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顧維楨一家,徐淑雲還在廚房裡收拾,紀培文走進兒子的房間。
紀廷半靠在床頭,閉著眼睛,帶著耳機,臉色依舊潮紅,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專心聽什麼。紀培文坐到床邊,小心地摘下紀廷的耳機,紀廷感覺到動靜,睜開眼,連忙坐了起來「爸,有事?」
紀培文將耳機湊近自己的耳朵,剛拿近一些,就聽到裡邊傳來震耳欲聾的音樂聲,他皺了皺眉,將隨身聽按停,取出裡面的磁帶一看,是Beyond的演唱會專輯。當時正是Beyond大熱的年代,顧維楨的學生裡也有不少人很很迷這個樂隊,所以也大致聽過一些,可他一聽到這些狂熱的敲擊樂的聲音和嘶喊一般的歌唱,就覺得頭痛得不行。當然,他瞭解年輕人的喜好跟他們這一代人不一樣,但是他從來沒有想過一向文靜的兒子也會喜歡這個。
「我以為你在聽你媽媽買給你的鋼琴協奏曲。」紀培文將磁帶和隨身聽交還到兒子手上,淡淡地說道。
紀廷垂下眼睛,下意識地用手玩著耳機的線,答道:「也聽,不過聽多了就煩了。」
「這個……你不覺得太吵?」紀培文指指隨身聽裡面的磁帶。
紀廷笑了,但是沒有說話。他當然不會說,他其實就喜歡這樣瘋狂一點的音樂,不知道為什麼,聽著都有種歇斯底里的快感。
紀培文看著兒子的笑容,他想,也許他並沒有他想像中那麼瞭解這個一直讓他引以為榮的兒子。見紀廷沒有說話,他決定把話挑開了來說。「我聽你們附中的陳校長說,好像你在志願上填了五中?」他盡量讓自己的口氣漫不經心一些,就像平時跟兒子的聊天。
紀廷立刻睜大了眼睛,看了他父親一眼,然後好像明白了什麼,眼裡有一種光芒迅速隱去,但是隨後他選擇了沉默。紀培文見他不語,又接著說道:「五中也是不錯的,但是那學校的人比較雜,而且離家又遠,所以我跟你媽媽商量了一下,都認為你還是念我們學校的附中比較好,所以,我們托了陳校長,幫你把志願改了回來。」說完這番話,紀培文認真地看著兒子,可是他從兒子臉上看不出什麼痕跡,這樣讓他忽然沒來由地覺得心裡沒底,於是他補充了一句:「兒子,我們都是為了你好,從小到大,你都是一個好孩子,是我和你媽媽的驕傲,我們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你的身上……」
「爸!」紀廷打斷父親的話,「我明白的,我填五中也是好玩來著,一時興起而已,正後悔呢,你們改了也好。」他將隨身聽裡的磁帶取了出來,然後從床上下來。「爸,我出去散散步。」
看著紀廷走出房門口,紀培文覺得有些擔心,兒子是懂事的,他一直都知道,但是他太平靜地接受這件事,自己反而不安,所以他問道:「去哪裡散步,天就要黑了,別去太遠。」
紀廷在房門處回頭,「我只是在學校裡走走,很快就回來,放心吧,我不會走得太遠。」
他離開家,漫無目的地在黃昏的校園裡走,心裡是什麼感覺,他自己也說不出來,殘存的酒精在灼燒著他,可是心裡卻是澄明的,只覺得胸口中某個地方,有團棉絮一樣地東西在堵住,也不是痛,只是覺得悶,哭不出也說不出,但又忽略不了的悶。
不要走太遠,他們說。
他知道自己不會走得太遠,只是想找個沒有人的地方安靜一下,然後他還是會回家,繼續成為一個好孩子。從小時候開始,他已經習慣了把自己心裡的某種東西強行按下去,慢慢地,做大家都認為正確的事成為了本能一樣的東西,有時也就覺得,也許自己天生就是個好孩子。
哪裡都有人,哪裡都不能好好地呼吸。紀廷不斷跟路上遇到的同學、老師或者父母的熟人微笑打招呼,腳步卻不由自主地往僻靜的小路上去,終於,人越來越少,這不是條他常走的路,可他覺得莫名的熟悉,直到眼前頓時開闊,他才知道自己很久以前來過這裡。
即將落山的夕陽將四處渲染得昏黃而曖昧,紀廷背靠在草地裡的一塊光滑的大石頭上,從衣袋裡掏出那盒磁帶,仔細地看了看,然後開始用力地撕扯它,他把那些帶子絞揪了出來,纏在手上,然後狠狠用手將它絞斷。
他從來沒有這麼幹過,但是無所謂,反正沒有人看到,回到人前他還是個品學兼優的楷模,他覺得從來沒有像現在那麼暢快。他沉浸在對那盒可憐的磁帶的破壞中,絲毫沒有意識到這裡還有旁人,直到聽到「嘖嘖」的聲音,才吃了一驚,猛然停下手裡的動作,抬起頭來,只見止安兩手背在身後,慢悠悠地從石頭的另外一面轉出來。
止安不說話,只是用一種「歎為觀止」的眼神看著紀廷面前狼藉的傑作。紀廷愣了愣,然後發覺自己並不是那麼在乎被她看到這一幕,於是他對她笑笑,繼續摧殘他曾經心愛的那盒Beyond專輯。止安看了一會,終於發言道:「這有什麼好玩的,跟我來。」
她對他做了一個跟上來的手勢,紀廷猶豫了一下,拋下手裡糾纏的東西,朝她的背影走去。止安帶著他熟門熟路地摸過一片茂密的雜草灌木叢,然後沿著一個小土坡往上爬,最後示意他跟她一樣伏倒在坡頂的草叢裡,紀廷照做,但是依然不解。只見止安從口袋裡掏出一把製作精良的小彈弓,這個紀廷認識,還是他爸爸送給止安的禮物。接著,她又拿出了一團路上摘的一種刺蝟般的灌木果實,將其中一顆放在彈弓的皮套裡,然後將皮筋繃緊,微微撥開前面的枝葉,朝前方瞄準。紀廷往前看,原來他們所在的坡頂下面是一條小路,這個時候,開始有三三兩兩的小學生情侶在小路上漫步,眼看前面走來了一對連體嬰一樣的男女,止安閉上一隻眼睛,做好了瞄準的姿勢。
紀廷忙拉住她,然後搖頭,他大概知道了她想幹什麼,下意識地阻止。止安警告地看了他一眼,然後用口型示意他放手,紀廷剛鬆手,她彈弓裡的刺蝟果實就發射了出去。
其實這樣的果實傷不了人,但要是打在□的皮膚上,還是要吃痛的,止安的第一發彈子奇準地打在目標的頭上,然後只聽見女聲的一聲驚叫,兩個並在一起的頭迅速分開,原來那長滿刺的果實纏入了女生的頭髮裡,她摘了半天也沒摘下來,身旁的男朋友貼上來幫忙,誰知越幫越忙,直到將女生的頭髮弄得蓬亂,也沒將那東西解下。紀廷本來想責備止安,看到這一幕,卻只覺得忍俊不住,差點沒笑出聲來,身邊的止安也捂著嘴,不住地竊喜。
兩人惡作劇得逞地笑著,下面那對情侶終於在女生髮辮盡散之後將那顆小刺蝟摘了下來,一起惡狠狠地超紀廷他們的方向望,那男生還往前走了幾步,說了聲:「是誰?」止安和紀廷立刻匍匐在草上一動不動,面前的繁茂枝葉就是最好的屏障。
那男生在下面張望了一會,雖然也猜到惡作劇的人就在坡的上面,但是從那條小路的位置是不可能爬上來的,勢必要繞一個奇大無比的圈子,才能到達止安他們的那個地方,這也是止安肆無忌憚的原因之一。紀廷當時不知道這些,他只覺得胸腔裡一顆心像要跳出來一樣,直到聽到對方走遠的腳步聲,才長舒了口氣,半爬起來,內疚地發現,自己心裡竟然全是惡作劇得逞的喜悅感,先前的憋悶開始褪去。止安也坐了起來,咯咯地笑,「紀廷你這笨豬,差點被他們看見。」
紀廷不服氣地說道:「你還不是一樣,剛才笑那麼大聲,要不他們也不會看過來。」
「你看到那女的雞窩一樣的頭髮沒有?」止安笑著說,紀廷想起,自己也抑制不了地笑了起來。笑過後,他順手摘下止安頭髮上的一片枯葉,道:「原來你跑這裡來了,顧伯伯他們還說找不到你呢。「
止安順勢躺回草上,「你連撒謊都不會。他們是不會找我的,除了止怡。他們只會說,『這一帶誰有她熟,玩累了就回來了』。」她把一根草叼在嘴裡,在昏黃的夕照下,她臉上有美麗的陰影。
紀廷沒有辦法反駁,因為她說得一點也沒錯,於是他說道:「其實顧伯伯他們也是很愛你的,你為什麼老是惹他們生氣,難道就不能聽話一點?」
止安嗤笑了一聲,將嘴上的草扔了出去,「愛我?他們眼裡永遠看不到我。從小他們就會說『止怡喜歡這個,那也順便給止安一個吧』所以止怡有的東西我都有,可是這些從來就不是我想要的,你的汪阿姨,她從小到大沒有抱過我,也沒有罵過我,她眼裡只有止怡。小的時候,我以為我不夠乖,所以我處處都一定要比止怡做得好,我比她成績好,比她運動好,我希望爸爸媽媽說一聲『止安真棒!』,可是他們只會說『止怡,沒事的,成績不好不要緊,身體不好就慢慢養著,不管怎麼樣你都是我們的寶貝』,我興高采烈地捧回來的小紅花,他們看了一眼就放到一邊,止怡沒有小紅花,他們卻把她抱在懷裡。後來我才知道,當他們不喜歡一個人的時候,你好也是錯,不好也是錯,如果聽話並不能讓我快樂一點,那我為什麼還要討他們開心?我的爸爸,也只有罵我的時候才會多看我兩眼。」
「怎麼會呢,你也是他們的女兒,天下哪有不愛自己孩子的父母。」紀廷安慰她,但他自己也覺得這些話很蒼白。
止安詭秘地一笑,「你不會知道的,可是有些事情我知道為什麼。」但是她沒有往下說,反而嘲笑著問道:「你說要我聽話一點,那你這個聽話的好榜樣躲到這個角落裡跟那盒破磁帶較什麼勁?」
紀廷臉色頓時黯然:「有時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發酒瘋吧,你還真丟臉,就一杯酒就喝成那樣。」止安小小的一張臉上儘是鄙夷的神情。
說到這個,紀廷臉又紅了,「我想我真的是不能喝酒的人。」
「誰灌你了,是你自己急得像什麼一樣一口喝乾。」止安用一隻手撐起頭,另一隻手推了身邊的他一把,問道:「說說,酒是什麼滋味。」
紀廷不好意思地說:「你不是也喝了一點嘛。」
「我就舔了舔。別廢話,快說,到底什麼味道?」
「嗯,辣辣的,很苦……不過也有點甜。」
兩人躺在草上,看著夜幕一點點地吞噬殘陽。
「天就要黑了。」紀廷心念一動,對止安說道:「止安,你小時候不是特別怕黑?」
止安像沒有聽見他的話,於是他又問了一遍,這才聽見她 「哼」了一聲,說道:「我才不像你,膽小鬼,我最喜歡晚上,天黑下來,什麼都看不見才好,什麼都可以做,什麼都無所謂。」說完她忽然倒吸了口氣,小小的一張臉皺成一團。
紀廷被她的表情嚇了一跳,忙問:「怎麼了?哪裡不舒服?」
止安咬牙坐起來,「見鬼了,我肚子越來越疼。」
「那怎麼辦?很疼嗎?我們還是回家吧。」紀廷用力把她扶了起來,卻藉著最後一點光線看到止安為了今天畢業典禮特意穿的淺藍色校服裙後面,有一團褐色的痕跡。
他沒有多想,用手在上面拭了一把,有點濕,他把手指放到鼻子下面,聞到了一股血腥味,不由大驚失色:「糟糕,止安,你流了好多血。」
止安也嚇了一跳,將裙子揪過來一看,先是愣住,「這是什麼?」然後,她像忽然想起什麼一樣,再次倒吸了口氣哀嚎道:「不會吧!」
「到底怎麼了?」紀廷還是不明所以,擔心得不行,扶著她的肩膀問:「到底是哪裡流血了?」
話剛說完,他就被止安大力地一把推開,他沒有防備,當下站立不穩,跌坐在草上。昏暗中他看不清止安的表情,只聽見她恨恨地說了聲:「紀廷,你是豬!」然後一溜煙地跑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