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的週五,同樣的居酒屋。
他們習慣約在這裡,除了東西好吃、價格公道,主要也是因為離她家近,唯一缺點是與顧恆止所住的地方仍有一段距離。
這是他貼心的地方,徐洺芃一直都知道。
剛被前男友背叛的那段期間,她睡不好吃不好,整個人消瘦了一大圈,顧恆止也有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偏又放不下她,索性和她訂了週五之約,不管如何都要出席,至少讓他看著她把東西吃下去……轉眼一數,居然也五年了。
而這五年,她不知道是自己那時受傷太重還是怎麼,竟再也沒對任何別的男人動過心。
她的戀愛時鐘彷彿暫停了,而這一輩子,似乎也已沒再啟動的可能。
「可惡,又是你來早了。」顧恆止推門進來,看見她及桌上陸續端來的菜色後一笑。
現年三十二歲的他是「光采」文具公司的首席業務,他和舒忻宇同間公司,但部門不同,所以應該是還沒機會從小宇那兒得知自己的決定……
「未來大概很少有這種機會了。」
「啊?」
他雞肉丸子咬到一半,一臉癡傻,徐洺芃見狀,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我說——什麼時候要去見爸媽?」
這「爸媽」二字囊括了她的跟他的。話講到這個程度,顧恆止再笨也明白了她的意思。「你……」
徐洺芃故作正經,行了個禮。「以後請多多指教。」
是的,她答應了。
她想了整整一個星期,把好友講的話不斷反覆思考,對於愛情……不是沒有期望,但有愛情不代表幸福,而眼前的這個男人,他珍惜她,而她也是,不管是為著什麼樣的感情,兩個人能夠在一起好好生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顧恆止還在呆愣,丸子從他的筷子上落下,彈進了盤子裡,徐洺芃看得好氣又好笑。「傻啦?等一下,該不會你忘了——」那她就糗大了!
「不是!我只是……沒想到。」他回神猛灌了一杯啤酒,那冰涼的刺激似乎使他神智清醒了點,他想起自己上周在這裡的「求婚」,不否認其實衝動成分居多,尤其那天又剛好被老媽追殺得緊。儘管事後回想覺得是個不壞的主意,但沒想到她竟真的放在心上,如今得到首肯,他先是呆住,接著一陣難以預料的喜悅湧上——
「我沒想到……你會這麼快答應。」
從以前她就是比自己深思熟慮許多的性格,很多事他已經做好準備沖沖沖,她則在身後拉著他的衣擺喊「慢點慢點」,他甚至設想過自己被拒絕,因為……實在太不浪漫了。
「現在去買花還來不來得及?糟,早知道今天不該約在這裡……」
他似乎有點慌了,這難得的模樣使她笑起來,給他開了一罐啤酒。「得了吧,你忽然來那套鮮花求婚,我可能還會擔心你是不是打算把我帶去賣了,就這樣吧,也沒什麼不好,不是嗎?」說罷,她拿起屬於自己的那只酒杯,朝他一敬便飲了下去,胸口本來堵著的那一點點鬱悶,也就此驅散了。
反正浪漫這種東西,又不能當飯吃。
顧恆止反倒是大喜,他哈哈大笑,把徐洺芃倒給他的啤酒一飲而盡,抹開沾在嘴上的泡沫,忽然跟著正襟危坐,那使他本就沉毅好看的臉又顯得更有男子氣概幾分,徐洺芃的心震動了下,還沒搞清楚他要幹麼,就見他深深朝自己行了一個禮——
「我也是,以後請你多多指教。」
見他難得一本正經,徐洺芃本以為自己會忍俊不禁,但她沒有。胸口那兒熱燙燙的,有一股暖流匯聚,她問自己,她曾經被另一個男人如此放在心上,珍而重之地對待嗎?
沒有。
她眼睛驀然產生一股酸,因為感動,還有一些其他的……也許是這十五年,她與這男人走過的歲月沒白費。她又喝了口酒,藉此壓制胸腔裡那股強烈悸動。「好了,喝吧,祝我們結婚快樂。」
顧恆止一笑。「好。」
於是他們再叫了酒。在出社會之前,徐洺芃曾拉著顧恆止鍛煉過自己的酒量,知道喝到哪裡叫微醺,哪裡叫爛醉,但眼前的男人似乎真的喝開了,一杯接一杯毫無節制,啤酒清酒有的沒的混下去,儘管身體沒倒,但離開居酒屋時整個人都還是茫的。
他一直笑,徐洺芃受不了地一邊攙著他一邊想掏錢付賬,結果被他發軟的手給制住。「不、不行……不可以讓老婆、付、付錢……我、我來付……」結果他的手摸進口袋裡掏出一張信用卡。「Ma、Master你們收吧?」
這小小居酒屋哪來的刷卡機?但店員看得出他醉了,只好苦笑地看向一旁比較清醒的徐洺芃,她也是一臉哭笑不得,但懶得跟醉鬼計較。「好,老婆就花老公的錢。」然後把自己的錢跟信用卡一併交給櫃檯,隨即拿了張紙跟筆給這醉醺醺的男人,說:「老公,簽字了。」
她一口一句老公老婆,喊得顧恆止心花都開了,他隨手簽了個鬼畫符,忽然一個轉身朝居酒屋內的客人嚷:「我要結婚了!這是我老婆!」
天!徐洺芃壓根兒料不到他會來這招,本來就因酒精而有些微熱的身子一下子燒起來,從腳跟紅到耳根,店裡的客人也大多喝醉了,一聽就馬上跟著舉杯,齊齊祝賀。「好!祝福你們百年好合!」、「恭喜大哥大嫂永浴愛河!」
「謝謝大家!謝謝大家!」
「走了啦!」徐洺芃快暈倒,連忙拉著他離開。嗚,這間居酒屋,她當真沒勇氣再來了!
走出店外,早春涼冷地空氣使她不再因羞窘發燙,她瞅著眼前顫巍巍往前走的男人,想起剛才那個情景也覺得好笑,不禁大聲笑了出來。
走在前面站立不穩的顧恆止聽見她清脆的笑聲,轉過頭來,夜路上,他一雙醉眼倒映著一旁的街燈,像是燃了一把火。徐洺芃意識到他的視線,笑聲倏止,迎著他如烈焰一般的灼灼注視。三月的春夜,四周溫度宜人,她卻被他看得渾身又發熱起來。她不懂,他這是怎麼了?
他開口。「我……」
「嗯?」
「我……」他嘴唇翕動,俊帥的五官在下一瞬陡然扭曲。「我想吐——」
「啥?」
來不及反應,他已只手撐在路邊的牆上,嘔吐了起來。
這悲慘壯烈的畫面看得她一臉黑線,卻沒嫌惡。顧恆止長年身為業務,酒量可是禁得起考驗的,一般他會喝到這般不知節制,只會有兩種情況——一是太傷心,二是太開心。
不管是哪種原因,她都能理解。徐洺芃放任他吐,走進便利商店買了瓶礦泉水,沾濕了手帕,等他把胃清得差不多了,便上前替他擦拭嘴角的污漬,然後把水瓶遞給他。「喏,先漱口,再喝點水。」
顧恆止抬臉,黑得發亮的眸就這麼定在她蘊含著一絲無奈及寵溺地臉蛋上。她舉止細膩溫柔,卻是重重撞擊在他的心坎裡。她不是第一次照顧喝醉的他,但過往兩人身份不同,只是朋友。現在,他是她的未婚夫,可她態度始終沒變,不因身份的變化而產生差異,她就像是一個吸水力極強的海綿,好像不論他是什麼樣子,她都可以接納吸收。
他接過她手裡的礦泉水喝下,卻覺渾身溫度不降反升,往前是走往她家的路,他走了這麼多年,幾乎每個禮拜都走,早對這條巷子知之甚詳。徐洺芃攙扶著他,屬於她身上那股甜柔的淡淡芬芳,舒緩了他酒醉吐過後顯得渾濁的嗅覺。
一般男人要被女人這般扶持,肯定覺得很沒面子,但徐洺芃不同,自己什麼最爛的德行早被她瞧光了。還記得那是高二,他第一次跟人貨真價實地打架,就是為了這個女人……
其實那時候,他就很喜歡她了。
高一時她剛從南部轉來,有如黑炭的膚色搭上小男生一般的髮型,總是受人嘲笑。她不懂流行,制服穿得標準但老土,女生也不願意跟她牽扯在一塊兒,她就那樣單獨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時不時看著窗外,偶爾,她會勾起那黝黑臉蛋上唯一稱得上標緻的嘴角,像是沉浸在屬於自己的發現裡。
班上同學拿她當笨蛋看,閒言閒語沒少過,唯獨他因好奇而跟著她的視線望去,不料竟看見一片湛亮得扎眼的漂亮天空,雲朵立體得像是可以抓在手心,碧綠的葉隨風飄動,而她則舒服地輕輕瞇起了眼,短而中性的發迎風跳動著,刮搔在他的心窩上。
他喜歡看她。
那是一種非常平靜宜人的感覺,每個青春期的男人都會覺得自己的身體裡關了一隻獸,每天衝撞著叫囂不滿。他也一樣,但那種如被燜燒的火爐壓著胸口的不快,只要看到她,就會不自覺地消散許多,彷彿只要在她的身邊都是,嗅聞到的空氣清新的。
結果高二分類組,他分明不擅文科,卻鬼使神差地跟她選了同一路,現在回想起來……真是傻透了。
顧恆止不自覺笑了出來,徐洺芃在一旁看一頭霧水。「你沒事吧?」吐傻了?
「你記不記得高二的時候,我為你打了一架?」
他驀然一問,她愣了下,立即一笑。「幹麼啊?突然提這個,要討賞?」早隔了N百年了,現在來討也太遲了吧!
顧恆止呵呵笑,徐洺芃高一的時候確實黑不啦嘰像個難民,但高二以後她頭髮長了、膚褪白了、四肢細瘦了,屬於女孩兒的種種特徵冒了出來,儘管穿著打扮還是土氣,但那種甜美的氣韻還是掩藏不住的。
班上幾個本來看不起她的男同學紛紛換了目光,卻又拉不下臉重新示好,故意用下三濫的方式惹她注意,其中最令他舉得無聊及生氣的,是有人拿了一封情書,一口咬定是她寫的,在班上拿起來張貼傳閱。
那是第一次,他看到一向秀氣的徐洺芃氣紅了臉,小手緊握成拳,氣得發抖。「那不是我寫的!」
女孩子臉皮本來就薄,被人三番兩次輕薄,徐洺芃氣得眼角都滲出淚,那些男生看到她哭了,就像是看到肉的野狼,不但沒因而收斂,反而變本加厲。「你就承認了吧!你喜歡某某某是不是?」
「沒有!」她幾乎用吼的了。
「哈哈,喜歡還不承認?徐洺芃喜歡某某某啦!」
「你們夠了沒?」下課打球回來就遇見這一幕的顧恆止也不知道哪裡的火,他一把衝上前,把那人手裡的信搶過來,哼一聲。「拜託!字這麼醜,徐洺芃還代表我們班參加過寫字比賽,這一看就知道不是她的字!」
「這——」那男同學臉一下子脹紅了起來,堅持嘴硬道:「誰知道她是不是故意這麼寫!」
「你白癡啊?人家女孩子要寫情書字寫得漂漂亮亮都來不及了,哪有故意寫醜的!而且這個某某某……你不是前兩天才跟徐洺芃告白被拒?我可是剛好都看到了。」
「你!」那同學被這麼一講,班上所有人皆齊齊望向他。顧恆止這個年歲已經長得比其他同齡的男生還要健壯,加之性格開朗,又打得一手好球,很受師長同學喜愛,他說的話向來公信力十足。男同學面紅耳赤,面子掛不住。「你不要亂講!」
顧恆止挑了挑眉。「亂講?最好我是亂講咧!我還可以告訴你,你告白的地方,就在操場司令台後面——你!」
顧恆止不及反應,拳頭飛過來打在臉上,十七歲的少年使盡了力,整張臉紅得就像關公。顧恆止被打了一拳,也不是吃素的,罵了聲「操」隨即以牙還牙,兩個男生在班上打成一團,引來師長,最後分別記了一支小過,那情書來源究竟是真是假,到頭來反倒沒人再計較了。
這件事,徐洺芃一直記得。
那時候慌了,被人排擠無視她都已經習慣,但一下子變本加厲,她根本不知道該如何處理,而顧恆止的出現化解了她的窘境。她害他被記過,一直心有愧疚,他卻揮揮手,一臉無所謂地說:「不過是一支小過,學期末去消一消就沒了,我跟教官很麻吉,你不用擔心啦!」
但事實上,因為這支和人打架被記上的小過,顧恆止當天晚上在家裡被嚴厲的父親罰跪了一整晚。
他家教嚴明,軍官出身的父親從小便教育他站有站相、坐有坐相,什麼風花雪月的更是打小嚴令禁止,所以他一直沒想過自己對徐洺芃究竟是怎樣的感情,只是看著人家就覺得舒坦。從此他再看不慣她被人有意無意地欺負,乾脆直接放話——
「這徐洺芃以後就是我兄弟,不看僧面看佛面,幾隻小過我沒在怕,你們膽敢再欺負她,有種大家打一架!」
「兄弟」。
簡單兩個字扼殺了徐洺芃初萌生的少女心,才高二的年紀,也不知道自己這種喜歡的心情還能幹麼,只好安慰自己這樣也不壞。顧恆止大剌剌的態度也讓班上本來以曖昧眼光看待他們的人統統閉嘴,甚至還有人跑去問他。「那個……徐洺芃是不是你馬子啊?不是的話,我能不能追她?」
顧恆止那時覺得怪怪的,但又不知道怪在哪裡,想了幾個拒絕理由都覺不大合適,只好說:「好啊,你追追看,不過我可幫不上忙喔。」
現在一想,真是……唉!
「我回去了。」
「啊?」
前方一台計程車剛好駛來,顧恆止招了招手,他瞅著徐洺芃滿腹疑惑的臉,在上車之際抓了抓腦袋。「其實我高中的時候,很喜歡你。」
「什麼?」她眼睛瞪得更大了。
「就這樣。」說罷,他不知道是想掩飾什麼,急急忙忙上了車。
於是徐洺芃被單獨留在這返家的夜路上,一臉愕然,直到她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剛剛講的話。什麼叫高中的時候很喜歡她?那時候,他分明把她當兄弟看,不是嗎?
徐洺芃迷惑了,一頭一腦的紛亂,胸口因他這一句遲來的「表白」而隱隱怦動著,卻說不清自己的心情如何。倘若真要說的話,高中時,她也是喜歡他的呀……
那麼,現在呢?
現在橫亙在他們之間的,究竟又是怎樣一種感情?
無論如何,他們已經確定要結婚了。
隔天他們便把這件事各自報告雙方家長,徐母林好雲在電話裡聽了不敢置信。「有沒有搞錯?啊之前一直叫你們在一起看看,都說不要,結果現在忽然說要結婚……」
「欸……」徐洺芃自己也搔了搔頭。人生就是這麼難講啊!
兩人認識十五年,雙方家長早就已經熟識,尤其大學聯考那段期間他們時常往返對方家裡開讀書會。兩家父母本來擔心兩個小孩子「早戀」,影響到課業,不料他們相處都很正常,只說是朋友,在觀察屬實之後兩人的父母也都放心了,任他們交流。
只是隨著小孩子越長越大、感情越來越深厚,徐母原本已做好彼此締結親家的準備,結果兩個小的卻各自交了男女朋友,害他們如意算盤碎一地,這清白了快十五年,他們都從有望都無望,沒想到……
不過顧小子也算是徐母看大的,那人品嘛是絕對沒話講,本來就希望他們在一起,如今更是不會反對。顧家的情況也是一樣,性格強硬的顧父一直都很喜歡徐洺芃這個客氣又懂禮貌的孩子,自然沒意見。於是兩家人便樂呵呵地約了一天出來討論細節事項,結婚的第一步,也就這麼定了下來。
徐家是典型的台灣老派家庭,顧家則信仰上帝,兩家談好訂婚按女方要求的古禮來,結婚則在教堂。徐洺芃本以為結婚了不起就是宴個客、發個餅,然後去登記,沒想到真要實行起來瑣碎事項一堆,光是一個看日子,就看到她想往生當祭日——
「嗯,這天、這天、這幾天,都是好日子。」負責算命的把黃歷上的日子圈畫起來,兩人拿自己的八字還不夠,還要把雙方家長的八字一起合,顧恆止對這些不懂,只在一旁點了點頭,但算命的還有話說。「只是……」
「嗯?」
「這天,男方旺日,女方普日。」然後,再指另一天,道:「這一天,男女雙方大吉,但克男方父母。」
「呃……」徐洺芃跟顧恆止對看一眼,儘管後者不信算命,但聽到「克」這個字心底總覺得哪裡不對勁。「還是看看別天吧。」
「這天大吉,但結了婚女方不孕。」
忍無可忍,無須再忍——
「靠!」
顧恆止終於翻桌了,兩人走出算命處,他受不了。「有沒有搞錯?不過就是看個日子,搞得哪天結婚都不吉利!我們不管這個了行不行?」
徐洺芃自己也有點不大開心,一下子被講不利一下被講克父克母,難道他們結個婚還要背負世界和平的壓力?
「我回去跟我媽講講,看能不能換個地方算。」至於不搭理那是不可能的,這是他們家長年以來的傳統習慣。唉,她想就挑那天普日好了,但被老媽知道了肯定被罵女兒賊,人都還沒嫁出去呢,就想著旺夫家……
她想著想著不自覺臉熱起來。「夫家」兩字讓她有了將要嫁給這個男人的真實感。四月的天,尚未入夏,午後日光宜人,他高壯的身軀與她肩並肩,這時徐洺芃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曾幾何時,他走路的步調竟與自己一致?
她瘦小,走路不快,幾任男友都得刻意放緩腳步才能讓她走在旁邊,但跟他,她幾乎想不起來他們之間曾有過那種你前我後的畫面,好像自然而然,他人就在自己身側,而且,一定是靠向大馬路的位置。
一股暖流在瞬間淌進來,自胸口蔓延,使她下意識伸出手,握住了身旁男人的手。
顧恆止一愣,低頭睞她,以他這個角度恰好看見她捲翹的眼睫,其下則是透著酡紅的頰,他彷彿能藉由此相系的手感受她的脈動,這個自己推心置腹了十五年的女人,往後,她將是他的妻……
他反手握緊了她,好似有什麼東西安定下來了,從年少時便如此,她總能帶給自己平靜安樂,剛被算命師給「詛咒」的不快一下子隨風散去,他舒心許多,問她。「等一下我們要去哪裡?」
今天他們倆是特意請假出來置辦結婚事項,兩人都嫌繁雜,但還是得解決。徐洺芃從口袋裡掏出紙條。「等等喔,我看看,要去買十二樣禮。」
一般傳統訂婚程序裡,男女雙方各要準備六到十二樣禮品給對方,凡身上穿戴的都算。徐洺芃對吃穿用度一向不太講究,顧恆止這回可是抓准了機會,想將她從頭到腳好好「Sedo」一番。
他拉著她到百貨公司,自己的先不管,看上了就要她去試穿,從A櫃買到B櫃,那節節高昇的金額讓徐洺芃心驚肉跳,練練阻止。「只是形式,有必要買到這麼好?」
「貴都有貴的道理,你看這一件材質好,你穿了也覺得舒服,況且訂婚的東西買好一點也可以用得比較久,買一下就爛的,你不覺得很觸霉頭?」顧恆止巴拉巴拉講了一串,最後加上讓她難以反駁的一句。「而且等一下你也要買給我的,不是嗎?」
徐洺芃噗嗤一笑。「好好好,我說不過你這個首席業務,一切依你的,行了吧?」
他得意一笑,話是這樣講,但等到挑自己的東西時,他把那些貴的統統嫌棄了一輪——不喜歡、不實用、我有了……講得一旁的櫃哥櫃姐顏面神經都要抽筋,到最後徐洺芃受不了。「買我的聽你的,買你的聽我的!現在開始,閉嘴!」
她看似嬌弱,可一旦堅持起來,拗勁也是一等一,這下顧恆止不敢再造次,只得敬禮。「遵命,老婆!」
徐洺芃白他一眼,兩人從下午挑到晚上,結果才各自買了一半,拎著大包小包找了一間餐廳祭祭孤單寂寞的五臟廟。好不容易吃飽,她歎了口氣。「以前看人家說結婚就結婚,好像很簡單,結果原來有這麼多事要做,麻煩死了。」
而且這還僅只是開始,接下來日子訂好,還要預定餐廳、試吃菜色、挑選喜餅、試穿婚紗、決定喜帖式樣……甚至還要拍婚紗照!兩人家人都嚴謹,這些程序一個都不能省,她光想到就一個頭兩個大。
「相比之下,離婚就簡單多了。」而且還不用看日子。
「呸呸呸!」顧恆止差一點被水嗆到,抗議。「哪有人還沒結婚就在講離婚的!」
「也是呴。」她呵呵笑,一想到這些麻煩,她忽然覺得踏實了,就算是真的很相愛而步入婚姻又如何?這麼多瑣碎事項,足以讓愛侶吵成厭侶,就連他們關係這麼堅定地都有點小鬧起來,也難怪新聞上那麼多人為了結婚最後搞到分手。
莫薇亞說的沒錯,親情、友情確實比愛情還要值得信賴,何況換個角度想,他們並非全然不愛對方,只是年少時不懂,錯過了,然後喜歡上別人,接著分手,再度回到孤身一人……她想起他上次說的話,覺得夠了,不管他們現在是為了什麼而結婚,重點是,他們心底都有著彼此的存在。
「時間差不多了,我們——」
「恆止?」
一道屬於女性的呼喚自她身後驀然出現,徐洺芃看見對面的男人一臉意外地直視她的後方。「心妍?」
一聽這個名字徐洺芃就知道,好死不死,就是顧恆止那個「有夫人就沒有我」的前女友。她走上前,徐洺芃看著,嘴角忍不住抽搐,還真是……巧。
她跟顧恆止的歷任女友不熟,但最少也打過照面,因為他老大交新女友不久第一件事,就是約她們出來一塊兒吃飯,順道做介紹,標準ISO流程。「這是徐洺芃,我麻吉,我們認識十五年,比哥們兒還哥們兒。所以拜託,千萬不要懷疑我跟她有一腿——」
而現在,這兩個當初堅稱清白乾淨的哥們兒,準備要結婚了。
「好久不見。」徐洺芃朝那位漂亮女子笑了笑,暗地裡使勁朝顧恆止送眼色——老爺,您可千萬不要亂說話啊!
可惜顧某人仍舊處在驚見故人的情境下,完全錯收了她的「暗示」。
這是叫他與前女友分享他們之間的「喜訊」,表明他和過去早已掰掰?
那簡單!
「真巧,你們出來逛街啊?」陳心妍瞥過他們擱置在地上的大小紙袋。
徐洺芃正要點頭說是,顧恆止卻燦爛一笑。「是啊,我們要結婚了,出來買些必需用品。」
老天!
這下不只陳心妍瞪大眼,就連徐洺芃內心都有股先掐死這人再自己撞死的衝動。你不是干業務的嗎?怎麼看人臉色的功夫這麼差啊啊啊——
「你們……要結婚?」
「是啊。」顧恆止當然沒蠢到要給前女友發喜帖的地步,但他也不想當著徐洺芃的面刻意隱瞞否認這件事,就怕她多想。
不,她一點都不會多想。徐洺芃內心阿彌陀佛,祈禱這位陳小姐可以保持風度識相離去,但今天幸運之神似乎不站在她這兒。
只見陳心妍臉上表情一變,隨即扯出一記冷笑。「是嗎?那真是恭喜你們了!當初說得信誓旦旦只是好哥們兒,轉身就說要結婚,你們感情真的很『好』啊……徐小姐,等到這一刻,不容易吧?」
「你——」
顧恆止沉了臉色,她擺明暗示徐洺芃在他們交往期間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陳心妍攤了攤手,哼了一聲。「對嘛,我就在想只是一隻貓,哪可能會比女朋友重要?根本就是借口……」
徐洺芃很不開心。對他們為貓分手一事,她本來不想發表太多意見——畢竟她不是當事人,但現在,她終於忍不住了。「陳小姐,『夫人』是恆止養了十年的貓,真要比的話她是元配你是小妾,小妾要逼宮也得看自己夠不夠本事,何況你自己也講『只是一隻貓』,你身為四肢健全的靈長類老跟一隻貓爭寵,不覺得有點幼稚?」
說罷,她示意顧恆止準備離開,他還想說些什麼,卻被徐洺芃阻止。「至於我,我只能保證在你們交往期間沒做任何對不起天地神明包含你的事,信不信由你……總之你自己開心就好。」
兩人不再搭理臉色煞白的陳心妍,拎著大包小包走至店外,顧恆止被她一路阻止發言,很不滿。「心妍她誤會了,你為什麼不讓我跟她說?」
徐洺芃翻了個白眼。「說了又怎樣?先別管她信不信,就算她信了你就能拿獎嗎?你又沒打算繼續跟她當朋友,反正該說的都說了,她要怎麼想是她家的事,我——」
顧恆止挑眉。「不痛不癢?」
「我氣死了!」徐洺芃跺腳,轉身瞪顧恆止一眼。「你怎麼這麼沒眼光啦!」
顧恆止先是為她的反應一愣,繼而哈哈大笑,徐洺芃踹他一腳。「笑什麼笑!還不給我蹲牆角反省!」
「哈哈……痛!」他哀叫一聲,端整的五官因痛楚皺成一團。「當初剛交往時她不是這個樣子,而且你不是也說她條件不錯?」
「我收回!」她氣啊,沒想到言情小說裡那種不懂察言觀色、冒出來找碴的前女友確實存在,都分手了,幹麼就不能各自海闊天空?有啥不滿當時就該講,事後算賬算什麼英雄好漢?而且柿子挑軟的吃,看她好欺負就只針對她,暗指她是第三者。「她都不知道我這輩子最恨劈腿男!」
顧恆止一愣,原先的笑意因她這句話而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濃濃的心疼。原來,即便她表面上看起來很好,但遭人背叛的痛一直都存在於她的記憶裡,尤其高一她轉學來台北之前,一直被父母寄養在鄉下,使她長久以來其實對人都有一點不安全感。
所以這五年,她不曾再跟任何一個男人交往,就此蹉跎了年華。
他握了握拳,開始恨自己當年沒為她好好出這口惡氣。那王八蛋……他發誓往後見一次揍一次,絕對把他往死裡打!
「好了。」徐洺芃發洩完畢,整個人冷靜許多。她不希望跟他前女友產生摩擦,本來打算忍著,但剛才忍不住發火一是因為她講到夫人,而是相較之下,她不想讓顧恆止為了自己跟曾交往過的人翻臉,所以才把話說得較重。她吐了口氣,說:「我們走吧。」
「去哪?」
徐洺芃瞥他一眼,接著笑了。「你家,我要看夫人,順便好好答謝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