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夏江叫了一個字,覺得不妥,改口叫「陳叔叔」還是覺得不妥,於是氣氛僵了起來。想了很久,夏江終於還是只輕輕說了一句「你好。」
「嗯。」陳劍峰在對麵點點頭,很多時候他都不知道怎麼面對這位女兒,也不知道該和她說什麼,二十年前的事已成為記憶,無論發生了多少悲傷的事也無法挽回。陳劍峰看看夏江,和她的媽媽長得越來越像了,雖然眉眼上還是和自己有幾分相似,那氣質身材卻都隨了夏源。
夏源……陳劍峰心裡有點落寞,其實夏源這一生是都為了自己,但自己剛拿到手的權利一定不能輕言放棄!
「這幾年,過得還行吧。錢,夠用麼?」陳劍峰開口問。
「嗯。」淡淡點了一下頭,算是回答。
又是沉默。
這麼多年,父女倆說過的話,連手指頭的數得出來,夏江心裡澀澀的有點難受,因為見到他總是能想起媽媽。眼前這個男人,雖是沒有關心過問過她一句,卻是她媽媽心中唯一的愛;雖是始終不認她這個女兒,卻是養了她近十年。
面對他,其實她一直都不知道該怎麼做。
「您找我來……有事麼?」夏江垂下眼簾,輕輕的問。
又是一陣沉默,陳劍峰也低著頭,心裡很矛盾,其實他真的不想這麼做,但是如果不這樣,他的公司,也許會毀於一旦。
「我聽說,」陳劍峰慢慢琢磨著措辭,「你……和浦金董事長家公子關係很好?」
夏江愣了一下,她和北鵬的事,她父親怎麼會知道?
「你也知道我的事,」陳劍峰繼續說,語氣裡有點心虛,「我剛剛接手了榮基五金……」
「恭喜。」夏江面無表情。
「可是……」陳劍峰一狠心,把下面的話全說完,「出了點小問題,有一個很大的項目,本來投資方是要和我們公司合作的,卻被浦金搶去了。」
「那又如何?」
陳劍峰長出一口氣,「這樣我們的資金就有了很大的缺口,這個項目很大,我們是以全公司的力量去接的,如果失敗,如果失敗……」
夏江看著他不說話。
陳劍峰把最後一句話說完,「榮基五金就有破產的危險。」
夏江微微笑一笑,「您告我這些,到底有什麼事?」
「我是說,你能不能把浦金對於這件項目的企劃偷出來,你能進了他們家,這件事對你不難。」陳劍峰抬起頭,很急切地對夏江說。
夏江皺起眉,像看怪物一樣看著他,「您說什麼?」
陳劍峰又急急地重複一遍,「我是說,你能不能把浦金對於這件項目的企劃偷出來,你能進了他們家,這件事對你不難。」
夏江靜靜地看著他,「您知道您現在在說什麼麼?」
陳劍峰抿緊嘴,點點頭,「我知道此事你很為難,但我也是沒有辦法了,我才當上董事長,本來就人心不穩,而且如果這個項目不成的話,榮基五金就完了,夏江,你就看在我是你父親的面子上,做一回,好不好?況且,不一定會被發現的……」
夏江咬緊嘴唇瞇著眼看他,「您是小孩子對不對?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況且……」夏江有點賭氣地說,「你那個什麼榮基五金,和我有什麼關係?」
陳劍峰急切地看著夏江,「那你就當是幫幫爸爸好不好?如果榮基五金不行了,爸爸就真的什麼也沒有了。」
夏江「啪」的一聲推開椅子站起來,眼睛裡滿滿的全是淚,她怒極反笑,「是,除了你那個公司,您還在意過什麼?媽媽死了,您不在意,我去了孤兒院天天受人欺負,您不在意。這麼多年的清明,年年媽媽的墳上只有我一個人在祭掃,請問您在哪裡?人活著的時候你沒去看過哪怕一眼,現在媽媽都去世那麼多年了,十三年了,您知道她葬在那兒麼!」
她笑著,淚順著臉頰滑落下來,「倒是現在,為了您那個什麼公司,您來找我了,你說是我父親了!我聽得真遲啊,您知道我和北鵬是什麼關係麼?我想和他結婚,陳董事長,我想和他結婚!!」夏江頹然地倒在椅子上,「你剝奪了我媽媽的幸福,甚至還要讓她陪上她的女兒是不是!是不是!」
陳劍峰不說話,過了好久才道,「夏江,我知道,是爸爸對不起你,更對不起你媽媽,可是,我是真的沒有辦法了。資金全出去了,一萬多人要等著生活啊,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事。」
夏江看著茶吧的天花板,眼淚簌簌的往下流,一句話也不說。
過了一會,夏江用紙巾擦擦眼睛,冷笑,「一萬多人的事是不是?到底是因為要照顧那麼多人還是不想放權?您忍了那麼多年,不就是為了這一天麼?您不是已經拿到手了麼?榮基五金是股份制的企業,您下來了,總還有第二大股東去做那個什麼董事長,那一萬多人,用得著您去操心麼?陳董事長,我知道你心裡想什麼,您都想了這麼多年了,不用現在才打掩飾。」夏江在「陳董事長」四個字上加重了語氣,那話便變得諷刺無比。
陳劍峰歎口氣,手放在茶杯上想喝茶,終又放了下來,他尷尬地道:「夏江,沒錯,我是有私心,我想在董事長的位子上坐下去,你想想,如果我把不住這份企業,以後我該如何生存?你榮阿姨,你的慕陶哥哥,並不是能吃苦的人。」
夏江別過頭去,「你別和我說這個,他們不是我親人,這世上,對我好的親人,只有我媽罷了。」
「夏江……」
「別和我說!」夏江忽然一揮手打翻了一個茶杯,「在你心裡,我算什麼?我媽算什麼?你高興了就招來,不高興就招走的玩具是不是?我媽辛辛苦苦了那麼多年,換來的就是這樣一個結果麼?我真為她感到不值!」
「說什麼妻子還有兒子受不得苦,」夏江挑起眉毛,「我和我媽受的苦算什麼?那麼不值一提是不是?我媽到死都沒說過你一句不好的話,就換來你這樣對她是麼?且不說你讓我做的事會讓我失去北鵬,它先就是一件違法違背良心的事!北鵬一家都是好心腸的人,起碼他們不會為了自己的利益去傷害自己的親人!」
陳劍峰說不出一句話,「我……我……」
夏江從口袋裡掏出一張一百的鈔票,「沒錯,我今天花的一切,都是你給的,但我一筆一筆的都記著。但凡我能行,一定是連本帶利地還給你!」她把錢拍在桌子上,眼淚從眼睛裡湧出來,夏江深吸一口氣,跑出了包間。
陳劍峰看著地下摔碎的杯子,又看著夏江離去時用力摔上的門,心裡其實很難受。二十多年了,他一直就是為了能有一個自己的企業,很多年前想他入贅榮家,和一個根本自己不愛的女人一起生活,又有了孩子,全是為了事業,本來他以為,有了事業就有了一切,可並不是那個樣子,相反地,他除了事業,竟然是什麼也沒有了。
多可笑啊!一個男人,年輕的時候心心唸唸想著能自己打天下,卻無數次碰壁,無奈只好依靠榮家的勢力,卻又愛上了另一個女人。為了權力,是他拋棄了夏源,是他害得夏江有了這麼重的心理陰影,可是,他已經騎虎難下了。
商場如戰場,一步不慎就是你死我活,是他不慎在先,又有什麼資格去求別人幫助自己呢?何況又是一個被自己傷害的那麼深的人。這麼多年來,他一直用金錢想彌補那份傷害,卻不知金錢帶來的,只是更重的痛。他沒有盡到他的責任,是他自己那麼自私,如今是報應麼?是報應來了麼?算是來得晚了吧,還讓他享受了一下坐掌大局的味道,還讓他有了飄飄欲仙的回憶。
他的女兒舒夏江,其實始終不欠他什麼,而他其實也沒有任何的資格,去要求她做任何事。
夏江跑出茶吧,掩著嘴靠著馬路上的電線桿子一直哭,她揮手攔下一輛車,對司機說了自己的住址,現在她只想離這個地方,愈遠……愈好……
司機師傅從後視鏡裡擔心的看著夏江,這小姑娘,哭得這麼厲害,不會有什麼事吧?
「小姐,您怎麼了?」司機師傅趁等紅燈的時候,回過頭問夏江。
夏江胡亂地用手擦擦眼睛,嘴角彎一下,「沒事。」
「什麼沒事呀!」司機師傅又回過頭繼續開車,「小姐,你這樣的我看的多了,失戀了吧?沒什麼,雖然我也是男人,不該說男人的壞話。但是這世上,有的男人就是壞,不過,好男人多的是,小姐你年輕,又長得漂亮,學歷應該也不錯吧!還愁什麼?」
夏江低下頭眨了眨眼睛,禮貌地笑一下,「不是,師傅。謝謝您了。」她看看快到家了,拿出車錢伸給那個司機師傅,「真謝謝您,給您車錢。」言罷,低著頭逕自下了車,一路小跑著跑進院子。
好不容易進了家,夏江「砰」的一聲閉上家門,就那樣靠著門滑落到地上,雙手抱膝,頭深深地埋進臂彎裡,彷彿那樣才能找回一點點安全感,牙齒咬著嘴唇,咬出血了也不知道。
夏江抱著自己,越抱越緊,心痛得狠了,便漸漸麻木起來。
為什麼?
為什麼?
為什麼要這樣子對待她?
為什麼要在她最幸福的時候把她推到選擇的三叉路口?
一邊是愛她的北鵬,一邊是於她有恩的父親。選擇愛情,還是親情?到底要哪一邊?
而無論她選擇哪一邊,對另一方都會是徹底的傷害……
如果幫爸爸,她會失去北鵬和剛剛得到的幸福,但如果不幫爸爸,榮基五金一旦破產,父親又如何承擔這個打擊?他該如何生活?
十指連心,那一方自己都不想去傷害。
可是事實把她推到了現實的風口浪尖,以前對於未來幻想得再好,此時也成了已碎的肥皂泡泡,本來都快遺忘的過去,此時卻成了一次次被揭開的傷疤……
幼年回憶裡溫柔善良的媽媽和調皮可愛的茶雅;
六歲的新年鞭炮和桃符中的白紗;
福利院裡一日復一日的夕陽;
還有,這近十年的歲月……
都那麼清晰而模糊的在夏江腦海裡凸現,只是近二十年平淡的日子,卻又這麼多值得回憶的點滴。夏江微微苦笑,抬起頭來,看見夕陽似血,火燒雲就是一片火海,它們照得所有的東西都是紅的,那麼美的紅色,那麼驚心的紅色,就那麼靜靜地流淌在空氣裡,流淌在地板上,最後流進人的血液裡。
慢慢的;
狠狠的……
夏江閉上眼睛不再去看,甚至不去睜開眼睛只是慢慢摸索著到了書房,顫抖的手拉開最下面一格抽屜,取出那本陳年的舊日記輕輕撫摸著封皮。
媽媽,您說……我該怎麼辦?
沒有回答。
老照片從紙頁中掉落下來,夏江拾起來猛地把它撕成碎片,碎片紛紛揚揚撒了一地,夏江卻只是看著哭。
留著它幹嗎?
你說留著它幹嗎?
幹嗎呀……
最終,夏江抱著那本日記,趴在書桌上沉沉睡去,嘴唇抿得死緊,臉頰上全是枯掉的淚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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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禮拜後,夏江約了她的父親在一家咖啡店見面,把一疊薄薄的手抄版文件放在陳劍峰面前,不發一言。
陳劍峰又是驚訝又是欣喜,問:「你怎麼來的?」
「你不要管,總之這是真的便是了。」夏江看著別處,冷冷地答。
「謝謝了。」陳劍峰把文件收好,「夏江,你真是幫了爸爸大忙。」
夏江還是面無表情,「文件是給你了,但你要答應我幾個條件。」
「說,說,爸爸都答應你!」陳劍峰的喜悅之情溢於言表。
夏江抬頭正視著陳劍峰,「第一,我幫你是為了我媽媽,你能事業有成是我媽一輩子的心願,所以你不必謝我。」
陳劍峰低下頭,「是我對不起夏源……」
夏江低低自語,「第二,商場上的事我不懂,但是,我不管你怎麼做,都不能讓浦金的利益受到不可恢復的損害。」
陳劍峰一驚,這是他擊敗浦金的最好時機!這個項目兩家公司都是傾全力而出,此時若不能擊敗對手,日後是再無機會!
夏江冷冷地看他,「這一點我要你發誓,如果你敢利用這份文件壓倒性地贏得商戰,那麼我一定會報復你!這是你欠我的,也是你欠我媽媽的!」
「好,我答應。」
「發誓,我說過了。」
陳劍峰只好道,「好,我發誓總行了吧。」
夏江這才放下心來,她咬住下唇,黯然地說,「最後,我想去外面留學,去什麼國家,哪個學校甚至於學什麼,我統統不管,只是我想出去,越快越好。」
「可以。」
「唔,謝謝。」夏江無力地靠在咖啡廳的椅背上,喃喃道:「這樣就好,這樣就好……」她把手覆在眼睛上,「你走吧,我再無話於你說了……」
陳劍峰站起身來,有點擔心地看夏江一眼,遲疑一下還是抱著新拿到的文件匆匆走了。
夏江把手輕輕地放下來,臉上已是淚跡斑斑。她看著那個夾緊公文包匆匆而去的身影,掩住嘴任憑眼淚再一次流下……
為什麼?
為什麼要幫他?
為什麼在北鵬家見到那份文件的時候會不由自主地用手機拍下它?
她其實想過很多次,沒有原因,只是因為,因為媽媽,也因為——他是她父親。
就在一個禮拜前,當她醒來後跪在地上把那些碎片重新拾在一起時,她發現,不管她的父親是如何的人,心中自私也好無私也罷,她都無法眼睜睜地看著他失敗,也無法眼睜睜地看著他成為別人的笑柄自己卻若無其事去和北鵬結婚。
雖然他沒有愛過她,她也並不敬仰他,可是,骨血的相連讓她無法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發生。
她只能背叛北鵬,只能背叛自己的愛情……
商場如戰場,一招不慎,滿盤皆輸。這是誰說的?而如今,微薄如她,卻想平平安安的保全兩家對立的企業,在旁人看起來不可能的事她卻一定要做到,還不能求得北鵬的原諒。
她唯有傷害她自己,只有她自己去做什麼去受什麼苦痛與旁人無關。
夏江抬頭看著咖啡店的天花板,水晶燈把陽光反射的五彩流離,玻璃片在風中輕輕搖晃,好像在唱著什麼歡快的曲子。偶爾的,反射的陽光刺痛了夏江的眼睛,眼睛微微瞇起來,淚水又奪眶而出——
老天!你真殘忍,為什麼讓我來承擔這一切……
我快受不住了……
真的,我真的快受不住了……
真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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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間,市場風雲突變!
夏江看著報紙的大幅頭條,終於,榮基五金奪回了那個項目的經營權,浦金在這次商戰上慘敗,卻不知為何,榮基五金最終給了浦金一部分訂單使浦金免於破產。各個金融專家都在努力地分析榮基五金董事長陳劍峰此舉究竟有何深意,只有夏江知道,那只不過是她的父親做到了她的要求罷了。
出國的學校也聯繫好了,在英國,主修管理。並不是她喜歡的專業,但夏江已經無所謂了。所有的行李已經收拾好,護照還要再等幾天,這幾日夏江每每就是在自家的陽台上看天看夕陽,如果夕陽看完了就看星星,沒有星星就看月亮,什麼都沒有就看萬家燈火。總之,她什麼也不幹,就那麼靜靜坐著,北鵬打來電話就那樣讓它干響著不接,如果他來了按門鈴就當自己不在,反正自己看夕陽看星星也是整夜整夜的不開燈。
她怕開燈……如果北鵬看見了燈光說她在家來找她,她該怎麼說?
怎麼說?
有時候真的在罵自己沒用,做了都不敢當,可是這麼多天連謊言都編得天衣無縫,就是沒勇氣……
沒勇氣在他面前……
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