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等丫鬟彩雲眼中儘是不捨之情,她以為風竺成為主子爺的妾室只是早晚的事,竟沒想到事情有了這般變化。
「竺姊姊沒有犯錯,恐怕就是人巧得過了頭,才教人家宮少爺看上了。」另一個二等丫鬟彩霞說道。
風竺靜默片刻,淡淡地苦笑了笑,低頭對著小丫頭們說:「我走了以後,彩雲和彩霞就是大爺屋裡的大丫鬟了,你們都得聽她們的吩咐,知道嗎?」
「知道了。」小丫頭們頷首點頭。
彩雲握了握風竺的手,輕聲說道:「竺姊姊,那宮少爺聽說出身侯門之家,你服侍了他幾日,應該也知道他是個極俊雅的男人,論出身和人品都不算太委屈了你,大爺把你許給宮少爺並不算壞事,大爺也算是用了心的。」
「許給宮少爺?」風竺失聲一笑,冷冷說道:「你當我是出嫁嗎?大爺是把我送給宮少爺,不是許給宮少爺。到了宮府,我還是個奴婢丫鬟,可不是去當主子的,只不過服侍的人從大爺變成了宮少爺而已。」
彩雲和彩霞愕然對望了一眼,心裡都為她不平。
蘭安郡王府是皇族宗室,宮府不過是襲了個忠靖侯之爵,兩府地位差上一大截,風竺進了宮府以後不論為妾還是為奴,恐怕都比蘭王府裡的二等使喚僕婢還不及,對一向心高志大的風竺來說無疑是一大打擊。
「不要擺出那種表情,我可不要你們的同情可憐。」
風竺微微一笑,笑容卻如雪一般的冷。
忽聽得屋外一陣步履紛亂,一個小丫頭匆匆奔進來喊道——
「竺姊姊!老夫人來了,在前廳和大爺說話呢!彩雲姊、彩霞姊,怎麼你們都在這兒,難怪大爺叫人沏茶沒個人應聲!」
風竺大吃一驚,老夫人一向隱居在後花園的閣樓裡,無事不會踏出閣樓一步,就算是元宵、中秋這樣的大節日,她也從來不出現,此時竟然冒雨來到這裡,必然是為了她的事而來!
她急急忙忙趕到前廳,彩雲和彩霞也趕忙沏茶去。
一踏進廳門,風竺看見老夫人坐在廳上,秦玉蓉侍立在側,一見到老夫人那張清瘦陰冷的臉孔,她的心口就怦怦急跳起來,立刻上前跪地請安。
「說吧,你做了什麼錯事惹得大爺不高興,要把你攆出蘭王府?」
老夫人雙眸盯著她,帶著質疑的口氣。
「老夫人,我沒有……」風竺慌忙搖頭。
「母親,風竺不是被我攆出去的——」凌芮玄急道。
「母親兩個字你喊得真順口,我不是對你說過了嗎?你不是我的親生兒,這麼喊我,我聽著很刺耳。」
老夫人出聲打斷他,從唇齒間冷冷地迸出幾句話。
凌芮玄尷尬地說道:「是爹要兒女們這麼喊的……」
「以後喊我夫人就行。」老夫人冷硬地瞪了他一眼。
「是。」
凌芮玄不敢違拗,低低地應了一聲。
這是凌芮玄第一次這麼近看著這位父親的元配夫人,見她自進屋後便不拿正眼看他,此時彩雲和彩霞奉上茶來,他也就大著膽子多看了她幾眼。
曾聽人言,這位老夫人出身世家名門,閨名若蘭,是京城中少見的才女,父親慕名前去提親,被拒絕了七次她才終於應允婚事。
雖然眼前的老夫人如今已上了年紀,鬢邊的白髮沒有染黑,也沒有用半點脂粉遮蓋她眼角的細紋,但仍依稀可以看得出幾分年輕時的美麗姿容。
他怔怔地想起自己年幼之時,弟妹都仍在襁褓中,沒有玩伴,曾經有兩位兄長和一個姊姊都陪他玩耍過,但後來一個個都夭折病亡了,等他年紀漸長,才知道那兩位名喚芮錦和芮瑜的兄長以及名喚芮晴的姊姊原來都是老夫人所生的子女。
自她的親生孩子全都病亡之後,她傷心欲絕,從此隱居在閣樓中不肯再見人。
他的生母香靈雖是側室,但見機逐漸取代元配夫人的位置,慢慢地總攬王府大權。
由於嫡出的芮錦和芮瑜都亡故,所以承襲王爵的機會就落到他這個庶長子的頭上,他的地位也因此躍升,無人可撼動,而始終不見人也不出聲的元配夫人,年復一年幾乎讓王府上下快要遺忘她了,直到去年中秋,父親大宴賓客時,她忽然把調教了多年的風竺、花竽、雪笙、月箏一起帶了出來,琴棋書畫、絲竹歌舞無所不精的四個美貌少女立即震動了王府,也很快地傳揚得人盡皆知了。
然而,她把風竺、花竽、雪笙、月箏分別給了他和四弟芮希、五弟芮鼎、六弟芮凰之後,竟又把自己鎖回了閣樓,照樣不見外人,如此過了一年,也不見聞問,但是此時卻突然來到了他的屋裡,他心中不免疑雲頓生。
「風竺有什麼地方讓你不滿意?」
老夫人這一聲疾言厲色把凌芮玄驚得回過神來。
「沒有,風竺好極了,我沒有不滿意她。」他錯愕地說道。
「那為何要把她送走?」她極力注目著跪在身前的風竺。
「因我有一好友,身邊沒有聰敏伶俐的婢女服侍,所以我才想將風竺送給他。」
「送給他?」老夫人驀然轉頭狠狠瞪他一眼。「我花了八年工夫調教的丫鬟,你沒有好生珍惜她,竟就這樣隨便轉手送給了別人!」
凌芮玄蹙了蹙眉,昂然說道:「宮元初是我的知交好友,也是忠靖侯之子,我並不是隨隨便便將風竺給了出去。」
「忠靖侯之子?」老夫人不屑地冷笑了幾聲。「你將來可是個王爺吶!」
凌芮玄一愣,警惕地看著她。若不是因為嫡長子芮錦和嫡次子芮瑜均亡故,蘭安郡王爺的爵位也輪不到他來承襲,他不知道老夫人刻意提起是何用意?
「風竺跟了宮元初或許會比跟著我好。」他打從心底由衷地說。
「好在哪裡?」老夫人森然地盯著他。
「看得出來元初很喜歡風竺,或許會納風竺為妾也未可知。元初是我信得過的人,我想對風竺來說也算是有了倚靠。」他溫言說道。
老夫人的臉色沉了下去。
「你難道不會納她為妾嗎?」
凌芮玄微怔,搖一搖頭。
風竺的心口驟然一冷,失望之情直逼而來,立刻含了滿眶的淚。
「你不喜歡風竺?」老夫人眼神疑惑,無法置信。
「我喜歡,但是就像喜歡姊姊妹妹的那種喜歡,從來沒有想要納她為妾的念頭。」他淡笑地說。
「姊姊妹妹?」老夫人神色一變,咬著牙看他。「姊姊」兩個字讓她想起了她心愛的女兒芮晴,芮晴只與他相差五歲,兩人自小無憂地在一起玩耍過幾年時光,莫非他腦海中還留有對芮晴的記憶,所以看到容貌酷似芮晴的風竺,才會覺得她就像自己的姊妹?
恍恍然看著風竺的臉龐,與蒼涼記憶中抱著自己雙膝,無憂無慮、笑得天真爛漫的臉龐重疊在一起,然而那樣嬌甜的臉龐還來不及長大就因病離開了人世……
她的心口一陣劇烈的酸楚,但雙眼早已經乾澀得流不出一滴淚了。
滿心的痛恨一直在等著暢快淋漓的那一刻宣洩,沒想到這麼快就失敗了。
她緩緩站起身,嘴角含著一縷無望的冷笑。
「玉蓉,咱們回去吧。」
「是。」秦玉蓉輕輕攙扶著她。
「我不離開蘭王府,讓我回去侍候老夫人吧!老夫人……秦姑姑……」
風竺盈盈含淚,哀哀地咬著唇。
老夫人深深看她一眼,伸手輕輕撫了撫她光潔的額頭。
「女兒家長大了,總是要給人的,我把你給了芮玄,你就是芮玄的人,如今你大爺已替你選定了人,那便是你的命了。」
秦玉蓉低眸看著風竺,眼角有絲晶瑩的淚水。
「風竺,跟了新的主子,可得機伶些,知道嗎?」
風竺滾落了兩行熱淚,哽咽難言。
「出了蘭王府,你就與我們無關了,好自為之吧。」
老夫人淡淡說完,扶著秦玉蓉的手往外走。
凌芮玄連忙吩咐小廝點起羊角燈在前頭護送老夫人,而秦玉蓉則在後頭為老夫人撐起油傘遮雨。
望著她們慢慢消失在雨霧中的背影,風竺的淚水直流,任彩雲和彩霞如何勸慰都止不住。
細雨下了一夜,在天明前終於停了。
蘭王府外停著一輛馬車,宮元初一手搭著風竺的肩膀慢慢走出王府。
雖然膝骨的傷已大致痊癒,但為了避免後遺症,他仍不敢過於走動或使力。
「元初,何必急著回去,你的腿傷還沒完全好,多住幾日也無妨啊!」凌芮玄親送他們出府。
「不用了,你與香淳公主的婚期不是已經訂了嗎?接下來你們蘭王府可有得忙了,我這個外人也不便再打擾,反正我現在已經可以行走了。」
踩過微濕的石板地,宮元初慢慢坐進馬車內。
「風竺,要是你的新主子欺負你,只管告訴我。」凌芮玄看著風竺笑說。
風竺淡淡一笑。
「既給了人家,就是人家的了,新主子好與不好,哪有找舊主子訴苦的道理。」
凌芮玄一時語塞。
風竺沒再看他,見宮元初坐定了,便關上門,命車伕起行。
「等一等!」宮元初掀開車簾,愕然問她。「你不上來?」
「我是奴婢,怎能與主子同車而坐,自然是隨車而行。」風竺笑了笑。
「你上來。」
宮元初推開車門,看著她。
風竺猶豫著,不由自主地看了凌芮玄一眼,忽地被宮元初伸手抓住手臂,一把扯上了車,跌坐在他的身側。
「少爺,使不得!」
風竺吃了一驚,連忙起身。
「走吧!」宮元初用腳踢了踢門板。
馬車一催動,風竺重心不穩,又跌坐了回去,半個身子就正好坐到了宮元初的腿上,她困窘地急忙移到另一側端身坐好,尷尬得臉頰泛紅。
「原來你也是會臉紅的啊……」
宮元初凝視著她羞急的神色,笑意漸濃。
「少爺這麼快就開始欺負人了!」她又窘又羞地嗔視他。
「現在還沒走遠,你要找芮玄告狀嗎?」
他雙臂環胸,輕笑道。
「原來宮少爺是個輕浮的主子,大爺從不會這樣戲弄丫鬟。」
她掀起簾子,見凌芮玄還站在原處目送著馬車走遠。
離開生活了八年的蘭王府,離開了那麼多熟識的姊妹,她的心裡有說不出的心酸和難受,原來還對凌芮玄有些戀眷,但一想到他如此隨意地決定了她的命運,對他的那份戀眷便轉化成了怨懟。
對她而言,能成為凌芮玄的侍妾才是她最好的人生結局,但命運捉弄人,身為蘭王府四大丫鬟之首,沒想到卻是命運最糟的一個,教她心中怎能不怨?
「我和芮玄不同,從現在起你要學著習慣我。」
他深瞅著她,淡淡調侃。
車簾軟軟地從她指間垂下來,她轉頭望向宮元初,雖然服侍過他好幾日了,但他俊美的面容和帶著點謎魅的氣質總是一次又一次地降服著她,一次又一次地令她怔然失魂。
然而服侍主子時是不應該這樣恍惚分心的,秦姑姑在教導她時也曾再三叮囑過。
服侍玄大爺時她並不曾出過差錯,但是服侍宮元初卻大不相同,尤其服侍他梳洗更衣時,總會感到一陣莫名的心慌,更有一種沒來由的不安感,思緒時常恍惚不定,總是不能保持冷靜。
「今後少爺就是我的主子,我一定會好好服侍少爺。」
風竺閉眸深呼吸,近乎虔誠地說出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