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我回到出租屋,已經是午夜了。我知道李一現在回學校,肯定進不了宿舍。本來李一執意要回去,他說進不了宿舍,也可以到網吧上通宵。我說今天晚上我肯定要失眠,既然我們都不睡覺,不妨聊天聊一個通宵。他便留了下來。
走進屋,在燈光下我不由驚叫了一聲,李一的臉上有兩道觸目驚心的血痕。
「疼嗎?」我心疼得嗔怪他,「你怎麼那麼傻,由著他抓你。」
李一苦笑:「都是我引起的,讓他出出氣也好。」
「讓我看看,傷口深不深?」我掂著腳,捧著他的臉。其實我什麼也沒有看清,他呼出的氣熱乎乎地撲到我的臉上,早讓我心旌搖蕩,神思恍惚。
「讓我抱抱你好嗎?」他在我耳邊輕聲說,清晰而遙遠。
我沒有回答,但是身體已經主動靠了上去。他的雙臂攬住了我的腰,輕輕的,淺淺的抱了我一下,就後退了一步,和我分開了。這是一個淺嘗輒止的擁抱,像夜空中劃過的一盞流星,美麗而倉促,但也足以讓我沉醉,我不得不在接下來的幾分鐘裡,慢慢地收攏我飛散開來的意識。
也許他發現了忽然的沉醉,忽然的遲鈍,我也發現了他的眼睛裡蕩漾著難以捉摸的笑意。在以後我經常看見他眼中的這種笑意,七成的深情,三成的嘲弄。
「我找找看,看有沒有包紮傷口的東西。」意識的回復,使我向後退了幾步。我知道在這間房子裡找不到給他包紮的東西,但我必須去找,因為我需要做一些事情,離開他一會兒,梳理自己紊亂的情緒。
房間裡本來沒有多少東西,我很快就找遍所有的角落,但我顯然不想這麼早結束,繼續裝模作樣地東走西轉。找到最後,我真的希望能找到適合包紮他的傷口的東西,親手給他包紮,然後問:「疼嗎?」這似乎是影視劇裡被用濫了的場景,卻最能夠打動人心,「疼嗎」兩個字裡勝似千言萬語,有無限關切和溫柔。我也想試試。
李一大聲說:「算了,別找了,這點兒小傷,對我來說小意思。」
他這會兒已經坐到餐廳的椅子上,抽著一根煙。我空著兩手過去,在他的對面坐下。擔憂地說:「會留下疤的。王軍要是有你這麼大度就好了,他太小氣了。」說著,我輕聲歎氣。
「沒事,這點兒小傷很快會好起來的。」他伸出左手放在餐桌上,「你看,我的手上有多少傷疤。」
我看見他的手背上果然橫七豎八著一些疤痕,心揪了起來,感覺到一些很清晰明確的疼。我問:「怎麼弄的?打架打的?」
「不是,是我小時候給兔子割草,不小心用鐮刀割的。不過我的皮膚恢復能力特別好,割破了,弄片青青菜葉子擠出水,止止血,用不了幾天就好了。」他吐著一團煙霧,在我們之間散開,他的臉在煙霧後縹緲得像個夢境。
他話鋒一轉,說:「你應該理解王軍,看來他真心喜歡你。」
「可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他,自始至終都是他一廂情願。我也不止一次告訴過他,我和他僅僅是朋友,可是他想不開,我也沒辦法。」我竭力表白,同時也忽然感到語言的無力,我不知道怎樣表達才能把我和王軍的關係解釋得界限分明,一清二白。
「情這種東西就是這樣,我有時候也想不開。」他猛吸了一口煙,吐出一團更濃重的煙霧。他的話裡給我預留了提問的空間,但我沒有問他為了誰而想不開,我怕那個人不是我。
煙霧散開,有一些吸進了我的鼻孔。我一向討厭煙味,現在居然也從煙味裡,感覺到一些令我陶醉的氣息。我又歎了口氣,搖搖頭說:「不要說他了。」
煙霧散了,他的面孔又清晰起來。我說:「說說你吧,說說你的那些傷口。」
於是他說他小時候跟著媽媽在農村,爸爸在縣城裡上班很少回家,大多數時間都是他和媽媽相依為命。那時候,他家養了幾十隻兔子,每天放學後,他都要去割草。他的媽媽很辛苦,他從很小就懂得體貼媽媽,幫媽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七八歲的時候他就學會了做飯洗衣。
他說最怕割麥子,同時割麥子也最能讓他獲得成就感。五月有明晃晃的太陽、熱辣辣的風和無邊無際等待收割的麥子。站在地頭上,他望著那些麥子,常常感慨這麼多的麥子,好像什麼時候也割不完。但是等到麥子全部整齊地鋪伏在腳下,那個時刻,他就會沉浸在巨大的成就感裡,感覺自己已經是個男人,頂天立地。
十二歲那年,他和媽媽割完麥子後,爸爸回來了,帶來一個讓他們全家振奮不已的好消息,他和媽媽農轉非的事情辦妥了,不久,他們將搬到了城裡,媽媽被安置在市政局做了清潔工。那是他有生以來最快樂的時光。爸爸為他們一家三口制定了目標:爸爸和媽媽負責攢錢,準備置辦電視機電冰箱之類的家用電器;他的目標是好好學習,考大學。
他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縣重點中學,他們一家人歡天喜地,爸爸說只要能保持這樣的成績,考大學將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可是幸福並沒有總眷顧著他們一家,不幸很快降臨了。一個下午,他的爸爸在上班的途中,被一輛疾馳的小轎車攔腰軋過去,當場就告別了人世。說到這兒,他大罵那個酒後駕車的司機,說他永遠也不能原諒。他說他的名字是爸爸起的,是想讓他做一個獨一無二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可是就算果真有一天他頂天立地了,爸爸也看不到了。
「讓他斷子絕孫,生個兒子沒屁眼,生個女兒當婊子!」我也跟著他詛咒那個司機,用我認為最最惡毒的語言。李一聽了愣了一下,先是以一種很驚異的目光看我,然後又很欣慰地笑。
午夜後的氣溫越來越低,我感到冷都浸到骨頭裡了。於是我提議到我的臥室去,一人裹上一床棉被,暖和著繼續聊。可能他也冷了,沒有異議地跟我走進了臥室。
他看見了他送給我的禮物,也許看出我很珍視的心意,他的眼睛亮起來,燦若夜空的煙花。他沒有為這件事表示什麼,只在嘴角翹起一些淡淡的笑。
我不由地又拿他和王軍作比較,如果換了王軍,一定會大呼小叫,問我為什麼要這樣重視他的禮物,全然不顧我會不會發窘。
他坐在床的那頭,我坐在床的這頭,裹著臃腫的被子,我覺得我們像兩個面對面的雪人,在寒冷的冬天裡,我們靠目光的交流,互相取暖。
他那天聊了很多,我像發現了寶藏的守財奴,貪婪的挖掘著他往事裡的珠寶,有時候因為一個細節,我都會不厭其煩地一問再問。過了這個夜晚,我完全有資本覺得自己已經完全瞭解了他,洞悉了他的過去和現在,至於未來,我那天晚上就決定了,只要他樂意,我會義無反顧地和他一起去開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