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疏不敢再多說,忙給程敬南打電話,這一次他接了。胡疏本以為程敬南定是要責難於他的,看這情形一切竟是他透露出來的,程敬南並沒有見過她,可程敬南沒多說,只囑咐他把林順帶到中庭辦公室,他馬上來,也沒說要林順接電話就掛了,胡疏放鬆一口氣。
胡疏掛了電話,林順率先走出去,直到上了胡疏的車她都沒有再說一個字。胡疏擔心她走不了幾步就會倒下去,她的臉白得透明,可這倔強的女子一步一步走得雖然艱難可也堅定,看得他心中甚是不忍。他也不再多言,車開得很快。
這幾日N市的天氣甚為反常,前幾天是大霧不散,這幾天又轉成陰天,烏雲密佈的天空黑得駭人,黑沉沉的像是要壓下來,一種山雨欲來的壓抑卻又不下雨,只在昨天晚上下了一陣,可時間也不長。今天更是不同尋常,一種妖異的陰沉晦暗,彷彿天空在預謀著天下大亂。
林順面無表情瞟一眼窗外,天空是這樣沉悶,悶得她透不過氣來,彷彿是要吞沒她。她坐在車裡心思百轉千回,她是這樣愛他,經過那麼多事,她當然也相信他是愛她的,可是又為什麼要這樣做?她只有緊緊咬著唇,嘴唇彷彿要被咬出血印子來,可是她混若不覺,唯有這種痛楚才能提醒她現在不哭出來,她不能哭。
下得車,胡疏還是不敢多說只把她請進電梯,站在她身後。林順年紀不大,在胡疏眼裡可算是個小女孩了,可這一刻他竟對她產生了一種懼意,彷彿凜然不可侵犯。
這時候整棟大樓裡都沒有人,林順走進程敬南的辦公室,輕輕吩咐胡疏出去,胡疏也不敢久留,到大門口去侯著。
林順撫摸著紅木辦公桌的邊緣,這裡是如此的熟悉又陌生,她想起有一天她忘記拿筆記本懊惱的走上來,她站在門口的巴西木後看見,裡面窗簾沒有拉,陽光透過落地窗戶照進來,金色的光線度在他身上,睫毛在陽光下被染上一層金色的光芒,纖毫畢現。他陷坐在皮椅裡,緊鎖的眉頭,飛薄的嘴唇緊緊抿著,下頜的線條剛毅,一隻手扶著頭,另外一隻手溫柔的撫摸著筆記本上IBM凹凸的商標字樣。平日裡他總是一副冷靜睿智的樣子,這一刻他的臉上竟有稍許迷茫,這樣的他看得林順心直髮軟。
剔透的眼淚終於無聲無息的滴落在辦公桌上,回頭看那株巴西木依舊擺在門口,茂盛著鬱鬱蔥蔥。可是——卻已經物是人非。
這一路她坐在胡疏車裡,死死的摳著手心,死死的咬著唇,那樣倔強,一開始她真是恨得連殺了他的心都有了,他這樣負她然而還要這樣騙她瞞她,他居然……可是看見這張辦公桌,想起這些事她的心又酸楚的鬆動起來,這是她那樣愛過的人,這是她孩子的父親。跟他在一起,經歷那麼多的事,怎麼可能隨便忘記,跟他在一起,她只要一想到自己是他的,連自己都想對自己好,生怕他會擔心。只是,那麼多的事,愛與恨卻都這樣鮮明深刻,每一件事,每一句話,終須清醒,就算曾經那樣親密過又怎樣。
程敬南輕輕推開門卻停在門口,辦公室裡沒有開燈,他也不敢開燈。
林順聲音如常,傳過來,「敬南,把燈打開。」
彷彿很多個從前她在家裡等他下班,關了燈在沙發上睡著了,有時候他打開門她驚醒,然後叫他:「敬南,把燈打開。」此刻她又這樣說,程敬南的心恍惚著,抬手按亮燈光。
林順在窗前轉過身來,看著程敬南微笑,這種虛幻的笑看得程敬南悚然心驚。
林順隔著一個辦公室的距離看他,大概來得匆忙,他從來一絲不苟的頭髮如今額前卻飄落著幾絲凌亂,眉毛斜飛入鬢,眸子裡是一片深海似的黑,無數個晚上他便是用這樣的眼睛看著她,看著她未著寸縷,看著她在他身下婉轉承歡,無數個白天她上班的時候總是走神思念的眼眸現在卻如此複雜,輕輕閃動著不安。
程敬南,他竟然在害怕?
這個遊遍花叢,這個殺伐決斷,這個無論是事業還是女人上都是游刃有餘的男人,竟然會怕她,此刻他連走到她身邊來的勇氣都沒有。
程敬南居然在怕她。
也許他對她是心虛的,所以害怕;又也許他是畏懼她的愛會轉移成恨,所以,這一刻他止步了。
她再度輕喚了一聲:「敬南。」
程敬南開始不安:「你怎麼不開燈?」
她輕輕笑起來:「我在思考,我在想一些事情。」
「想什麼?」
「我在想原來不開燈這個世界這麼黑暗,你曾跟我說北極星永遠不會移動位置,永遠照耀在頭頂,可是今天晚上我怎麼也看不見它,你看,天空儘是烏雲,雖然它還在那裡,它不會移動,可是我找不到它看不見它又有什麼用呢?敬南,你說是不是?」
她巧笑嫣然,聲音軟軟的,飄進他耳朵裡,她笑:「敬南,你說是不是?」就彷彿很多個彼此分享的夜裡,她在他耳邊吹氣如蘭,一點點呢喃:「敬南,你說好不好?」她要求他的時候總是這樣撒著嬌,他明明知道,然而卻無法抵擋,只貪婪看她的模樣。
他不知道她到底知曉多少,只是聽她的話,暗自心驚,也不知道開口說出什麼樣的來好,竟是呆立在原地。英明睿智,冷靜過人的程敬南居然會有一天被這樣一個簡單的問題梗住了喉。
彷彿林順也讀懂他的思想,她也想起那些夜晚裡,她好像也是這樣問他的,好不好,是不是,可不可以?那些令人臉紅心跳的夜晚,酣暢淋漓的熱情,他將她抱得那樣緊,纏纏繞繞的都是他,他的氣息,他的手臂,他的溫度,如此鮮活,他將她送上高潮,然後在她筋疲力盡的時候抱緊她給她倚靠和溫暖。
他說去舊金山的這些天,她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只要是想起他,想起他不經意的溫柔,她便只剩滿心的甜蜜歡喜和依戀。
可是再纏綿悱惻又如何,再驚心動魄又能怎樣。
這樣的夜裡,她被他眼裡閃過的一絲不安刺痛,痛到全身打起寒顫,她是這樣寒冷,他卻連走上來擁她入懷的勇氣都沒有。
一切在他一閃而過的眸光裡她已經尋求到答案,他終究是放棄了她。他曾經為她付出那樣多,她曾經也那麼不顧一切,可是他終究是放棄了她。
從胡疏的電話裡她早就直到始末,可是這一刻她還是會心痛得無以復加,她原以為她應該早就麻木了的,可是這一刻心還是被他這一掠而過的不安眸光傷得獻血淋漓。愛著的人,說著的話,音容笑貌,如此清晰。
從N市到雲南,千山萬水的跋涉,凶險萬分的奔波,繞過大半個中國,他把她找到,他們是如此千辛萬苦,才走到一起。可是這份千里迢迢驚心動魄的愛啊,卻是如此的短暫彷彿剛剛怒放盛開的鮮花,飽滿在枝頭,卻豪無預兆的零落成泥,跨越委頓衰老,由極致到消遁,比曇花還短促。
林順看著程敬南,終於平靜下來。
「敬南,你怎麼不過來。」程敬南依言走上前去。林順笑著拉過他的手,心疼的說:「敬南,這幾天變天了,你還是穿得這麼少。」
程敬南心痛如斯,聲音瘖啞:「順順,你別這樣。」
林順抬起頭來仍舊笑,無限酸楚:「那你要我怎樣?」
程敬南沒了聲音,林順嫣然一笑,彷彿一種瞭然,笑容再甜,梨渦再醉人,然而眼裡卻是濃濃的心傷心死,化不開,揮不去:「敬南,你知道嗎,其實我很不希望看見你這個害怕的樣子。」
林順到底有多瞭解他,以前在夜未央裡,她常常拉著他訴說,都是一些小女孩的青澀心事,他卻可以靜靜的聽她說,陪著她,沉靜、渾厚、淡定、平和,這才是她喜歡看的他的樣子。在一起之後也偶有問詢他的身世,他經歷得那樣多卻並不誇誇其談,很多事都是一略而過,她卻自是能猜出他經歷非凡。
少年時候便孤身在外,形單影隻,身邊連一個知冷知熱的親人也沒有,在異國他鄉顛沛飄零,坎坷打拼。艱難困苦他對她說起的時候總是一笑而過,自我解嘲。然她怎麼能不感同身受呢,她那樣愛他,憐他,只是恨自己在他經歷那些的時候她尚且只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她總是憐他,連他後來聽他說起在女子中間左右逢源,她都心生憐意,雖然如今的他果斷自如,剛柔並濟,但是所遇到的人竟沒有一個走進他的心裡,她總是惆悵,亦是慶幸她遇上了他,心裡常常暗下決心將來要對他好。
只是林順到底有多瞭解他,心現在就有多疼,也許黃巖說得對,他這樣的男人即使辜負了別人,可心裡總是恨他不起來,甚至還要為他感傷心痛。
程敬南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可以為了他想要得到的不顧一切,不顧眾人的勸說執意要去雲南接她,但是他也是一個能在天台對林順說出那樣一番不要再見面的話,他從來就這麼冷靜克制。林順站在天台,面紅耳赤的想起那個吻,心慌意亂,他卻在她身後把她轉過來,說過那樣冷靜決絕的話,這個人到底有多克制隱忍,林順現在無比清醒。
也許女人的愛裡天生帶了母性,帶了憐憫,她忽然又憐惜起他來,曾經她那麼愛過的人,她不要他害怕:「敬南,你說過既然選擇了就要勇往直前,只是我在想,她是你阿姨啊,她是你阿姨難道你就不顧世人的眼光自己的幸福了嗎?」
她不明白那樣生死關頭都過來了,這裡到底橫亙了什麼,不夠平息他,不夠讓他放棄執念。但是她看著他卻不忍說出來,看著他這個樣子,憐他已經是滿身遭遇,她怎麼也不忍說出讓他難過的話來,可是怎止得住淚眼盈盈。他們明明有愛,好不容易,千辛萬苦他找到她,他們之間卻不能兩全,這一輩子。那麼多的從前,她偏過頭去看窗外的天空,黑壓壓一片,縱使傾國傾城流轉的星光也都已成過去,難道真的只能這樣放棄嗎?難道這一生如此辛苦終究握不住?她淒婉的笑容,紛紛下落的淚珠,終於,終於帶上絕望的意味,握住他的手一分一份鬆開來,轉身要離開。
程敬南大慟,看她傷心欲絕的樣子,嗓子裡彷彿有什麼堵住。他當然痛,他千方百計心疼的人,過去他唯恐有一星半點拂了她的意,這一刻他卻讓她如此絕望如此傷心。他的心被她無語疑噎的淚水灼得熱辣辣的痛,彷彿是被誰砍了一刀,血肉模糊,痛不可抑。他怎麼不痛,那麼愛過的兩個人,到這地步沒有責難,這樣壓抑著自己平靜的放開他的手,他心痛,是必然。愛從來是傷人的,只是他那麼精明的一個人卻看不穿,或者那麼精明的一個人碰上這樣兩難的境地也只能心存僥倖,即使心裡明明知道世界上沒有那麼多僥倖的事存在。
她的手一分一毫從他手中抽出,那溫度也一毫一厘的失去,他忽然握緊了雙手,力氣那樣大,他只是知道自己不能失去這一刻的溫暖,不能,不能。
林順的手被他握得生疼,她的笑容支離破碎:「敬南,就算糾纏得再牢再緊又有什麼用,總要放開的。」她抬起另一隻手貼在他臉上,撫摸著,彷彿想要記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