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見竹馬弄青梅 Part.10
    莫小晰從來沒有想過,只是一個朱文文,就會成為她與沈謙漸行漸遠的開始。初一那年的冬天,寒假剛剛結束,學校裡就傳遍了沈謙與季昕的事,不是放在檯面上的,但確實是所有人都知道了。

    而她莫小晰,似乎是注定了要退出沈謙的生活,差別只在於,是在怎樣的一個時間點。

    剛上初一的時候,莫爸爸和莫媽媽就已經決定,在這個城市的西面、新開發的商住區裡,買了一套新房子,雖然是樓房,卻是躍層式的樓中樓,160個平方,30多萬的房子,在1997年,對於大多數的工薪階層來說,還是一個天文數字。

    這一年開始,莫爸爸的生意越做越紅火起來,雖然莫小晰不太關心爸爸媽媽在做什麼,還是在偶爾夜裡去上廁所、去倒水喝的時候,聽見爸爸媽媽在房間裡說話,討論著莫爸爸打算離職專心做生意的事情。

    然後,就在1998年的初春,沈謙漸漸開始不再跟莫小晰一起上學的時候,莫家搬家了。

    搬家那天,沈謙一家人也來幫忙了,到了新家,沈爸爸和莫爸爸一道爬上爬下擺放大件,沈媽媽幫著莫媽媽打掃衛生,莫小晰則被派到了最簡單的活:整理好自己的房間和東西。沒有任何爭議地,沈謙當然是要去幫她的忙。

    莫小晰的房間,裝修成了她喜歡的樣子,十來個平方的房間,用地板做了層次,休息區的地面比學習區抬高了十公分,又在窗前留出了大塊的空地,任由她放娃娃,還可以坐在娃娃堆裡曬太陽看書。當然,她最心愛的大抱熊是一定要佔據主要位置的。

    兩個人都沒有多說話,莫小晰從打包的紙箱裡一樣樣地把娃娃、衣服、書拿出來,沈謙就默默地幫她歸類,書搬到書架前面的桌上,娃娃放在床邊地上,衣服放到床上,再由女孩子自己一樣樣地擺到該擺的位置上去。

    整理到最後,一切完成了,仍然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女孩子跑去樓下拿了莫爸爸前一天就買好的可樂,一人一罐,然後兩個人爬到和窗台相連的書桌上坐著,看著樓下剛剛種上的樹苗,突然沈謙就來了一句:「這裡真漂亮。」

    「嗯。就是現在住的人太少了。」莫小晰靜靜地順著他的話往下講,是十年來習慣的樣子,卻又彷彿,那麼疏離。

    「小晰……」似乎是猶豫了許久,男孩子終於開口叫她,是她很少聽到的柔和語調。她沒有答話,只是等他說下去,卻終於,也沒有下文。停頓了好長的時間之後,他的話鋒卻突然一轉,好似不經意地問她:「聽說張胤家也要搬到這一帶來了啊?」

    「哎?」聽到張胤的名字,莫小晰似乎是起了應激反應,臉上微微燙了起來,心裡卻有一種莫名的難過一閃而過。

    「哦,上次我們幾個小學同學約了打球,他也來了,好像聽他這麼說吧。」

    「嗯……我沒聽說啊……大概,是碧潮路那邊的市府宿舍區吧……比這裡離市區近多了啦,差三站路呢。」

    「哦,大概吧。」

    這麼有一句沒一句的搭話,艱澀到連沈謙都覺得無趣起來,最後只是靜默地靠著牆,喝著可樂,看樓下保安騎車自行車巡邏經過,然後又有一個遛狗的住戶,穿著居家服牽著只喜樂蒂,讓狗狗在樓下的矮樹叢邊撒尿。

    十年之後莫小晰想起來,那一天竟然就是最後的最後了。在那一段艱澀的對話結束以後,整整十年的時間裡,他們兩個,都再也沒有走進對方的家門一步,這樣只屬於他們兩個人的空間和對話,再也沒有了。

    搬離師大之後,莫小晰和沈謙之間的往來,漸漸只剩下了在學校裡遇見時的招呼,還有在食堂吃飯時,偶爾坐的比較近的時候,一群人一起的閒聊。若要說還有,就是心照不宣的,每年的生日,還是會給彼此打個電話,倒也不知道該多說什麼,生日快樂還是要講的。

    兩個人都不知道的是,在背後,彼此都還是一樣的心情,和過去的十年一樣,幫著另外一個人:沒有男生敢欺負莫小晰,因為沈謙放過話,莫小晰是他妹妹,誰都不許動她;女生堆裡常有沈謙的「桃色新聞」傳來傳去,莫小晰也總是會站出來,雖然不會像從前一樣爭得臉紅脖子粗,還是會堅決地說「沈謙不是那樣的人」。

    遇到年級或者學校活動的時候,莫小晰忍不住,還是會在睡前整理書包時,打個電話給沈謙,提醒他不要忘了統一著裝的要求,或者不要忘了帶學校規定的東西。

    十年,他已經是她的習慣,而她,或許也是他的習慣。

    兩個人總還是有很多默契的事情,比如初二那年的那個傍晚。

    那個星期輪到二班值周,沈謙被安排的崗位是校門口,一同站崗的還有季昕,三男三女,六個人,分別站校門的兩邊,迎送同學上學和回家。那天有企業到學校搞食品的推廣活動,每個出門的同學,都能拿到兩小包的推廣零食,如果是推著自行車的,則會由值周同學分放到車筐裡。

    莫小晰那天值日,擦完黑板鎖完教室門出來,天色已經漸黑。去自行車棚取完車,莫小晰想著這天的作業,低著頭推著車走,眼看拐個彎就到校門口了,卻突然有人放了什麼東西在她的車筐裡,然後聽見男孩子低沉但好聽的嗓音:「同學你好。」

    她倏地抬起頭來看他,這時間學校還沒打開路燈,只有傳達室昏黃的燈光遠遠地映過來,雖然是這樣近距離的一個人,卻只能依稀分辨出輪廓來。但她卻清楚地知道他是誰。沈謙。雖然只有簡短而快速地從舌尖滑過的四個字,她卻就是能聽出他的聲音來,彷彿是演練了一千遍一萬遍,在身邊嘈雜的自行車鈴聲、談話聲、街上的汽車喇叭聲之中,就那麼幾秒鐘的時間,她就是能聽出他的聲音來。

    女孩子在黑暗中直愣愣地看著對面的男孩子,隔著自行車車筐的距離,雖然無法看清,她卻知道,他也一樣看著她,彷彿空氣一瞬間都凝滯,就這麼無言以對的,兩個人停在那裡。

    不知道過了多久,或許是幾秒鐘,或許是幾分鐘,男孩子主動打破了沉寂,迅速地跑去一邊攔下了另外一個推著車出來的學生,還是一樣的一句:「同學你好。」然後,再換下一個。

    莫小晰默默地推著車走,拐彎到了校門口,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那個背影,在黑暗中,完全無法看清的背影。不知是不是學校突然打開了路燈刺得她眼花,燈光亮起來的一瞬間,她彷彿看見男孩子從她的房間把頭回轉了過去,就好像剛才他和她一樣,回頭看過對方一眼一般。

    女孩子扭頭推車出了校門,經過季昕身邊的時候,竟有一點心虛。騎車回家,一路上在車流裡穿行,車筐裡那兩包小小的零食隨著震動跳動著,包裝摩擦出「呲啦」「呲啦」的聲音,一下一下,竟聽得她心裡空蕩蕩地難受起來。

    這是莫小晰跟誰也沒有說起過的事,1998年,11月,25日,的傍晚,他和她,曾有過那樣幾秒鐘的地久天長。

    然而,她和他,是永遠也回不去了的。即便他到了初三的時候突然又撇清了和季昕的關係,即便他始終以她哥哥的身份在眾人面前存在著,她和他,卻都已經沒有了時間去重新回到他們不曾疏離的當年。

    中考過後,莫小晰沒有任何懸念地,考上了最好的市一中。張胤也順利升上來了這學校的高中部,從初二開始,以前最不愛唸書的他就突然好學起來,最後竟然是以超過中考重點線30分,比莫小晰還高一分的分數考取的。沈謙卻沒有進這所全市最好的高中,而是突然地,沒有任何預兆地,就在沈爸爸的安排下出國唸書去了。

    包括莫小晰在內,所有的人都覺得突然,那時大家都覺得,在國內讀不下去了的人,才會花錢到國外去唸書,但沈謙,他是師大附中尖子生中的尖子生,老師們都看好他,指望著他去替師大附中摘取市一中的新生獎學金這個榮譽,雖然他去了美國也是念那邊最好的高中,雖然他拿到的是那所高中那年給中國的唯一一個名額,仍然是讓所有人都無法接受。

    然而謎底很快地揭開,在2001年的春節。

    正月初八,各單位結束年假恢復上班的第一天,莫小晰去許安然家找她,打算跟她上街去買新學期的文具。在她熟門熟路的師大宿舍區,才走到2幢的樓下,就看到了一輛黑色的小轎車,掛的是公安牌照,然後她就看到兩個表情嚴肅的男人和沈爸爸一道從樓裡走出來,氣氛莫名地沉重。沈爸爸看到了她,卻沒有像過去一樣微笑著喊她「小晰」,沒有招呼她過去聊幾句,只是默默地坐進了那輛車,然後小轎車迅速離開了師大,幾個附近宿舍樓的教工家屬站在3號樓下的陽光裡小聲聊天,莫小晰聽不真切,只是耳朵裡刮到了隻言片語,「沈副校長……檢察院……難怪……兒子……美國……」

    一個星期之後莫小晰在飯桌上聽爸爸媽媽說起,才知道沈家出了天大的事:不久前市裡兩個副市長被檢舉有經濟問題,扯出了一大串涉案人,沈爸爸也是其中一個,罪名是貪污,以權謀私。

    一個月後新聞出來,法庭上開庭公審,黑壓壓地站了一排被告,都穿著看守所的背心,莫小晰看了許久,也找不出哪一個是她熟悉的、疼愛她的沈伯伯,只在念起訴書的時候,聽到了沈爸爸的名字。後來一年的時間裡,輾轉從莫爸爸莫媽媽還有幾個常見到的叔叔阿姨口中聽到,沈爸爸最後被確認的貪污金額是十萬元,判了十年。沈媽媽把師大宿舍的房子賣給了年輕的等房結婚的老師,好像搬去了她炒股賺錢買的一套中套房子住,和師大的這些老鄰居們都沒了往來,沈謙在國外,聽說寒暑假也不回來的。

    莫爸爸和莫媽媽聊天的時候,不避諱地讓莫小晰聽見,說是沈爸爸其實早知道要出事,才把沈謙送了出去,又轉移了大部分的資產,還留夠了錢供沈謙唸書,而且沈爸爸是因為副市長的事被牽扯出來的,算不上是主要的打擊對象,所以也沒被深究到底有多少不清不白的收入,就定了個十萬,按照一萬一年判了。

    只是,畢竟是出了這樣大的事,都在電視上公審了的,雖然不見得能看得出被審的那一個是沈爸爸,卻是真真切切在電視上點名道姓地說了的,還放了穿著看守所背心的大頭照和簡歷。大概是人言可畏,也或許是覺得羞恥,沈媽媽和所有的老鄰居都斷了聯繫,即便是莫媽媽這樣跟她幾十年交情的老朋友,她也避而不見,彼此知道聯絡電話,卻也只是在逢年過節打個電話問候一下,沈媽媽躲避著,倒是讓莫媽媽也不好意思非要跟她見面。

    兩家關係就這麼淡了。莫爸爸和莫媽媽漸漸也很少提起沈家人,偶爾說到的時候,多半是惋惜的語氣,歎息沈謙是個不錯的孩子,只是家裡出了這樣的事,將來可能很麻煩,也未必會願意回國來,又歎息沈媽媽,老公進了監獄,兒子在國外不回來,不知道日子要怎麼過。

    每年沈謙生日,莫小晰還是會上QQ給他留個消息說生日快樂,頭兩年,還有個回復,到了後來,也沒動靜了,也不再見他上線。漸漸的,念想也就淡了。她始終記得他這個人,記得小時候那十年的好,只是,慢慢也就剩下了那些好,有時候想起來,竟懷疑自己是否還能在面對面的情況下認出他來。

    沈謙,莫小晰,他和她,就此一別,七年。她一度都以為,此生便是永相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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