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順心又亂了,吳曉光這樣一本正經的樣子,她不好說什麼,只默默的送他出去,神屬不思的上了樓。病房門口看見母親,正在和奶奶說著合約的事,萬成的經理是早晨才打電話過來,而林順早就知道了,奶奶喜上眉梢,額頭上的皺紋舒展開來。順媽瞧見她,正要對她說,她勉強笑著點頭:「說,是呀,我已經知道了,這下不用擔心爺爺知道了。」
林順幾乎整天呆在醫院,更嚴峻的情況出現了,林院士之前拒絕治療,醫生發現左肺有腫瘤,已經開始轉移到淋巴,頸部淋巴出現結塊。整個人消瘦得厲害,一些學術文獻看不了一會就拿不穩,食慾猛然下降,醫生都不敢將實情告訴林院士,林順常常看見奶奶背著她偷偷拭淚,只有爺爺依舊樂呵呵的指揮林順幫他去實驗室探聽最新成果,順帶指點一二。
沒過幾天吳曉光卻又來了,和林順約在一個茶樓,吳曉光取出文件袋推到林順面前說:「上次下了飛機,你落了一分化驗報告在我車上。」
林順一看那文件袋臉色倏的變了,手中端著的茶一抖,只得放下茶杯,收回報告:「真是謝謝你。」
吳曉光打量著她,她的臉色依舊蒼白,最近因為爺爺的病,她操了不少心,原本身子又弱,可吳曉光這樣看著她,她甚為不自在,因為那檔案袋裡裝的正好是那天她從醫院開出來的B超報告以及一些化驗單。
林順看著文件袋,又是滿目的哀愁難言,吳曉光暗自後悔,沒想到林順察覺到吳曉光的打量,眼裡蘊含的晶瑩淚光卻一閃即逝,揚起臉沖吳曉光淡淡一笑,笑容卻是那樣惹人心疼。
吳曉光於是將話題岔開,喝完茶,他對林順說了一些林院士新藥的進展就站起來說:「我送你回去吧。」
林順也站起來,神色恍惚著:「啊?哦,好。」
照例是送到醫院門口,吳曉光走下來替她打開車門,林順下車的時候沒站好,趔趄了一下,吳曉光連忙輕摟了一下她的腰,把她扶正,林順從他懷裡尷尬的掙脫出來,下意識的回頭看了一眼,也不知道是看什麼。
吳曉光看著她,語氣沉重,叮囑道:「小心啊!」
林順真是覺得尷尬無比,無地自容:「我知道的,謝謝你,那,我先走了。」說著往醫院大門口走,吳曉光看了一會她的背影才轉回車裡,發動車子,開走。
林順走了沒幾步,轉彎找到一個垃圾桶將化驗報告扔進去,袋子裡手機響了,她摸索著掏出來,沒看來電顯示,上午和媽媽約好一同去Z市拜訪一位肺癌專家,想是媽媽打過來,她脫口而出:「媽,我快到了,你等我一下。」
沒料到電話裡卻靜默了一會,林順幾乎能聽見裡面沉重的呼吸,短暫的沉默中她彷彿透過這樣的呼吸聆聽電話那頭那個人怦怦的心跳,這個人她怎麼會不知道是誰,她有一剎那的怔忡,那邊才遲疑著說:「順順,是我!」
林順摒住呼吸,才能努力不讓那邊聽出她顫抖的聲音,但是她到底不敢回答,她害怕自己會哭出來。
那頭又說話了:「我在你身後。」
林順一回頭,便看見程敬南拿著手機站在車子旁,他停車的地方隔吳曉光方才停車的位置不遠,原來剛才真是他。林順淚水猛的又衝上來,就這樣怔怔的看著路口的程敬南,沒想到這樣再次見到他,她的心還會這麼痛,她也從來沒有想過會這麼快見到他。
這個曾經對她說過:「永遠在一起的人。」「永遠」多麼輕易說出口,直到此時她才發現永遠竟如此短暫,經不起時間和世事的推銷。
然而下一秒她還是笑了,心酸哀婉,彷彿搖搖欲墜在枝頭的最後一枝春花,淒婉絕艷動人心魄的美麗,卻叫人擔心她隨時會隨風而逝。程敬南看著她蒼白的樣子,心中也是狠狠抽痛,眼中閃動著複雜的光芒,朝她走過來。
林順腳步移不開,呆呆的任由他一步一步靠近。
九月的林蔭道上,陽光在香樟樹枝葉間明滅跳閃,車內,林順和程敬南相對無言,幾秒鐘卻彷彿一段漫長的時光,林順不知道說什麼好,程敬南才問了一句:「你,還好嗎?臉色怎麼這麼差?」
林順強忍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
程敬南也是心情沉重。
就這樣,林順坐在車裡,一直哭,一直哭,身邊是來往的車輛人流,陽光從樹葉中漏下來,斑斕的打在車窗上,程敬南只記得一支接一支不停的抽煙,竟也不知道去安慰林順。
車內靜默了很長一段時間,他才狠狠地把煙捻滅在煙灰缸裡,反身把身邊的林順抱過來,吻下去。他吻到林順鹹澀的淚水,冰涼的嘴唇,想起很久前的一天,他也是這樣抱著她,這樣吻她,她在他的懷裡簌簌發抖,身體也是那樣冰冷,孱弱,一如風中嬌弱的花蕊,那是哪一天?彷彿記得好似在攝影棚,又好像是在那個小鎮上他找到她,恍惚中他還想起在雲貴高原的那條路上,她便是這樣在他懷裡哭泣,哭得他心慌意亂,現在她又是這樣默默的流淚,程敬南的心絞痛。
不知道為了什麼,或許是為了揮去這份無可救藥的痛,他下了狠勁跟她糾纏,急切的攫取她的呼吸,劇烈的喘息著,衣領被拉開,唇蔓延到她的肩窩裡。林順被他的蠻力弄痛也不說話,身子牢牢掌控在他手裡,任由他攥牢,任由他掠奪,佔領,為所欲為。可是這份軟弱,這份他預想不到的順從,卻讓程敬南心裡生出最深刻的絕望,一點一點蠶食他的心,他越是用力,林順越是順從,心裡的絕望越是濃厚,一點一滴的寒冷自他胸中氾濫開來,氾濫開來,直到無法收拾,他終於挫敗的放棄,頭埋在她的頸窩不動了。
林順渾身疲憊無力,心中一片荒涼,眼淚卻止不住的流,臉上的,心裡的,無限絕望。她原以為在那個辦公室裡她已經死心,到現在方知,死過一次的心原來還會痛,特是被以為看見一絲曙光,以為救贖來到,卻原來只是讓她親眼看著那一點光亮生生再次被掐滅,眼睜睜的看著自己再次掉入無盡的黑暗與寒冷,再也,再也看不到光明。
她到這時終於清醒的明白,敬南的到來代表的是徹底的絕望,她想把程敬南推開,伸手卻不小心觸到他的眼角,那裡熱熱的濕潤。
林順的手無力的從程敬南身上滑下來,原來敬南將她抱得這樣緊這樣牢這樣用力,一直不說話,都只是在克制自己,不讓自己哭出來,可他是程敬南啊!林順的心又是一陣劇烈的刺痛,劇痛將她吞噬,將她纏繞,她只覺得被纏得喘不過氣來,心裡一抽一抽的痛。
程敬南的聲音哀戚,甚至帶著幾分懇求的意味:「順順,你能不能給我一點時間,只要給我一點時間,我安排好一切就和你在一起,結婚。到時候你讓我做什麼都行,中庭也好,資產也好,我什麼都可以不要,你能不能給我個機會?到時候我什麼都聽你的,要怎樣補償你都可以,好不好?」
林順深吸一口氣,輕輕拿開程敬南橫在她腰間的手,重新坐起來,程敬南卻順勢將她的手握牢。
程敬南一閃而過的淚光已經看不見,然那微紅的眼眶還是清楚可辨,眼睛裡帶著殷切,帶著狂熱,帶著懇求,滿是痛楚的望著林順。
林順再低下頭將程敬南的手指一個一個掰開,認真又仔細。可程敬南這個時候卻前所未有的執拗,像個小孩耍賴,她掰開一個他馬上又握上去,他不敢用力恐怕傷著她,可也不願意放手,林順再掰開,直到兩人都是筋疲力盡,程敬南才絕望的鬆開手。仰面靠在椅背上,喉嚨裡生生嚥下一股痛楚。他這幾個晚上都沒睡好,眼前縈繞的總是林順那欲哭無淚的心碎絕望,然而記憶中她音容笑貌卻是那樣清晰,清晰到他只要一想起,心裡就漫過一陣又一陣的痛。他來了,再見到她,見到吳曉光抱住她扶住她,他的心也備受摧殘,然而貪念只是本性,遲疑,猶豫,難以決絕,卻又異想天開,死灰復燃。
林順擦乾眼淚,如果沒有觸到他的淚,這一刻她或許尚仍帶期望,可是現在她十分清醒冷靜,她終於明白,他只是帶著一個夢來,她從辦公室裡走出來,他沒有留她,一切便已成過去,他們都回不了頭,她的聲音從來沒有這麼荒涼過:「敬南,我們分開吧,以後,你過你的生活,我有我的人生,過去的一切,忘了吧。你不要難過,我不怪你,我們都是成年人,都有自己選擇的權利,也都有不得已的苦衷,你選擇了,就好好走下去,別太難過。以後,你要自己照顧好自己,不要太累,再忙也要記得按時吃飯,加班別太晚……」林順說到這裡才意識到這種話已經不適合再說,她變得訥訥難言,手下意識的去摸腕上的鐲子。媽媽的同事有識貨之人,曾評定過這鐲子,輕輕巧巧,鐲子被她取下來,放到煙灰缸旁,說:「這玉鐲還是還給你吧,太貴重了,我受不起。」從前她怎樣也擄不下來的鐲子,怎料到今天竟然如此輕易的取下來,原來她終究戴不住,可林順這時候卻忘記這短短幾天她消瘦得有多厲害。
鐲子放下的那一刻,她忙不迭的別過臉去,眼中的淚珠又快要支持不住,強自忍著哽咽著說:「敬南,我先走了,再見!」
林順走得很急,腳步堅決,彷彿生怕自己走得慢了,那個人會走上來把她拉回去,又彷彿生怕自己走得慢了,會忍不住,忍不住回頭。可實際上那個人並沒有追上來,甚至都沒有跟出來,她走得更加快,生怕自己遲疑,走了很遠,她才轉進一個小胡同,扶著牆壁,半個身子靠著牆壁滑下來,蹲在地上,哭出來,她的絕望隱痛。過往的行人有同情的目光,有不解的目光,也有感同身受的難過的目光,她卻什麼都看不見,哭得聲堵氣噎,指甲深深扣進肉裡,每一根都扎得那樣深,亦是痛不可擋,但她從來不知道還有一種痛會讓你忘記這種肉體上的疼痛,她扣得再深,心還是痛徹心肺,不能轉移半點,彷彿整顆心被誰掐在手心裡狠狠的蹂躪。
她靠著牆,先是小小的抽泣,繼而是嚎啕著,彷彿想要將一切哭出來,直到哭到咳嗽起來,她簌簌發抖,這才站起來,回頭方纔的街角早已消失不見,她再也看不見他。她卻如著了魔一般站起來,渾渾噩噩的走出胡同,急急的往回走,走了很久才走到剛才的那條香樟路,已經看不見他的車。林順著急的尋找,找了幾條街,一直都沒有再看見他,她行屍走肉一樣漫無目的,已經接近中午,頭上是明晃晃的太陽,她頭昏眼花。不知道走了多久,她竟然又走回那條香樟路,隔著一個十字路口,她猛然停下來,彷彿全身都鬆懈下來,她倚靠著一顆法國梧桐停下來,癡癡貪看香樟樹下車內的人,她心終於有了著落,她還是找到他,又看見了他。
程敬南原先是把車子開走了的,現在又開回來,可整個人伏在方向盤上,久久,久久,沒有一絲動靜,他再也無力抬起身子,整個街區彷彿瞬間陷入一種安靜,林順看了他很久。
程敬南一直沒有抬頭,也許他一輩子都想不到林順就在他前方這樣看著他,所以他永遠不會知道這一刻他若是抬頭看見她,他還會不會堅持,會不會後悔,會不會下車來留住她。
林順身後的廣場有人搞活動,明明是喜氣沖天,放的歌曲卻摧人心腸,不過肝腸寸斷的亦或許只有林順一個人。
好嗎一句話就哽住了喉
城市當背景的海市蜃樓
我們像分隔成一整個宇宙
再見都化作烏有
我們說好決不放開相互牽的手
可現實說過有愛還不夠
走到分岔的路口
你向左我向右
我們都倔強地不曾回頭
我們說好就算分開一樣做朋友
時間說我們從此不可能再問候
人群中再次邂逅
你變得那麼瘦
我還是淪陷在你的眼眸
歌曲哀怨低徊,迴腸蕩氣,撕心裂肺,她意識消散之前,還聽見那句:「我們說好決不放開相互牽的手,可現實說過有愛還不夠……」
程敬南被一陣騷亂驚醒,抬起頭,他的前方是一堆人圍著,彷彿發生了什麼事,然而他卻很快又低下頭去,如果他再晚一秒低下頭去,或許他就能看見人群中有人抱著昏迷的林順急急忙忙往醫院送。那人經過他的車,抱著林順送進附屬醫院大聲叫:「有人暈倒了,有人暈倒了……」
昏迷的林順就是這樣被人抱著慢慢的接近程敬南,然後,再一步一步的遠離,她永遠也想不到剛才她四處遍尋不著的人影,離得她這麼近,可他始終沒有抬起頭來注意這樣一場騷動。
也許,也許,一些事情重新來過,林順這樣的女子就算再美麗,在人群中,和她擦肩而過一萬次程敬南都不會注意她,可是這一生他卻偏偏是她。
醫院裡,護士幫林順打完針,順媽吩咐護士出去,她掖了掖林順的被子,看向林頤。
林頤一直在對著窗戶抽煙,林順從小肺不好,林頤也很少抽煙,順媽擔憂的望著林頤稍顯僵直的背影,怕林頤生氣。這邊的林順垂著眼,垂著睫,一副聽從發落的樣子。
順媽再偷眼瞧一眼林頤,他正半仰著臉遠眺窗外的的風景,眉宇間籠罩陰翳,瞇著眼,誰都不知道他在深思什麼。順媽還真擔心,她從沒見他發過脾氣,唯一的一次是林順害得揚凡摔斷胳膊,可今天他從中午醫生的診斷之後到現在一直都是這個姿勢,沒有說過一個字。
從小林順不管做錯了什麼事,媽媽是又好氣又好笑,林頤是從最開始的憤怒變成麻木然後認命的任由其自生自滅,面對這些事林順從來不會有什麼內疚,可是這一刻林順的沉默卻讓順媽不知道說什麼好。
林順醒來後一直就是靜靜的垂著眼臉,彷彿在靜待父母的責難質問,順媽瞭解女兒個性倔強,衝動,感情用事,可是母女連心,女兒做再多錯事做到最後母親的都不可能硬得起心腸。林順小時候每次做錯事明明認了錯可總也要申辯幾個「莫須有」的原因來,哪裡像現在這樣,躺在床上偏著頭,要哭不哭,也不辯解,她這個樣子順媽反倒不忍心再對她說一句重話。
林頤在思索著一些事,他對著窗戶看了半天,反過身來對順媽說:「我出去一下。」說著他便往婦產科的科室走去,科室副主任的先生恰好也是林院士的門生,她熱情的接待林頤,把他領進辦公室。
林頤支吾著開口詢問,其實這些問題方才醫生已經講得很明白,順媽雖然是呼吸道的醫生,但對這些問題同樣也十分清楚,只是他卻不知為何反願意到這裡來問醫生。
林頤面子薄,對外人難免靦腆了些,副主任聽懂他的意思莞爾一笑,瞭然的回答:「女人的第一胎就墮胎對身體的危害肯定是極大的,以後患婦科病的幾率要比正常女人大好幾倍,而且還會有後遺症,生理上心理上都要承受極大的壓力。一般說來,妊娠10周以內子宮不太大,胎兒和胎盤尚未形成,一般不需要擴張子宮,手術時間也短,受術者痛苦小。當然手術肯定對以後的健康會產生不利影響的,嚴重的甚至會引起不孕,而且以林順現在的身體狀況來看……」副主任觀察了林頤的臉色才斟酌著說:「林順這個情況……上午黃醫生說得對,她現在的身體狀況不適合做手術,我也不贊成,影響我都說完了,林教授,你還有什麼要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