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敬南莫名的心煩意亂,他脫下外套,大步上前裹住林順,在林順掙扎之前強有力的一把將林順拽到懷裡,這毋庸置疑的霸氣,讓人拒絕不了的溫暖和力量正是此刻固執而軟弱的林順最需要的懷抱,她在他的懷裡簌簌發抖,身體冰冷僵硬,她哭得他胸前一片冰涼,他卻沒有言語,只是這樣抱著她,靜靜地任由她……
程敬南緊緊的擁著她,她終於放聲大哭,彷彿想要哭掉三個月所有偽裝的堅強,小心隱忍的委屈和不甘,淚水一開閘便再收不住,她小小的手緊緊的攥著他的衣襟,人微微的發抖,那樣軟弱,他皺緊了眉頭。
網球賽沒去看,林順凍得嘴唇烏青,程敬南蹙著眉沉著臉不發一言,送她回家。
林順病了。
不知道是第幾天半夜醒來的時候,四週一片漆黑,她身上一陣冷一陣熱,把她折騰得頭暈目眩,筋疲力盡。貝貝隨她們醫院的醫療小分隊去了雲南某縣考查,她自己在家裡病了幾天,咬著牙沒有通知家裡也沒有告訴別人,因為幾天沒有吃東西,身上半分力氣都沒有了。
掙扎著去上廁所,擰開龍頭想洗個冷水臉清醒一下,忽然猛烈的咳嗽起來,她一隻手扶著浴室牆壁的鏡子一隻手摀住嘴巴,激烈的咳嗽使得她整身子佝僂下去簌簌的發抖,待放開時才發現手心裡躺著一掌猩紅的血,她強打起精神仔細分辨,果然是血,腦袋裡一片空白。
驚愕了片刻,待得想清楚,全身力氣盡失般靠著衛浴的門頹然跌坐在浴室的地板上,不住的喘氣。又是難過又是氣苦,眼淚嘩啦啦的又上來了。
這一坐下來就再也站不起來,龍頭下的水依舊喧嘩的流著,她想伸手去擰緊,卻怎樣也夠不著,又站不起來,頭又痛又脹恨不得炸開來才好,水槽裡的水已經溢出來,一滴一滴的浸濕坐在地上的她,她的身子漸漸變得涼,刺骨透心,再也沒有力氣保持清醒,淚眼朦朧中模模糊糊能抓住一點頭緒……她想,自己是不是快要死了,媽媽……
她再睜開眼的時候是被額頭上的一陣冰涼喚醒來的,這樣便看見了老媽,她虛弱的叫了聲:「媽!」聲音把自己嚇了一跳,微弱得跟個剛出生的小貓,於是自然的眼眶就紅了。
順媽難過的看著她說:「你個笨孩子,生病了,瘦成這樣怎麼不打電話回家呢,你是不是……」說著哽咽難言,晶瑩的淚珠如斷了線的珠子一般撲簌簌往下落。
原來是清早樓下的住戶抱怨漏水,打電話叫來房東開了門發現昏迷在浴室的林順,蒼白虛弱泡在水中,畫面十分嚇人,貝貝又不在房間,打了120後,房東聯繫了林順填在合約上的順媽媽的電話。
林順看著媽媽的淚水,仍舊強裝笑容把淚水生生的忍住。
當年她決定來N市的時候,媽媽就念叨著,你走了我就輕鬆了,你走了我就輕鬆了。再也不用忍受林順臭脾氣壞習慣才幫她收拾房間眨眼又弄亂,再也不用為了挑剔的林順挖空心思想做什麼菜才能讓她滿意。但是唯有送她到學校之後她在N市的機場送他們返回的時候,媽媽說:「N市的冬天冷,記得多賣幾件羽絨服。」她才看見媽媽的眼睛忽地紅了。
這時媽媽的淚水燙得林順心灼灼的痛。她怎麼還敢告訴她,當時她連關個水龍頭的力氣都沒有哪裡還有力氣打電話?
可是林順沒有像以前一樣每次生病就抱著媽媽的胳膊撒嬌說能不能不打針,能不能不吃那種很苦的藥?囉哩八唆的要求一大堆,老媽不同意她就眼淚汪汪的假裝委屈。
她酸澀的把眼淚忍下去扯開一個笑容佯裝輕鬆的對媽媽撒嬌說:「媽,我病了!」
順媽媽甩開林順握過來的手說:「你這孩子從小就養不親,沒心沒肺的,什麼事都不跟媽媽說。揚凡那裡……大不了以後老媽養著你,你拍一輩子破門爛窗我也養著你。」語到這裡更是哽咽不已。
順媽媽這一抒情提到揚凡,林順心裡酸澀難當,好不容易忍下去的淚水又浮上來在眼眶裡滴溜溜的打轉,盈盈的閃著光。
順媽是看著林順揚凡長揚凡短長大的,林順從小誰的帳都不買唯獨對揚凡千依百順,知女莫若母。當順媽媽看見林順那張蒼白憔悴的臉,尖尖的下巴,失去血色的唇,就那樣毫無生氣的躺在白色的病床上時,心裡又驚又痛,幾乎不敢相信這就是她養了20年那個言笑晏晏的調皮搗蛋鬼。更何況,她本身就是醫生,深知林順如果再多在水裡泡一天或許就見不到她了,傷寒到林順的地步已經算凶險非常了。
林順住了五天的院。
醫院裡也不太平,她本是因為從小患支氣管炎,感冒稍微嚴重一點就咳嗽個沒玩,這次咳得厲害毛細血管破裂咳出了血,又因為病得嚴重加上幾天沒吃東西就昏倒在浴室,誰知,傳出去就變成了林順在浴缸裡自殺,鮮血流到樓下的住戶,打120搶救過來的,林順神志稍稍清明點就聽到了這個版本。
病房裡她的同學朋友老師都來看她,甚至她還看到了她的心理醫生曾靈,她躺在床上有氣無力的翻白眼。她跟老媽說:「像不像開追悼會?」
順媽瞪了她一眼。
又過了兩天天,漸漸地林順的傷寒進入高熱期,常持續高熱達40°C,燒得昏昏沉沉不由得想起02年的非典來。那個冬天×大校園裡迎來了多年罕見的大雪,在南方下雪的天氣是十分可貴的,因此林順一早就穿戴整齊帶領大院裡一干小孩在足球場開戰。戰後,林順理所當然的感冒,之後是高燒咳嗽,全身乏力,有時候也燒到40°C,她一般不哭,但實在難受還是在夢裡哭著叫了揚凡的名字,也就是那時順媽知道林順的秘密。
林順又被燒糊塗了,恍惚中好似回到了那年,又彷彿看見揚凡伏在她的床前,她伸出手摸摸他的頭髮微笑:「揚凡,你終於回來了?」
那人抬頭,卻不是揚凡。
林順眨眨眼睛,尷尬的笑:「曾瑞是你啊!」
曾瑞略微坐了一坐問了醫生一些症狀就走了。
曾瑞本來還不相信,但是見過了林順那白得像紙一樣的唇終於相信,曾靈說憂鬱症會使人產生自殺的念頭,有時候會輕度的幻覺。
他從醫院出來,直接去的是揚凡的辦公室,王秘書看他氣勢洶洶見勢不妙趕緊收拾自己的東西走出去。
王秘書一帶上門,曾瑞就像一頭盛怒的豹子衝上去揪住揚凡的衣領當面狠狠的一拳,收不住揚凡順勢跌倒在地,還未看清楚曾瑞的另一拳如影隨形,鼻子開始流血。隨之臉上身上又受了不少曾瑞的拳打腳踢,他卻一點都不擋不避,硬生生的承受著,曾瑞也不知道到底用了多少力氣,終於乏了,跟著坐在揚凡身邊,轉眼卻看見揚凡眼睛裡閃耀的光芒,曾瑞有點慌。
沉默了一會,揚凡開始問一些林順住院的事。
曾瑞沒有剛才的盛怒,他慢慢的一點一點的把林順的情況將給他聽,心理醫生的事,曾靈講過的話,林順自殺的版本,林順錯認他為揚凡的事以及醫生的診斷,一點一滴的,娓娓的說來。
揚凡靠著沙發角,微微仰起的頭,眼角終於有淚溢出來。
強裝了那麼久,佯裝了那麼久,眼淚只有到了這步境地才敢掉下來。
他喃喃自語:「曾瑞,你們都在問我為什麼,你們都在逼我要個理由,可是你知道嗎,我真是恨不得自己是得了絕症,死掉都比現在好。」
上次電視台給他做專訪譽他為80後新貴,稱道他年輕有為,事業有成,待人有禮,可是那都是人前的他,沒有人知道從前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也沒有人知道他小時候有多狼狽。
老師說交不起學費就不准來上課,醫院裡說再不交住院費就讓媽媽出院,隔壁園丁的兒子小胖用爆竹燒掉媽媽的衣服……總有人不斷欺負他,看不起他,艱難,逼迫,窮困,卑屈……這些是現在人們所看不到的,但是在那個他一無所有什麼都不是的時候,只有一個人把他當了回事。
從小他就沒有父親,他一直不明白媽媽為什麼寧願在×大當清潔工也要留在×大,那時×院裡的小孩都不肯跟他玩,嘲笑他沒有爸爸,媽媽是清潔工,因為他們都是正兒八經的教授子女書香門第,他們看不起他他更不喜歡他們。他一個人在家裡自己跟自己玩,經常聽見門外她的笑聲,她幾乎是個孩子王,小小的個子充滿了活力,那麼愛笑。那天看她從樹上摔下來,她被嚇得哭起來,滿嘴的獻血,他就顧不上自己了。醫生問他是什麼讓他忍著成年人所不能忍的劇痛把她送到醫務室,他不知道,那時候他以為他從小就是一個忍耐力很強的人,但是萬萬想不到會是這樣。
他骨折之後她就經常來找他,給他背書包,幫他拿書,送他上學說從前怎麼沒見過他,說平時怎麼也不出來和大家玩,一個人多沒意思。他不好意思告訴她是別的小朋友看不起他嘲笑他,他就說他討厭那些人。後來她就專門陪他呆在家裡,有時候外面有人叫她,她也不理,她分他零食,給她他講她的夥伴,她的愛好,她看過的童話故事,她帶他去遊樂場,彷彿迫不及待的想把她所擁有的東西都分給他,用她的生活來填滿他的孤寂。
那種感覺就像是就像是一個深居在深山老林裡的一個人,因為孤獨得太久,他自己都遺忘自己,但是忽然來了一個這樣的人對你噓寒問暖,小心翼翼的討好你,讓你知道原來你也是這麼重要,你會感激涕零。她就是那個人,從來沒有人對他那麼好過。」
他發誓他將來一定要回報她。
有一陣,她喜歡集郵,香港回歸那年他六點鐘起來排了三個小時的隊,花光了媽媽給他準備的一個月的中餐錢,但是他一點也不後悔。當他把郵票給她的時候他心裡是那麼自豪,可她連郵票看都沒有看先就心疼的問:「揚凡哥哥,冷不冷,排了多久的隊?」
她小的時候數學不好,那他就為她把數學學好。高考的那年他每天三點睡六點起,班上的同學都說其實他根本不必要那麼拚命,因為老師早就找他談話要保送上×大並且提供全額獎學金可是他謝絕了。他想他必須到更好的學校,他只有優秀一點更優秀一點將來才能給她帶來幸福,她值得最好的,所以他不能失敗。
他從來沒有說過喜歡她,她高三那年他吻了她,可是他什麼承諾都不敢給她,只有裝做若無其事給她講題,但是他知道她沒好好聽,因為他講錯了那麼多她都沒提醒他。他連晚飯都不敢在她家吃就回家了,回到家他馬上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靠著牆捂著胸口,心還在怦怦跳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吻了她。
去美國的那天,她堅持來送他,她離別的眼神裡有期盼和淚光他知道她在期待什麼他知道她希望他給她一句話,他進了安檢可是心裡有個念頭,真的想把機票撕掉轉身跑回來留下找個工作就在她身邊陪著她,可是最後他連回頭都不敢,他生怕一回頭就上不了飛機。」
他不敢給她承諾是因為她那麼好,他沒自信,雖然他努力做到最好,但是總是害怕給不了她幸福。這個世界上總有一個人讓你害怕你做不到,你不夠好,不夠周到,害怕不能給她幸福。四年裡他在美國,她開始寫博客,他看到她說她好朋友一見鍾情的男孩子,吳萬成的兒子居然喜歡她……他對著她的那篇日記發了一晚上的呆,但是他還是不敢對她要求些什麼,有些事沒有把握就不敢輕易承諾,因為他害怕萬一實現不了。
回國的第一天,他就迫不及待的跟媽媽說要和她結婚,他媽媽大吃一驚。因為誰都不知道面冷心冷的他竟然喜歡她,誰都以為他只是把她當妹妹。但是以前的克制隱忍,只是害怕自己做不到,害怕對她失言,所以什麼都不敢表現,可是現在他覺得已經給得起了,為了這一天他千山萬水打拼了這麼久怎麼可以不去實現。但……他媽卻不同意。她們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一個給了他生命撫養他長大,一個帶給他世界,他簡直要瘋了!
狂躁,煩悶,痛苦,可是他卻料不到母親會給他一個那樣的理由。話還沒說完他媽媽就哭起來。
他覺得他的世界也轟然倒塌了,這麼多年支撐著他的理由,他全部的信念……到頭來竟然,竟然,他從前只顧著擔憂將來沒有能力給她幸福怎麼辦,卻不知道……卻不知道……如果讓他選擇他寧願那十幾年裡沒有她,這樣也好過……這樣的結局。
他也不知道怎麼對她說,所以才找了一個陳茜茹,他以為從來不曾要求過她從來不曾承諾過她,她這樣活潑漂亮正是含苞待放珠圓玉潤時,一些傷痛來得快也去得快。他認識她以後她都沒有再哭過她很堅強,不料她卻憔悴得那麼快,像一朵來不及盛開就生生枯萎的花,其實這樣誰都沒有他疼,可是他連看她一眼都覺得罪孽。他又開始克制自己,逃避她,每天加班,故意給陳茜茹講笑話也不看她,給她找來博客上的吳曉光,他想如果她恨他的話那麼難過和傷痛是不是就可以少一點,是不是就會強迫自己忘掉,是不是就不會再……愛了,不然他能怎麼辦,她那麼受傷?
他就那樣靠在那裡,眼睛裡霧濛濛的含滿了淚水,臉色鬱鬱青白,聲音低低的,那樣酸楚無奈。幾乎讓曾瑞不敢相信,這就是那個人前精明幹練冷靜自持的男人,就是那個胸有謀略,臨危不亂,冷靜過人的揚總,現在此刻脆弱得像是一個打碎玩具卻又不知道怎麼拼好的孩子,心碎,懊惱,可是一籌莫展。
不管曾瑞如何激他腦諷他罵他惱他,他從不分辨;被他揍得鼻青臉腫不還手也不呼痛,滴酒不沾的他深夜獨自在家酗酒酗出那麼大一道血口子,都是因為,他的痛,無處言說。
他想,也許肉體上多痛一點,心就不那麼痛了,彷彿醉了就不用想那麼多事,那些過往在醉生夢死裡再也清晰不起來就可以假裝自己不記得是在荒年裡怎樣許下宏願要給她一個最美的未來,假裝不記得就好像她真的沒有來過,他沒有愛過。
可是再多的偽裝和逃避,怎樣的強裝又怎經得起她自殺的消息,也許只有被生生的逼到這一步他的眼淚才敢掉下來,可是怎麼辦呢?世界這麼大,可終究是容不下他們了!
時乖命蹇裡他遇上她便開始不信命,開始相信總有一天他能用他的雙手為她掙來一個幸福的未來,就像那些郵票,只要他起得早一點,只要他耐著心排下去,只要他還有那些午餐錢,那麼他就能為她買來郵票。可是他從來不想到,等到這一天來的時候還有那麼多不可預知,比如郵票賣完了呢?比如人家不肯賣給他說他沒有資格呢?
他以為她是他荒蕪貧瘠生命裡上帝準備的禮物,誰知他的喜悅,感激,欣喜還沒來得及,一切便要還回去,從此……
從此以後,不管他如何功成名就,世人稱道,那個他允的,欠的,亦是無可奈何的了,那是他無法企及和逾越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