,「我已經報了警,警方馬上就來。」
「你……」
「這就是你機關算盡想救的兒子,他要你得到應有的下場,不僅是今天,之前的每一項罪名,一樣都不會少。」
「你?你敢?」聶長青沒想到兒子會這麼做,不留餘地,他私下裡做過的一切,只有這個兒子最清楚,不曾想過他會出賣他,而今天自己的行為竟讓他做出這樣的決定?
「是你逼我的。」雖然看不見,但卻能猜到他的表情,自己總念父子之情,走到這一步也算他自作自受,聶修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人卻再也撐不住,跌坐下來。
「聶修?!」林寧隨他一起倒在地上,死命抱住他,「你怎麼了?你別嚇我!」她尖叫。
「放心,還沒死呢,」好一會兒,聶修才掙扎著說道,「最想說的,還沒對你說,如果就這麼死了,我會死不瞑目。」
「不,你不要說話,Dr.Smith,你快救救他, 救救他。 」
「噓……讓我說完。」點住她的唇,他用力地吸了口氣,嘴貼著林寧的耳朵,「聽好了,這句話我從未說過,以後也再沒機會說,林寧。」
他的聲音忽然變得很溫柔,沒了自喉間逼出的粗啞的喘息聲,輕輕地灌入林寧耳裡:「我愛你。」
說完,沒等林寧反應,一口鮮血「哇」的一聲從他口中噴出,再無知覺。
「聶修?!聶修?!」林寧滿臉都是血,如同失了魂,她尖叫著,忽然眼前一黑,昏厥過去。
與此同時。
這個城市的某個路口,一輛飛馳的摩托車,撞上路邊圍欄,駕車人重傷,眼看不治。
「不戴頭盔,用這麼快的速度,分明就是自殺嘛。」清理事故現場中,交通警看著被撞得支離破碎的摩托車自言自語。
醫護人員抬著傷者自他面前經過,一塊東西正好掉在他面前,他撿起來。
是一張器官捐助證。
「陸向天,男,26歲……」他輕輕地讀著上面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