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身風雨你從海上來 第四十一章
    他像個將玩具丟失被人撿走然後又不甘心的小孩子,林順深吸一口氣,緩緩說:「敬南,你明不明白,我們已經再也回不去了,見了面又能如何呢!」

    「你出來,聽見沒有?」程敬南霸道的總是只有這一句。

    林順無法,只得下車來,既然如此,他們之間避無可避。

    程敬南坐在車裡,看著這個他又愛又恨的女人,看著她一步一步走來。

    林順也感受到車窗裡射出來的那一道視線,牢牢的盯住她,惡狠狠地盯住她,開始在這樣灼人的視線下林順還是有些不知所措,然而一步一步慢慢走近她卻冷靜下來。

    程敬南早已無法忍耐,他一把推開車門,衝上來,不由分說把林順塞進車裡。

    傍晚的暮色中,行人矚目夕陽映照,然他們之間的空氣中卻似乎都飄蕩著淡淡的憂傷氣息,一如林順毫不反抗的神情,憂傷的,無望的,同時又堅定的,冷漠的。

    「順順,跟我走。」

    「不行!」

    「跟我走。」

    「不行!」依舊是斬釘截鐵的一句話。

    於是程敬南掉頭不理,車子緩緩啟動,那邊等待林順的司機驚慌失措手忙腳亂的發動車子追上來。

    車內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程敬南一口氣上了高架橋,華燈初上,車子在城市的霓虹中穿梭,窗外樓座飛速後退,一閃即逝的燈火連成一線,不知道他到底把速度開到了多少,那司機也早不知道被程敬南甩到哪裡去。

    林順漸漸預感不良,被這瘋狂的車速嚇到,她不安地伸手去推他:「敬南,你要把車開到哪裡去,你停車,放我下去。」

    程敬南手一翻把她抓緊:「你不能回去。」

    程敬南的手象鐵鉗,林順眉頭微蹙:「你放開我,你想幹什麼?」

    「我只是告訴你,今天,你不能走。」

    「敬南,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你現在這樣做到底想幹什麼呢?」你又拿什麼身份來這樣做?林順心裡哀戚的想。

    程敬南回過頭狠狠盯著她,眼裡有火燒,看著她一字一句地說:「林順,你是不是瘋了,你竟然和他訂婚,你有沒有腦子,你簡直昏了頭……」忽然他又軟弱下來,「……你為什麼要這麼對我?你為什麼要和別人訂婚?你為什麼不能,不能給我一次機會。」

    林順的心又不爭氣的軟了,她總是不忍看見他這個樣子,她放柔聲音:「敬南,事到如今,難道你還不明白?我們早已經不可能了,」從他那天狠心的沒有挽留她,從他一次又一次的放手,從他做出選擇的那一天起,他們已經不可能,但是「不可能」三個字,林順哽咽著怎麼也說不出口:「我們……以後都會有各自的生活,我希望我們以後都可以做朋友,我也希望你……幸福。」

    程敬南臉上肌肉掣動,聽了她的話終於忍不住大吼:「順順,我讓你不要跟吳曉光結婚,你聽見了沒有?你不要和他結婚……」他的手猛地砸向一邊的玻璃,炯炯的盯著她。

    林順不說話,開始努力掙脫他的手,可是程敬南卻越握越緊,死死不肯放開,林順絲地倒吸一口氣:「你放開我。」

    程敬南這才發現林順疼得發白的嘴唇,他無力的鬆開手來,想去抱她,柔聲的哄著她:「順順,這輩子我從來沒求過人,這次算我求你,你給我一年時間,你別跟他結婚,只要一年,一年後我們在一起,去哪都行,你別和他結婚。」高速行駛的車子遽然失去程敬南的掌控,開始歪斜蛇形起來。

    林順忙去搶方向盤:「敬南,你瘋了,你想撞死嗎?」

    他的臉已經開始扭曲:「對,林順,要麼我們一起死也好。」

    林順卻忽然放棄掙扎,幽幽的說:「敬南,我懷孕了……」

    他僵住了,臉上是死一般的茫然,終於放開她。報紙上寫的,原來是真的,竟然是真的,他明明從醫院裡已經見過那張病歷單,可是一直心存僥倖,她是他的,她怎麼會懷別人的孩子?他的視線落在她小腹上,程敬南怎麼也不敢相信。

    他不信!

    他不相信!

    他乍聞這樣一個消息,只覺得荒謬無稽,他有一萬個把握她是他的,他那麼愛她,歷盡艱辛,他總以為不管她走到哪裡最後都不會離開他,可是她居然跟別人訂婚,居然還懷了別人的孩子。他掄起拳頭再度狠狠的砸在方向盤上,車子短促而激烈的響了一聲,他的手有痛楚蔓延開來,他清醒無比的感受著這種痛楚,這一切原來是真的。

    車子終於在公路邊停下來,路旁的路燈直照下來,有點刺眼又有點眩暈,他已經筋疲力盡,從來沒有這樣的感覺,彷彿當頭棒喝,震驚,不可置信,又彷彿委屈,不甘,痛徹心肺,痛到他流失掉最後一分力氣,他轉過身,不聲不響的抱緊她,頭深深的埋進她的秀髮裡,這一刻他是如此的心碎,絕望,脆弱。

    他緊緊的抱住她,不說一句話,他已經不敢開口,怒氣,委屈,彷彿一切的感覺都消失殆盡,他低下頭尋找她的唇,他吻住她,輾轉反側。心底有個小小的聲音在說:他不能讓她走,他不能放開他,這不是真的,他一遍又一遍重複著。這一刻他是什麼都可以放下,什麼都可以不要,只知道他愛她,他不能失去她。

    林順嘴裡嘗到苦澀的滋味,這是他給她的滋味,這也是她第一次看見他流出淚水。

    他的強勢,霸道,冷靜,鎮定,如今統統在至愛的人面前化作軟弱,化作淚水,他的淚終於落下來,流進她的衣領,流進她的心裡。

    他的脆弱,他的隱痛,他的真情流露都讓林順動容,她靜靜的伏在他懷裡,一雙手緊緊的摟住他的背,她覺得心裡有什麼東西正在土崩瓦解,他只需一個小小的受傷的眼神便可止住她的腳步。她又何嘗不想,她覺得自己馬上要心軟了,馬上就答應他了。可是忽然想到曉光,想到孩子,想到自己的家庭,想到他和白……這麼多的事。她再也不是小孩子了,她也很清楚他們之間問題的實質,他們之間不是有愛就可以解決的,他們一開始就是個錯誤。

    她猛地清醒,推開他,那麼用力決絕,彷彿生怕自己一猶豫便會答應他,便會做出令自己後悔的決定,她強撐著漠然的說:「不行,我們之間早就過去,你就讓我重新生活吧。」

    這時林順的手機響了,是姑姑,林順抹了抹眼睛裝做歡快的跟姑姑交談,姑姑從加拿大回來,久不見她亦不知她懷孕的實情,聽說她懷孕訂婚在電話裡自然是揶揄了她一番:「沒想到我的順順要做媽媽了呀,小丫頭長大了嘛!」

    林順盡量把語氣放得跟尋常一樣,害羞的時候便撒嬌:「姑姑,哪有,您到了嗎,我馬上就來接你。」

    「嗯,到了,到了,等著你和新郎官來接我呢,呵呵。」姑姑在那頭開心的笑起來。

    「好的,那我先掛了。」

    程敬南在一旁冷冷的看著她打電話,她的語氣,她的神態,他終於清醒。

    他凝視著她,眼眸中分明有什麼東西不同了,徒勞,隱痛,絕望,灰心,然後化為他一貫的沉默,果斷,傲氣,堅定,冷酷。這樣的眼神看的林順心痛,也心虛害怕,她撇過頭去不看他,冷冷的說:「送我去機場吧!」也許這一刻林順如果能適當的表現出一些軟弱,那麼程敬南還不敢相信,偏偏她是如此的絕情。

    他轉過身,低下頭去拿煙點燃,把窗戶打開,對著車窗外的公路,靜靜的。半晌,林順看著他的背影,也不忍心再說什麼,昏黃的路燈光線照下來,他的側影被襯托得那麼寥落,雖然肩膀依舊寬厚,身軀依舊高大挺拔,可是他背對著她看向車窗外輕輕吐著煙圈的背影是那麼蕭瑟,連那淡煙裊娜升騰起來的煙圈都沉重,壓得林順喘不過氣來,每一分每一秒都煎熬著她。

    這下,他們都徹底清醒,也徹底絕望了吧,林順的眼角熱熱的,她朝著他的背影苦笑一聲,馬上逝去眼角滲出來的淚水,就這樣結束吧。

    林順終於明白,他們就像海裡兩個瓶中信,滿身風雨各自在海上漂泊千年,終於遇見,輕輕撞一下,然後便迅速被海浪分開,因為他們本身都只是海上的兩個瓶子,身不由己;因為他們都有著自己堅硬的外殼,只能在碰撞後分開,哪怕碰撞的聲音再如何蕩氣迴腸,哪怕這是千年一次的相遇是如此可遇不可求,總是要分開的。

    如果可以,也許林順會祈求老天不要讓她遇見,如果注定相遇後的分開,注定無味人生,她真的不願意來這樣一場驚心動魄的相遇,不然,這後半生,何以聊情,她又該怎樣心疼他?

    開車送她去機場的路上,兩個人誰都沒有再出聲,再出聲便是再見了吧,他們都怕。

    林順不知道程敬南在想什麼,只是看著他沉默的一張側臉,心悶悶地痛,她只有強迫自己不去想,到了機場她逃也似的跳下車。

    姑姑已經等了很久,看見她眼角紅紅的又笑了:「喲!我們順順還哭嫁呢!」

    林順勉強笑了笑,然而目光卻不由自主投向了遠處靜靜停放的那輛車,姑姑不知所以的順著她看去:「怎麼了,新郎官在裡頭不出來迎接我這個姑姑啊?」

    林順身子僵硬幾分,拉著姑姑轉身說:「不是,姑姑,我們打車回去吧。」

    姑姑這才注意到她神色不對,雖則好奇還是挽著她走了,走了很遠,她回頭看,那輛賓利車還停在那兒,孤零零的在路燈下停著。

    接下來的幾天裡,吳曉光很忙。

    前一段時間裡「萬成」的股票一直持續走低,忽然間股票價格又高起來,那些當初把「萬成」紛紛迫不及待拋出來的散戶和臨危紛紛倒戈的股東心疼不已,不過扼腕也無濟於事,現在股市裡最炙手可熱的一支股票怕就是萬成了吧,別的企業紛紛眼紅艷羨不已。吳萬成卻叮囑吳曉光千萬要倍加小心,雖則表面上風光無限,但股市風雲變幻,最優秀的操盤手都有可能一夕之間傾家蕩產,更何況吳曉光。還有顏世昭的事情也不簡單,這樣的案子也是可大可小,偏偏證人臨時翻供,連曉光都被警察局傳訊了幾次。

    每當吳曉光忙碌的時候林順便會陪著他,視察也好,參加酒會也好,只要需要她出面交際應酬她挺著個肚子從來沒叫過一句苦。她原來最恨的就是與這種圓滑世故的商人虛與委蛇,也討厭跟一些闊小姐的攀比,可現在但凡是該她笑的,該要她敷衍的,她應付得天衣無縫。吳曉光有時候也心疼她,怎奈最近股東紛紛倒戈,股市動盪,又有官司纏身,他即使滿心愧疚也無濟於事,一些需要兩人親自處理的訂婚事宜都是林順在母親的陪伴下一一處理好。倒不是吳萬成對林順這樣嬌滴滴的小姐心存偏見,只是真想不到她這麼能吃苦。

    所有人對她均是刮目相看的欣賞,只有順媽,才會心疼,她不知道怎麼安撫女兒,甚至她發現女兒是真正把自己排斥在外了,她無法觸到她的內心,當然也無法幫她承擔,林順是如此堅強又倔強,倔強到將自己所有的後果都自己承擔。

    順媽也懷疑過這個孩子,她甚至還打電話給楊凡轉彎抹角的問了一番,楊凡猜到她的意思時連聲音都變了,到底給順媽提供了一個名字。也許順媽不知道這個人還好,可是齊大非偶,林順需要的僅僅只是一個能保護她包容她在她身邊的男人,相比之下順媽才知道自己有多感激一直對林順不離不棄的吳曉光,對一個母親來說還有什麼比女兒的幸福更重要的事呢。

    不過順媽也明白這個時候林順的心情,年輕女孩把愛情看得比什麼都高,可惜心比天高身為下賤,她只是希望林順愛過痛過鋒芒畢露過後學會衣錦夜行,畢竟只有身邊真實的歲月才是女人應該面對的。

    林順當初為了楊凡何嘗沒有形銷骨立過,何嘗沒有折磨過自己,何嘗沒有產生過生死之念,可是這一切都過去了,連程敬南也過去了。畢竟她不再是當初被楊凡撇下只知道肝腸寸斷的林順,一路走來,經歷過的足以教她成長,連程敬南那樣請求她都能把他推開,她心裡早已經有了決斷。林順推開程敬南的那一刻,她就已經掐滅了心裡最後一絲綺望,現在的她要堅強的為了身邊的這些人,為了自己的責任努力。其實有時候女人很脆弱,但是女人一旦堅韌起來也是不可思議的,像水,綿綿不絕。

    訂婚典禮近了,這天吳曉光難得抽出時間和林順去試穿禮服。禮服是在林順姑姑的意見下修改過很多次的,因此等到她穿上的時候已經十分熨貼,一些細節的處理十分到位,怎麼都看不出來她是有5個月身孕的人。

    林順乖乖的按照造型師的意見把禮服穿上,走出來,吳曉光眼睛裡都是笑意。在鏡子前,吳曉光溫柔無比的從林順身後抱住她。

    林順對著鏡子裡的自己,呆呆的,怔了半晌。曾幾何時也有另外一個人與她在鏡子前靜靜的相擁,看著鏡子裡的彼此,默默在心裡許下一輩子的誓言,而如今,她卻已經是……她猛地眨了眨眼睛,拉回自己的思緒,真的不能再想下去了,她與那個人終究只是有緣無分。

    想到「有緣無分」眼淚又猛地冒上來,然而姑姑在她身後的沙發上拍著手: 「轉過來,轉過來……」林順隨著吳曉光淡淡的轉身,抬頭對姑姑幽然一笑,忍著心中絞痛。

    姑姑笑容滿面,嘖嘖稱讚,順媽也是一臉寬慰,不過她的笑到底較林順姑姑不同。順媽滿腹的心酸,她承歡膝下的順順終於長大了,要嫁人了,不過念及她肚子裡的孩子,怎會不憐惜不惆悵,林順對媽媽再笑一笑。

    於是他們就這樣相擁著在攝影師的指點下拍下一張又一張照片,然後照片被放大。

    林順的爺爺已經來了N市,看著他們的照片欣慰的笑了,這個院士在欣慰自己有生之年還能親眼看著他最疼愛的孫女找到如意的歸宿。於是,林院士手執照片漾開一臉皺紋對同樣強爭出院的吳萬成樂呵呵的說:「看看他們裡啊,多麼合適的一對孩子!」

    吳萬成連連點頭,吳夫人在他身後扶著他的輪椅,吳萬成的手緊緊握住她的。

    順媽順爸也依偎在一起看著這祥溫馨的一幕,雖則二人各懷心事,卻都是唏噓無比。

    林順也笑,拿著照片笑出一臉的淚,卻不敢讓任何人看見,忙自己拭去。她比什麼人都明白她不能流淚,所以如今人前的她,那淡然一笑,沒有任何人能看出她的心酸,她攜著吳曉光的手,每一步都走得堅定!

    終於到這一天,林順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美麗的白紗禮服,頭戴鑲嵌著鑽石的花冠,今天將有人與她約定終生的盟誓,她明知不該悲涼,可是當化妝室裡只剩下她一個人的時候,她空對著鏡子發呆。也不知道她發了多久的呆,她無意識的回頭,楊凡就站在門口,呆了也似的,彷彿著了魔盯著她看。

    林順看不懂楊凡的表情,只好衝他一笑:「楊凡哥哥,你回來了?」

    楊凡斜靠在門框上。一字不發。

    林順站起來,可她沒走幾步,腳踩到裙裾,絆了一下,楊凡忙上去抱住她。林順撲倒在楊凡懷裡,驚出一身冷汗,楊凡沒有再放開手。

    這一段日子,楊凡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過來的,從順媽的那一個電話起,從知她滿身的遭遇起,他彷彿靈魂都沒了著落。可是他不能不管和曾瑞辛苦創辦的公司,自程敬南跟他解約,投資商便接二連三的提出解除合作,美國侵權的那家公司也更加囂張,沒有強大的後盾像他們這樣的公司雖然外面說得好聽,可終究輕易被人扼住了喉嚨。

    正在這時林頤走進來,順媽讓他把女兒帶出去,看著這一幕生生的剎住了腳步。

    林順奇怪楊凡的反應,剛好又看見一臉震驚出現在門口的父親,她叫了聲:「爸!」

    楊凡渾身都是一震,可仍舊沒開林順,這樣的姿勢林頤如斯的表情,林順推開楊凡,站穩:「楊凡,我爸來了。」

    楊凡連身子都沒轉過來,理也不理林頤,楊凡以前對林頤很尊敬的,林順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林頤極力忍著說:「順順,車子已經來接了,我們先下去。」說著走上前拉過林順的胳膊,楊凡依舊一動不動,雖林順驚疑,想車子等在外面,也不欲多加探究對楊凡說:「那我先出去了。」說完跟著父親走出來,楊凡依舊維持僵硬的身軀,從頭到尾,沒有看一眼林頤。

    用玫瑰花佈置的現場,顯得得非常隆重華麗,賓客雲集,人人皆是笑靨如花,水晶燈明晃晃的,曉光衣著光鮮,站在萬眾矚目之處等待林順。他微笑著,心裡藏著巨大的歡喜,這一天他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如果說一開始吳曉光是不由自主的被林順吸引,那麼到現在他已經是下意識的想要去得到,他發揮耐心和韌性,他也是執念的,這一個在他最青澀慘淡歲月裡開花生長的女子,她爽朗的笑聲,他將一輩子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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