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列車上,望著這個我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小縣城飛快地向後退去,心裡忽然有種逃離的感覺。突然知道親愛的爸爸和媽媽不是自己的親生父母,我還不能正視這個現實,需要時間來逐漸適應。在以前的日子裡,我可以用刁蠻、撒嬌來博得他們的疼愛,可是現在我覺得自己根本沒有那個資格,他們對我已經仁至義盡了,我沒有權力要求太多。我不過是個被親生父母拋棄的可憐蟲,很幸運地被他們收養,不知道真相之前,還可以心安理得地過著寄生蟲的生活,但是知道了真相,我對自己宣佈卑鄙的寄生生活已經結束。
我的親生父母是誰?這是我從震驚裡清醒過來,腦海裡出現的第一個問題。我試探著問媽媽,媽媽說她也不知道,是舅舅把我抱來的。媽媽的表情裡有幾分警惕,幾分悲哀,她說:「我知道遲早會有這麼一天,你長大了,就會去尋找他們。為這件事提心吊膽了二十年,知道躲不過,但打心眼裡希望,這一天永遠不會到來。」她說著說著,就潸然淚下。
我說:「媽媽,你放心,我不會去找他們的。既然當初他們那麼狠心把我拋棄,我對他們只有恨。」
話雖這樣說,其實我希望能夠知道他們是誰,他們在哪兒。我要質問他們,既然不想要我,為什麼要生下我,我的不幸,是他們一手造成的,我絕不原諒他們。
舅舅那兒肯定有他們的線索,但我沒有問舅舅,因為我知道問了也是白問,他不會告訴我任何線索的。
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一天一夜,思前想後,考慮了太多的事情,但是最後好像什麼也沒有想。我就像走進了一座大森林,繞來繞去,總在原地轉圈,生活給我打了一個結,我只能困在這個結裡,束手待斃。儘管我不甘心,想衝出去,可是我看不見路,就像小時候一次在大霧中迷路,既看不見來路,也看不見去路,四周只有分不出層次的白茫茫。記得那次我在大霧中絕望地哭泣,不知道哭了多長時間,後來哭累了,才停了下來,發現太陽已經出來了,霧正在消散。我發現家其實就在不遠處,是太陽幫我找到了回家的路。
可是現在太陽也幫不了我了。窗外的陽光一如既往慷慨地照耀著大地,我恍然看見李一瞇著眼睛,燦爛地笑。睜大眼睛,仔細看去,卻發現午後的街道上空無一人。「哦,李一。」我的心裡呻吟了一聲。怎麼忘記他了,他就是我的太陽。忽然高興起來,我不是我爸爸的親生女兒,李一應該沒有理由拒絕我們的愛情了。這個想法讓我心驚肉跳,感覺到自己的骨子裡有一股很執拗的殘忍,因為我知道這對我有著二十年養育之情的爸爸不公平。
爸爸到我房間裡來過一次,他的樣子就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可我無法像他那樣若無其事,抑制不住地對他流露出一種客套的生分。我不知道應該愛他還是恨他。我沒有感情色彩地說:「明天我要回學校了。」
他說怎麼這麼急,言外之意要挽留我。說實在的,既希望他挽留我,又害怕他挽留我。他最終沒有說出讓我在家多住幾天的話,只是說,「也好。回學校好好學習,我去安排人給你訂票。」他出門時的表情很複雜,我忍不住顫聲叫道:「爸爸。」
他回頭笑了,用慣用的口氣問:「還有什麼指示?」
「哦,沒事。」冷漠又回到了我的身上,我淡淡地說。
爸爸出去了,我發現他的腰身不再是神氣百倍的挺拔,而是有些不堪重負的佝僂。
媽媽知道我要走,塞給我一個大信封,我知道裡面裝滿了錢。我想告訴媽媽我不缺錢,但是媽媽的眼神不容我拒絕,現在為了表達她對我的愛,這是一個非常直接的方式。
走的時候,媽媽沒有出來送我,但我知道,她一定站在某一扇窗戶的後面,流著眼淚看著載著我的車駛遠。
出乎意料,王軍在我出發前來到了我家,讓我不由得對他刮目相看,想不出一天不見,他的膽子簡直可以和熊心豹膽相媲美了。後來我察覺,這是爸爸特意安排的。我明白他的苦心,但是只能報以苦笑,看來這件事情,要過一段時間才能向爸爸解釋了。在爸爸的車上,爸爸對王軍說:「小伙子,我把倩倩交給你了,一定要保護好她。」
王軍像小雞啄米一樣點頭。在我爸爸面前,他像烈日下的花草,在陽光的直射下有點兒蔫。
到了火車上,我爸爸剛從我們的視線中消失,王軍馬上復甦了他的精神,活力四射了,在走廊上興奮地跳起了踢踏舞。
「你們家太豪華了,簡直是天堂。」他說這話時,臉上帶著驚羨。
「沒覺出來。」我冷冰冰地說,把貼身攜帶的小提包扔到舖位上,坐到窗前看風景,扔了個後背給他。
「倩倩,我太高興了!」王軍興沖沖地說。
「叫我戴倩,倩倩不是你應該叫的。」我語氣生硬地說。
「昨天你爸爸叫我去他的辦公室,在路上我可嚇壞了,以為他要找我算賬。一定是你告訴你爸我家的地址吧。」
「我沒那閒工夫。」
「那就怪了,他的司機怎麼找到的?」王軍詫異地問。
我沒理他,心說這點兒小事還能難得住我爸,小小的縣城連個有名有姓的人都找不到,他就白混了這麼多年了。可是奇怪,爸爸為什麼沒有問我,也許他想給我個驚喜吧。那天晚上,他好像說過同意我和王軍在一起的話,當時我正處在水深火熱之中,沒有多想。但願他沒把他的想法告訴這個傻小子。
王軍自顧自地說:「我提心吊膽地到了你爸爸的辦公室,沒想到你爸爸那麼和藹,還對我說讓我好好照顧你,不能讓你受委屈。還說……」
我緊張起來,可聽了半天不見下文,回過頭一看,王軍眉開眼笑的瞅著我,原來他在故意賣關子。我問都不用問了,我猜得到爸爸說話的內容。於是,轉過頭,不再理會他,繼續看風景。
王軍討了個沒趣,等了半天,看我沒有什麼反應,就沉不住氣了,問我:「你難道不想知道你爸爸和我說了什麼?」
我說:「不想。他是說給你聽的,和我沒關係。」
「嘿嘿。」他乾笑著說,「好吧,我就優惠點兒,免費說給你聽。他說……」
我猛地回過頭,聲色俱厲地說:「我不聽!你也不要說!」
王軍的笑容凝固在他的臉上,他忽然撲到他的舖位上,咚咚地捶打著鋪面,絕望地嘶聲說:「我知道,我就知道,我是癩蛤蟆,永遠是癩蛤蟆……」
後來,他的肩頭劇烈的聳動著,我聽見了被壓抑著的啜泣聲。
我的心軟了,我完全理解他此時的心情。我不想傷害他,自始至終他都沒有錯,可是我也沒有錯,到底是誰製造了這些錯誤?這些圍繞在我身邊的人,簡直形成了一個類似食物鏈的怪圈,不過不是誰吃掉誰的問題,而是我傷害著你,你傷害著他,他傷害著我。我遲疑了一會兒,終於邁著沉重的步子走過去,我的手在空中作了最後的掙扎後,輕輕的落在他的背上。我不是鐵石心腸,想安慰一下他那顆被我傷得鮮血淋漓的心。那一刻,我忽然想李一會不會有一天良心發現,像我安慰王軍一樣地安慰我。
王軍突然翻身坐起來,一把抱住了我。我試圖推開他,但是他的雙臂像鐵箍一樣,任憑我怎麼掙扎,也紋絲不動。我最後放棄了掙扎,怒目圓睜,瞪著他,心想我看你能把我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