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月1日,元旦。
上午我們B組人被分配到深圳各大廣場採訪。說是一組人,其實也就三個,攝像大熊,攝影兼司機猴子,還有主持,也就是我。像這樣的苦差事,金曉是不肯出鏡的,她怕風吹日曬會損傷她光潔的皮膚。她被周臣派去採訪市裡的領導,A組歸她支配。
《晚間新聞》部被分成AB兩組,A組一共五人,化妝、攝像、攝影、主持、還有主持人助理小麗。周臣每次分配任務都會開一個短會,其實也就是走個形式,大家心知肚明,那種日曬雨淋,拔山涉水的差事,一定是B組的,而那種出境率高,又不受累,還有很高的場子費的活,統統歸A組。
我們三個一直忙到下午,午飯都沒顧的上吃,拍完就趕緊回台裡進行後期製作。路上,猴子又在抱怨:「媽的,拚死拚活的干一個月,還沒人家一個場子費多,在台裡都干了四年了,連個房子首期都付不起。」
可能他的聲音實在太嘈雜了,吵醒了在副駕駛睡覺的大熊。其實屬他最累,扛著攝像機六、七個鐘頭幾乎沒有休息過。大熊用手指用力按按太陽穴:「行了猴子!就你話多,人家林妮一個女孩都沒說累。買不起房子你怪誰啊?一有錢就去賭,什麼時候把賭給戒了,你也就成材了。」
大熊今年剛好三十歲,有一個談了很多年的女朋友,聽說快結婚了。猴子被大熊說的沒有話說,終於閉上了嘴巴,整個世界安靜了。大熊睡意全無,轉過頭和我聊天。
「丫頭,聽說你是廈大畢業的。」
我把頭從窗口轉回來:「是,我念的是新聞系。」
「那算是高才生了,不過,我聽說你大三沒有讀完就休學了,為什麼啊?」我看著他,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其實我不想騙人,不想說謊,謊話說多了,我怕連自己都認為是真的了。可是,很多時候,一個謊言開始,就不得不繼續下去。
糖糖語錄:很多時候,我們不是有意要欺騙,只是,有些謊一但說出口,就必須要繼續下去。用一個謊言,去圓另一個謊言。
我說:「其實也沒什麼。」然後,我把當初對韓子諾撒的謊,對張良棟撒的謊,對周臣撒的謊,又對大熊說了一遍,我發現我這次說的特溜。聽完後,大熊看了我好久,緩緩的說:「沒想到你一個女孩竟這麼能吃苦。」
我笑笑,再次把頭轉向窗外。
直播的時間快到了,我從洗手間出來,大家都各就各位,誰也沒有發現,我化了精緻的妝。今天是元旦,一個重要的日子,當然是金曉主播,時間一分一秒的走著,卻不見金曉出現。我站在直播室外,透過窗看著裡面,若有所思。
手機鈴聲打斷了我的思考,一個陌生的號碼,我按下綠鍵。
「你好,我是林妮。」
「妮……」
他的聲音虛弱到快要碎裂一般,好像有很久沒有聽過他的聲音了。
劉念!
「我知道,你不會,回來。我,只想,說……」咳咳咳,一陣咳嗽聲,「對,不,起,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持續了好長時間。
我靜靜的聽著,電話那邊傳來了斷斷續續的女人的哭聲。
「妮,我這一生,都是那麼的,混亂,我迷茫的活著,對於幸福,不懂得,去爭取。」
聽的出劉念每說一個字都那麼艱難,他怎麼了?為什麼會如此的虛弱?
「妮妮,我的懦弱,傷害了你,也辜負了,非兒……我害怕,怕失去,所以,我不敢,得到。為什麼人到要死的時候,才會明白,從前,怎麼努力都弄不明白的事……」
死?他要死了嗎?他怎麼會死呢?他還那麼年輕,怎麼會死呢?
「妮……」
我聽見劉念在叫我,胸口突然猛烈的疼痛,那痛蔓延到五臟六腑,胃裡彷彿有火在燃燒。
「妮,我知道,你是一個,敏感的女孩,你想的太多,有些事,想多了,就不敢做了,以後,不要,這樣,不要像我。」劉念苦笑,是在笑他自己嗎,還是在笑我?
「妮,我……咳咳咳……」
好長時間的咳嗽,他才又說了話:「你,要好好的,生活,我在天國,會一直注視,注視著,你。我好想,再見你,一次,哪怕是在,電視的,新聞裡。只是,我好像已經,等不到七,點了……」
「妮妮,你有沒有……」
光的一聲,是手機摔到地上的聲音,我聽見電話裡傳來了哭聲,有非兒的,還有別人的,好混亂,那種哭聲,似乎是撕心裂肺的,那麼痛徹心扉。
我拿著手機呆呆的站在那,小麗跑過來叫我,喘著粗氣:「林姐,周主任說,今晚讓你播音。」
手機還沒有掛段,電話裡的哭聲依然繼續。我愣在那,沒有動。小麗拉拉我:「姐姐,快點吧,還有三分鐘了。」
我合上手機,把它遞給小麗。深吸一口氣,走進了直播室。
三十分鐘的播音,我進行的很順利,沒出現一個錯誤,就連那蹩嘴的市裡某位領導的賀詞,也被我說的再順暢不過。
攝像師喊了聲「卡」,攝像機上的紅燈滅了。我拿著播音稿,走下來的時候差點從台階上摔倒。
小麗跑過來扶著我:「小心點,林姐,怎麼了?不舒服嗎?你臉色不好。」
「沒事。」我緩緩的說,眼神卻有些渙散。
小麗把手機還給我,我拿在手裡,像是拿了千斤重的東西,那麼沉重。
「妮妮,你有沒有……」
劉念,你最後想要和我講什麼?
冰涼的晚風吹到我的臉上,原來夏天真的早已經過去了,原來不只夏天可以讓我憂傷。
後來,我才知道,劉念死於肺癌。其實,他早就知道自己得了病,但他始終沒有去治療,直到三個多月前,他開始咳血,家裡人才知道,強迫把他送到醫院。是非兒去找的我媽,非兒說,劉念快死了,她知道他想見我,所以她去求我媽,希望我能夠回去見他最後一面。
原來三個月裡,可以發生那麼多事。三個月可以讓我走上夢想的主播台,三個月可以讓我平步青雲的從二流欄目來到黃金檔,三個月可以讓一個作惡多端的男人進入監獄,三個月可以讓李卉的肚子孕育出一個生命,三個月也可以結束一個人的生命……
「劉念徹底的走了,上次我媽給我打電話,就是想要我回去見他最後一面吧。可是為什麼我媽沒有告訴我?她害怕我回去,會丟她的臉吧?」
在藍桂坊裡,我這樣對戰風說。他看著我:「妮妮,你該長大了。這麼多年來你只看到別人給你的傷害,卻忽略了你帶給別人的痛苦。你為什麼不把它想成,因為你母親不想你面對死別,不想你在回與不回見就。」
「她沒有這麼好心。」
「她是你母親,沒有一個母親會去傷害自己的孩子。」
「她一直都是這麼做的。」
戰風歎口氣:「我不與你糾纏這個問題。」戰風摸摸我的頭髮,憐惜的說道:「想哭就哭吧。」
我搖搖頭:「哭不出來了。在聽到劉念死了的消息時,我覺得那一刻,我想把一生的眼淚都流完,這樣以後就都不會再哭了。可是,現實讓我流不出眼淚。人生有很多種悲哀,各式各樣的悲哀,比如,該笑的時候沒有快樂,該哭泣的時候沒有眼淚,該相信的時候沒有諾言。」
戰風緊緊的握著我的手,我看著他,燈光把他的臉映成了柔黃色。
我喝了杯酒,繼續說:「劉念的死讓我突然間看明白好多事,比如愛情。本以為我已經看透了它,原來我並不曾真正瞭解過,我一直都活在自己的愛情假想裡,與外界隔絕。感情有時候只是一個人的事情,和任何人無關。愛,或者不愛,只能自行了斷,不能牽扯他人。而我是一個太自私的女人,我用利用了劉念。是我做錯了吧,我從一開始就錯了。只是我沒有想到,劉念會真的愛上我。我傷害了那麼多人,傷害了我的親人,我的朋友,我的姐姐,現在我才知道,我最最傷害的是劉念。所以,他才會用他的生命來報復我。」
「你的想法,怎麼總是那麼偏激呢?」
「戰風。」我輕聲喚著他的名字。
「怎麼了?我在你身邊呢。」
「為什麼,在我痛苦無助的時候,都是你陪在我身邊,你知不知道,脆弱時候的關懷,是最致命的武器,它可以攻破一個人的最後防線。你這樣子,會讓我愛上你的。」我輕輕的靠在他肩上,戰風的手始終沒有鬆開我的手。
「劉念死了,可這與我何干?他的妻子是非兒,我算什麼?我連他的葬禮都沒資格參加。」
戰風拍拍我,我說:「我沒事,我真的不會哭的。劉念他很過分,他選擇這樣的方式,讓我記住他,讓我遺憾,讓我後悔曾經的自以為是。」說到這,我突然就笑了,我不也是以類似的方式對待柯磊嗎?就為了,讓我一生想念我。
在燈光的照映下,戰風眼底的妖嬈霧氣越加明顯,他說:「我想,劉念最後應該是微笑的閉上眼睛,因為他終於可以釋懷了。妮妮,只要相信他給你的愛是真摯的,就好了,其他的真的不是那麼重要。劉念的選擇自然有他的道理,他用了一種極端的方式讓自己解脫,或許這對於他來說,是最好的結局。」
「戰風,這是不是一個詛咒?愛上我的男人或者是我愛的男人,最終是不是都會離我而去,就像柯磊,就像韓子諾,就像劉念,然後,會是你,對嗎?」
戰風摸摸我的頭髮,他的手很柔軟,很纖細。「別想那麼多,這世上沒有什麼詛咒。而我,是不會放開你的,除非我對自己絕望。」
「戰風。」我輕聲說著,「你還是離開我吧,我太自私了,我怕自己最後會害了你。」
戰風將我緊緊的摟在懷裡,什麼也沒有說。我感覺戰風的身體散發出一陣陣寒氣,他的擁抱開始變的潮濕而冰冷。那股寒氣,會不會如我當初一樣,是絕望開始的象徵?
「我與劉念的分手,是那樣的絕決,感情上的絲絲牽連被橫空截斷,沒有絲毫的留戀,當愛情成為我們的負擔,而我們的肩膀又承受不起這一切的時候,分手是唯一的路,這是給彼此再愛一次的機會。」
我很平靜的說完了這些話。「戰風,我知道,劉念他累了,他想歇一歇了,我知道他在天上會一直注視著我,注視著非兒,注視著我們每一個人。可是,我為什麼在那個時候,一句話也沒有跟他說,他快死了,他想要聽到我的聲音,可是,我卻一句話也沒有說。」
「戰風,你相信這個世界上有報應嗎?我信,不然為什麼在我登上主播台的時候,劉念就死了。上天是公平的,它讓你得到一樣,就必然會失去一樣,這就是報應,它終於還是來了。」
「戰風,你有一張好乾淨的臉,有一顆好透明的心,你勇敢去愛,勇敢去恨,你那麼真誠。你這樣的男人,應該找一個擁有聖潔靈魂的女孩,應該找一個純白色的女孩,而不是我。你知道嗎,我一直覺得你是童話裡的王子,你的眼睛充滿迷幻,它閃過的妖嬈霧氣會讓人忘記現實。可是,你的眼裡不該只看到我。」
我推開他,拿起酒瓶,直接灌進嘴裡。
「妮妮,我替劉念唱首歌給你聽。」戰風走到舞台上。
別哭我最愛的人
今夜我如曇花綻放
在最美的一剎那凋落
你的淚也挽不回的枯萎
別哭我最愛的人
可知我將不會再醒
在最美的夜空中眨眼
我的眸是最閃亮的星光
是否記得我驕傲地說
這世界我曾經來過
不要告訴我永恆是什麼
我在最燦爛的瞬間毀滅
別哭我最愛的人
今夜我如曇花綻放
在最美的一剎那凋落
你的淚也挽不回的枯萎
別哭我最愛的人
可知我將不會再醒
在最美的夜空中眨眼
我的眸是最閃亮的星光
是否記得我驕傲地說
這世界我曾經來過
不要告訴我成熟是什麼
我在剛開始的瞬間結束
後來,我喝醉了,我只模糊的記得,我不停的問戰風,我做了那麼多錯事,那麼多卑鄙的事,我會不會有報應?
劉念終究是被我害死的,是我毀了他的一生。
——妮妮,你會不會偶爾想念我?你會不會把我忘了?
——會的,從這一刻起,我將你遺忘。我們,不死不相見。
夢囈中,我彷彿在喊著劉念的名字。
他說:「妮妮,請原諒我,請原諒我,請原諒我……」
我伸出手去觸摸他的臉,可是他的容顏融化在了我的手指間。
劉念第一次出現在我的夢境裡,曾經說的那句話應驗了,不死不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