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有「天下首富」的虛名又如何?
此時此刻,蕭炎深切體會到千金難買人心,更難解父子衝突的真理。
繃緊著臉,凝聚在長子俊朗五官上的苦澀眼神,再三地梭巡兒子的眼底,不放棄最後一點點的希望,想在那黑漆漆的雙眼裡,找出一點心虛、找出一點遲疑或猶豫,好驗證自己方才聽到的一席離經叛道、大逆不道的狂妄空話,不過是為了激怒他而生出的誑語虛言。
但是……從容不迫的堅定、深信不疑的信念……在他的眼睛裡面,沒有蕭炎得以乘隙動搖的情緒,難掩失望之餘,再追問一遍。
「是不是這陣子爹逼你早日成親逼得太急,你才捏造這樣的謊言,好從相親地獄裡脫身呀?你老實跟爹講,爹不怪你。」
宛如溺水之人,巴著救命浮木不放。
「……不是。孩兒早有這想法,但一來此事非我一廂情願能作主的,二來我也苦無時機向爹坦言。」
意思是——眼前不但時機對了,他們也兩情相悅了?
「爹,孩兒是認真的,孩兒的終身該由孩兒自己作主,請爹成全。」
荒唐可笑,自古「男當娶、女當嫁」才是亙古定律,豈容兩個帶把兒的戲談婚嫁?離譜可悲,主子不計分際、奴才不守分寸,才會演出這樣一出「門不當、戶不對」的荒腔走板戲碼!
蕭炎都快被氣死了,還要他成全他們倆?
「爹不相信,就算你這孩子胡鬧,冬生總也知道分寸才是!」逃避現實,蕭炎拚命想證實長子所講的是一番虛構的謊話,絕無可能。「否則數年前他又何苦來找我告白,求我將他調離你的身邊?當時他不過是對你的吸吮起了點反應,便自責得像是要投海自殺般痛苦,連爹安慰他年輕、精力充沛的男子發生這種事沒什麼不自然,都減少不了他的內疚。
「我看他那副模樣,心裡還高興著我給你挑了個好隨從,認為有這樣知錯能改、誠實不諱,一心為你好的屬下,對你的將來也是好的,爹才不計較此事,挽留下冬生……他明知道這是錯的,不可能明知故犯!」
難道這一切,全是蕭炎當年留下冬生的錯誤決定造成的?要是那時候自己照冬生所本,辭退了他,就不會發生搬石頭砸自己腳的情況嗎?
本爺是自作自受嗎?
蕭炎滿臉錯愕,蕭證卻是滿面微笑。
「竟有過這種事?傻冬生。多謝爹,沒辭退了冬生。孩兒現在能與冬生雙宿雙飛,全要多謝爹當年的決定,間接成全了我們。您現在更沒有理由拒絕孩兒了。」
糟了!怎麼越說越黑、越說越像是一回事了?
「我要是不成全呢?」
長子常駐閑雅微笑的唇畔,無奈地抿為苦笑。
「你想怎麼樣?說呀!」孤注一擲地要他掀開底牌。
「……請爹將我逐出家門。我會帶著他到一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過我們的日子,不給任何人添麻煩。」
「你這不肖子!打算要一走了之,丟下這個家不管嗎?」怒目橫眉。
也不想想,蕭炎奮鬥一輩子好不容易建立起的龐大家業,若是無兒孫傳承香火,那他多年來為了這個家所吃的苦、所受的罪又有何意義?他自覺像一座被抽乾了水的枯井,再也擠不出半點水的井底,干到只剩龜裂的土塊——空虛極了。
「爹爹身體硬朗,大夫都說您長命百歲不成問題,又何須什麼接班人?即使不肖子離開這個家,您還有方弟陪在身邊,方弟天資聰穎、開朗活潑,不似孩兒朽木難成大器,假以時日必能成為爹的得力助手。」
竟拿小他八歲的么弟來當擋箭牌,蕭炎心痛難當。
「好一番看似通情達理,實則狗屁不通的歪論。你完全不顧爹多年來在你身上投注的心血也就罷了,連皇后娘娘是怎樣提拔你、厚待你,你都給拋諸腦後了嗎?你這忘恩負義的壞東西!」
「娘娘那邊,我會自己向她稟報這一切的,就算娘娘要怪罪什麼,全部責任由孩兒一人承擔,絕不會連累爹爹與家裡。」
哼!蕭炎不由得在內心搖頭,為蕭證的過度天真爛漫而輕歎。
自己深得娘娘寵愛的理由何在,長子根本不明白——天底下知道這天大秘密的,包括自己在內,也不過區區三人——竟敢斷言娘娘不會遷怒到蕭家上上下下,禍及九族?
一思及此,蕭炎的怒火反被恐懼替代,誅連九族的重大危機,教他不得不冷靜下來思考。
「假使爹爹願讓個一萬步……」晴天霹靂的巨大打擊與時遞減,在消化了衝擊的力道之後,蕭炎重新站穩腳步,秀出了一代巨賈工於心計的精明本色,狡獪地揚起眉。「接納你們的事,你是不是忘了最重要的一個關鍵人物?他的想法、他的立場又如何呢?」
蕭炎彎起唇,感覺風向又吹回了自己身邊。
入門後一直以游刃有餘的態度主掌全局的蕭證,初次顯露出侷促的神情。
「既然照你所云,你倆互有愛慕之心,情難自抑,已私定終身,怎麼今日只有你一人在此?冬生呢?」
蕭證斂著眉心,擱在膝上的手不自覺地緊握成拳。
「如果冬生和你有同樣的心意,何以不見他的人影?以爹對冬生的瞭解,你所言不實吧?其實只是你佔了他的便宜,他礙於你是主、他是奴,不得不低頭委身,根本無意與你長相廝守。」犀利地再說。
「絕對不是!」蕭證立即斬釘截鐵地否認。「孩兒句句屬實,我倆是真心相愛,真心要——」
「那就帶冬生一起到爹的面前,一塊兒把話挑明了講。爹要知道,他真有覺悟要在這家中與你廝守終身嗎?以他拘謹的性子,可受得了旁人的流言蜚語?他真想捨棄人人求之而不可得的總管之位,以一介男妾的身份,飽嘗他人歧視的眼光,服侍你一輩子嗎?」
緊皺著眉,咬緊牙根地說:「冬生不是男妾!孩兒不會容許任何人欺負冬生,我願以生命保護——」
「但是爹爹從頭聽到尾,都是你一個人在說。裡面沒有冬生怎麼想、怎麼說,不是嗎?」
蕭炎插口打斷,完了又揮一揮手,道:「爹聽夠了,你要是不能讓冬生站在爹面前,親口說出他想和你廝守終身、白頭偕老的話,爹是不會考慮,也用不著考慮此事的。我會將此事擱下,當作沒發生過,你回房去吧。」
「……」
蕭證臉色凝重,僵持於原地,動也不動。
「回去、回去!」蕭炎再趕。
他這才不情不願地起身,留下一句話。「無論您如何刁難,孩兒絕不打算放棄,爹。」終於告退離開。
書齋的門才關上,蕭炎立刻呼地大喘了口氣。
靠著「拖」字訣,暫時度過這一難關。雖然不是長久之計,起碼給自己一點時間,找出個兩全其美而非兩敗俱傷的解決方式。不過自古情義難兩全,想要兼顧義氣與人情,只怕會落得兩頭皆空……迫不得已的情況下,蕭炎只能以蕭家人為優先,對冬生這孩子只好說抱歉了。
*
蕭證以為能藉著出其不意、先聲奪人,攻爹一個措手不及,再下一城。可是爹畢竟不是尋常人,憑著三腳貓的小把戲,便要老謀深算、見多識廣的老狐狸束手就範,是輕敵也是妄想——最後敵不過爹的敏銳,一下子就點出「要害」,自己敗下陣來,並不意外。
走出爹的書齋,離開主宅大屋,步向一路通往別苑,建造得雕樑畫棟、美輪美奐的氣派長迴廊。很多初訪蕭家的客人都說,光是這長廊與兩側花木扶疏的美景,就讓人在此流連忘返,不想離開了。
蕭證知道,生於這個首富之家,不知是天下多少人盼望成真的美夢。蕭證也不是不明白,在這苦難多於福氣、折磨多於好運的人世間,僅僅不愁吃穿的這一點,他已經是個有福之人,於情於理他都該滿足於現狀了。
但是……
難道吃得飽、穿得暖,人生就了無遺憾了嗎?
難道籠子裡的金絲雀,會因為有了遮風避雨的地方,便停止思念籠外恣意飛翔、無拘無束的日子?
難道穿金戴銀的人,連心也得一併冷硬無情,徹底將自己當成鞏固地盤、傳承香火,加權增勢的道具,才是正道?
蕭證願意放棄吃得飽、穿得暖的待遇,只求一個了無遺憾的人生;他願意淋雨吹風、曬日受凍,只想自在張開雙翅,盡情地飛翔。甚至,有人願意與他對換的話,除了冬生非留在他身邊之外,金銀財寶、權勢名聲他都樂意交出去。
這不是自命清高、自命不凡,這是他在瀕臨窒息前的自救之道。
從他尚在襁褓開始,沒有一天不被拘禁在「繼承家業」、「傳宗接代」的兩大囹圄裡。懵懂無知的幼年時期,這牢籠還顯得寬敞舒適,無罣無礙。一旦他漸漸成長,那些禁忌的鐵條一根根地逼近,阻絕了他的去路,限制了他的腳步,他才知道……原來自由早被剝奪了。
他的人生,有許多事是由別人作主。
大自他的未來,爹爹早已決定他要按部就班地繼承蕭家五花八門的事業。小到他的穿著,日常生活是貼身隨從來決定,若有喜慶宴會的場合則給娘親選擇。甚至連他該學些什麼、培養什麼興趣,全由塾師替他決定。
他記得當初塾師問也沒問他想不想學棋,便強行替他安排下棋課時,蕭證不想接受,乾脆裝病躺在床上,消極抵抗,氣得爹大罵他懶散不長進——
「少爺,您為什麼不想去?」
「……為什麼大家的話,我都得聽?爹爹的話、娘的話、師傅的話……我不聽都不行嗎?」
「那是因為……以後等少爺變成了老爺,大家都得聽你的話了,所以少爺現在得多聽、多學、多看看。」
「……」
「您不喜歡下棋嗎?小的沒機會學棋,但是一直很想學會它!不如少爺好好地跟師傅學了,再來教小的怎麼下,這樣以後小的就可以陪少爺下棋、相互切磋了。」
「……」
「您不願意教小的?」
「明知故問。」
「呵,咱又不是少爺肚子裡的蟲,少爺不說好,我哪敢自作多情地假設?」
「……咱幾時跟冬生說『不好』過?」
「那,冬生先謝過少爺大力成全小的想學棋的心願。」
「唉……」
「少爺怎麼還是不開心?」
「我討厭的不是學新東西,而是我做的,全是別人給我定下的事。我自己真正想做的是什麼……我卻不知道。」
「少爺想做的事,小的知道。」
「你知道?」
「少爺不是隨時隨地、常常都在做嗎?」
「?」
*
嫣然一笑的冬生指著天上,頑皮地吐舌,回答他「看著老天爺發呆」的模樣,至今仍舊歷歷在目。
——回憶起當時的片段,彷彿人人熠熠生輝、處處洋溢著歡樂的光彩,他們是那樣的無憂無慮、歡歡喜喜。
蕭證終於找到了一件自己擅長做、喜歡做,且非別人為他選定,是完全出於他自我意志想做的拿手之事——他觀天、觀風雲、也觀日月星辰。這固然值得他高興,可是冬生對他的透徹理解、擁有冬生這一個最強而有力的夥伴,吾道不孤的喜悅,這些才是讓那時候的他安於現狀的最大理由。
然而歲月不可能停滯,人不可能不成長、不改變。
朝暮相處、情同手足的隨從兼知己,忽然有一日,搖身一變成了見習總管,離他而去。
蕭證這才意識到自己最依賴、身邊最不可或缺的人是誰,而且那人在自己心中的地位,也早已不僅止是奴才、青梅竹馬,還一下子超過了家族、超過了同窗友人,高居首位。
鄔冬生。這三字,有一段時期,帶給蕭證無法成眠的苦惱,也帶給蕭證不少酸酸甜甜、忽喜忽憂、愁紅慘綠的日子。
因為一點誤解,蕭證以為冬生的心另有所屬,也因為這個誤解,蕭證一度讓出冬生。
雖然他很快就反悔,事情卻是覆水難收,冬生坐上總管一職,縮短了他們相處的時間不說,還拉遠了以往心意相通的距離。
冬生開始以「主子與奴才間的分寸」、「兒時與成年的分別」等等口頭禪,拒絕讓蕭證繼續混淆友人與奴才的角色。像以前那樣,站在朋友立場給意見的情況,或以往公私混同的相處之道,亦不復見。
小時候,冬生眼中,蕭證是「少爺」也是「蕭證」。
有一陣子,蕭證只剩「少爺」。
要不是一場皇后娘娘下令舉辦的相親宴引發的種種風波,在蕭證與冬生之間投下了掀起浪濤的巨石,到現在蕭證可能還只是「少爺」也說不定。
所以爹錯了,蕭證不但沒氣爹與皇后娘娘連手逼他相親,反倒還想感謝他們賜與自己一個大好機會——澄清他對冬生的陳年誤解,也讓他看清了冬生口口聲聲「少爺」的底下,有著怎樣的真心真意。
這又是一門冬生給他上的課——行動勝於雄辯。觀其行知其心,與其聽冬生怎麼說,實際上他為自己做了什麼,那點點滴滴的行為更重要。
蕭證回到建在別苑中,他專用的「鷹之屋」。敲了門,貼身侍童阿壺便馬上開門迎接。
「少爺,您回來了。」
阿壺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兩人進了迎客的主廳。這時養在巨大鳥籠內的夜行鷹,見到主人回來了,興奮地揮舞翅膀,騷動著。
「小的已給您備好了熱水,隨時可以入浴。」
「嗯。」
他先打開鳥架底下的木盒盒蓋,取出一小塊生鼠肉,往空中一丟。褐色飛鷹立即展翅撲向它,姿態優雅、行動利落地在它落地前叼住。
看鳥兒銜著肉塊回到巢穴中享用,蕭證轉往寢室,問道:「總管呢?」
「鄔總管他在一炷香前,就已經回到這兒。我剛剛送茶去給他的時候,見他伏在案前睡著了。」另一名侍童阿瓶回道。
頷首,蕭證讓侍童們回去休息,躡手躡腳地走入寢室內,不想吵到冬生——但他多慮了。
僅點著一盞油燈的昏暗屋裡,側趴在雙臂上的人兒睡得既沈又香,一點兒也沒有醒來的跡象。
或許是冬生從小就做貼身侍從,得隨時待命而養成了淺眠的習慣,通常只要一點動靜,他就醒了。但今天卻不同,不但蕭證回來時的聲響沒吵醒他,連蕭證坐在他身畔,為他拂去掉落頰上的髮絲時,他都還在呼呼大睡。
想是近來一連串、接踵而來的事情,讓他應接不暇,累壞了吧?
尤其是這半個月,剛歷經一場瀕臨生死的意外,身子才剛恢復點元氣,旋即忙著準備迎接皇后娘娘到蕭家一遊的大事……晚上還有陪寢的重責大任。即便有著鐵打的身體,也會吃不消。
蕭證望著他眼眶下方的紫黑暗影與蒼白臉色,情不自禁地伸指輕觸著憔悴的粉頰,蹙緊眉心。
「嗯……」眼瞼向上掀起,長睫扇動。「少爺……您回來了?」哈啊地打了個大大的哈欠,鄔冬生大伸個懶腰,直起身子。「不好意思,小的等著、等著就睡著了。您從老爺那兒回來,用膳了嗎?來點茶嗎?還是小的給您……」
蕭證用簡單的搖頭,否定了全部的問題,大手捧起他的臉頰,奪走了他的薄紅雙唇。
「……少爺。」
耳鬢廝磨、口沫相濡間所逸出的輕歎聲,有甜美、有靦腆。
「今夜……小的……很累了……恐怕沒辦法滿足您……」尷尬地,飲下矜持地說。
蕭證本來就想著今天晚上要讓冬生好好休息,所以這淺嘗即止的一吻,是止渴、也是滅火。摟著他的肩膀拍了拍,要他別擔心——親吻過冬生的眼瞼、眉心,最後輕啄他的唇。
「一起睡吧,都累了。」
「……嗯。」
縱使兩人已有了「夫夫之實」,每當蕭證舉止言談露出了過度的親暱,冬生照樣難掩一抹不自在與羞澀——殊不知,他的純情模樣只會更火上加油地煽動男人的熱情,讓男人更想將他囚禁在自己的雙臂間,不讓他被自己以外的人看見。
想一想,蕭證決定暫時別讓冬生知道,自己已經向爹稟報了他們倆非比尋常的關係。
在自己面前,冬生尚且難以適應,又怎麼可能站在爹爹面前,接受他故意刁難的審問?那老狐狸想必會講些刺耳、椎心的話,離間自己與冬生脆弱的夫夫關係!
不、不行,他不會讓爹爹得逞,破壞眼前這幸福安逸的日子。
蕭證驀地緊擁冬生入懷。
「少爺?」
還好,今日也不算是一無所獲。
當年自己被冬生拋棄的原因,終於闡明了。冬生不是因為討厭他、厭倦當他的隨從,或是愛上爹爹等等曾出現在蕭證腦中那一堆天馬行空、荒誕不經的理由,而去做總管的。
就這一點來說,自己與爹的一番談話,已經為他賺得了一樣無價之寶,太划算了。
「……你喜歡我嗎?冬生。」
倏地兩耳根通紅,張口結舌。
冬生說不出口也無妨,蕭證只是問問而已,答案早在他此刻的表情上,幾年前就出爐了,不是嗎?
笑吻住他張開的口,熄燈就寢。
*
離開江家屯村,跟爹入京的初次旅程,回想起來,好像已經是上輩子那麼久以前的事了。
鄔冬生隱約記得,八歲那年,爹牽著自己的手,一入蕭府大門,所見就是成排怒放盛開的桃花樹,一團團粉粉、一簇簇桃桃,迎面而來,好不浪漫如人間仙境,好不美麗如天上極樂殿。
那時候,爹與他之間還有如生人般陌生,不是爹故意疏遠他,也不是冬生特別內向、難以打開心房。
這是江家屯出身的人們無奈的宿命——在外給人當奴才,導致長年無法返家的男人們,經常只能靠著書信往返與形同守活寡的妻子聯絡感情,與兒女們更只能靠著兩、三年一次的返家省親,才得相會。所以夫與妻生別,父與子生疏,一點也不是什麼稀奇事,大家都習以為常了。
「喏,冬兒,這裡就是爹住的地方,也是以後你住的地方。爹的工作,是替宅子裡的老爺、少爺,打點大小瑣事,將老爺和夫人交代的事安排妥當。你往後的工作,則是陪伴證少爺……就像爹之前在家中跟你說的那樣,你記得嗎?」
仰頭望著爹的和藹笑臉,冬生默默地點了點頭——其實內心相當的不安。
他一點都不想到這個「仙境」來,因為娘哭得好傷心、好可憐。爹不在他們身邊的時候,娘和自己相依為命,沒有了自己在身邊,娘不就一個人孤孤單單了嗎?
可是爹卻說「作為一個江家屯人,你就得習慣與爹娘、與家人分開的日子,因為最重要的不是我們,是我們將要伺候的主人。你要將主子的家,放在第一位,自己放在最下位,懂嗎?」。
冬生很想說「不懂」,但爹爹所說的話並不陌生,因為這些話,冬生早就聽村裡教導孩子們禮儀、讀書識字的老人家們說過許多次了。
像是「一個好奴才,是絕對不可以忤逆主子的決定,擅作主張。」,或是「一個稱職的奴才,要時時刻刻注意主子的需求,隨時做好準備。」之類的話,村裡的孩子和冬生早已聽得滾瓜爛熟了。
有時冬生會覺得他們說的自相矛盾,讓人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一下子,說奴才不能自作主張。
一下子,又說要先做好準備,主子還沒開口前,就送上主子需要的東西。
到底奴才該怎麼做才對?該怎麼做才好?老人家們給的答案卻是「一旦你是個奴才,你就知道該怎麼做了。」的敷衍答案,讓冬生好生困惑。
那些老人家和爹爹,似乎都認為時間到了,冬生自己便會懂了……真的嗎?冬生自己卻深感不安。
也許自己不是個稱職的江家屯人;也許時間到了,自己還是沒辦法心領神會、融會貫通;也許自己會使爹失望、丟爹的臉?
但是……
「爹爹帶你到證少爺的房,先跟證少爺打個招呼吧。」
當他在一間大得可以讓全村子的人一起睡的房間裡,見到爹口中的「證少爺」時,那一切的擔心忽然都消失了。
「證少爺,小的給您介紹一下,這是我兒子,名叫冬生。以後他負責照顧少爺您的起居、陪您玩兒。」
胖嘟嘟、白皙肥嫩的臉頰,一雙渾圓、炭石般黑漆漆的大眼睛,頰上飛上兩朵紅雲——天底下竟有這般可愛的娃兒,著實讓冬生感到意外。
接著,只見那胖娃兒先翻身、跪地,再撐起他胖胖的小短腿兒欲站起,卻前搖後晃地平衡不了身。
「危險!」冬生想也不想地便奔了過去,一把捉住他滑不溜丟的小手,在他跌坐下來前,抱穩了他。
一臉呆呆的小胖娃,似乎完全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事,看著冬生窮緊張的模樣,忽然咧嘴,格格格地笑了。
「冬!」、「鼕鼕!」地喊著,還用小掌不停拍打著冬生的臉頰。
講實話,還真有點疼。
「證少爺很中意你的樣子。」見到這幕,爹蹲到了兩人身邊,訝道:「他不愛開口講話,居然會叫你的名字。」
冬生忽然覺得這些小拳頭、小巴掌,也沒那麼疼了。
爹笑了笑,摸摸冬生的頭說:「還有,你剛剛那樣保護少爺,做得很好。以後就像那樣子,隨時盯著少爺,別讓少爺發生危險就對了。」
「我做得很好嗎?」冬生胸口中灌滿了驕傲。「我是個好奴才嗎?」
「嗯,是個好奴才。我們家的冬生和爹爹我一樣,都是天生的奴才命,不愧是我鄔宗一的兒子,爹爹以你為傲。」
爹的一席話,言猶在耳。
但是爹若是知道,現在自己與少爺……爹又會怎麼想?他一定是大失所望,痛罵自己成了失格的奴才,然後將自己逐出家門吧?
「你在想些什麼?」
驀地,沙啞親暱的呢喃竄入了耳窩內,耳背被輕咬了一口。冬生打了個哆嗦,緩緩張開迷濛雙眼。
誰能想像,當年那個胖胖的、肥嘟嘟又可愛的娃娃,現在竟成長為如此俊挺高大的美男子?
……而且,還成為支配他、欺壓他鄔冬生的可恨暴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