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點零五分,準時進導師辦公室,夏荷丹才放下包包,便匆匆往教室方向走去。
二年六班,原導師請調外縣市,因此由她當空降部隊,接手這令人頭痛的一班。常態編班的結果,當然每個班上都會有特別令人傷腦筋的學生,然她運氣真不好,這個班需要接受輔導室輔導的孩子特別多。
唉!後母難為,她這個後來導師也很沒力,班上風氣已經形成,根本無從糾正起。
打掃完畢,開始早自修,果然,不用點名就可以預知那兩個小女生「又」缺席了;也許是遲到,也許是曠課,荷丹不曉得,今天運氣好不好?
遲到還行,勸戒一下,雖然效果有限,但至少可以正常個兩天;若缺席的話就糟了;身為導師,她不能放任孩子在外面遊蕩,萬一發生什麼不幸的事,不但對不起家長,更對不起良知。
升旗典禮剛結束,生教組長就請人來通知她,她的兩名學生很寶貝地一大早就喝得醉醺醺地來上學。
荷丹沒喝酒,卻感到頭痛欲裂,很有宿醉的感覺。她腳步慌亂地趕到訓導處,兩個女孩頭壓得好低,還沒靠近就能聞到濃濃的酒氣味,不用猜,她們臉上的濃妝也遮蓋不住因酒潮紅的臉。
荷丹很想乾脆也給自己一瓶高粱,也醉死算了!
揉著太陽穴,翻開家長聯絡簿,她決定這次無論如何都要用不屈不撓的精神打、電、話!這次若再沒把家長Call來,群 聊獨家製作,她從此就不姓夏!
*
好冷的男人。這是夏荷丹對牟城宇的第一印象。
逃學、逃課、抽煙、中輟兩次,才二年就念了四所國中……今天居然還敢喝了酒來學校;面對這兩個行為嚴重偏差的孩子,身為新手導師,荷丹承認自己已經無計可施。
但更令她無奈的,是怎麼都不願意接受老師溝通的家長。今天好不容易請來了,卻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原來這兩個奇裝異服、濃妝艷抹的國中女生,有個如此嚴肅的叔叔。
儘管再不受教,進出訓導處頻繁,此時被訓導主任、生教組長與導師包圍著,女孩還是露出驚惶臉色;荷丹敏感地發覺,也許她們恐懼的對象並不是學校師長,而是那冷酷的男人。
「不聽話就記過啊。」牟城宇坐在訓導處的椅子上,十指交叉,冷冷地說,連看都不看孩子一眼。
「她們已經『集滿』兩支大過與兩小過,再記下去就要退學了,你知道這是多麼嚴重的事嗎?」荷丹一心袒護學生,找家長來的目的,無非是希望能藉由家長的求情,讓學校願意再給孩子一次機會,沒想到她不但失算了,還非常非常地失望!
哪有家長要求學校給孩子記過的?!這麼荒謬的事她還是第一次聽聞。
「多少錢可以解決?」男人還是一貫地保持語調平淡,好像談的是一筆生意。
「什麼?」
「我再捐錢給家長會,可以吧?」往年他也都是這麼做,只要侄女犯了錯,他就捐錢讓學校蓋新教室,捐久了,竟成為學校最有權勢的人。
「恕我說句不客氣的話,牟先生,我認為你這是在害孩子!」有錢人都不把錢放在眼裡,凡事都習慣用錢打發嗎?「不是什麼事情都可以用錢解決的!」
「是嗎?就我的認知裡,錢是很好用的。」他冷笑。
不信嗎?看看校長對他的態度就知道,只要需要家長會的經費,哪一次不是客客氣氣地向他募款?
「我知道你也許聽不進去,但我還是要說,很多東西是用錢買不到的。你可以說這是陳腔濫調,但卻是永恆不變的真理。」
永恆不變?什麼是永恆?他不耐煩了,懶得聽她說道理,挑釁地說:「既然你那麼懂,可不可以請你教教我,怎樣才是為孩子好?我這個人很俗氣,只知道沒有錢,她們就要去睡大馬路。」
「身為她們唯一的親人,你怎麼能表現得這麼冷漠?」夏荷丹火大了,很想甩這男人一巴掌。
「因為我別無選擇。」
「生為你的侄女,難道她們就有選擇?」
訓導主任見情勢不對,怕荷丹跟學校最重要的家長起衝突,連忙安撫:「夏老師,既然牟先生人來了,瞭解整個始末就好了,你也不必太激動。校長有交代,無論如何要請牟先生到校長室去喝杯茶。」
什麼?!荷丹轉頭看著主任,有種被出賣的感覺。明明她是對的,卻反而怪她大驚小怪,生怕惹毛這位大金主?
看到沒有?這就是權勢的力量。牟城宇得意地揚起嘴角,起身要離去。
「等等!難道你都沒有話要對孩子說嗎?你不關心她們為什麼喝酒?昨天晚上不回家去哪裡了?有沒有遇到危險?有沒有——」
「別對我說教,我不吃好老師那套,我只知道,父親早逝,算她們倒霉,但這就是人生。沒有人需要對別人的人生負責,所以不要想從我這裡得到補償,我什麼都有,就是沒有愛心。」牟城宇打斷她的話,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訓導處。
這男人……夏荷丹雙手握拳,氣得發抖!無怪乎兩個女孩會走岔路,原來是因為有這樣的監護人!
「老師,夠了,叔叔就是那樣。」雙胞胎中的姊姊牟慶瑄眼中含著淚,唇角抖動,抑制著想哭的衝動,妹妹慶琳則低著頭,一言不發。
「什麼叫做『就是那樣』?!這是不對的!他至少該表現出一點關懷,而不是這樣……」再次面對兩個令人頭痛的學生,荷丹的心突然軟了,因為瞭解原因,慈悲油然而生。她們在她眼中,是多麼可愛的孩子,而可惡的,是那個叫監護人的男人!
「我就說嘛……不管我們做什麼,叔叔都不會在意的。」牟慶琳對著姊姊抱怨:「連我們昨天沒回家他都不在乎了,他怎麼可能會有喜歡我們的一天。」
「所以你們學壞是為了引起叔叔的注意?」夏荷丹不敢置信,這兩個女孩年紀輕輕,心智卻如此早熟。孩子有什麼錯?只因為是他的侄女,就必須低聲下氣地討好他,在他的屋簷下委曲求全地生存著?這算什麼呢?
不行!不能就這樣任他擺爛下去,她非得為兩個孩子爭取些權利不可。就算不能改變他,也不允許這樣的情況繼續下去。她夏荷丹什麼都沒有,就是正義感超強,特別看不慣這種近乎無賴的行為,她絕對要為她們做點什麼!
*
發現牟城宇不在校長室,夏荷丹追到地下停車場,正好撞見校長親自送他下來取車。還真是大牌!讓校長這麼重視,虧他長得人模人樣,不像是個沒有素養的男人,但是又如何?還不是爛人一個,有錢有什麼好驕傲的?
牟城宇發動引擎後,突然發現一個女人攔在車前,他在車內停頓了一會兒,似乎感到頗無奈,然後緩緩地打開車窗。「還有事?」
「說真的,你讓我非常生氣。」
「所以你是特地跑來告訴我,你很氣我?」誰在乎?他心裡冷哼。
她一時語塞。只顧著氣憤,忘了自己的立場,她只是學生的導師,不是他的誰,這樣衝動地攔車理論,只會換得他的取笑罷了。
「我要你知道,我不是光說不練的那種人。只要她們一天是我的學生,我就不會放棄她們。」我才不像你!她說。
「哦?這麼有愛心哦?我勸你別在那兩個小孩身上白費力氣,沒有用的。她們是惡魔,沒救了!不如把時間分配給其它的學生,這樣會比較有經濟效益。」
聽!這是人話嗎?!她快爆炸了。「你到底是不是她們的叔叔?!」
「名義上算是。」
「牟先生,請你不要跟我打哈哈,我是很嚴肅地看待這件事。我非常關心你的侄女,她們是好孩子,我不希望她們就這樣輕易毀了自己的人生;但這需要你的配合,我不清楚你為什麼要這樣對待她們,但我是這樣期待……」
「既然你那麼有愛心,不如來做她們的家教,你說怎麼樣?」找個老師來替他看住孩子,這樣他就不必整天聽這些廢話了。
「她們需要的不是我,是你!如果你肯花一點時間陪她們的話——」
「不要就算了!」
「牟先生,我不知道你有什麼理由討厭她們,但我真的認為你不該把你的責任推給學校。」
「如果學校不必為學生的偏差行為負責,那要學校幹嘛?要老師幹嘛?老師不就是『傳道、授業、解惑』嗎?更何況不是還有輔導室?請問輔導老師在做什麼?你們學校該不會只是說些好聽話招生,卻不知如何輔導學生吧?連兩個丫頭都擺不平,我實在看不出教育有什麼用。」他可是繳稅來付教師薪水的,搞清楚!
「所以只要付錢的就是大爺,是這樣嗎?」
「起碼應該獲得一點尊重。」
「我完全看不出來你有哪點值得我敬重。」
「你們校長可不這樣認為。」
荷丹瞪大雙眼,好像他是只珍奇異獸。多說無益,她徹底醒悟,不該跟他爭執,因為他毫無懇談的誠意,繼續下去只會讓她更加無助而已。
「好!我答應每個週末免費替她們課後輔導,從這禮拜開始。」
不需要跟他多廢話,她學聰明了,決定把孩子留在身邊照顧。有這樣的叔叔,真的不是她們的錯,她受夠了!
*
「什麼事這麼高興?」深夜,牟城宇準備從賣場下班,走出辦公室,看見他的好友仍在筆記型計算機前邊傻笑邊打字。
身為國內屬一屬二的大型賣場經營人,常常得留在總店工作到深夜,但今晚他特別疲憊,只想回家洗個澡,洗掉一點點殘存的罪惡感。
「我被一個很特別的女人領養了。」
「無聊。」
「隨你怎麼想。我們兩個都快三十七了,我很想找個好女人定下來,你要不要跟進?」
「我永遠不會再相信女人,我勸你最好也別輕易掉入陷阱。」
「無所謂。城宇,活到這把年紀,我相信自己對女人的判斷力。世界上好女人還是很多,你大可不必……」為了一個女人,放棄整片星空啊!
「夠了,我不想聽。」
關於女人這個話題,他們談過無數次,但結果總是以這句作為結語。他,牟城宇,是不會再愛上任何女人的。
坐在車內,他眉頭緊蹙,握著方向盤,卻不知該開往哪個方向。夜愈深,他的心就愈沉,麻木得幾乎感覺不到它的存在,明明眼前的車燈明亮,他卻還是看不清路面,內心感到茫然。
記憶回到十五年前的那一夜,如果那一晚沒有提早回家,牟城宇不會看見那足以摧毀他生命的殘酷。
背叛者。從頭到尾,他腦海都只浮現這三個字。
他的哥哥在車內擁吻著他的未婚妻。被情慾沖昏頭的葉詠歆與牟振宇渾然不覺醜事已經被揭穿。
「我懷孕了!」事情爆發的前一天,她還這麼對牟城宇說;當她用一雙清澄大眼望著他,不需要言語便能輕易征服他。
「我們結婚。」當下牟城宇便向她求婚;他深信她將帶給他無限的快樂與希望,讓他擺脫家庭不幸的陰影,而他們要組織最幸福的家庭,牽手共度一生。
但可恨啊!在他感到最滿足的時候,上天偏要給他如此殘忍的打擊。十五年前,他深愛的女人,背叛他的信任;他深愛的哥哥,也背叛他的信任。這兩個他最愛的人,一起扼殺了他。
「對不起。但我發現我不能沒有他。城宇,我愛振宇,我愛他!」葉詠歆哭著坦承。
「城宇,我把公司讓給你,把財產全部給你,我只要你原諒我們,成全我們!」牟振宇自知理虧,提出條件,交換詠歆。
很好!原來,我在你們心中這麼不值。這麼荒謬的事情,你們想我會答應嗎?二十二歲的牟城宇雖然年輕,但並不愚蠢,心裡受了傷,卻選擇逞強,不肯讓他們如意。
孩子……他想用孩子挽留。
「是振宇的!」詠歆掩面痛哭。都是她犯了錯,先對牟振宇動了情,又對牟城宇說了謊,到最後東窗事發,再說什麼都不是理由。
「很好,你們下地獄去吧!」這是牟城宇對他們說的最後一句話。
牟振宇跟葉詠歆在兩個月後結婚,婚後生下一對雙胞胎女兒,過了幾年恩愛的家庭生活;或許,這幸福是偷來的,牟振宇在六年後發現得了胃癌,不到一年時間便去世。
牟城宇順理成章成為牟氏企業第一順位繼承人,也當上賣場的總經理。他讓葉詠歆選擇留下或離開,沒想到葉詠歆絕情地拋下一雙女兒,離開牟家。
這種女人……他當初是瞎了眼啊!哥哥,若你地下有知,定會後悔為這樣的女人破壞兄弟情誼。
可惡!想她幹什麼!他牟城宇最不需要的就是愛情。
當時那麼愛她,為她捨棄最愛的音樂,選讀管院,只為了能接下家族事業,給她最好的生活保障,怎知愛情如此脆弱,才不過五年就變了調。
也好,早點看清那個女人的真面目。只是可惜,他心裡也不再有愛了。愛與恨原是一體兩面啊,他有多麼愛,就有多麼恨;而不恨的方法,只有唾棄愛,連帶把愛也拋去,如此才能不感到痛。
回到空蕩蕩的房子,牟城宇看都沒看客廳一眼,直接往二樓房間走去。父母早年離異,國小三年級時父親再娶,後母是個雙面人,只在父親面前對他好,只要父親不在家,連理都懶得理他,更別說給好臉色看。
父親過世後,年輕的後母帶著與前夫生的女兒另嫁,從此失去聯繫。
真可笑呵,當初看盡後母刻薄的嘴臉,恨透那種無助的飄零感,如今卻用同樣的方式對待自己的侄女,對待他在世上僅有的至親。但只要一想到她們曾經很可能成為他的女兒,他就不寒而慄!
「只要她們一天是我的學生,我就不會放棄她們!」這是那個一臉正氣凜然的女人說過的話。
他在想,到底為什麼可以愛與自己毫無血緣關係的人?他要怎麼對她們是他的自由,不需要由別人來指導,更不需要老師來教;然而當那個女人指著他的鼻子痛罵他的時候,他非但不感到憤怒,甚至還有一些愧疚感,是不是他良心還未完全泯滅?
無所謂。只要能折磨葉詠歆,他都不會心軟。反對葉詠歆來探視孩子,徹底拆散她們,是他最大的快樂。但同時,他也把自己禁錮在這怨恨裡,反覆嘗著往日的椎心之痛,當成是活下去的糧食,不需要誰來救,他自甘眈溺於這種痛苦。
痛苦能使人成長。他相信有一天那兩個女孩也能體會他的難處。他不是故意要傷害誰,一直都是他被傷害,他才是最大的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