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婚禮如期在區宅舉行。區家一向以行事低調聞名,這次婚禮的場面卻佈置地簡單且奢華。
園子裡的草坪上鋪著條長長的紅地毯,紅毯兩邊鋪滿了一簇簇藍色鬱金香、香水百合、香檳玫瑰,盡頭是座裹著蔓籐鮮花的金色半月形拱門,另一邊事高高的香檳塔。
佳恩穿著李縈設計的那件已經改高了領口的露肩婚紗,手挽在父親的臂彎裡,直直向站在紅毯那一頭的區孟喬走去。
音樂聲、歡笑聲充斥在她耳側,不遠處區孟喬的臉離她越來越近,正含笑望著她走來。鄧先生在她身側,臉上亦是喜悅的。一切看似那麼真實,她也不至於天真到忘記這是一場設計導演出的幸福假象。但從始至終,每個人的臉上儘是歡顏,自然,她也不會例外。
鄧先生將她的手交到區孟喬手中的那一刻,佳恩依稀在父親的臉上看到了不捨,當下鼻尖泛起酸意,眼眶也隨即濕潤,她微笑,硬生生逼退了在眼眶裡打轉的眼淚。
在眾人的見證下,兩人交換了戒指,區孟喬掀起罩在佳恩面前的白色頭紗,象徵性地親一下她的臉頰後與她隔開些距離,他們相視而笑。
看在外人眼中,誰也不能說這不是一對佳偶。
夜色已至,賓主盡歡。
選在家裡辦婚禮無非是為了讓病榻上的區太太感覺身臨其境,即使她沒有出現在婚禮上,還是可以從屋子的落地窗看到偌大的園子裡熱熱鬧鬧的景象。
送走了全部的客人,終於可以鬆一口氣。區孟喬看看佳恩略顯疲憊的臉,提議道:「我們去廚房吃點東西吧。」
佳恩欣然跟在他身後。一整天下來,腹中空空如也,她早就餓過了頭。要真正經歷過才可以確認,婚禮最餓的果然是一對新人。
只吃一份海鮮三明治,佳恩就喊:「真的飽了」,餓過了頭,吃一點便覺得格外有飽腹感,區孟喬也一樣。
待兩人回了房,已經是半夜。
洗了澡出來,佳恩坐在梳妝台前吹頭髮,待頭髮吹到半干,她才關掉吹風機。區孟喬隨手放在床頭的手機不時閃爍振動一陣,她轉頭去看若有所思,再側過臉看看花瓶裡的藍色鬱金香,便不知不覺出了神。
她一早聽說這些花是他親自屬意的。
區孟喬穿一件黑色絲暗紋睡袍從浴室出來,見佳恩正看著被她拈在指尖那枝藍色鬱金香出神。他輕咳一聲,走近幾步,輕聲問:「喜歡這花?」
佳恩回過神,臉上是不置可否的表情,看一眼他放在床頭不時閃爍幾下提醒有未接來電的手機,對他說:「去看一下吧,今天這個時候打來,應該是很重要的事。」
走過去看一眼閃爍的屏幕,區孟喬抱歉地衝她笑一下,有意無意似的解釋道:「最近在談一單合作案。」走過去拿起手機,卻沒有立即撥通,而是走去露台那裡。
佳恩無意偷聽,奈何夜太靜,還是聽到他在一刻的緘默之後說了聲:「是我。」接著是長久的沉默,她正出神之際,才又傳來他的聲音:「謝謝,再見」。
藍色的花朵在她指尖轉了幾圈,套在無名指上的指環也隨之轉了幾圈,在眼前閃出一抹抹白亮的光暈。區孟喬走進來,佳恩笑了一下,像是在對他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藍色的鬱金香,我恰巧知道它的花語是什麼。」
「是嗎,你們女孩子就是喜歡研究這些花花草草。」區孟喬隨意接過她的話,「忙了一天,你也累了,早點休息。」
佳恩坐在那裡沒有動,狀似不經意似的問:「這花是誰選的?公關部?一定是個女孩子吧。」
區孟喬笑一下,別過臉去,「這些事我沒留心,你要是想知道,現在太晚了,明天我可以打電話到公關部幫你問一下。」
「好啊。」她說,直視他的眼睛,「我都想知道是誰這麼有心,知道選這樣的花。」
沒想到她會說好,區孟喬臉色微變,但旋即又掛起笑容,「怎麼突然對這花來了興趣,公關部負責籌辦婚禮,但也不是每件事都經過他們,所以要是問不出什麼,到時候你也不要太失望。」
她要的答案幾乎呼之欲出,佳恩似乎笑了一下,說了句:「怎麼會失望,失望這種事從來依靠希望的存在而衍生的,我沒有指望會問出什麼。」
「佳恩……」區孟喬不解地看著她,覺得她似乎話裡有話。
佳恩笑一下,「沒什麼,我只是隨意問問。」她走過去側躺在床的一邊。床頭亮著一盞壁燈,他以為這是她的睡眠習慣,逕直向一旁的長沙發走去。
聽到他的腳步聲,她說:「床很大,我們各佔一邊就好,你放心,我不會把你怎麼樣。」
聽了這話,區孟喬幾乎沒笑出聲來。他沉默地走到床邊,如她所言,躺在了床的另一邊。兩人相背而眠。當他以為她已經睡著的時候,忽然聽到她起身按掉壁燈開關的聲音。
床很大,足夠四個成年人躺成一排。這樣的空間,他們即使各據一邊也無法丈量彼此的心事。夜應該是很深了,屋內是墨一樣的漆黑,她在黑夜裡睜開眼睛,眼前卻是什麼也看不到。怔仲片刻,即使忙碌一整日已經困乏不已,她還是無法入眠。
墨一樣的暗沉的黑夜裡,佳恩無聲地挑起嘴角。藍色鬱金香的花語是——永恆的愛情,出現在這場婚禮上,多麼諷刺。花應該是兩個人的花,卻一定與她無關。
入夜的天際,星光點點,這一晚注定有人緬懷,有人悵惘,有人夜深難寐。
應該是過了很長時間,濃墨似的房間漸漸變作透明的深藍色,她也終於睡去。區孟喬翻一個身,看著她背對自己的身影,無端端生出一股有別於憐憫的於心不忍。聽著她漸漸均勻的清淺的呼吸聲,他翻過身去合上眼,盼望可以如她一般入眠。
天色還未大亮,走廊裡已經有走動的聲音。
區孟喬一貫淺眠,佳恩則是換了地方還未適應,兩人幾乎同時起身。晨光中,怔怔看著彼此,還是佳恩先扯出一抹笑,說了聲:「早。」打破了一室的沉寂。
「早。」區孟喬回過神,說。
佳恩走下床,繫好睡袍的帶子,區孟喬跟著起身走到她身後站住,說:「佳恩,有件事……」
他這樣欲言又止讓佳恩的心沒來由地一突,她轉過身,笑著問:「什麼事?」她看著他,那眼神像是在對他說:直說無妨。
區孟喬再也沒有遲疑,走進裡間,再出來的時候手上多了一個天藍色的文件夾。「你看一下。」他說著,將文件夾遞到她手上。
佳恩翻開文件夾,「離婚協議書」五個黑黑的大字刺著她的神經,握著文件夾的手無意識地收緊,指節已經泛白。她盡量用平靜的聲音笑著問他:「你給我這個的意思是?」那笑裡似乎含著的嘲諷,卻不是在對他發作。
「我說過,如果有一天,有一個適當的時機,我可以還你自由。這份文件你收好,我當初不是說說而已。」區孟喬說完,去了盥洗室。
佳恩獨自一人站在那裡發愣。她不知道還有什麼事是比新婚第一天收到離婚協議書更加可笑的。即使這段婚姻的最初,僅僅是各取所需,但開頭的日子已經是這樣,以後的日子要怎麼過。
他把離婚協議書當做對她的承諾還是恩賜?她似乎輕笑了聲,轉身去了另一間盥洗室。
兩人洗漱過後,換了件衣服,雙雙下樓去了餐廳。
餐廳裡坐著的都是她昨天見過的區家人。見到這對新婚夫婦,大家似乎默契地抬起頭,面上的表情皆是一愣,誰也沒有想到他們會這麼早下樓來。
「各位,早安。」佳恩微笑著對餐桌上的人頷首。
「孟喬,怎麼也不多讓佳恩睡一會兒。」說話的是區孟喬剛剛離了第三次婚的三姐區孟思,她似嗔似笑看著弟弟,隨即對佳恩招手:「來,佳恩,來我這邊坐。」
佳恩看看區孟喬,只是這一眼,區孟思便又言語帶笑地出了聲:「聽說你們認識不多久就決定結婚,這感情倒是蠻深的。」
話音未落,周圍已經有人附和,佳恩只是微笑,區孟喬也懶得解釋什麼。
「孟思。」區伯庸的聲音低沉卻帶著某中威懾力。
家族大家長發了話,眾人當下收了聲。「叮」一聲調羹碰到瓷碗的聲響吸引了眾人的目光,佳恩看過去,是區孟喬的弟弟區孟堯。昨天她已經記起他是她初次來區家在車庫前碰到的青年。
「爸爸,我約了同學打球。」
經過區孟喬身邊的時候,他停下來,喊一聲:「大哥。」剛要抬腳離開,便聽得德高望重的父親喚他:「孟堯——」
區孟堯似是極不情願卻又不可違地轉過臉與佳恩打一個照面,嘴裡不甘不願地吐出兩個字:「大嫂。」
佳恩笑笑,倒是也不介意,側身看著他走出餐廳。
餐桌上出奇地靜,區伯庸放下碗筷,「吃完了就各自回房或是出去逛逛,都擠在這裡做什麼。」
此話一出,誰也不敢多留。餐桌上只剩下他們倆個。見人都散了,區孟喬對佳恩說:「一會兒我們去看媽媽。」
「這麼早,伯母她……」意識到說錯稱呼,佳恩連忙改口:「媽媽她起身了?」
「她其實每天很早醒來,但現在遵醫囑,以靜養為主,所以一般不會有人去打擾她。放心,媽媽見到你一定會很高興。」
佳恩發現,每每提到區太太,區孟喬的臉上總是好似打下一片暗影似的,整張臉龐都黯然下去。
「你媽媽她?真的會喜歡我?」她只是他和區伯庸選的人,即使區太太見過她一面,也是在確定了這件事之後,難道僅憑一面之緣,她便可以得到區太太的首肯?
「媽媽說過,我喜歡的,她就會喜歡。」區孟喬說這話的時候,一點遲疑都沒有。佳恩忽而就笑了,「你的口氣和明恩一樣,天底下的做兒子是不是都這樣自信。說到底還不是仗著做母親的疼你們就可以為所欲為。」
區孟喬聽了,笑問:「伯母是偏心的人?」
佳恩瞇起眼,像是捉到什麼把柄似的含笑望著他,問:「你方才是在說誰?誰是『伯母』?」
區孟喬愣一下,旋即意識到自己的「失言」,但見佳恩流露出小女孩似的笑靨,他亦是無奈何,對她攤攤手,只笑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