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花園後,被師父壓住的那股窒息感才消失。
他回房處理了一些師父早些前交代的重要門務,卻不是很專心。
他一直想起那個女孩……
對了,若袖喚她慈柔,真是適合她的名字。他想著那女孩天真開朗的笑,還有面對殺生這種他們早習以為常的事時,那種手足無措、無助恐懼的可憐模樣……
想到她的眼淚,寒芬心就亂,無法再做事。於是他走出房間,想上大街,出去晃晃,順便去亭子瞧瞧,看看有沒有好的生意可拿。
經過廊道時,他聽到一旁的樹叢裡有嬉鬧聲與尖叫聲。
「喂!放在她身上!放在她身上。」有人起哄道。
「不、不要過來!」一個女聲尖叫道:「拜託!不要這樣對它!」
他皺眉,這聲音好熟悉。
「哎呀!慈柔!你看你看,那狗仔的血,它死了、它死了!」有人看到女孩尖叫,更是變本加厲的要去捉弄她。
寒芬呼吸一窒,想也不想就下了廊道。走入樹林,拐了個彎,馬上就撞見一群人正圍著慈柔,不讓她逃。不但不讓她逃,他們還把一個東西在她頭上、身上拋來拋去──
寒芬定睛一看,竟是剛才慈柔全力保護的那隻小狗仔的屍體。那狗仔的頸子破了個口,血甚至把慈柔的白衣給潑灑得觸目驚心,就好像是她受了重傷一樣。
但他很清楚,那個女孩,即使被若袖打得體無完膚,也不會露出那絕望蒼白的臉色。可看看現在的她,看到那狗仔的屍體被人踐踏,就好像自己被凌遲一樣──她這樣的人,怎麼可能做得了殺手?!他無法想像,也不願想像有那樣的一天。
寒芬忍無可忍,快步無聲的靠了過去。
當師弟又要把那小狗的屍體朝慈柔砸過去,寒芬手快,抓住了那狗屍。
師弟妹們本想回頭罵誰多管閒事,可一看到大師兄那冷得像冰的臉時,各個都噤聲,甚至討好叫乖。「大、大師兄……」
慈柔一愣,怯怯的抬起頭看他。
「師父是要我們殺生沒錯。」寒芬瞪著他們說:「可他有教你們這樣侮辱屍體嗎?」
「沒、沒有。」大家乖乖的回答。
「你們有本事,就光明正大的把我們這些在上位者鬥垮。」寒芬又嚴厲地說:「不要耍下三濫的把戲,欺負一個比你們還差勁的人。」
大家都排排站好,不敢吭一聲,也不敢多看寒芬一眼。
「知道了就快滾。」寒芬喝一聲,大家渾身一震,匆匆說了一句「謝謝師兄」後,紛紛夾著尾巴逃走。
樹林裡,只剩下慈柔和他。
慈柔低著頭,慢慢的爬起來。寒芬看得出來,她的腿嚇得都軟了,她卻還是忍著驚懼,朝他行了個中規中矩的禮。
「謝謝你,師兄。」她又說一次,好像這樣才可以表達她的真誠。「真的很謝謝你。」
寒芬沒有回話,只是看著她。
她沒有抬起頭看寒芬的表情與回應,只是疲弱的走向那狗仔的屍體,像抱嬰兒一樣,小心翼翼地將它抱進懷裡,還順了順它被弄亂的毛,彷彿它還是活生生的一隻小狗。
寒芬看著她削瘦的肩膀,無助的顫抖著。她想哭,卻顧及到他還在旁邊,所以不敢放肆的哭出來。
寒芬不知道心裡到底是什麼滋味,只覺得一股酸苦在裡頭泛著。
他不想細究他對慈柔的感覺,他只明白自己不該這樣放著她不管。
慈柔擦了擦眼淚,跛著腳要往樹林深處走去。她被若袖狠打,連路都走不好。
寒芬出聲。「去哪裡?」
慈柔沒回頭,繼續走,只啞著聲音回答:「我想要把它埋起來,這是我唯一可以做的事。」
寒芬上前。「先擱著,我帶你上藥。」
「不需要,師兄。」慈柔有氣無力的說。
她居然拒絕他?寒芬先是一愣,之後卻有些生氣。
「站住!」寒芬喝道。
慈柔怕人凶,便乖乖的站住了。
「哪個比較重要?」寒芬問她。「是你自己,還是那死掉的狗?」
慈柔慢慢地轉過來,一雙哭腫的眼,飽含著傷心、慈悲等情感,默默的看著寒芬。寒芬被這眼神一震,忽然啞了聲音。
這眼神,充滿人情的眼神,他已經好久沒看到了。他最後一次看到,是他滅了門,把父親孩子都殺了,做母親的因故在外,本可逃過一劫,卻還是闖了進來,抱著她孩子的屍體,用這種絕望、哀慟的眼神靜靜地看著他,即使他拿刀架在她脖子上,她也沒什麼反應。他記得自己那時還年輕,受不了這注視,便氣急敗壞的把那母親給殺了。
他以為自己可以忘掉,卻沒想到,他始終記得,記得自己殘害生命的罪孽。
「大師兄。」慈柔沙啞的說:「它、它是我害死的。」
寒芬愣住。
「所以,它比較重要。」
寒芬斥道。「你這什麼傻話。」他一個箭步上前,抓住慈柔的臂膀,想把她拖到房間上藥。「走,我找人替你上藥。」
慈柔慘叫了一聲,寒芬收手,知道自己誤觸她的傷口,心裡感到愧疚。可他臉上還是強硬地說:「傷成這樣,還倔?」
「師兄,你不要管我。」慈柔故作堅強的說:「你管我,師父和二師兄會責怪你……」
寒芬的眉皺得更厲害。他生平最討厭別人拿師父壓他,即使人家是為他好。
慈柔吸了吸鼻子,忽然蹦出這句。「我、我有背門規喔。」
「什麼?」
「門下互助,助者十鞭,被助者二十鞭。」慈柔說:「師兄會被鞭,所以最好什麼都不要做。」
寒芬傻眼,她竟用門規來頂他。
既然如此,那她上次為什麼要幫他?她就不怕被鞭嗎?
這女孩到底在想什麼?!
「我不希望師兄因為我被打。」慈柔咬了咬唇,又說:「我也不想因為師兄,再被抽二十鞭。」後面那句是裝狠心說出來的,其實,寒芬願意出手救她,她真的很高興,可不這麼說,她沒辦法脫身。
寒芬冷了下來,不再堅持。「是嗎?」
她都這麼說了,自己再熱心,豈不是像笨蛋?
慈柔點點頭。
「那你好自為之。」寒芬冷冷拋下這句,甩頭便走。
慈柔像個孤兒一樣,被扔在後頭。
走在路上,寒芬不許自己再多想。但他壓抑不住怒火,那怒火的起源,他不得不承認,是因慈柔而起的。
意識到了什麼,忽然,他站住,閉上眼調整氣息。
他發現自己竟為了一個不上道的小師妹,而心緒起伏?
這樣根本不是自己。他厭惡一切不能掌控的東西,包括自己的心。
他硬是將腦海裡那無助、淚眼汪汪的女孩給忘掉,然後封閉了自己的心,又是一臉淡漠,做回了以前的寒芬。
***
一天,寒芬被師父派出門,到街上的那座殺手亭去取新案子的水牌。也要他上磨勘院附近打聽,看看他們鎖定的那些目標是否還在京城派官,或是已從外地進京接職。
這是寒芬常做的事,很熟練,甚至以富家公子的身份,與院裡的官員打好了交情,這些官員總是無心地說出他要的情報。
到了下午,太陽小了些,天氣正涼爽,寒芬便打發了車子,自己走在街上,打算漫步回去。待在師門裡太悶,總是勾心鬥角,他希望有多一點時間留在外頭。
走上棉桐大街,寒芬隨性地逛著,當他往一條小街看去時,他愣住了。
是她,慈柔。
他的呼吸一窒,臉冷了下來,幾天前被她拒絕的不快回到心中。他這才知道,這幾天的遺忘,是他強制自己別想起的。
他以為自己就像以前一樣,壓根兒不在乎任何人,對這個女孩也一樣。可萬萬沒想到,那口頭上的不在乎,只是一個表象,很容易戳破。
像現在,他只是看到她的身影,他的目光就一直被吸住,無法移開。腳步甚至也不動了,就這樣站定在熙攘的街道上。
他沒有意識到自己舉止的異常,只是心裡生了好奇,好奇這個女孩在那裡做什麼,他想看個清楚。
慈柔站在一家專制糕餅的店舖前,亮著一雙眼,看著火灶上蒸著的糕餅。
寒芬暗暗地鬆了口氣。看她那亮得像星辰的雙眼,他竟感到慶幸,慶幸那天的遭遇沒有滅了她的天真。她的天真,她的開朗,是她的財寶,他真希望這傢伙可以一直好好抓住,不要被師門裡的那些人給破壞了。
他又站近了一些,想看清楚她在做什麼。
「好香。」慈柔和那鋪裡的夥計說:「這裡頭蒸的是什麼?」
夥計說:「白糖做的水晶鬆糕。」
「喔!好好聽的名字,一定很好吃。」她笑得有些饞。
「姑娘,要買一塊嗎?一塊兩個銅錢。」夥計招呼她。
可寒芬卻看到慈柔很猶豫。他想,兩個銅錢而已,他衣服上的一條絲線都不只兩個銅錢。
慈柔沒回答,卻轉移了話題。她探了探鋪裡的烤爐,又問:「小哥,那裡頭又在烤什麼,好甜好香……」
「喔!是西北的羊奶甜饢,用羊奶跟糖和的面,捏成羊狀再下爐去烤。」夥計最後一句一定說:「如何?姑娘,要不要也來一個?便宜得很,一個銅錢可以給你兩個。」
寒芬再看她。一個銅錢,她身上總該有吧?
「這樣啊……」可慈柔還是很為難的樣子。最後她咬咬牙,向那夥計鞠了躬,說:「謝謝你,小哥,你們做的東西真的好香喔!再見。」
說完,她就走了。
夥計和寒芬同樣傻眼。
「一副很想吃的樣子,可是卻不買?」夥計跟他的同伴喃喃念道:「怪了。不會真的連一個銅板都沒有吧?地上隨便撿也撿得到銅板。」
但寒芬卻不這麼想了。他想起慈柔還只是個下等學徒,吃喝一切由師門供應。如果他們不出外接案子,根本不可能有任何積蓄。他自己不就這樣苦了好幾年,才熬過來的?
有些師弟妹因為懂得拍馬屁之道,因此可以從已出師的師兄姐那裡得到一些跟班費,生活才能過得好一些。他性冷,不喜歡別人跟他來這一套,但若袖就有很多人討好他,散的錢財也就多了。
如果這傢伙平時也能花言巧語一下,今天也不會落到看到想吃的糕餅,卻苦於無錢而悶悶地走開。
他想起那天,怯弱卻又倔強地扞衛那隻小狗仔的她。這樣的她,怎麼可能拍若袖的馬屁,若袖自然也不喜歡與他作對的傢伙。
慈柔走了以後,換寒芬走到那家鋪子前。
夥計一看寒芬穿著的華服,便趕緊招呼。「喔,爺,您需要點什麼?」
寒芬看了看蒸籠,和店裡頭的爐灶,簡短地說:「這個,那個,各來十個。」
他破天荒買了甜食。可他一點也不喜歡吃甜食。
他只是想起慈柔髮亮的一雙眼睛,還有落寞走開的背影,才忍不住買的。
***
寒芬循著回府的方向走去,可一路上,他都在矛盾著。
他從來沒有對誰這樣做過。
他不知道要怎麼把為人家買的東西,交給對方。要擺什麼表情?是笑?還是要酷酷的?要說什麼話?「喂!給你,替你買的。」,還是「少廢話,拿去。」……
到底要怎麼做……他完全沒有概念。
他想放棄,可他買了他從不吃的甜食,到底要幹嘛?他從不衝動,從不婆媽,不知慈柔有什麼能力,可以讓他變得不像自己?
邊走邊想著,忽然前方爆出了一陣吆喝聲,似乎是在吵架。
他聽到一個大漢大罵著。
「臭娘們兒,沒你的事!你皮在癢,欠打啊?!」
「你們這算什麼英雄好漢?!」他一愣,聽到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聲音頂撞著。「堂堂大男兒,欺負孤兒寡母的,真是難看!」
「馬的,不知道狀況,少在那裡裝腔作勢!」大漢罵道:「那女人的丈夫,欠咱們一百兩,我要他們還來!」
「那你去找她丈夫啊!人家好端端在這兒討生活,你幹啥打爛人家的生計?」那女聲還是毫無畏懼的說。
「他娘的,我要是找得到那下三濫,我才懶得到這臭不拉嘰的地方!」大漢開始警告。「喂!娘兒們,我數到三,你最好快滾,我還會饒你一命。」
寒芬無來由的心一緊,趕緊擠過人群,要把那處在紛亂核心的女孩給拉出來。開玩笑,她根本不會武功,想到她被若袖打得半死的模樣,他的心就寒了一半。
他好不容易擠進了人群,終於可以看到出事的禍端,卻又是結實的一怔。
只見一隻像雀鳥般輕靈的影子,只是輕輕一碰地,便躍離了人群,跳上屋脊。
寒芬見慈柔與那粗漢子離得遠些了,才鬆了口氣。同時他也對慈柔刮目相看,沒想到她的輕功運用得如此靈巧。這大概是她的天生麗質,所以頗為勢利的師父才願意將她收入師門。
「臭娘兒們,你給我下來,和老子打一打!」大漢見慈柔像鳥一樣飛起來,先是一驚,後是一怒,因為他根本打不到她,遂指著慈柔破口大罵。
「除非你放過這對母子,去找那個真正該被你打的傢伙!」慈柔不遜地說。
原來這小傢伙也是有個性的,會擺出這樣的表情。寒芬看著那只屋頂上的小雀鳥,心裡想著。
「放你娘的狗臭屁!」大漢一氣,彎身撿起石頭,就朝慈柔擲去。
寒芬在旁看了一身冷汗,也趕緊隨手撿了石頭,想把大漢的攻擊打偏。
可他還沒出手,只見慈柔的手隨意一伸,就準準地接到了石頭。然後她拿著石頭,反朝大漢的肩頭擲去。
大漢被打得哇哇叫,半隻手臂都不能動。
寒芬又發現了一個驚奇。這小傢伙,對穴位很瞭解,眼力也毫不遜色。
「我說過了。」慈柔嘟著嘴,有些像任性的小姑娘那樣說話。「不要再找麻煩了。這個世界是怎麼了,為什麼真正該受罰的人反而沒事呢!真是討厭!」
聽她這麼說,寒芬竟忍不住噗哧了一聲。她那抱怨世界的表情,還真是……真是可愛……
可愛?他竟會想出這個字眼?可不說可愛,他想不出還有什麼詞可以形容慈柔了。
「我就跟你說,我一定得要到錢!」大漢軟了身段,心急地說:「要不到錢,我這層皮休想留著。」
「啊?」慈柔聽了一愣,隨即跳了下來。「你會被懲罰嗎?」
「咱家老爺不會放過我!」大漢一說到主人,竟急得紅了眼。
慈柔想了一下,竟露出不忍的表情。她上前拍拍大漢的肩,說:「好啦,我幫你找到欠債的人,好讓你有個交代,行嗎?」
眾人傻眼,不只是大漢,還有寒芬。
他想,這個女孩真是慈悲過了頭,連剛剛的敵人她都可以馬上憐憫。這不是做作,就是天真過了頭。
「你這娘兒們……」大漢拉不下臉,卻無法再對她凶巴巴了。
「這世界的規則很簡單啊。」慈柔說:「欠債就應該由本人還。自己造的因,就要自己收果,這不是普世的道理嗎?還有啊……」她咳了一下,又說:「我不叫娘兒們,我叫慈柔。」
說完,她朝他的肩膀點了點,大漢的肩膀終於能活動了,只是還有些麻,使大漢的臉色不怎麼好。
不過,他也對慈柔另眼相看。「算你有種。」他看了那對剛被他砸了營生攤子的母子,放不下身段道歉,只說:「我答應你,我不會再找他們麻煩。可你記住,一定要幫我找到那欠債的傢伙。」
「沒問題,我幫你。」慈柔拍拍胸脯。「免得你被剝去一層皮。」
大漢竟哈哈笑了笑,顯然覺得這丫頭很有趣。鬧事結束,他們便走了。
「呼──」慈柔鬆了口氣,趕忙蹲下身幫那對母子整理被砸爛的東西。她還一邊慰問著。「沒事吧!嚇著了?沒事,真的沒事了,要振作起來啊……」
寒芬癡癡地看著她。因為方纔那樣一動,她的小臉變得紅撲撲的,顯得粉嫩可愛。
他想,像她這樣的女孩,真的不能做殺手。
怎麼能做殺手?怎麼能這麼糟蹋她?
他完全無法想像,這樣一顆單純可愛的心,會有被鮮血、被金錢給染黑的那一天。
無法想像。
要怎麼做,才可以替她保有這麼好的心?
寒芬迷惘地沉思著。
忽然,他覺得有些不對勁,又朝四周看了看,看到了可疑的視線。
他怔了一下,發現圍觀的人群中,竟然有若袖手下那批專拍人馬屁的師弟妹。
他不喜歡若袖,若袖與他也不對盤,自然這批師弟妹就對他敬而遠之了,平時除了打招呼外,沒什麼交集。
他看到他們不懷好意的竊笑,交頭接耳地說了什麼,便像老鼠一樣,縮頭縮腦地離開了圍觀群眾。
寒芬深吸一口氣。他突然有很不好、很不好的預感。
可那女孩,卻還是一派歡樂的替那對可憐母子收拾著殘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