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花如墨,香欲偷魂。
賀敏小心翼翼地捧著那株蘭,喃喃地說:“原來《聊齋》裡面的故事真的有實踐根據……”
《黃英》裡貪杯的菊花弟弟一喝醉了就倒頭扎土化作一株迷死人的菊花。現在她身邊滴酒不沾的蘭花仙也不幸被酒精打成了原形。
怪不得他叫她別回去呢。這個樣子在他們神仙裡是不是很丟臉啊?嘻嘻。
賀敏決定幫他一回忙,等他變回來了再回家。以後若他再凶她別管自己的事,她就拿這件事去臭他。
他要多久才會變回來呢?
她懷抱著蘭花,被香氣熏得飄飄然然。眼皮慢慢開始打架,她就這樣睡著了。
張開眼睛的時候,已經感覺到了蒙朧的晨光。她居然在車裡睡了一夜?
賀敏意識一清醒趕緊看向懷裡。蘭花還在。她松了一口氣,接著又歎了一口氣。他怎麼還沒變回來?
心裡越來越沒底。她想,還是先回家吧。
她開門換去駕駛座。淺淺的晨曦照在身上,無意一低頭,她一下僵住了。
這是……怎麼回事?手中的蘭花現在連葉子也變成黑色的了。而她昨晚以為是分外稀奇的墨色的花朵,竟然是腐暗枯敗的顏色!
毫無生氣的蘭花。她偏又懂得清晰。就快死去的樣子。
賀敏沖進駕駛座,把速度開到最大檔。銀色的奔馳飛速向荒野路團員公寓奔去。一輛拖拉機從田埂小路上慢悠悠地拐出來,奔馳尖叫著拐了三百六十度的彎,一頭沖向路邊的荒坡,滑了一段距離,最後半個車身扎進了一塊不深不淺的小水塘裡。
沒有人受傷,車子也沒熄火,只是無法再前進了,也不會後退。拖拉機裡的老頭罵罵咧咧地開走了。賀敏渾身顫抖地捏著方向盤,淚流滿面。
她咬了咬牙,推開車門抱著花就往回跑。
神啊,求求你!
晨光漸亮,愈來愈明晰地照出懷中蘭花變得枯黑的形貌。賀敏跑得幾乎要栽倒。她終於栽倒,爬起來又跑。
“……喂,你想救他嗎?”
一個空靈的聲音驀然傳進耳中。賀敏急促地喘息著停下了腳步。她飛快地打量四周,只看見一片空曠的路與田。她又看了一眼手中捧著的蘭花,抬起頭仰天大叫:“想啊!怎麼救?”
“你願意給他一件屬於你的、很貴重的東西嗎?”聲音繼續傳來。
賀敏想也沒想就回答:“什麼都願意給。”說完後又加了一句,“除了我弟弟!”
“沒他的事啦。要的是你手上的‘錦上添花’……”
賀敏立刻拔下了那枚鮮紅的團錦結戒指,大聲道:“拿去!快救他呀!”
聲音說:“你自己救!你把那株花先埋在土裡,把錦上添花也埋進去,然後這樣念……”
賀敏聽著對方傳授的真言,皺著眉說:“這不就是那快遞單上寫著的嗎?我看過啦。”
“得意什麼?”聲音頗為不悅,“這套真言有三條呢。你都曉得?”
“曉得呀。”賀敏說,“看過就記得了。只是還沒機會試過。”
“哼……哼……好吧,既然如此,你現在就念出來瞧瞧吧。”
莫名的,心裡幾乎沒生出一絲懷疑,賀敏一切照做。她緊握著雙手低吟出那如夢似幻的句子,心中一個勁地祈禱著,神啊,不管哪位神明,不管怎麼樣,請讓他活過來吧。
很快,她感到地面有了動靜。睜開眼睛,她看見剛剛埋好的土壟上透出了濃濃的紅色的光芒。光映在她的臉上,把她的臉頰也染得紅撲撲的。接著她又看見壟上冒出了一截小芽,很快地長高、長大,抽出碧綠舒展的葉片,終於生至兩三尺高,一串如玉的花苞盈盈綻放開來,馨香繚繞。
賀敏看呆了。驚奇,喜悅,震撼卻都混在她的臉上化成了一種由衷的傾心。她叫出來:“這……這是‘白玉素錦’?”
白玉素錦,是蘭中的神品。古人稱其“花色葉情品格俱居第一,可謂極藝之大觀也”,她從小就在書上看見過,如今看到眼前的真品,她激動得說不出話來。怎麼表達呢?啊,就是絕對滿分再滿分N次方的美花呀!
賀敏無條件地為其傾倒了,“天吶,原來子祥是白玉素錦?”怪不得!怪不得他那麼香,那麼……那麼帥,“他什麼時候變回人?變回來之後能再開一株‘白玉素錦’給我嗎?”
空中的聲音停頓了良久,才詭異地又響起來:“怎麼會是‘白玉素錦’?他居然升級了……好虧!”
“啊?”
“喂,你聽著,這下我可不欠你的錢了!”
“啊?”
然而聲音再也沒有響起,留下她帶著滿腦子的糊塗,一個人呆呆望著天空。
地面倏然亮起一陣光。她低下頭,發現那種株白玉素錦沒有了。花子祥坐在地上,全身裹著薄薄的晨霧,抬起頭沖她道:“喂,我的衣服呢?”
花子祥板著臉。
賀敏嘟著臉。
他們坐在剛剛弄上來的車裡,全身灰頭土色。
花子祥說:“你剛才干嗎管我?”
賀敏一拳打在他的頭上,“不管你難道看著你死嗎?”她氣得眼淚都流出來,“誰讓……誰讓你們這些沒用的神仙一下就脆弱成那樣?”
花子祥沉默了片刻,低低地道:“不是脆弱,而是時間已經到了。總有一個人要承擔的。其實我死了是最好。”
賀敏震驚地望著他。
他發動了車子,“回去再說吧。”
“錦上添花”現在在那個人的身體裡。
羅盤停了下來,花子康目光空洞地望著盤面上錯綜交疊的圖形。
一雙手從後面抱住他,抱緊他。
“不要擔心,哥哥。會好的。會好的。”
是啊,他願意相信希望。因為如果不信的話,就只有直接面對毀滅。
他的目光動了動,“子泰,如果……”
修長的手指從胸前爬到臉上,掩住他的嘴。
“如果是康被選中,我會陪著你。如果是我,我也會抓緊你,不讓你逃掉。
“好。”
兩張一模一樣的容顏相視微笑起來,一如清閒地徜徉在繁花滿谷的青山。
蒼干如松柏,花姿若牡丹。日日錦江呈錦祥,清溪倒照映山紅。
他們在哪裡都能活下去的。
門被推開。花子平走進來。
“他們要回來了嗎?”
花子康注視著羅盤,靜靜地點點頭。
這時屋外傳來了剎車聲。
賀敏一下車就看到四個人站在門口。
“子平哥?子安哥?子康子泰?你們……在等我們嗎?對了,小佳和吉利……”
“他們在屋裡。”花子安淡淡笑著,“都在睡呢。”
“還在睡?”賀敏覺得不對勁。氣氛好怪,她甚至覺得潛意識裡有種顫栗的感覺。她剛想再問一句,只聽花子平開口道:“他們還小。還是讓他們睡著的好,對嗎?”
賀敏覺得他根本不像在問自己。轉過臉,她看見花子祥正目光堅定地站在自己身後。
“怎麼回事?你們?”
“小敏,”花子安說,“我們住在一起三個月了,已經到了告別的日子。本來,我們可以利用‘錦上添花’的力量換另一種更好的方式離開。可是小敏,你怎麼私自把它給了一個人呢?我對你有些失望呢。你知道嗎,這對我們大家都不公平。”
賀敏的腦袋轟鳴了好一會兒。她一時無法接受,“子安哥,你們要走了嗎?可開始不是說的,要等到花開……”
“花已經開了。小敏,你沒看到嗎?”花子安指向團員公寓。
一瞬間,賀敏看見無數的粗枝長籐從屋後面的院子裡翻滾上來,覆蓋住整棟房子,又如蛇身鬼爪般蔓延到四周。宮殿像被施了巫術似的轉眼變成了一座鬼宅。
糾結盤纏的荊棘上布滿了黑色的花朵,菊,海棠,杜鵑……全都是死亡的顏色。一整片的黑暗襯著花子平冷冷的話語:“子祥,把‘錦上添花’交出來。”
花子祥撥開賀敏的身體走到他面前,“拿得到的話就盡管來試試。”
花子平一言不發地將弟弟一掌擊飛了出去。在賀敏的驚叫聲中花子祥擦著嘴角的血跡爬起來,沖上去和大哥較量了起來。
他們確實是不屬於人類的存在。賀敏終於看到了自己一心好奇著的“法術”。花子平周身旋繞的紫黑色的烈焰,就像科幻電影中神魔的怒息,又像古老傳說中不實的禁咒。他的臉映著忽明忽暗的黑氣,眼神如冰,仿佛從地獄來的死神。
賀敏忘了呼吸。為什麼會是這樣?子平哥不是最清奇均雅的菊花之神嗎?
花子祥被他紫焰壓制得跪在地上,動彈不得。賀敏咬破了嘴唇,口中不自覺地開始默念起來。
錦上添花在花子祥的體內,受到真言的感應,立刻自他胸前湧射出一團耀眼的紅光。花子平壓在他頭頂的手被光線纏住,自指尖開始綻出大朵大朵的黑色菊花,一直綴滿了他的半邊身體。
他松手退了兩步。花瓣像黑色的羽毛似的隨風飄開。他的臉色一片死灰。
花子祥大喝一聲沖上前去。賀敏更加提心吊膽,嘴唇再要動一動,花子安已經站到了她的面前。
“小敏,不要插手。”他的臉上已經沒有了笑意,“你已經做了不公平的選擇,還要再來妨礙我們?”
“可是,你們要做的究竟是什麼呀?子祥根本不是子平哥的對手!子平哥的樣子就像要殺了他似的!我……我才看著他活過來,不想要他死啊!”
花子安只是輕輕地把手放在了她的嘴上,“你不要出聲。”她瞪大眼睛,立時發覺到自己說不出話來了。
此時,花子祥的一擊被花子平接住,又被對方打飛在一堆荊棘上。花子平走過去,用紫黑色的火焰像網一樣把他貼面壓在地上。他從身後揪起弟弟的頭發,花子祥哼也沒哼一聲,用眼角的余光望著他。
“在這裡,對不對?”花子平伸手從他的後背如刀刃一般插進去,花子祥的鮮血順著他的手腕蜿蜒地滴下來。
賀敏被花子安抓牢,淚水奪眶而出。她看見花子平從花子祥體內拿出一個紅得滴血的東西——那枚團錦結戒指。
花子平正無聲地看著手中的東西。突然地上的荊棘急速地生長起來,包圍著花子祥的身體越長越密。在被完全裹住的前一刻,他虛弱的聲音輕輕從荊棘後面傳來:“大哥,對不起……讓你失望了……”
荊棘化作一個巨大的花苞,掛在枝籐上。下一秒,又是一片荊棘躥出來,纏繞住了一動未動的花子平。
戒指掉在地上。
花子安松開賀敏,來到那兩枚花苞面前,喚道:“大哥?子祥?”
花苞的外表堅如鐵,色如墨。賀敏撲在上面拼命敲打,“子祥!子祥!你們怎麼了?”她一邊哭一邊轉向身旁的花子安,“子安哥,這是怎麼回事?他們……他們究竟怎麼樣了?”
“小敏,你先不要難過。這個樣子對他們來說或許未必是壞事。”花子安握住她傷痕累累的手,最後一次放出白光替她治好,微笑道:“好了,接下來該輪到我了。希望一切在我身上全部結束。”
他府下身子撿起了地上的團錦結,握在掌中。紅光從他的指縫裡射出來,地面的荊棘又開始翻湧。
“不要!子安哥——”賀敏阻止不及,亦無力阻擋,眼睜睜地看著花子安又被封印在花苞裡。
“二哥!二哥!”童稚的哭喊聲從屋子裡沖出來。吉利掙脫賀佳的阻止朝這裡跑來。他先前已經醒了,被洞察情形危險的賀佳攔在房裡。他看著自己的哥哥們一個接一個地消失在眼前,再也忍不住了,“大哥!二哥!三哥!嗚……”
“吉利!等等!”賀佳跟在後面追出來,“不要跑!危險!”
而花子康與花子泰已經先一步抓住了吉利的雙手。
“康哥泰哥!放開我!”
雙胞胎各歎了一口氣。花子泰道:“吉利別鬧,我們帶你過去。”
賀敏已經把戒指捏在掌心裡。雙胞胎、吉利、賀佳都來到了她的面前。
花子泰對她說:“敏敏,把‘錦上添花’借給吉利一下。”
“不要!”她咬緊牙,“你們難道要讓吉利也變成那樣嗎?”
“你弄錯了。”花子泰苦笑起來,“被‘芽苞’護住的人,其實是被救贖了。”
賀敏愣住,“什麼?”
花子康看了看神色黯然的孿生兄弟,全然懵懂的小弟,還有滿臉驚異的姐弟倆,“我來說吧。事到如今,已經沒什麼好隱瞞的了。”
“我們原來並不是一家人。”
“我們原本也不是花仙。而是重罪在身的妖魔。罪孽深重得連神也無法救贖。”
“記不清是多少個百年之前,我們一個一個被降服,開始贖罪,一世接著一世。那時侯我並不知道別人的情況,只記得自己被關進炎獄,子泰被關在冰獄。那時我們就是兄弟。”
“我們本來該這麼贖罪到永遠。但這一世,神給了我們一個極誘人的機會。這樣,我和弟弟才見到了子平、子安、子祥和吉利。我們被賦予仙品,賜予吉祥美好的名字,當了花仙。”
“菊之清雅高潔,海棠之自尊自愛,蘭之君子謙謙,杜鵑之真情至性,蘇鐵之堅貞不移……聽起來多麼美好,只不過是在時時刻刻提醒著我們所背負的罪愆。今生我們掌管著最美好的花,其實卻是徒有其表的惡魔。”
“我們遵從神的意思,簽了契約,等待契機。若能熬過這一次的試煉,罪便算贖清了。”
“我們成為了一家人,另一個意義上又是敵人——六人之中注定有一個得不到救贖,而那個人將承擔全部的罪孽,直到永生永世。這要看運氣了,這也是神最無聊的玩笑。”
“‘錦上添花’是打開這個契約的鑰匙,也是束縛住我們六人的枷鎖。所有的關鍵都決定於之後得到它的人的手上。”
“因此,小敏,我們才來到了你的身邊。”
賀敏、賀佳都聽得呆住了。連吉利也聽呆了。
沉默了半晌,她終於問出來:“你說你們前世都是……都是妖魔,那子祥他做了什麼?”
花子康淡淡地笑了笑,“你果然最關心的是三哥,怪不得大哥最警惕的就是他。大哥一直以為得到了錦上添花就可以毀了契約。三哥也是。他們從來都是習慣於自己掌握命運的人,可是,這一次他們卻想錯了。錦上添花……是誰也解不開的結。”
“至於三哥的事,我無法告訴你什麼,我甚至連他以前叫什麼也不知道。但我知道,每個人做每件事都有因緣,對嗎?善惡並非那麼單純的定義。如果你相信一個人,就再多相信他一些吧。”他看看身邊的子泰,笑道:“就算天下所有的人說我弟弟是惡魔,我也會相信他是天使的。”
花子泰一聽就咧嘴笑起來,對著賀敏擺了個“yeah”的手勢,害得她也一不留神笑了出來。這麼一笑,她才發現自己的臉已經繃得發疼了。
“我相信大哥二哥三哥不是壞蛋!”吉利大聲地叫出來,圓圓的大眼睛中透出堅定,“他們都是好人啦!”
“哦?臭小子,那你是說我們是壞蛋了?嗯?”花子泰蹲下身子逗他,“你說啊,誰是壞蛋?說對了我就賞你一個毛栗子!”吉利小臉漲得通紅,躲著他敲來額頭上的手指,“沒有壞人啦!哇,痛!五哥最壞!五哥是壞蛋!”
花子泰哈哈大笑起來,揉揉他的腦袋,“好,那你去跟敏敏要那枚戒指試一試,看看究竟咱們誰是壞蛋。”
“敏姐姐!把‘錦上添花’借我一下!”吉利一點也不畏懼,向賀敏伸出小手。
賀佳叫出聲:“吉利!”他憂心忡忡地看向他。
“佳哥哥,別擔心!我是無敵的!你不知道吧,方巧麗給我寫了情書呢,我還要去學校把那回信給她呢,嘻嘻。”他看著對方立變的神色得意地吐了吐舌頭。
賀敏抓著戒指,猶豫不定。
“這是最後一次選擇了。”花子康說,“我和子泰會守在最後。如果剩下我們,大家就都沒事了。而我們兄弟會在一起,就算回去,也不會寂寞的。”
戒指終於交到了吉利手中。賀敏的心怦怦地跳著。不是他就是他們。她突然覺得這個契約從最初開始就是一件最殘酷的事情。
吉利的手中也開始映出紅光。剎那間他的身體被光芒籠罩。沒有荊棘的包圍,只有一片片森綠厚大的枝葉從他周身生長出來,很快布滿了他的全身,把他緊緊地裹住了。
“吉利!吉利!”賀敏與賀佳同時驚叫。
雙胞胎亦是駭然驚懼,不敢相信眼前所見。花子泰咬著牙,“不可能!怎麼也不該是那個小鬼呀!他……他還那麼小……”
轉眼間所有的枝葉全部散到空中,什麼也沒剩下。而那枚鮮紅的團錦結則浮在空中,沒落下地,反而迅速地升高。
花子康沖過去,一個光球射出打在結上,“子泰!快!”
花子泰奔到他的對面,也向著“錦上添花”發出一枚光球。兄弟倆一齊發力控制光球下降、再下降。最後兩人的手重重擊在一起,同時抓住了“錦上添花”。
“小敏!快點拿著它!解開結……或許還有機會救吉利……大家都會……沒……事……”
他們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在荊棘的包圍下伸出手,把戒指遞到了賀敏手中。
他們卻沒有機會再說出,若迷失在最後的道路裡,所有的一切就都將灰飛煙滅了。
地上又多出了兩朵相連著的巨大花苞。
“錦上添花”在她緊握的雙手中猛烈跳躍,簡直就要震散她的手。賀敏使出全身的力氣死死扣住十根手指。賀佳的手掌合實在她的雙手之外。姐弟倆咬緊牙關和天空爭奪著這枚奪走了吉利的團錦花結。
終於震動漸止,最終平靜。賀佳與賀敏謹慎地打開手,鮮紅的“錦上添花”帶著緩緩淡去的光芒安靜地躺在手心裡。
把結解開……
可是,該怎麼解?
指環上點綴著的小小的六瓣的團錦結,圓潤,完滿,均等,無瑕。條條絡絡,一環套一環,一線壓一線,根本分不出哪裡是頭,哪裡是尾。
賀佳一咬牙:“姐,干脆我們剪開它!”
賀敏直覺到這不是一個好主意。更喪氣的是,賀佳剛拿著剪刀接觸到結上,立刻有紅光從上面綻出。金屬刀刃完全被融化,人也被擊飛出去跌在地上。
倒在地上呻吟著的弟弟,手中由發燙變得冰涼的戒指,毫無生息五只花苞,黑色的森林與灰色的天。
賀敏感覺到自己全身開始發抖,越抖越厲害。她的思維開始凝滯,運行得愈發艱難。大量的恐懼湧塞進她的腦中,她的心裡。六個人的命運抓在她的手裡,其中還有她好不容易熟識了的、默契起來、不用察言觀色也可以在他面前會心大笑出來的人……她剛剛開始偷偷喜歡他啊。
什麼神魔,什麼利益,什麼明哲保身的理念,已經通通在她的腦子裡被碾成了灰。她現在只想救他們,只想要他們都活著。就算只有短短的三個月,可她和他們是一家人呀!
但她卻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敏——敏——”
接連幾聲輕快的叫喊由遠至近傳入她的耳中。賀敏回過頭,看見藍彤正揮著手、扛著一個大包向自己跑來。
“嗨,敏敏——”藍彤邊跑邊喊,“我跟爺爺鬧翻了!我離家出走了!我能不能在你這兒住兩天?你家好難找哦!”
她終於跑到了賀敏面前剎住了車,“哇塞!這就是你家嗎?好壯觀的森林女巫之家哦!”
她本想開個玩笑,賀敏卻並沒有笑。她擰著眉望向她,“哇”一聲哭了出來。
“原來是這樣啊!”聽完賀敏的敘述,藍彤只露出了一滴滴震驚,緊接著就拍拍胸膛說:“放心,這事包我身上!”
望見姐弟倆懷疑的神色,她大聲強調道:“我可是俠客世家的正宗傳人呀!本事大著呢!我們俠客世家信義為重,朋友有難二話不說就來幫忙,完事後拍拍袖子走掉,不要虛名,只留一身俠骨香風,呵呵呵呵!”
她開始展示自己的一身本事。手拽,痛得一蹦三尺高。大馬刀、短劍、雙截棍、美工刀,榔頭,鐵釘,筷子,牙刷,一包的兵刃全損了。她氣得“喀哧”一口用牙咬上去,又“嗚嗷”捂著腮幫子跳了八個圈,最後怒視掉在地上的指環一腳踩上去——最終還是停住了。
“奇怪了,這究竟是什麼材料做的呢?”她撿起戒指皺著眉頭來回端詳,“天蠶絲?什錦象軟骨?”
她左捏捏,右捏捏,捏著圓環不死心地還想再去拉拉那朵結。卡,一聲極細微的響動。她“啊”了一聲轉向賀敏:“那個,我說……好像開了。”
指環的部分在她的狠捏之下竟然冒出了一個接口。尖銳的接頭正好插進了緊接在其上的團錦結的中心。紅線散開了。賀敏一把抱住藍彤,大笑,“小彤你好厲害哦!果然實踐出真知!這事還得你這樣的人才能辦得到!”
她怎麼忘了呢?這枚“錦上添花”上本來就連著一根利器。雖然被彎成圓環隱晦了起來,但恰恰卻又處在了最是一觸即發的位置上。
藍彤被她抱得有點喘不過氣來,“敏敏,好像有點不對勁。哎呀,哎呀!你快看看——我拿不動了!”
她飛快地將手中的線團扔出去。已經不成形狀的“錦上添花”迅速地在空中膨脹、擴大,竟形成了一座巨大的紅色建築。
“空中城堡!”藍彤指著天空大叫道。然後三個人目瞪口呆地望著那座城堡從天而降……轟隆壓在團圓公寓頂上,把覆蓋著厚厚枝葉的三層小樓壓扁了。五個大花苞也全被囊進了它的范圍。
賀敏渾身冷汗地站在城堡巨大的門前面。這明顯是誘人進去的。窮三人之力,門紋絲未動。賀佳擦了一把汗,“姐姐,這門不像是能推得開的。會不會有什麼咒語之類的東西?”一連串不可思議的驚心動魄經歷下來,連幾人之中向來最理性的賀佳也被激發出了的發散性思維。
“對呀!”藍彤立刻接道,“就像阿裡巴巴和芝麻開門那樣!”
“……確實有!”賀敏立刻就想到了那三句真言。一句是用來防衛攻擊的,一句是用來喚醒的,第三句……難道是注定好的要用來打開這扇門的?
“你們別說話,我念來試試。”
藍彤與賀佳鄭重地點點頭,只聽她念道:“小結乖乖,把門開開,快點開開,我要進來。”
“嘩”地人影一閃,賀敏的身影在門前消失。
藍彤愣愣地看向賀佳,“你姐姐……進去了嗎?”
賀佳也愣了好半天,“也許吧。”他回答。
他們立刻把賀敏先前說的又念了一遍,門卻沒有任何反應了。
藍彤雙手握成喇叭狀,沖著門大喊:“敏敏!要活著回來啊!”
賀佳也喊了一句:“姐姐!加油!”
只好等了。
這是什麼地方?
賀敏從地上爬起來,垮了臉。
這竟然是一個黑漆抹烏、空空蕩蕩、磚頭牆上連水泥也沒糊的……迷宮!
說它完全漆黑也不確切,牆壁上還點著老土的火把,照出一條條深長幽暗的窄道。
沒多遠就看得見牆上出現的通向新路口的門,再前面,還有更多的門與牆。賀敏她心裡清楚,要從這無數的門與牆中走出去,最簡單有效的方法就是伸出右手,摸著牆壁一直往前走。然而她更加明白,自己來到這裡並不是為了單單能夠再走出去,而是要找到她必須拯救的人。
她並不知道他們究竟在迷宮裡的哪一塊地方。
她一個人,面對著這幽暗冰冷的巨大迷宮裡。前頭是未知的死死活活無數條路,絕望與希望僅是一念之間事。一旦走進死局,也許連退路也找不到了。
賀敏腦中卻連“退路”這個詞都沒想到。非常奇異的,她心中升起的是一股強烈的挑戰欲。
不就是個迷宮嗎?
是下了個決定,干脆把這裡都走遍吧。既然路能造得出來,就都能走過。
她先從第一扇門第一個岔口走進去,一條一條路線試下去。每一次選定的門和路以及最終達到的地點,她都用心記了下來,然後再原路折回去重新選擇。
走第二條路線走到底的時候,她赫然發現了一枚花苞。考慮了一瞬間,她默默地念起了第二條真言。幾乎是立竿見影,堅硬的花苞表皮開始變軟、剝落。
驚喜之極。她想,這會是誰呢?無論是誰,她都會好開心。她現在已經笑得掉出了眼淚。
花苞終於完全綻開了,裡面沒有人,只有一粒種子。她認了出來,是海棠的種子。
“子安哥,是你嗎?”她捧著那粒種子輕輕地說,又小心翼翼地把它收好,繼續腳下的路。
接著,她又找到了墨蘭的苗,菊花的種子,雲錦杜鵑與錦繡杜鵑的種子。上千條路線跑了下來,她的喘息越來越重,心情卻愉快極了。並且,那些錯綜復雜的路線已經在她的腦海中匯聚成了一幅完整的地圖。
還有中間的那塊沒走過,她猜想,吉利一定就在那裡了。
再也不用繞路,她順著最近的一條路線跑過去。果然,她看見了,昏黃的燈光下地上顫巍巍地生著一株小鐵樹。
“吉利,我來找你了。”
她在小鐵樹旁邊蹲下來,指尖輕輕拂過它的葉片。她默默地念出真言,鐵樹的枝葉微微搖了搖,突然綻開了一朵紅色的小花。
賀敏眼眶濕潤地笑出了聲。她第一次親眼看見鐵樹開花了。
花中掉出了一粒種子,很快就枯萎調落,同枝葉一起化為了塵煙。賀敏手裡緊握著這粒種子,心裡說,太好了。
“嘿,不錯嘛!你居然把他它們都救了!”
突如其來的聲音在身邊響起。賀敏嚇了一跳,隨後想起這聲音就是一早教自己救子祥的那個。
“你是誰?”她一直覺得這聲音有些熟悉,卻始終想不起來到底是誰。此刻她護住藏好的種子花苗,大聲問:“你就是那個訂下契約的人嗎?”語氣中明顯有多了幾分敵意。
“不是我啦,我只是個善良的生意人。頂多算他們的中介商。”
“那你找我有什麼事嗎?你究竟躲在哪裡呀?怎麼總是這樣鬼鬼祟祟地冒出聲音來?你在跟蹤我嗎?不要啊,好變態呀!”“哎你這丫頭,我是特意好心來瞧瞧你的哩!這座迷宮很難走吧,我是想幫你的。”
“是嗎?那謝謝你了。”賀敏說,“不過我現在已經全部走通了!”
“得意什麼,哼,哼……對了,”聲音一下子又變得溫柔起來,“種子都被你得了吧?我幫你的忙不用你答謝我了!你就給我一粒種子來養吧,好不好?”
“你做夢!”賀敏斬釘截鐵地回答她。
“小氣!就給我一粒嘛,最喜歡的你自己留著,隨便給我其他的就行啦,我不挑的!”聲音繼續死纏爛打。
“絕對不給!”
“那我出錢買,你開價!”
“不賣!一百萬也不賣!”
“一百萬?”聲音尖叫,“你開黑店的啊?”
“總之就是百分百不賣!你不要再囉嗦了!”
“好,好,我不幫你啦!沒有我的指點的話,你絕對找不到出口!”
賀敏飛快地走到了出口的門前。
“沒有我的指點,你絕對打不這扇門!”
“小結乖乖,把門開開,快點開開,我要進來。”門沒反應。嘿嘿的陰笑響起來。賀敏立刻換了一個字:“我要‘出’來!”門“刷”地開了。
“氣死我啦!你就這麼走出去吧,我絕對不會告訴你房子要塌了!”
話音剛落,身後的牆壁就開始轟轟作響,搖搖欲墜。賀敏飛快地沖出去。嘩啦一聲巨響,迷宮塔了。而在它的外面,藍彤與賀佳驚呆地望著紅色的城堡像被裝了專業爆破系統似的,完美地原地化成了一堆碎磚破瓦。煙塵滾滾中賀敏出現在廢墟頂上,一邊咳嗽一邊揮著手對他們說:“嗨,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