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睿聽她說著，覺得不忍：「曉婷，別說了，都過去了。」
「不，你讓我說，我憋得難受，我要說。」她深深呼了一口氣：「那天晚上，媽媽告訴我，爸爸失蹤了，別人都說爸爸利用職務之便挪走了公司很多錢，然後就『畏罪潛逃』了。可是這根本不可能啊，就算爸爸真的幹了什麼事要逃跑他也不可能不告訴我和媽媽，後來媽媽就把爸爸是爺爺奶奶領養的這件事告訴了我，還說，她懷疑爸爸是被二叔和奶奶扔出去當了他們的替罪羊，至於爸爸的失蹤，她都不知道爸爸是不是還在人世。媽媽說她要去找爸爸，她不肯相信外面說的一切，她要親自去找到我爸爸問清楚。當時我們家的房子啊什麼的，反正就是所有動產不動產都被法院給封了，奶奶和二叔一心要把這事和他們撇得乾乾淨淨，怎麼也不肯收留我，於是我就被送到了這。」
故事似乎是講完了，秦曉婷抬起右手橫著就往眼睛上擦。高睿看著她的樣子只覺得心疼，這個故事她一定是簡而化之的對自己闡述，而其中的細節只怕是會更加讓人心酸。他不懂得該怎麼安慰她，也怕自己萬一說錯了什麼的話會引得她的憤懣。
寂靜的夜晚彷彿被朦朧的路燈照映上了一層薄薄的輕紗，周圍的空氣似乎都變得觸手可及，吸進鼻腔的時候，寒冷也隨之沁進五臟六腑。高睿拉著秦曉婷到一旁的草地上坐下，地上也是涼涼的，但不至於讓人不舒服。
秦曉婷仰頭看著天，城市裡的天空大多是不明朗的，星星也顯得不是那麼亮：「高睿，你說，我媽媽為什麼不要我啊？」
「她不是不要你，只是不得已。」高睿說。
「其實我在來這之前還和媽媽去過一個地方，我媽說，爸爸可能會在那，當時我還在那的一個小學借讀了大概兩個月，後來找不到爸爸，媽媽才帶著我來了姨媽這。」
「你媽媽把你送來這，應該也是不想你跟著她四處輾轉，她不會不要你的。」高睿說得很誠懇。
秦曉婷轉過頭似乎是乞求一般地看著他：「那，要是她不再來接我了呢？那我怎麼辦？她會不會不要我？」
這是她第一次把如此軟弱無助的一面呈現在別人面前，高睿看著這樣的秦曉婷，心裡卻是五味雜陳。他為她能在自己面前卸下偽裝感到高興，可這樣真實的她卻讓他心如刀絞。
「……還有我，我會一直在你身邊，只要你需要。」他說得極其認真，讓這樣一句形同空頭支票的保證也變得令人無法不信服。
秦曉婷聽後，向他伸出右手小指：「拉鉤，說話算話，不許變卦！」高睿被她的孩子氣逗得抿嘴一笑，但也伸出手指勾住了她。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秦曉婷嘴裡唸唸有詞，說完又好像突然想起什麼，眼神一亮：
「對了，還要蓋章。」然後翹起大拇指。
「好，蓋吧。」高睿學著她的樣子翹起大拇指，然後就看著她的拇指碰了過來，一大一小兩個指頭就這麼面對面靠攏在一塊，這樣就算蓋章了。等兩隻手分開的時候，她終於開心的笑了出來，原來一個人是可以這麼容易就被滿足的，她想要的僅僅就是一個承諾，一個不會被人拋棄的承諾，這個要求最簡單卻也最困難，而就在這個晚上，眼前的男孩卻無比篤定地許給了她，他說那番話時眼睛乾淨透亮沒有一絲雜質，於是她便知道從今以後無論如何她都不會再是一個人了……
這件事情以後，誰都沒有再刻意地提起過，生活彷彿又恢復了平靜。在學校，秦曉婷偶爾會在下課後陪著高睿打球，對於方家寶的質問，她的解釋是，因為要和他一塊回家，所以不得已。可若不是得到了她的首肯，他又怎麼會耽誤回家的時間而去打球呢？假期裡，除了和方家寶一塊的活動以外，基本上秦曉婷也都和高睿在一塊，不是今天高睿幫她們家幹活，就是明天秦曉婷去給高毅補習……
有一次，高毅由於粗心大意解錯了一道題，被秦曉婷敲了一個暴栗。誰知高毅捂著腦袋就衝出門對著哥哥抱怨：「哥，秦曉婷打我，她這是家庭暴力。」
高爸爸聽見小兒子的話不怒反笑：「你懂什麼叫家庭暴力？」
「昨天那個法制頻道不是還放一個妻子被他丈夫打了，主持人說那個叫『家庭暴力』，怎麼我被打就不是了？」高毅很不服氣地說。
「人家那是夫妻，結了婚以後家庭內部的暴力行為才叫家庭暴力。」高睿向他解釋。
高毅低頭想了一陣：「那，哥，你以後就和秦曉婷結婚吧，然後你就可以對她進行家庭暴力了，你得給我報仇，她不能白打了我！」
高毅說得理直氣壯，可還在裡屋的秦曉婷卻被那句「你以後和秦曉婷結婚吧」羞得面紅耳赤。「高——毅！！！你胡說什麼？？想像力那麼豐富怎麼不把它用在你的作文上，你這次考試才寫了50字的作文，還不趕快進來。」秦曉婷只想把他叫進來，再待一會兒都不知道他還會說出些什麼驚世駭俗的話。
高睿此時的心情極好，聽著爸媽開心的笑聲和裡屋的爭執，他覺得弟弟的提議的確很值得考慮，再等幾年吧，等大家都再大一些以後，他就跟她把心裡的話挑明，到那時他一定不會再讓她受任何一點委屈，一定要讓她幸福。
可他終究還是沒料到，在這不久之後秦曉婷就將要離開，他曾向她保證過永遠在她身邊，卻不曾想先離開的人竟會是她。
初三上學期，學校裡突然開來了一輛黑色高級轎車，把秦曉婷接走了。
高睿整天都心神不寧，他盼著下課鈴早點響，好趕快回家去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偏偏越著急，時間好像過得越慢。好不容易熬到下課，等他抓著包跑到停車棚時卻遠遠看見自己滿心掛念著的那個人就在自己那輛彆扭的自行車旁邊低頭踱著步。
秦曉婷從得知自己要回到以前的那個家時原本該有的喜悅卻被無盡的失落代替，她什麼也顧不得想扭頭就往學校的方向跑。到學校的時候她已是滿口血腥味，整個胸腔糾結得幾乎喘不出氣，看了時間發現還沒下課，於是她去到車棚，就這麼一直站在熟悉的車子旁邊，彷彿這樣也能讓她汲取更多屬於它主人的氣息。
此刻，秦曉婷低著的頭只能看見高睿的腳一步步走近她，她忽然沒有勇氣抬頭，不敢去對視那雙總是乾淨無瑕的眼眸。
高睿也不敢說話，他知道秦曉婷這樣的行為代表著她的無奈，他不敢問秦曉婷發生了什麼，自欺欺人地不願面對接下來的事情。
「怎麼在這啊？」高睿說得很輕。
「高睿……」秦曉婷終於抬起了頭，卻在對視上他的一剎那眼淚奪眶而出。
「別、別哭，怎麼了？別哭別哭。」高睿急了，立馬曲起膝放低身子兩手笨拙地為她擦起眼淚。
「我們去上次的那個公園吧，就是那個有好多老人家唱曲的那個。」那個公園是有一次他們陪方家寶買禮物時回來的路上經過的一個地方。
高睿二話沒說開了車鎖推著車就跟著她朝校門外走去，去公園的一路上，兩人誰也沒說話，身邊的一切都變得凝重了起來。
高睿在公園門口停好車就和秦曉婷肩並肩地走著，在經過一群閒聊的古稀老人身邊時，秦曉婷突然就拉上了高睿的手。高睿被這突如其來嚇得潛意識地就要縮手，可她拉得很緊，一絲也不容許他退卻。又往前走了一段，人少了很多，他想開口，卻被她搶先了。
「高睿，我要走了，我媽媽來接的我，她找到了爸爸；她說爸爸答應替公司頂下這個罪，條件是要奶奶他們接回我和媽媽。」秦曉婷看著高睿，眼淚就一滴一滴開始往下落。「我不想走，可是，我不能不走，這是我爸爸犧牲他自己換來的東西，我不能改變什麼，但至少要依他的意思讓他看到我和媽媽在物質上過得好一些。我很自私對不對？我即將要享受用我爸爸的所有換來的這些可恥的物質！高睿，我該怎麼辦？我沒有辦法了，我……」她開始嚎啕大哭，語無倫次地一直重複著責怪自己的話。
高睿一把把她拉進懷裡，緊緊地抱住她，她的個子剛到他下巴，臉就埋在他胸前，兩手軟軟地搭在他腰間。他的手掌貼在她背上，暖暖地讓她心安。
「曉婷，乖，不要哭了。無論上一輩之間都有些什麼恩怨或是達成了什麼協議，都不是你所願意的，但是你爸爸這麼做一定有他的考慮，而且他也只是希望就算沒有他在你和你媽媽也能過得好，你聽他的話他才能高興，所以不要哭，也不要自責，不要讓你爸爸做的所有努力都白費。」高睿只能這麼安慰她。
高睿任她在自己懷裡哭了個夠，直到他胸前的衣服被淚浸濕，再冰涼地滲透到他心底最深的那個角落。秦曉婷終於抬起頭，眼睛裡還是淚汪汪的，睫毛和眼角也都殘留著濕潤的淚痕，兩手還是抓在他腰間的衣服上，哽咽著看著他：「你說過……說過要永遠陪在……我身邊，算不算數？」
高睿兩手捧起她的臉，輕輕拭去她臉上的淚，無比溫柔地說：「當然算數，我們還蓋過章呢，怎麼可能輕易就食言！」
「那等我走了，你也還是要記得，而且要給我寫信，我也會給你寫。還有，還有，反正就是不可以忘記我，記住了嗎？」她的聲音糯糯地沙啞著，聽在高睿耳裡像是輕柔的羽毛拂過心底一般，低下頭就吻住了她顫抖的雙唇。
待這柔軟的兩片觸感離開自己時，秦曉婷仍是一腦的空白，只是鼻尖尚還殘留著的陽光般氣息還不停提示剛才的一幕。
「就算你忘了，我都不會忘記你，我的地址你知道，等你回到了那個家記得在給我的信裡寫明地址，我保證給你寫信。」
「我不會忘記你的，我們以後要像這些老爺爺老奶奶一樣直到拄著枴杖都要在一起，好不好？」
「好，我們以後一起變老。」
……
第二天，秦曉婷離開了，方家寶抱著媽媽哭得死去活來，要不是方媽媽拉著，她甚至都要跑去追車；就連高毅也背在高媽媽身後偷偷摸了兩下眼淚；許敏儀也是有些傷感，但流露的不太多。高睿一直看著那輛車子消失在路的盡頭，這才真正體會到有些東西似乎就要這麼消失殆盡，可自己卻束手無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