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的一聲關門之後,北鵬站在門裡,藉著壁燈發出的微暗黃光,打量夏江家的一切。
他沒有走。
不知道為什麼,在他踏出門的時候,忽又改變了心意,重新走進來,把大門關上。
除了今晚,他怕是再沒時間與她共處一室了……
都變了,果然都變了。三年的時間,大家都變了,她的家裡,竟沒再用一點點的藍色,就好像那是極為陳舊和應該拋棄的東西。這裡的一切都讓他想不起來自己曾在這裡和她的那怕是一點點記憶,沙發沒有了,晴天娃娃也沒有了,那一室漾在眼中的水藍和那個如海洋般透明的人也沒有了。
從前的記憶好像成了沒人要的糖果紙,雖華麗卻陳舊。終而在這裡被主人盤點打包,然後統統扔掉……
找不到一點點從前的東西,一點也沒有。
夏江,難道你真的,對我沒有一點點感覺?甚至厭惡到把以前和我有關的東西統統換掉麼?
可是我,卻花了三年的時間還未把你忘記。
無論是恨你,還是愛你,都沒有把你忘記……
回憶像海浪,一潮一潮的湧來。北鵬坐在沙發上,無限疲憊的閉上眼睛,從脖頸裡拉出一條皮繩項鏈,手慢慢的玩弄著作為鏈墜的銀製戒指——戒指古老陳舊,但光滑如鏡,一看就是很被主人珍視的東西。
當初,那麼遙遠的當初,在他終於接受是夏江害了他們家,終於接受夏江接受了榮基五金的錢而遠飛國外的這個事實後很久很久。他還是不掙氣的回到那處花叢前,月季花已經開了又謝,他在滿叢的花中找,不顧月季花刺刺得他滿手都是傷,終於從泥土中找回了它。
拂掉泥土,戒指還是和往常一樣,好像從沒有被丟棄過。而誰又能體會到他拿起這枚戒指時的真實心理?
那是一種想丟棄一切又沒有勇氣的心痛。
雖然此後他一直以這枚戒指來時時提醒他夏江做的一切,來提醒他他要記得。
可是從那時往後的記憶,究竟是恨或是更強的思念有時竟連他自己也無法分清。
日子如白駒過隙,竟一過就是三年。
自己有了自己的生活,本想可以完完全全把她忘掉。這枚戒指,在漸漸只代表一段慘烈的初戀時,他竟然又遇到了她……
無名的怒火和思念就在看見她的那一瞬呼的騰滿心底。
她竟然敢回來!
她竟然回來了!!
從那時起,他就一直想著怎樣才能靜悄悄的報復她,不需要世人皆知,只有他和她,也只是他和她之間的事。終於,他有了這個機會,在外人看來,他只不過是對榮基五金小小的苛刻了一把而已。他只是想讓她受一點折磨,好滿足他心理上的空洞。
可是她竟然想也不想,就因和從前同樣的理由接受了……
他,該高興,還是悲哀?
事實上,是後者。
榮基五金從來從來就是一個光明正大的幌子,他不信她看不出來,可她寧願自己受折磨,也不肯和他解釋求饒一點半點,甚至都沒有和陳慕陶去邀功請賞。
為什麼?為什麼她要對榮基五金如此的付出?
難不成,
她從一開始就愛的是陳慕陶或是陳劍峰麼?
所以才會為了那個他,不惜飲下白酒,不惜以自己的名譽為代價,只為進榮基作陳慕陶的什麼狗屁助理麼?
難道一開始就未涉及什麼金錢,只是一個心計過深的女子為了另一段愛情而利用他麼?
他不信!他不應該相信!這一切不過是他憑空的臆想,沒有一點點曾經得到過證實。可是前前後後發生的這一切,如果不是為了比金錢更珍貴的東西,她又怎會為此付出到這般境地?
困惑近四年的問題好像一下都有了解釋,北鵬的心就像進入寒冬臘月,只是層層發涼。他甚至不想再在這個家呆下去,這裡的一切好像都在嘲笑他。
嘻嘻,你真是個傻子呢!嘻嘻……
「騰」的從沙發中起身,北鵬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的呼吸,就想直接衝進夏江的臥室,他想把她揪起來!問問她,就竟是不是這樣!!
手堪堪觸到門把手,又慢慢收回。
……原來,自己還想以前一樣,怕問她,怕得到和自己推想一致的答案。悄悄退了一步,北鵬掃到書房半掩的門。
門好像被無聲的風推開,北鵬一閃身進去摁開了燈,書房很乾淨,卻隱隱憂傷的氣息,地毯皺皺巴巴,顯示了曾經有一個人曾坐在上面很久,甚至還因為痛苦而不管不顧的抓扯過它。
這一切一定發生在最近,不然,愛整潔的夏江不會任由它亂著不收拾。
北鵬坐到羊毛地毯上,左右環視,想知道究竟是為什麼夏江會在不收拾好家的情況下急急出去。
手只是下意識的撐地,就發現桌子最下面的那個抽屜,微微開了縫隙。
今天或是昨天,夏江一定往裡面放了什麼或從裡面取出了什麼。
北鵬瞇著眼往裡瞄,忽然大驚失色繼而一把拉開了抽屜——那是一個有透明玻璃蓋子和精美花紋的桃花心木盒子。
裡面有一條藍色絲帶,紮成蝴蝶形狀,彷彿隨意的放在盒子裡,旁邊放一縷烏絲。
那是誰的頭髮?夏江的麼?為什麼她會把自己送她的藍絲帶如此珍藏?取出絲帶和頭髮,下意識的把裡襯的白色天鵝絨取出,卻發現一張照片平平整整放在盒子的底部。他倆的頭無比的大,中間有漏出一點點雪人的胖胖的腦袋,那是他們在雪人前面拿手機隨便拍的,沒想到被夏江洗了出來還放在這裡,照片的背面,寫著這樣幾行字:
「如果我不是我,你又不是你,那該多好
我們之間,一定可以像下雪過後的天一樣純淨
希望我永不忘記你
而你
請你一定 忘記我」
繚亂草草的字跡,仍能看出是夏江親手所書,最後一行的忘記兩字微微暈開,也許是執筆者寫到此處落淚了吧。
心被紛雜的心緒攪亂,先前的一切設想都被這樣一張照片極其輕易的推翻了。
她,她究竟對自己是怎樣的感情?
是愛麼?
是愛麼!!
是愛麼……
照片和絲帶雙雙飄落在地,就像梁山伯和祝英台雙宿雙飛的胡蝶。北鵬抱頭坐在羊毛地毯上,已經完全不知道事情究竟是怎樣。
明明不可能的,
明明不可能的,如果她愛他,為什麼不告訴他?
如果她愛他,為什麼不對他現漏出哪怕一點點的思念?
如果她愛她,為什麼還處處作出對他無所謂的樣子?時時刻刻躲著他?
如果她愛他,為什麼在三年前如此輕易的放棄了他?
如果她真的愛他,為什麼在三年前要毫不猶豫地放棄他,而選擇與她毫不相干的榮基五金?
如果她真的愛他,不是因為喜歡別人的話,她所做的這一切,又該從何解釋?
該怎麼解釋?
剛剛的結論瞬間就被全然推翻,卻又不知道除了那個解釋還有什麼能更接近問題的真實答案。
記憶和現實的洪流交疊著湧入,卻不知道給選擇哪一邊,北鵬看著飄落在地的看絲帶,良久沉默。
第二天早上夏江起來的時候,房裡沒有別的人,只是廚房的煤氣灶上還有一小鍋在熬的粥,粥咕嘟咕嘟的冒著小泡,顯然熬它的人才走沒多久。
是北鵬麼熬的麼?知道她今早一定沒有飯吃才給她熬了米粥麼?
這麼說,北鵬昨天晚上,竟一直沒走,
一直,就在她的臥室門外麼?
心弦被溫柔的撥動,唇邊有輕柔的笑,一霎那間又找回了被人關愛的日子,有了那小小一鍋粥,這個家,就不再孤零零的像沒有人煙。
而然笑容沒有維持幾秒鐘就消失,夏江衝進書房拉開最後一個抽屜,桃花心木盒子還在,只是裡面再沒有了藍絲帶。
他發現了……
他竟然趁因為自己昨夜在這哭泣沒有收拾好家的時機發現了那個……
夏江微微苦笑,北鵬看見那條藍絲帶時,心情到底是怎樣的呢?
試問,有誰會對另一人說「我不愛你了」然後再作出種種傷害他的事,最後卻久久保留一件他贈送的絲帶呢?
而且,還放了自己的頭髮。
那代表了什麼,相信沒有人會不清楚。
結髮結髮,古人有結髮之妻一說,他又怎會不知道頭髮所含的深意?
夏江手握著桃花心木盒子,瞬間有種天塌了的感覺。
那麼多年心計重重的經營,好不容易維持的平靜無波,就這樣要起波瀾了麼?
北鵬會怎麼想?他現在一定懷疑重重吧。
自己,自己要怎麼和他解釋?才能讓他相信,自己並非是不忘舊情?
指甲掐進堅硬的木頭,夏江神色黯淡而無奈。
天啊,你知不知道,讓自己再面無表情地說一次我不愛你,是多麼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