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接到翡翠的稿子,她就知道事情大概解決了。但也就是這樣,九娘很快的把事情丟到一邊,再也不去想。
她這類的小恩小惠施了不知道多少,偶而還懲戒一下作惡多端罪貫滿盈的罪犯。
(警察局許多破不了的命案,兇手都讓九娘「遣返」到地獄去。)
(她真的很堅持,這些泯滅良心喪盡天良的傢伙,應該是地獄逃出來的逃犯,不遣返留著幹嘛呢?誰讓她各地的門路都熟……)
(管理者雖然不喜歡她,對她這種行為卻睜隻眼閉只眼。)
不管她做了多少善行,都很堅持的遺忘。一來,她很堅信自己是個遵守傳統,邪祟人類的狐妖,絕對不會做什麼有助修煉的善事;二來,她認為這些舉手之勞不過是一時高興,只是看不過眼順手處理,算什麼呢?
而且,私底下,她甚至認為這樣的不忍是很丟臉的。真正一個冷酷無情的狐妖,根本就不該有這種不忍。
沒辦法,她在人間居留太久,感染了人類的軟心腸。順手幫上一把,晚上才睡得著。這種軟弱還拿來說嘴……太難看了,最好是誰也不知道。
但是居住在都城已久的狐影都知道。就算九娘從來不講,他也是知道的。正因為狐影是個這樣喜愛人間、喜愛人類的狐仙,所以才特別友愛同樣喜愛萬丈紅塵的九娘。
雖然九娘從來不承認這點。
這天,九娘干扁的踱入幻影咖啡廳,申吟著在吧檯上坐下。狐影雖然很高興她來,但又擔心的摸摸好不容易用平板燙燙直的頭髮。
「……九娘,你要不要坐遠一點?」他小心翼翼的問,「那邊沙發的位置比較舒服。」
「你放心,」她臉朝下的趴在吧檯,「我現在已經產生反作用了……我開始討厭男人了……」
這滿像是厭食症的。剛起頭的時候,想吃食物想吃得不得了。但是過了那段時間……
餓到一個程度以後,因為極度的渴望和壓抑的激烈衝突,漸漸的,突然對食物產生反胃的情形。
是的,她現在對所有的食物……不對不對,對所有男人都失去了胃口。
但是,這卻沒讓她的日子好過一點。雷恩對她的恨意與日俱增,她怎麼想也想不明白。
難道她這樣還不夠嗎?為什麼雷恩越來越恨她?每一天,她勉強走出自己家門,都可以感受到雷恩日益恨毒的目光。讓她最委屈的是,她什麼也沒做。
沒有男人沒關係,快把這個跟蹤狂弄走吧……
「陳翩呢?」她有氣無力的問。雖然說,身為一隻東方狐妖跟一個西方天界降生人間的少女女求助實在傷了她的顏面,但是這種時候……是管顏面的時候麼?「問她要不要打工……我願意出所有的財產。」
狐影非常同情的看了她一眼,「……陳翩去梵諦岡『留學』了。短期間內大概不會回來……」他躊躇了一會兒,不大放心的瞥了瞥店裡的電腦,「……你還是跟舒祈和解吧。雖然她最近趕工,聽說快要有空檔了……」
九娘申吟一聲,抱住腦袋。可以和解她也希望和解啊!但是舒祈那種死脾氣……九娘又一直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錯誤。「……雷恩若劈死我,她就會插手了。」
只是死都死了,誰還管舒祈插不插手啊!?
「舒祈也沒有想像中那麼不通情理。」狐影為另一個摯友辯護,「她表面上萬事不關心,但是梵諦岡直屬的黑薔薇十字軍來都城活動沒有報備,她不知道怎麼得了風聲,還不是嚴厲的派了軍隊把他們趕回去?她一直很公正……」
「除了對我以外。」九娘更不開心了,「我根本沒有做錯什麼,要怎麼認錯呢?再說,我也說了對不起了。不然還要怎地?殺人不過頭點地,也別太過了!」
「其實……」狐影小心翼翼的說,「你看雷恩會這樣……是不是因為……喜歡你?」
九娘花容失色的站起來……往洗手間衝了進去,馬上傳來驚天動地的嘔吐聲。
……反應會不會太激烈了點?
等她軟趴趴的爬回來,美麗的狐眼噙著淚水。「……你害我的午餐都完蛋了。」
真的是,很可憐啊。狐影幾乎要陪著她哭了。「這是我剛烤好的蛋糕,要不要嘗看看?」
「等一等……」常來咖啡廳的石榴花神要阻止,已經來不及了。
想要吃點甜食壓住噁心感的九娘,臉色古怪的放下叉子,不知道該把這口甜到可以殺死味蕾的蛋糕吞下去還是吐出來。
為了唯一的朋友,她直著喉嚨,硬吞了下去。然後這口小小的蛋糕馬上在胃裡造起反了,她又慘白著臉衝進洗手間。
石榴沈默了一會兒,歎口氣,「狐影的蛋糕是可以殺人的……」
全咖啡廳的熟客一起默默的點頭。可憐他們已經被謀殺了這麼久。
好不容易拉完肚子九娘回來,嘴唇已經褪得一點顏色都沒有了。「……求求你,去請個專門做點心的師傅吧。」
他一定是跟雷恩勾結了,巴不得她快死對吧?九娘差點又哭了出來。
像是她淒慘的日子沒有盡頭一樣,更多的苦難重重迭迭而來。
她已經勸告綠意將msn換掉,但是綠意還是花容失色的打電話告訴她,貢丸(是的,龔先生接受了這個筆名)不知道從哪兒找到她的e-mail,天天寫天書般的情書給她。
一面安撫她,一面教她如何將貢丸先生的信件設為垃圾信。
沒多久,貢丸先生又交了新稿來。眾小編輯迷得神魂顛倒,奔相走告。她和綠意看過之後默默無言。
故事大綱很簡單,很典型的男生追女生的愛情故事。但是很可怕的是,那個男生在女主角的門口等她(剛認識而已哦),結果等不到女主角的他,每五分鐘就詳細寫下時間和想說的話,貼了滿滿一整面門板的隨意貼。
「……管姐!」綠意差點大哭,「千萬不要讓他知道我的地址……嗚嗚嗚……」
九娘很淒涼的回答,「我懂,我完全懂……」尤其貢丸先生寫的那位女主角的容貌長相,完完全全都是綠意的模樣,連名字都音似。
真的很瞭解這種對偏執狂的恐懼。她被這種恐懼糾纏了快兩千年。正因為感同身受,她甚至送了綠意一個護身符。效果強大到可以讓貢丸先生兩公尺內看不見綠意的身影。
一面畫著符,九娘深深的感慨起來。枉她稱為三界之內最精通禁制者,她救得了綠意,卻救不了自己。
該死的雷神,剛好就是狐妖的天敵。
為什麼雷恩這樣的討厭她呢?想起狐影的「推測」,她的胃不由自主的翻攪起來。
不,她哪敢相信這種恐怖的不實推測。
瞥了眼進門就討好的叫了「管姐」的貢丸……她的無力感又更深了點。
總編大概是沒業績上報不好意思,居然跟某家影藝公司合作,推薦旗下的作者去寫偶像劇劇本。當然,他老大只負責出點子,賣力苦幹的是她這倒楣的小編輯。
最後出線的是,銷售大紅大紫的貢丸先生。
她雙目無神的凝視虛空,心裡很明白何以貢丸會出線。這位先生若生在三十年前,大約是那種三廳兩院,搭個五個佈景就可以演完一部電影的名編劇。
無力是很無力,但是她還是接了下來。
雖然她真的考慮過,要不要抱住他,好讓雷恩乾脆劈死永絕後患……她也趁機可以脫離苦海。
哎,她真痛恨自己有個不像狐妖的良心,和過度嚴苛的審美感。到底她也只是想想而已,沒真的這麼做。
「以後……我就負責照顧你……」她依舊有氣無力,但是看在貢丸的眼底,卻顯得慵懶而撩人。
她一定在引誘我,絕對是的。貢丸挺了挺胸,不無自豪。他知道自己長得不帥,身高又是令人自卑的「不高」。但是看過他的小說的女人,很少記得這些外貌的小問題,都會瘋狂的愛上他。
太受喜愛真是麻煩。他暗暗的歎口氣。管編,你真的是很美很美……可惜不是我的型。我還是喜歡靦腆害羞的少女,你實在太熟了。
我還是比較喜歡綠意那樣的……
一想到那個頰上有著羞澀紅暈的可愛少女,他的心騷動了起來。「……寫劇本當然沒問題啦,等我寫好送來給管編過目。」他裝得若無其事,「聽說綠意也入選了?她的劇本寫得怎麼樣?」
「……還算順。」
這樣的資訊實在太少了,他有些不滿意。「呃,管編,我看過綠意的作品了。我覺得滿好的,但是有些小瑕疵……既然我和她都在寫劇本,能不能讓我們切磋一下?你有她的電話號碼嗎?」
「……通常是她打來的。你不妨將電話留下……她若打來,我會請她打給你。」
不給電話?貢丸不滿意的看著九娘。所以說,太被愛慕的男人也是麻煩。管編,實在是你太熟了,別因此吃醋呀。
「或者你給我她的地址?」貢丸鍥而不捨,「我直接去找她?」
「……我只有她的郵政信箱。你要嗎?」九娘輕咳一聲,「就算她的劇本或小說有什麼問題,也是我們編輯的責任。謝謝你的熱心……」
「我只是想幫忙。」貢丸有些懊惱。男人太受歡迎也是慘的。
「我替她感謝你。」九娘覺得自己的力氣漸漸消失,如果她不曉得貢丸想些什麼就好了……問題是,貢丸先生的「心聲」實在響亮到震耳欲聾。
是我錯。她低頭懺悔。她應該一看到貢丸進辦公室就趕快張開結界的。她悄悄的捏了個口訣,趕緊將他的心聲趕出去。
這是有好處的,最少她現在一想起男人,就會想起見面次數最頻繁的貢丸先生。
馬上就會中了意氣消沈,一點點勁都提不起來,突然覺得……尼姑生涯也不壞。
正因為她這種哀莫大於心死的平靜心情,所以當小芳難堪的告訴她,貢丸在網路上有部落格,而且還說了一些什麼……
她去看的時候並沒有發怒。
那大概是她看過最無聊的部落格了。充滿了自大、驕傲、幻想。一向禮貌過度的貢丸先生,在部落格上面儼然是個君王,把照顧他的編輯、偶遇的女作者,隔壁班的學妹,和盲目崇拜他的女讀者……通通納入他虛幻的「後宮」中。
當然啦,也把他震耳欲聾的心聲寫了上去。
她托著腮翻著,看著貢丸用種自以為幽默的態度說著熟女的管姐是怎樣用誘人的身段引誘,他還正氣凜然的不為所動……九娘笑了。
雖然有點沒力。
她的惡作劇癖突然「芽」了起來,撥了通電話給勉強算是朋友的夢魔。
「我很忙。」夢魔小姐在人間搞起遊戲設計,三天沒睡的她心情正壞。
「我知道妳很忙。」九娘甜笑,「我介紹你一個好吃的『餌』。非常虛妄而且想像力豐富哦。」
「什麼?」夢魔精神為之一振,「美味的妄想嗎?」她已經好久沒吃到夠味道的妄想啦!
「我打包票。」她給了夢魔貢丸先生的地址。
希望你不要精盡人亡啊,貢丸。九娘雙手合十,偷偷地笑起來。夢魔讓人發起春夢,可是非常狠的……
她戴上耳機,聽著網路抓下來,搖滾版的往生咒。貢丸哪,我幫你回向和集氣了,保重啊。
九娘偷偷地笑了起來。
後來貢丸先生消蹤匿跡了一陣子。劇本交得很順,稿子也交得很順。但是每次打電話給他,他的聲音總是有氣無力,氣血衰竭的樣子。
真是的……夢魔也狠了些。就算久未進食,也別把人吸乾了……雖然九娘知道,夢魔狠歸狠,卻很謹慎的踏在界限之內,不會真的傷人性命。
進食是一回事,惹怒管理者又是另一回事。
耳根子因此清靜不少,也算是個好消息吧?不過她原本陰霾的心情因此快樂不少。
只是……你知道的,這都城立都將近百年,許多「移民」都從唐山渡海而來。許多妖族世家或避禍、或求安靜的日子,都齊聚這個魔性都市。
住在這城市,難免要融入「原住民」之中,照樣也要工作、結婚。許多「移民」
因此與人類通婚,留下許多潛伏的基因在本來血統就很複雜的人類之中。
所以,這位嬌小的女郎接到出版社來找她,九娘並不是很意外。
她比較意外的是,來說情的女郎,居然很有些道行。雖然不過五百年,卻真的是潛心苦修,根基堅實。更難得的是,她在徵信界還頗有名氣,不是深山隱居的那種。
遍染紅塵不沾衣,反而是更為堅貞辛苦的修行,九娘不禁有些敬意。
「我姓朱,朱茵。管編輯。」她遞出了一張名片。
九娘接了過來,唇角噙著莫測高深的微笑看著她,朱茵也微笑著回望她,兩個「人」
都沒講話。
她乃是可以看穿各種禁制結界的管家狐妖,怎麼不知道朱茵的本相?只見她娉娉婷婷,舉止優雅,穿著精心裁減的手工套裝,卻是那樣低調合宜。纖美的腰肢只得盈盈一握,充滿了纖細感。
這是昆蟲類妖怪的特徵,尤其她身穿的織物絕非凡品。
只聞這位大名鼎鼎得道蜘蛛精的大名,這還是第一次看見她本人。
朱茵也用著敬佩的眼光,打量這位不肯修煉卻妖法高深的狐妖。一雙媚麗的狹長狐眼微微上翹,面含春意不露,幾分慵懶在睫,款款多情在眉,卻又將天生的狐媚收拾得這樣乾淨清爽……果然是屢經雷災猶然優遊的大妖。
兩個「人」相對無言,只是含笑。沈默中卻帶種謹慎的殺氣,互相刺探對方的深淺。
好些時候,朱茵才輕輕吐了口氣。「小孩兒家不懂事,衝撞了九娘娘。請看我薄面,就饒了他如何?龔家一脈單傳,若失了這點根苗……這叫我……叫我……」說著說著,朱因紅了眼眶。
「朱小姐何必太謙?」九娘微笑著,「照您的道行,夢魔也未必是對手。我還得請您手下留情,饒了夢魔呢。說來是我惡作劇,讓夢魔去祟他的。念在夢魔修煉艱辛,不要太為難她才是。」
這樣不卑不亢,朱茵反而難下手。素來聽聞管九娘是個有情有義、一言九鼎的狐狸精,不如用真情直述,說不定還能得她一些同情。趕跑一個夢魔算不得什麼……
誰不知道管家狐妖人面情面極大,三界具有門路?趕跑一個夢魔,會不會又送來更多妖精?
不如軟語解釋開的好。
「九娘娘,」朱茵有些羞赧的說,「小妖不敢相瞞,實在龔寰這孩子,是我留在人間一點血脈。雖說傳過了數十代……血緣已經非常稀薄。但是要我眼睜睜的看著這點根苗沒了,實在心痛難忍……」
九娘摸了摸下巴。她向來聽說,蜘蛛精若與異性燕好,總是會轉頭吃掉異性(這倒是不分同類異類皆此),若是生下子嗣,也往往轉頭不回顧,讓子嗣自謀生路去。
朱茵倒是有些不同於眾。她目不轉睛的看著朱茵,看得朱茵雙頰霞紅越深,眼底也滾著淚。
「……實在是……他們的祖上,與我相戀之後,讓我吃了。哪知吃了他以後……突然感到心痛難忍,這才知道我動了情。他們龔家一脈單傳,就因為我邪祟了他,竟使龔家斷了香火……追悔莫及,幸好懷了孩兒。辛苦含辛的將孩兒養大,這才悔起過往種種。很不該貪圖口腹之慾,妄自傷生。自此因情生悔,因悔入道,這才努力修行,希望可以略釋往日之悔罷了。說是修行……自愧道心不堅,還時時回顧人間這點根苗……實在罪該萬死。若九娘娘能瞭解我這份微薄的苦意,請輕輕放過我龔家孩兒吧……」
說完,朱茵想起追悔幾百年的失誤,心頭一酸,哭了起來。
九娘原本就心慈意軟,只是不肯承認罷了。人家家長這樣顧念幾百年來的子孫,你好意思說不麼?
無人不冤,有情皆孽呀。
「原本就不是什麼大事,」管九娘喟歎一聲,「他也是我的作者,難道我還真的跟他過不去?不過是略示薄懲,警戒一下罷了。既然朱小姐都來說情了,這點小事還掛懷,就顯得我不識禮了。」
朱茵得她承諾,心頭寬了些。「九娘娘果然寬宏大量。」
「這算什麼呢。」九娘揮了揮手,遲疑了一下,「……朱小姐,你掛念著人間一點血脈,於你修行,極為不利。」
這話一下子戳了朱茵的心。她何嘗不知這罣礙妨礙她的修行?但是她成仙要做什麼呢?她修行是為了懺情,為了可以長久留居人間,保住心愛的人一點血脈。
但這狐妖……果然有情有義,不是虛傳的。
朱茵點了點頭,握著手帕站了起來。「……謝九娘娘金言。」躊躇了一會兒,雖然她也懼怕雷神……但是這狐妖的恩義不可不報。
「九娘娘,萬物皆相生相剋,不只在五行之內,您可知道?」
九娘有些摸不著頭緒,「哦?」
「我經營家小小的徵信社……都城內眾生之事皆略有所聞。聽說您為雷神私仇之事甚為困擾……您可知道,大妖上邪來到都城?」
「我知道。」九娘轉思想想,像是看到一線曙光。
「上邪君亦為雷屬。但是眾生相剋,不僅五行相剋而已。」說完,朱茵就告辭了。
她是暗示我,上邪可以替她趕走雷恩?
望著朱茵纖小的身影沒入電梯,有種感激和憐惜的感覺交錯。這都城……不僅僅容納了人類的聚散,也容納了眾生的悲歡。
她走到窗前,看著大樓下螻蟻般的芸芸眾生。到底多少是移民,多少是原住民,從這樣遙遠的距離看下去……
其實沒有什麼兩樣。
也因為眾生皆在此,所以這個幻影般的都城,才有這樣濃重令人眷念的氣味。
「明天,我去見見上邪君吧。」她輕輕的說著。
窗外下起雨來,切割著玻璃窗,像是為這都城的悲傷,付諸一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