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和醫院」嚴格來說並不是樊嘉士的第一選擇,因為它才剛開幕不到一年,還沒有打響名氣,從院長到醫生甚至護士,年紀都相當輕,就經驗來說自然無法跟動輒幾十年歷史的老醫院相比,但它有其他醫院無法相較的優點,那就是門禁森嚴,絕對保障病患的隱私。
醫院的擁有人談予恩——「彌新集團」的總裁兼董事長,與他有過數面之緣。同樣身為企業家的後代,肩負著集團的興衰,談予恩硬是比他瀟灑、也任性了好幾倍。據說整間醫院都由他獨自出資,這相當不簡單。「聖和醫院」強調個人服務,無論在設備或是醫學器材方面,都是採用最頂級的,當然收費也是一流的。雖然才開業不到一年,卻已經呈現一房難求的狀態,是台北市內最新竄起的私人貴族醫院。
只設單人病房的「聖和醫院」,無論哪一個地方都流露出貴氣,無論哪一個角落都安靜。
小光的病房就位於走廊的盡頭,病房裡安靜無聲,直到樊嘉士的開門聲打破寂靜。
「小光。」樊嘉士之所以選擇「聖和醫院」,還有另一個理由,那就是沒有限制探病時間,只要病人的身體狀況允許,二十四小時都能會面。
「樊叔叔!」小光看見樊嘉士來訪很高興,蒼白瘦弱的臉龐頓時有了笑容。
「你還沒睡?」樊嘉士走到病床邊的沙發坐下,順手將水果放在沙發上,一臉關心地問小光。
「因為樊叔叔你說要來看我,我不敢睡。」小光果然就如同樊嘉士預料中那樣,沒等到他絕不入睡,從某方面來說,他們的個性非常相像,所以他才會如此疼愛小光。
「樊叔叔因為工作得太晚,買不到更漂亮的水果,只買到這包醜醜的水果,你就將就一點吃吧!」樊嘉士拿起紅色透明塑膠袋在空中晃了一下,小光看著塑膠袋裡的水果又笑了,笑得好燦爛。
「只要是樊叔叔買的水果,我都覺得特別好吃。」小光明顯把樊嘉士當成父親看待,樊嘉士的喉頭因為小光的童言童語而抽緊,足足停頓了兩秒鐘,才摸小光的頭讚美他乖。
得到他的讚美,小光好像得到全世界般開心。
老劉在一旁默默看著樊嘉士和小光之間的互動,心想樊嘉士真是一個難懂的男人,性格明明如此冷漠,面對小光時卻完全不是這麼回事,比大部分的父親都更有耐心。
「已經很晚了,樊叔叔明天還要上班,得先回去休息,你也要趕快睡覺。」樊嘉士打量小光疲倦的臉色,發現小光不止面色蒼白,連嘴唇都毫無血色,心情開始走下坡。
「好。」小光很乖地閉上眼睛,樊嘉士幫他蓋好棉被,放輕腳步走出病房,跟在他後頭的司機輕輕把門帶上,病房於是又恢復原來的寧靜。
「我要跟醫生談些事,你先到車上等我。」他們一走出病房,樊嘉士隨即下指令,司機點點頭,依照指示先回車上等,此時牆上時鐘的指針指晌午夜十二點半,新的一天已經開始,樊嘉士的前一天卻還沒過完。
樊嘉士找到值班醫生,大約詢問了一下小光的病情,得到的答案相當不樂觀。
「到現在還沒有找到可以和小光配對的骨髓,我們也一直在努力詢問,但很遺憾至今還沒有收到任何好消息。」值班醫生抱歉地說道,樊嘉士的臉色鐵青,幾乎說不出話。
小光罹患的是血癌,也就是一般俗稱的白血病,得病的原因不明,極可能是遺傳。小光是孤兒,根本找不到親屬可以移植骨髓,只能等待陌生人的恩惠。而這可比大海撈針,就算是親兄弟之間,配對成功的機率也只有百分之二十五,他怕小光等不到合適的骨髓,就已經撒手人寰。
「小光還能撐多久?」這是樊嘉士今天第二次握拳,兩次都讓他憤怒得想殺人。
「以小光目前的情況判斷,可能隨時會走,你最好做好心理準備。」醫生據實以告,樊嘉士的拳頭握得更緊,對自己的無能為力極端厭惡。
樊嘉士沒答話,轉身便離開醫院。
司機看見樊嘉士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醫院門口,立刻把車開過去接他,樊嘉士坐進車子以後,第一件事就是拿起公文批閱,藉以平復情緒。
老劉不明就裡,只覺得樊嘉士真是個工作狂,永遠都在工作。
林肯加長型房車,就在樊嘉士不間斷的工作中往陽明山上奔馳,等到轎車開進樊氏別墅的車庫停妥,已經是凌晨兩點。
老劉非常盡責的幫樊嘉士把車上的公文統統搬進書房,因為他知道樊嘉士沒把這些公文批完之前,絕對不會上床睡覺。
「老劉,你辛苦了,明天可以不必來接我,我自己開車上班。」就如司機猜想,樊嘉士確實打算挑燈夜戰把工作做完。
「是,總裁。」老劉掏出車鑰匙默默放在桌上,就要離開。
「我明天開另一輛車去公司,你直接把車子開回家,別淋雨了。」樊嘉士拿起車鑰匙,丟給司機。
老劉愣了一下,默默收下鑰匙,跟樊嘉士敬禮,而後默默退出書房。
說實話,為樊嘉士工作三年,他始終搞不清楚他到底冷不冷酷?他在上一秒鐘還吃人不吐骨頭,下一秒鐘就變成一個大善人,全視他的心情而定。比如現在外面下著滂沱大雨,他知道他騎機車上下班,乾脆要他把車子開回去,省得還得在大雨中騎車危險,容易發生車禍。
老劉搖搖頭,到車庫把車開走,開始煩惱待會兒停車的問題,畢竟他可不像樊嘉士住在兩千坪的大別墅,而是棲身在破舊的小小公寓,沒有地方可停這麼大的林肯轎車。
樊嘉士不曉得他的一時善心成了司機最大的負荷,對他來說,更大的負荷在書房等著他,那即便是永遠處理不完的公事。
他習慣性地要脫掉外套,才發現早就沒有外套可脫,他的皮衣已經送人,送給一個萍水相逢的女人,只因為她長得跟他的初戀情人很像。
……真的不是詩帆嗎?
樊嘉士疲倦地用手揉太陽穴,心裡明白答案是否定的,詩帆已經失蹤十年,就算她再出現,外表也不可能毫無改變,他和詩帆同歲,如果她還活著,也已經二十九歲,可今天那位叫梁萱若的女孩看起來只有二十歲上下,不可能是詩帆。
想到天底下竟然有如此相像的人,樊嘉士的嘴角揚起一個介於無奈和哀傷之間的苦笑,不相信自己竟然變得如此多愁善感。
他拉開書桌的法式皮椅,坐進皮椅,伸手拿起未批閱的公文繼續工作,窗外的雨勢依然猛烈,沒有任何減緩的趨向。
鏡頭轉到更早之前,梁萱若推著推車回到位於巷弄內的家,說是家,其實也是租來的,還是一棟違章建築,屋齡已經超過四十年。
她將推車推到屋子後面的空地小心停好,邊打哆嗦邊搓手心。最近的氣溫偏低,天氣相對不穩定,她每天回到家都將近十一、二點,累得跟什麼一樣。
但是即使再累,在面對未婚夫時,梁萱若仍然得擠出笑容。
她看著破舊的門板,深深吸了一口氣,在心中喊——一二三!然後雙手打開門,用愉快的語氣說:「阿強,我回來了!」
梁萱若的笑容是如此溫暖燦爛,即使內心再怎麼疲憊,表面上也要裝出一副樂觀的樣子,就是不想讓久病不愈的未婚夫擔心。
「你回來了,咳咳!」周益強消瘦的臉龐儘是病容,即使在床上躺了一整天,看起來都比在外忙碌一天的梁萱若憔悴。
「你還好吧?」梁萱若見未婚夫咳個不停,連忙跑過去幫他拍背順氣。
「還、還好,咳咳!」周益強點點頭,依舊咳個不停,梁萱若看了很不忍心。
「對不起,這麼晚才回來。」她覺得很內疚,阿強都已經重病了,她卻忙到三更半夜才回來,應該早點收攤才是。
「別這麼說。」周益強的眼神充滿哀傷。「我身為男人卻幫不上忙,還要你一個人負擔家計。」他才是該說對不起的人,如果不是他拖累她,她也不會這麼辛苦。
「你在說什麼呢?」梁萱若搖頭。「之前都是你在照顧我,比起你為我做的一切,現在我回報你的,根本還不到你給我的十分之一。」
他們在同一間孤兒院長大,周益強比梁萱若大兩歲,從小就對她非常好。他們可說是青梅竹馬,對梁萱若來說,周益強就像是她的親哥哥,保護她、照顧她,讓她不受到其他院童的欺負,是這個世界上她最親的人。
孤兒院的生活異常辛苦,外人根本想像不到。周益強高中畢業以後,第一時間便帶著梁萱若離開孤兒院,兩人開始在外生活。當時梁萱若才高一,功課非常好,語言方面的表現尤其傑出,周益強為了供應她上學,什麼活都干。他白天到工地當建築工人,晚上還去挖下水道,只要能賺到錢,再遠的地方他都去,因為他希望能供給梁萱若最好的,就算物質上做不到,起碼不能耽誤到她的學業。
梁萱若知道周益強會這麼拚命,全是為了自己,她也盡可能以優異的成績回報他的用心,她同時知道,周益強是因為喜歡她,才會無怨無悔為她付出一切。
老實說,她對周益強的感情連她自己都不清楚,與其說他是男朋友,不如說是哥哥還比較貼切。
她並不討厭周益強,卻也無法對他產生強烈的男女之情,周益強其實比誰都清楚梁萱若很迷惑,卻故意忽視她的迷惑,甚至利用她的迷惑,他明知道她無法拒絕他對她好,就將自己對她的感情強加在梁萱若身上,要她接受他。
「咳咳!」周益強一直在咳嗽,曾經強壯的身體已經虛弱到不堪一擊,因為他罹患了肺癌,而且是末期。
這也是梁萱若一直覺得對不起周益強的地方,他是因為要供她唸書,才沒日沒夜的工作,好不容易挨到她大學畢業,可以開始幫忙賺錢,他卻因為過度操勞倒下。
至今,她仍然不敢讓他知道,他已經是肺癌末期患者,一直騙他是重感冒,因為台北的天氣太潮濕,才一直好不了。
梁萱若用粗糙的手猛揉周益強的背,希望這麼做能讓他覺得舒服一點,周益強邊咳邊搖頭,要她停手,不要瞎忙了。
她果真停下手,擔心的望著周益強。因為他的病來得太突然,幾乎是在她剛拿到畢業證書的那個星期便倒下,她根本沒有辦法找其他工作,因為她得照顧周益強,朝九晚五的工作並不適合照顧病人,只得想別的辦法。
所幸她高中時期曾經在一家水果公司打工,對於怎麼挑水果、削水果都很拿手,而且水果公司的老闆相當欣賞她,願意先批一些水果讓她賣,她和周益強才不至於斷炊。
周益強望著梁萱若古典精緻、有如畫中人物的臉龐,心想她就算是面露疲態,依然美得驚人,他何德何能能夠擁有她?周益強告訴自己,一定要快點好起來,才能帶給她幸福……
「小若,你什麼時候有這件皮衣?」周益強注意到梁萱若身上的黑色皮衣,既寬且大,明明就是男用外套。
梁萱若反射性地低頭看自己身上的皮衣,腦海中浮現出樊嘉士那張剛毅的臉,有些失神。
她第一次看見像他那麼陽剛的男人,渾身上下皆散發出一股濃濃的男人味,直到此刻,她彷彿都還能感覺得到他專注的眼神……
「小若?」怎麼在發呆?
「我在路上撿到的。」梁萱若很快回神扯謊,怕周益強胡思亂想。「不曉得哪個人把這件皮衣丟在路邊,我覺得可惜就撿起來穿了。」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口氣盡量輕鬆自然,但周益強沒那麼好騙,因為她身上的皮衣看起來就價值不菲,一件起碼要好幾萬塊。
周益強免不了懷疑梁萱若是不是勾搭上其他男人,但他隨後想到她已經這麼辛苦,自己還懷疑她未免太過分,卻又無法真正放心。
「大概是哪個醉鬼不小心弄掉的,你真是幸運,竟然能撿到這麼好的皮衣。」周益強勉強自己附和她的話,內心卻充滿懷疑。
梁萱若微微一笑,內心相當不安,因為她對周益強說謊了,她幾乎不會隱瞞他任何事,但這件事非隱瞞他不可,她不想他疑神疑鬼,加重病情。
「你肚子餓不餓?我去煮麵給你吃。」周益強怕梁萱若顧著做生意沒吃飯,翻開棉被就要下床幫她張羅吃的。
「我自己來就行了,你好好休息。」她搖搖頭,按住周益強的手不讓他下床,周益強沮喪之餘,不免責怪自己。
「我真沒用,咳咳!」這該死的身體。「連幫你煮碗麵都沒辦法——咳咳!」
周益強咳個不停,梁萱若好怕他會咳出血來,到時她不曉得該怎麼跟他解釋。
她拚命幫他按摩背部,倒溫開水給他喝,安慰周益強要他放鬆心情。最後周益強還是靠吞了一顆安眠藥,才有辦法入眠,梁萱若確定他已經睡著,才敢離開他身邊,到後頭的廚房去。
她一到廚房,立刻吐了一口長長的氣,感覺肩膀沉重,整隻手臂酸痛到幾乎舉不起來。
梁萱若不止手臂酸痛,連手掌都發紅,可見外頭有多凍,又濕又冷。
穿著,這能防水。
樊嘉士堅決冷漠的語氣,竄入她的耳朵,他有如國王不可一世的表情,也在她的腦海隨之晃動,在在擾亂她的思緒。
她從口袋中拿出樊嘉士硬塞給她的兩千塊,好像連他拿過的鈔票都充滿力量。
拿著!
他不容她拒絕,她也沒辦法拒絕,因為她需要每一塊錢。
明天就要繳房租,還差兩千塊,本來以為又得去跟鄰居調錢周轉,沒想到他竟自動送上門,幫了她一個大忙。
想到總算不必再去跟人鞠躬彎腰,梁萱若就不由得感謝樊嘉士適時伸出援手,免去跟鄰居借錢的尷尬。
只是,當她一想到他給她的兩千塊,明天就要離她而去,換到房東的手裡,心裡竟湧上一股不捨,彷彿失落了什麼。
***
次日,樊嘉士一早便到公司,比他早到半個鐘頭的男秘書陸超群,跟他一樣是個工作狂,永遠比公司的任何一位員工早到。
坦白說,跟樊嘉士一起工作不容易,因為他非但熱衷於工作,對部屬嚴厲,又常超時加班。雖然在金錢方面做了相當程度的補償,但若沒有很好的精神和充足的體力,很難在他的手下做事。所幸陸超群兩者兼備,也極有耐心,擔任樊嘉士的秘書以來,凡事處理妥當,從未出錯,頗得樊嘉士的信任。
「總裁,律師剛剛派人把遺囑送過來,我已經將它放在您的桌上。」陸超群在樊嘉士踏進頂樓辦公室之前,便已經守在門口等候,足見他盡責的程度。
「我知道了。」樊嘉士冷漠地點了一下頭,隨即走進總裁辦公室。
由四面玻璃帷幕牆環繞而成的總裁辦公室,采光良好,所有設備皆為高科技產物。由電腦控制的百葉窗,會自動偵測紫外線的強度,在必要的時候自行調整升降。獨立的空調也和整棟大樓的空調系統隔開,自成一格,甚至還有獨立的供電系統。
整體而言,樊嘉士的辦公室就像是科幻電影中的控制中心,隨處可見的樊氏集團LOGO,在在標示著他稱霸商場的決心及野心。商場老一輩的生意人,都在他背後戲稱樊嘉士是狼,商業嗅覺甚至比鬣狗還要敏銳。
樊嘉士的目光落在桌上的黃色公文袋上,他走到辦公桌前拿起公文袋,從中抽出遺囑,冷笑了一聲,又把遺囑放進公文袋裡丟回桌上,接著走到落地窗邊,俯看腳下的台北市。
他打量高低參差不齊的屋頂,有太多不起眼的廣告看板,上頭有著各種不同公司的LOGO,他發誓總有一天會讓它們都換成樊氏集團的標誌。
他的野心是如此之大,不止要跨足全亞洲,還要邁向全世界。眼看著他的野心已經完成一半,父親竟然以結婚要脅他,簡直是不可原諒!
只要一想到他父親,樊嘉士就無法避免地握緊拳頭。他並不想受到樊清凱的控制,但他好像陰魂不散,即使已經過世,依然逼得他喘不過氣……
「不好了,總裁!」
就在他剛要抑制自己情緒的時候,陸超群突然未經允許冒然闖入他的辦公室,惹得他很不高興。
「什麼事?」他轉身,冰冷的語氣充分顯示他的不悅。
「對不起,總裁,沒有事先獲得許可就進來。」陸超群趕緊道歉。「但是醫院突然打電話過來,說小光的情形不太對勁,您要不要去一趟醫院?」
「我馬上過去。」該死,怎麼會這麼突然?
「我馬上讓老劉備車……」
「不必了!」樊嘉士阻止秘書撥電話。「昨晚我讓老劉把車開回家,他現在應該還沒來上班,我自己開車去醫院就行了。」
話畢,樊嘉士隨即拿起車鑰匙奪門而出。陸超群看著他匆忙的背影,又想起他體貼司機的舉動,覺得總裁有時候真的很難懂,看似冷酷,某方面又相當細膩,個性就和他的外表一樣,矛盾而糾結。
樊嘉士以最快的速度趕去醫院,原本以為會看見小光躺在病床上接受緊急搶救的畫面,沒想到只是小光在鬧脾氣,因為他想見樊嘉士,假裝不舒服,逼醫護人員打電話給他。
「小光,你不可以這個樣子,你應該知道樊叔叔很忙,無法時常來看你。」樊嘉士得知小光並沒有立即的生命危險鬆了一口氣,一方面也不忍苛責小光,因為他知道被遺忘是何種滋味,他曾深深體會。
「對不起。」小光羞愧道歉。「但是我真的很害怕,才會希望樊叔叔趕快來看我。」
「你怕什麼?」樊嘉士伸手摸小光的頭,安撫他的情緒。
小光用哀傷的眼神看著樊嘉士,小嘴吐出令人心酸的問句。「樊叔叔,我會死嗎?」
「你不會死。」樊嘉士的臉頰因為小光的話而抽搐,拒絕接受這個可能性。「我不會讓你死的,小光,樊叔叔會想辦法救你。」
小光聞言笑了,消瘦蒼白的臉龐發出有如彩虹一樣眩目的光芒,因為他知道樊嘉士說到做到。樊嘉士是小光的偶像,他好崇拜樊嘉士,希望自己長大以後也能成為和他一樣了不起的男子漢。
面對小光天真信賴的小臉,樊嘉士的心為之抽緊,恨透自己的無能為力。他可以買下一家公司,甚至買下整間醫院,卻買不到小光寶貴的生命,小光的生命,正隨著時間一點一滴流逝,他卻只能乾著急。
「你喜歡吃水果對不對?樊叔叔去買給你吃。」被病房沉重的氣氛壓得喘不過氣,樊嘉士決定出去走走,逃避小光期待的眼神。
「可是樊叔叔你昨天買的水果還剩很多,我還沒有吃完。」小光指著櫃子上的紅色透明塑膠袋,愉快的提醒樊嘉士。
樊嘉士望著紅色透明塑膠袋,彷彿看見梁萱若站在大雨中對他微笑。
「……我還是再去買一些。」樊嘉士從病床邊的沙發站起來,朝門口走去,小光不明就裡地看著他的背影,心想自己是不是惹他生氣了?因為他騙他。
樊嘉士是生氣,卻不是因為小光鬧情緒,而是憎恨自己的無能。他走出「聖和醫院」,外頭的街道一片吵雜,和醫院的絕對安靜截然不同。
「聖和醫院」還有另一個和一般大型醫院不同的地方,那就是沒有販賣餐飲、生活日用品的販賣部。為了維持醫院的高格調,談予恩謝絕所有這類商店的進駐,也因此造就了樊嘉士臨時想買水果卻沒有地方買的窘境。
他雙手插進褲袋笑了出來,不曉得自己在幹嘛?他明明只是想逃避小光期待的眼神,卻真的出來買水果,嫌自己最近做的蠢事還不夠多嗎?
即使如此,他還是下意識地往梁萱若的攤子走去,繼續干蠢事。
昨晚的雨下得太大,他不確定自己是否找對方向,也許是在醫院的另一邊。樊嘉士用他如鷹般銳利的眼睛,大致瞄了附近的環境一眼,「聖和醫院」雖然走高級路線,卻無法阻擋一些生意人前來擺攤,因此形成了過一條馬路,就好像進到另一個世界的有趣畫面。
樊嘉士確定梁萱若並沒有出來擺攤,轉身就要回醫院,這時擋在他前方的人潮卻漸漸散開來,梁萱若帶笑的臉龐就在他的眼前。
他怔怔地看著她的笑臉,彷彿時光倒流。
詩帆!
她如陽光般燦爛的笑容和性格,改變他的人生,讓他的心也跟著飛揚起來。
「謝謝你的惠顧。」
然而她終究不是他的詩帆,只是一個跟她長得很像的女孩,卻已經足以讓他走向她。
梁萱若剛應付完人潮有點小累,才想喘口氣休息一下,不期然看見樊嘉士朝她走來,心跳頓時漏跳了半拍。
怦怦!怦怦!
她不知道自己在緊張什麼?但她明明緊張到忘了呼吸,連手指都在顫抖,只好把手藏在背後,瞪大眼睛看著他過馬路。
「嗨!」
彷彿經過一個世紀那麼長,他終於來到她的面前,她甚至忘記自己剛剛有沒有呼吸。
「嗨!」她勉強擠出一個微笑,盡可能將樊嘉士當成一般客人,卻發現很難。因為他的存在感太強,強到週遭的景象彷彿不存在,天地之間只剩他們兩個人,旁人的聲音進不了他們的耳裡。
「又見面了。」他的微笑很淡,揚起的嘴角流露一股神秘氣息。
梁萱若被他的高大壓得喘不過氣,昨晚目測他的身高,以為大約一八三公分左右,今天因為是白天的關係,看得更清楚。他絕對不止一八三,可能一八六都不止,因為他不止高出她一顆頭,還要更多。
「是啊,好巧。」她故意裝出不在乎的態度,掩飾心頭小鹿亂撞。樊嘉士凝視她的臉,試圖從中找出和初戀情人不一樣的地方,卻越看越像。
「沒有你想像中那麼湊巧,我是刻意來找你的。」他打量她足足三十秒,才緩緩開口。
梁萱若沒想到他的答案會這麼直接,一時之間無法反應,一句話都搭不上。
「你有空嗎?」他接下來說出更令她驚訝的話,梁萱若原本已經趨緩的心跳,又跟著加快。
「有什麼事嗎?」她盡可能冷靜的反問他,祈禱他不會看出她很緊張,否則就糗死了。
「我昨晚跟你買的水果,想請你幫我處理。」他再次出人意表,梁萱若愣住,以為自己聽錯。
「你會削水果吧?」見她不答話,他又追問。她點點頭,有種無力感和失落感。
「我當然會削水果。」她的攤子上就擺著一盒又一盒削好的水果,答案已經很明顯。
「那好,你跟著我進醫院。」他對她提出邀請,讓她很困惑。
「你可以把水果帶過來,我很樂意為你服務。」她不是第一次遇見要她代削水果的客人,但他絕對是第一個要她跟他走的人,梁萱若不免有些驚慌。
「這太麻煩了,我恐怕沒有時間。」他抬起手腕看表,隨即又放下。
「可是我還要做生意,恐怕無法……」她一臉為難地看著樊嘉士,很希望能幫得上忙,但又怕攤子沒人照顧。
「我買下你所有的水果,和你一個鐘頭的時間。」樊嘉士明白她的顧慮,掏出皮夾又是要塞錢給她,這次給的錢是昨天的十倍,足足有兩萬塊。
梁萱若第一個想法是拒絕,她不是乞丐,不需要他的施捨。然而,她只要一想起周益強的病容,所有的志氣瞬間消失無蹤。
她無法讓阿強入院治療已經是罪過了,如果連最基本的藥都無法買給他服用,那她這個未婚妻豈不是太過殘忍?阿強的身體比什麼都重要,她沒有拒絕的本錢。
「那就謝謝你了。」她實在很不願意收他的錢,但迫於無奈,她只得出賣自己,看在其他攤販眼裡雖然羨慕她的好運,卻也不免開始風言風語,暗地裡批評她隨便。
梁萱若假裝沒聽到,事實上她也聽不到,因為樊嘉士很快便將她帶離路邊的攤販,快步走向醫院。
梁萱若緊緊跟在他的後頭,從他腳步可以感受到他真的趕時間,他甚至未曾停下來看她跟上了沒有。
雖然梁萱若在「聖和醫院」對街擺了幾天的攤,但這卻是她第一次踏進「聖和醫院」,不免好奇。
她發現「聖和醫院」的環境真的很好,門禁也相當森嚴,如果不是樊嘉士帶她進來,她大概還沒走到醫院門口,就會被保全人員請出去吧!
梁萱若跟隨樊嘉士穿越長廊,來到角落的房間,他握住門把推門進病房,從頭到尾都沒有跟她交談,嚴肅的表情,讓她誤以為他其實一點都不想請她幫忙。
「小光。」可當他一見到躺在病床上的小男孩,他的眼神立刻變得溫和,表情也柔軟了不少。
「樊叔叔,你買水果回來了嗎?」小光看見樊嘉士遵守諾言回到醫院,笑得很開心。
「沒有,但是我帶了一個人回來幫你削水果,這位是賣水果的大姊姊,她很會削水果。」樊嘉士讓出一個位子給梁萱若,梁萱若不期然被推向小光,只得站出來跟小光打招呼。
「嗨,你好。」她站在樊嘉士身邊,和他一起凝視小光。
小光雖然笑得很開心,卻無法掩飾病容,梁萱若十分同情小光,因為家裡也有一個和他一樣嚴重的病患,臉色甚至比他難看。
「你好,姊姊。」小光的嘴巴很甜。「你賣的蘋果好甜,昨天護士阿姨削了一顆蘋果給我吃,真的好好吃。」
他稱護士為阿姨,卻叫她姊姊,梁萱若想不開心都很難。
「如果你喜歡的話,姊姊再削一顆蘋果給你吃好嗎?」梁萱若握住小光瘦骨嶙峋的手,為他感到心疼。他還這麼小,卻得承受病痛的折磨,真希望他趕快好起來。
「好,謝謝姊姊。」小光好喜歡梁萱若,她長得好漂亮、人又親切,如果她能成為樊叔叔的女朋友,兩個人每天一起來看他,他不知道會有多快樂。
梁萱若對小光溫柔地笑一笑,拿起放在桌上的蘋果,下意識地摸自己的口袋,才發現自己把刀子留在攤位上,忘了帶出來。
「我去跟護士阿姨借水果刀,你等我,我馬上回來。」梁萱若學小光的語氣說話,小光興奮地點點頭,越來越喜歡梁萱若。
梁萱若說完隨即到醫護站借水果刀,小光睜大眼睛看著梁萱若推門出去,滿臉笑意地對樊嘉士說。
「水果姊姊長得好漂亮,笑起來好像天使。」小光給梁萱若起了一個有趣的外號,樊嘉士愣了一下隨即點頭,她笑起來的確像天使,也像詩帆。
正因為詩帆的笑容是如此溫暖,他才一直無法忘記詩帆,他怕自己會記得這個笑容直到地球毀滅的那一刻……
「借到水果刀了。」梁萱若的動作很快,不到三分鐘就回到病房,拿起蘋果俐落地去皮。
小光「哇哇哇」的連續發出好幾個驚歎聲,好像梁萱若是特技演員,面露崇拜之色。
梁萱若很快就把蘋果處理好,連同蓮霧等水果一起切成片喂小光吃,小光心滿意足地吃著甜度超高的水果,滿臉幸福,看得梁萱若更加不捨。
時間過得很快,一眨眼一個鐘頭過了,樊嘉士抬起手腕看表,盤算他還有多少時間可以辦公,今晚肯定又得挑燈夜戰。
「小光,我和姊姊要走了,改天再來看你。」樊嘉士的工作繁忙,沒有辦法待太久,小光雖然失望,也知道自己今天已經做了無理的要求,不能再任性。
「再風,樊叔叔,下次還要帶姊姊來看我。」小光向他們揮揮手,梁萱若一邊跟他揮手一邊回頭,直到病房門完全關上,她的臉上還掛著笑容。
「已經超過十分鐘,謝謝你的幫忙。」樊嘉士是那種凡事要求精準的個性,梁萱若搖搖頭,請他別在意。
「我很高興能幫得上忙。」她說。「如果我知道要探望病人,我會多帶一些水果來。」
「不必,小光吃得不多,那些水果你自己留著,可能更有用處。」樊嘉士不是有意提醒梁萱若,實質上她已經把整攤水果都賣給他,梁萱若自己也忘記。
「可是……」
「就當作是超時的補償。」他的語氣堅定不容反駁。
梁萱若點點頭,注意到他好像經常作決定,是個霸氣十足的男人。
「小光的臉色看起來很不好,他生了什麼病?」梁萱若想起病房內的小人兒,再次為他心疼,他年紀還那麼小,卻受盡折磨。
「血癌,已經是末期。」樊嘉士在說這些話的時候,臉頰無可避免的抽動,梁萱若可以體會他的感覺,因為她也面臨相同情況,某方面可以算是同病相憐。
「你不能移植骨髓給他嗎?」因為周益強生病的緣故,梁萱若對其他癌症也有初步的瞭解,知道血癌只要能夠移植骨髓,就有治癒的希望。
「不能,因為我們沒有血緣關係,骨髓無法配對。」他也希望自己可以救小光,卻做不到,上天不給他這個機會。
「對不起,我以為你是小光的叔叔。」梁萱若為自己的失言道歉,樊嘉士搖搖頭,一點都不在意,如果可以的話,他還真希望自己是小光的親叔叔,只可惜……
「小光是孤兒,可能有叔叔,只是不知道在哪裡。」他曾派人調查過小光的身世,無奈年代久遠,沒有留下任何記錄,他只能空手而回。
「小光是孤兒?」梁萱若聞言愣住,作夢也想不到小光竟然跟她一樣出自育幼院。
「他是我贊助的孤兒院裡頭的院童,八個月大就被送到孤兒院,對父母沒有任何記憶。」樊嘉士淡淡解釋。
梁萱若這下更為小光心疼了,原本她以為他是有錢人家的少爺,有個愛他的叔叔,花錢讓他住進最高級的醫院,接受最好的治療,沒想到他竟是個孤兒。
「沒有人可以捐贈骨髓給他嗎?」她問樊嘉士。
「找得到的話,我就不必急了。」樊嘉士一向喜怒不形於色,但說來奇怪,在她的面前,他卻能毫無保留說出自己的恐懼。只能說,她長得實在太像詩帆,像到令他混淆。
梁萱若接下來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沉默以對。
「我、我先回去了,攤子放太久沒人照顧不行。」另一方面,她對樊嘉士的好感大大提升,因為他和小光並沒有任何親戚關係,卻願意為一個孤兒付出這麼多,足見他心地非常善良。
「好。」樊嘉士點點頭,也打算走人,只不過梁萱若比他快一步離開。
梁萱若再次對他綻開一個熟悉的笑容後,隨即轉身。
「等一下!」樊嘉士衝動的叫住她,梁萱若轉過身,臉上依然保持著笑容。
「還有事嗎?」她笑著問。
「……沒事,你走吧!」他用手遮住自己的嘴巴,以免叫錯名字。
梁萱若聳聳肩,欠身說再見後轉身離去,一步一步走出他的視線。
樊嘉士緊盯著她的背影,越看她,越覺得她就是他的初戀情人。
真的不是她嗎?
樊嘉士無法相信。
她真的不是詩帆嗎?
儘管希望是如此渺茫,樊嘉士仍舊盼望,他的初戀情人還活在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