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家後院的牆很矮,她從六歲開始就學會爬牆,動作熟練的把手伸到隔壁鄰居家的院子去——
那裡面種著不高不低的果樹,每當秋天來臨,樹上結滿了可口的果子,一個個鮮嫩欲滴的,任她挑選。
今天,照樣挑了個又圓又大,叫不出名字的果子,齊粉黛乾脆趴在牆上,像只貪婪的小松鼠,啃完一個,再摘一個,永不滿足。
吃到第四個,才咬了一口,就覺得很飽了,正猶豫著要不要吃完,低頭看著啃到剩一半的果子上居然有個非常刺目的黑點!
齊粉黛的心跳中斷,瞪大眸子細細端詳,那「黑點」居然還微微蠕動了兩下!
「呀——」瞬間,震天的尖叫聲從她小巧的唇瓣喊了出來。
彷彿遇見世上最可怕的事物,齊粉黛火速丟開沒吃完的果子,手忙腳亂中差點從牆上掉下;這時,一雙大手握住她的小胖腰,將她從牆上抱下。
「小粉,傷到哪裡了?」好聽的嗓音像一陣柔暖的風吹過。
發問之人是齊家的鄰居,果樹的主人,齊粉黛跟他很熟,貼在他身上又大叫了幾聲,隨後哭訴,「嗚嗚嗚,果子裡面竟然有蟲,嚇死我了,怎麼會有蟲?」
果樹的主人是個年輕男子,相貌十分俊俏,面目含笑。
「告訴你多少次了,想吃果子,叫下人過來說一聲,我會挑乾淨好吃的送給你,不要每次爬牆來摘。」他將齊粉黛放到自家地上。
一牆之隔的兩家人交情一般,來往得最密切的只有他們兩個小輩。
齊粉黛的淚沒哭出幾滴,冷汗倒是流了一身,臉色哀戚的批評,「我從六歲吃到十二歲,還沒吃過那麼噁心恐怖的蟲子,你種樹的技巧退步了!」
「你這種『不告而取』的行為算是偷竊。」他這個果樹的主人沒指責她的行為已是很寬容了,她還反過來怪他種樹的技術不佳,這是什麼道理?「再說,你也曉得自己十二歲了,快到能嫁人的年紀,往後別再像男孩子一樣淘氣,爬牆鑽洞之類的事不可再做了。」
「離哥哥好囉唆!」齊粉黛聽得厭煩,大力搖頭。「我不聽了、不聽了!」
齊家的隔壁住著書香門第的公孫世家,公孫家的長子此時帶著齊家的獨生女走出後院。
院子外是雜草叢生的河岸,公孫離歌在岸邊的古井旁打了一罐子水,遞給齊粉黛清洗嘴巴。
齊粉黛洗完了,正要伸手擦汗,公孫離歌制止了她,動作熟練的取出她塞在腰帶的手帕,往她柔嫩的小圓臉蛋擦去。
「不行!」她忙不迭的阻止,「方纔用來擦果子了,有點髒髒。」髒了的手帕不能用,她揪住他潔白的袖子往臉上一抹,擦乾淨後,她一副很吃虧的樣子,「我再也不吃你的果子了。」
公孫離歌的脾氣好是全城公認的,他默默的捲起被她弄濕的衣袖,不計較她的言行,反而遺憾道:「以後我恐怕也沒什麼時間去照顧那兩棵果樹了。」
齊粉黛眉頭微皺,仰望著他,「我聽爹娘說,你要去京城考試,真的嗎?」
「讀了那麼多年的書,不去考一番功名,對誰都交代不過去。」他正好低頭,與她對視。
齊粉黛在他俊俏的臉上找到一種難以形容的表情,直到許多年後她才明白──那是離別前的感傷!
他不知道,離開以後,等待他的前景是什麼?
公孫家有不少當官的,只是階層不高。離歌雖是長子,娘親卻死得早,父親很快又再娶,後娘家世不凡,為他添了兩個弟弟,在家中很受寵愛;他這個長子的處境反倒尷尬起來。
齊粉黛明白,她的離哥哥在家裡沒啥地位──他住在冷清的後院苦讀詩書,養著兩棵他娘親生前種下的樹,他的生活十分寂寞。
「你在這裡等等。」齊粉黛跑進自家後門,飛快的搬出兩個小凳子,提著一包零嘴回來,與他在岸邊坐下,面向前方水光粼粼的河流。
河水中,一群活潑的鵝正歡快的嬉戲著。
齊粉黛年紀小,不知憂愁,抱怨道:「你要走,那我也離開好了,去我義父那裡住幾天,不然在家裡都沒人陪我,好無趣。」
「你的幾個丫鬟不是很聽話嗎?怎麼不找她們玩?」
「她們只懂得煮飯、拖地、繡花,我是不做家務的。」齊粉黛抬了抬下巴。
公孫離歌清澈的眼眸裡映著她天真的圓臉兒,她毫無顧忌的模樣令他羨慕,也令他感到輕鬆──每當有煩惱時,想著她,他就能放下心裡的負擔。
「男人可不喜歡不做家務的姑娘,你今後怎麼嫁人?」
河水中,有的鵝翩翩起舞,有的互相依偎,成雙成對。
「我爹娘最愛我了,捨不得我出嫁,他們說,要找人入贅當我的妻奴……離哥哥,你若沒人要,就入贅我家,我爹娘分給你一起用,我……我會疼你的!」說著一知半解,又帶著哄騙意味的話語,齊粉黛努力模仿家中經商的長輩們談生意時的態度,圓臉蛋上擠出了一個自認有夠誠懇的表情。
公孫離歌凝視著她,眼裡的笑意由淺到深,一點一點的增加,然後他溫柔的告訴她,「謝謝你,小粉,你是我永遠的家人。」
齊粉黛忽然感到難為情,全身上下像是爬滿了蟲子似的,她坐立不安,可又不覺得身子癢,倒是胸口處傳出陣陣騷動,讓她彆扭極了,想叫公孫離歌不要這麼看著她,但被他凝視著的自己明明很興奮……
「那、那你快說故事給我聽!」她大聲命令,引開他的注意力,希望他沒發現到她不自然的反應。
「今天想聽什麼?」
「上次『赤壁之戰』沒講完,繼續。」
他輕聲笑,以迷人的嗓音徐緩的說起未完的故事;齊粉黛認真的聽著,懵懂的心逐漸安定下來。
她是家中獨女,自小受盡寵愛,但她也寂寞,沒有朋友,結義的兄妹也不住在一塊,陪著她的下人又顧忌她的身份,不會跟她一起玩耍。
孤單的童年裡,只有和公孫離歌在一起,齊粉黛才會感覺有趣。
儘管斯文有禮的他,性情愛好與她完全不同,但他待人真誠,極有耐性,溫柔體貼,不管跟誰相處都合得來,對付一個小他六歲的女娃兒自然是輕而易舉。
「什麼時候,我們去赤壁玩?」故事聽完了,齊粉黛對故事中的場景有了期盼,恨不得立即跑到現場觀察一番。
她身邊的少年笑著答應──等他從京城回來,他會找機會陪她去把故事裡的每個地點、每個景物都看一遍。
那天,陽光暖暖,風輕輕,他笑容淺淺,語調柔柔的許下了承諾。
那個承諾像顆拔除不去的種子落在她的心田,悄悄的發了芽,因她的期盼而滋長,一天天茁壯,可最終他沒有兌現!
那天是他們最後一次私下相處,這之後,他離家,進京趕考。
她去義父家作客,玩了大半年,回家後,聽說他考中了,封了官,她還來不及為他高興,沒幾天又聽說他要娶宰相的女兒為妻。
她十分震驚,常聽人說「腦海一片空白」這種話,本來不曉得這話確切的意思,聽說他要成親時,她終於親身體驗到什麼是腦海一片空白了。
她不能接受,但又不懂自己為何會那麼難受?
等他榮歸故土的同時,他的新娘也到了,一雙璧人及時成親,街頭巷尾紛紛祝賀,只有她獨自關在房裡,整日沒精打采。
當所有人都因他成了高官,奉承討好他時,她不再爬牆看公孫家冷清的後院裡是否還有個溫柔的少年在等她去靠近。
他們不再見面、不再交談,他家後院的果樹交給下人隨意處置。
沒多久,他搬了家,在城中買了一塊地,建了高樓,宴請賓客,請帖送到她家,她依然不予回應。
她太難受了──在他成親之後,她不想再跟他見面了。
反正他不可能再說故事給她聽,也不可能再哄她開心,更不可能準備果子給她吃……
他有了妻子了,他是別人的夫婿,他的一切都交給另一個女子了。
她太難受了,想到頭暈都不懂為什麼他會這麼快就成親?
一想到他有了親密的伴侶,將來還會有子女,有他自己的家……她就連飯都吃不下,覺也睡不好,整整兩個月,她只會繞著後院外的那條河茫然的走來走去,像個迷路的小孩。
娘親看不慣她如此萎靡不振,打發她去義父的封地遊玩。
這一走,又是半年,再回來,迎接她的是更為驚心動魄的巨變──
宰相叛變,株連九族,身為女婿的公孫離歌受到牽連,被抄了家!
他死亡的消息傳到她的耳中時,他在城中新建的樓也塌陷了。
隔壁,一片狼藉的公孫家宛如廢墟,冷清的後院裡,果樹孤伶伶的只剩一棵;她在院子外的河邊哭了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