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上明珠 第一章
    強盜?!

    這是白秋霜第一次見到,那個男人時腦袋裡閃過的本能反應。

    當他旁若無人,大剌剌的走進屋宇精美、氣派恢弘,被人稱為江南第一園林的江南織造總督,白浩然的家宅時,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間都朝他集中。

    那人生得虎背熊腰、又高又壯,不但是濃眉大眼,還有一張大嘴,粗獷的長相與南方人截然不同。而那傲睨旁人,橫眉豎眼的神情,更是跟江洋大盜如出一轍,讓人看著就覺得心裡怕怕。

    粗獷的男人一步又一步,踩踏進白家大宅,每走一步都像是在地上,重重釘入一根釘子,堅硬的青石磚,幾乎都要被踩裂了。

    那從容的態度,與難言的威嚇感,讓向來門禁森嚴的白府,就這麼被他長驅直入,沒有一個人想到該要將他攔下。

    直到他登門入室,毫不客氣的撩起滿是塵土的袍子,一屁股往紫檀螺鈿太師椅上坐下,逕自從果盤裡頭,抓起香蕉一根接著一根,把滿盤香蕉都吃得精光時,神色茫然的白浩然才猛然回過神來。

    「哪裡來的莽漢,竟敢擅闖我白家府宅?」他清瘦的臉上,顯露憤怒的神情,枯瘦的手重重往桌上一拍。

    男人不言不語,又從果盤裡頭抓起蘋果,送到大嘴邊喀嚓喀嚓的咬著吃。從早至今,始終心事重重,憂心如焚的白浩然,注意力首度從禍事上挪開,因焦慮而燃的怒火,總算有了發洩之處。

    「來人,還不把這傢伙給我轟出去!」他勃然大怒。

    眾護衛與家丁們,聽得老爺怒叫,這才回過神來,紛紛挽起袖子一擁而上,急著要把不速之客攆出門去。

    誰知道,男人連眉頭也沒皺一下,穩穩坐在太師椅上,只用腳尖略略撥了幾下,散落滿地的香蕉皮,全都溜了出去,神准的溜到護衛與家丁的腳下。

    咚!

    搶在最前面的那個護衛,率先滑倒。

    咚!

    第二個也滑倒了。

    咚!

    第三個也跟進。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轉眼之間,所有圍上前的人們,全都摔倒在地上,個個痛得呻吟哀叫、面容扭曲,全數無法起身。

    那男人僅靠著香蕉皮,就輕而易舉的,擺平白家的護衛與家丁。

    坐在紫檀大桌後的白浩然,氣得眼冒金星,雙手抓住桌上賬冊,揪得書頁都縐爛,整本賬冊就快被他撕了。

    「好啊、好啊,知道我白家有事,就連市井流氓也敢登門造次了。」他伸出抖個不停的食指,顫啊顫的指著對方。「再怎麼說,我還是江南織造總督,一旦官家知道你擅闖總督府,肯定要你人頭落地!」

    男人把蘋果都吃完後,才又挑起橘子來吃。

    「我就是官家派來的。」他一邊剝著橘子皮,一邊慢條斯理的說。「派我來的,還是個最大的官。」

    「啊?」白浩然驀地一愣。

    男人把江南特產的蜜柑,整顆塞進嘴裡,津津有味的咀嚼著,最後才把幾顆籽吐在地上。

    一聽到對方是官家派來的,白浩然的態度丕變,怒容立刻轉為笑臉。

    「敢問壯士,是哪位大官派來的?」他態度慇勤,跟先前截然不同。在官場上打滾二十餘年,他老早練就出,變臉比變天更快的本領。

    男人懶洋洋從懷裡,抽出一塊銅牌,說了四個字。

    「公孫明德。」

    轟!

    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卻如旱天雷響,驚得白浩然差點當場跪下。

    公孫家五代四相,輔佐皇家不遺餘力,如今的公孫明德更是護國良相、棟樑之材,肩擔重責大任,竭力恆保天下太平。他賞罰分明,深謀遠慮,更是天下皆知。

    「原、原原原原原原、原來,壯士是相爺派來的……」知道是相爺派來的人,白浩然臉色發白,立刻改了稱呼,莽漢升級為壯士。

    「沒錯。」男人吃著橘子。

    「敢問壯士如何稱呼?」

    「徐厚。」幾顆籽又被吐出來。「大風堂的徐厚。」

    「啊,如雷貫耳、如雷貫耳!」白浩然冷汗直流,笑得更慇勤。「敢問壯士前來,是有何要事?」

    「宰相委了大風堂一趟官鏢,要我送你家的夜明珠,到京城裡去,直接交到他的手上。」徐厚說得明白,懶得拐彎抹角。

    白浩然先是一驚,緊接著眸光一亮,急忙喚了人來。

    「快快快,還不快派人去,要夫人將夜明珠取來。」他吩咐著。

    「是。」

    目送家丁遠去,白浩然的視線,又悄悄的挪移到徐厚的身上。這段日子以來,始終滿佈陰霾的愁緒,終於望見了一線曙光。

    想他白家可是兩代江南織造總督,掌管蘇州、杭州、松江、嘉興與湖州地區的五大絲綢重鎮。

    俗話說,江南宜蠶生,新絲妙天下。

    江南織造府所出的絲綢,不論是質量還是數量,都數天下第一,每年進貢朝廷的絲綢,有七成也是出自江南織造。再加上天下富商巨賈,都捨得在絲綢上花銀子,他這個江南織造總督,自然就是個肥到出油的官職。

    偏偏,人人都有貪慾,他就是貪了些,這些年囤積大量蠶絲,在幾番炒作之下,讓他賺進大把大把的銀兩,也害得蠶絲大漲,蠶農叫苦連天。

    這件事原本毫無破綻,但是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欽差,要去西湖吃醋魚,竟然取得他的罪證,回京上報朝廷。

    京城裡傳來消息,說是罪證確鑿,白家再不久就有大禍臨頭。

    自從消息傳來之後,白浩然食不下嚥、睡不安枕,時時都在想著,該用什麼辦法才能夠減輕罪刑,最好當然是能安然脫身。

    只是,他的計謀還沒能用上,堂堂相爺竟就派人來取他家傳的夜明珠了。

    白浩然在心中竊喜著,一邊忙著招呼。

    「徐大鏢師,您請稍待。」他慇勤得很,不敢有絲毫怠慢,還回身吩咐丫鬟。「還站著作什麼?快替徐大鏢師倒茶,要最上等的大紅袍!」

    丫鬟福了福身,急忙奔了出去,一會兒之後,就端回一杯香氣四溢的熱茶,恭恭敬敬的往桌上一放,隨即又躲得老遠。

    她打從出生以來,還沒見過,長得這麼高大的男人。

    徐厚也不客氣,握住杯子仰頭就喝,咕嚕咕嚕的把熱茶喝得見底。

    眼看上好的武夷山大紅袍,被這不懂品嚐的粗人,一口就喝乾,白浩然心中惋惜得直髮痛,臉上卻還是堆滿了笑。

    「要我保送京城的東西呢?」徐厚摸了摸肚子。水果吃完了、熱茶也喝完了,填飽肚子之後,他耐性也漸漸用盡。「還沒拿來嗎?」他不耐的擰著眉。

    「就快了就快了。」白浩然陪著笑臉,剛想要催促,就看見家丁領著熟悉的身影,從門外走了進來。

    走在家丁身後的,是個雍容華貴的婦人,她的手中捧著一個精緻的錦盒,盒上錦繡美不勝收,盒扣是金鑲玉,足以看出極為貴重。

    「老爺,我取夜明珠來了。」婦人說道,福身為禮。

    「快交給我。」白浩然接過錦盒,遞到徐厚面前。「徐大鏢師,這乃是我白家的傳家之寶,天下至寶夜明珠。」

    小心翼翼的,白浩然打開盒扣,霎時之間柔和的光線從盒中迸出,夜明珠的光暈,映得滿室生輝。

    渾圓的夜明珠,靜躺在紅綢中,光澤偏瑩綠,但細看之下,又有七彩之暈,色澤變幻無窮。

    就算是再不識貨的人,也能看得出,這夜明珠是貴重之物。

    只是,徐厚卻是滿不在乎,跟抓橘子、蘋果一樣,伸出寬厚的大手,往錦盒裡一撈,就把夜明珠握進手裡。

    所有人發出驚呼。

    「啊啊啊啊……」

    徐厚動作一頓,又要把夜明珠隨便塞進衣襟裡。

    驚呼的大合唱再度響起。

    「啊啊啊啊……」

    「怎麼回事?你們叫什麼叫?」他不耐煩的問。

    儘管徐厚粗魯的動作,讓白浩然的心,幾乎提到嗓子眼,他還是畢恭畢敬,抽抖著嘴角,陪著笑臉說道——

    「夜明珠是稀世珍寶,還請徐大鏢師謹慎些,不如連錦盒一起抱往京城,也免得路上磕碰。」嗚嗚嗚,他的傳家寶啊!

    徐厚撇了撇嘴,雖然嫌麻煩,卻還是把夜明珠擱了回去。

    「知道了。」他蓋上錦盒,連盒帶珠,起身就要準備離開。

    焦急的白浩然,連忙喚住他。

    「呃,徐大鏢師,請務必將夜明珠送到相爺手中。」這莽漢粗手粗腳的,他實在放心不下。

    驀地,高壯健碩的身軀轉過來,大臉上濃眉緊擰、表情猙獰。

    徐厚大手一探,輕易揪起白浩然,大臉湊得很近很近,銅鈴大眼幾乎要貼上白浩然蒼白的臉。

    「你懷疑我?」他低咆。

    「不、不是……」

    「你去打聽看看,我徐厚保的鏢,有哪一次出過差錯?」他又吼。

    「我、我……」

    「你不相信?!」他再吼。

    白浩然已經嚇得快尿褲子了。

    「不、不是……」他抖抖顫顫,從喀喀作響的牙關裡,好不容易擠出一句話。「我……當、然然然……相信信……徐、徐壯士……」

    得到滿意的答案後,徐厚鬆開手,也不顧跌在地上的白浩然痛是不痛,還惡狠狠的瞪了一眼,作為嚴重警告。

    「相信就好!」

    「是是是是……」白浩然連連點頭,嚇得只差沒躲到桌子下。

    眼看徐厚又要走,他鼓起全部勇氣,叫喚了一聲。

    「徐大鏢師,請等等。」

    「又有什麼事?」吼叫聲迴盪在室內,嗡嗡作響。

    白浩然脖子一縮,硬著頭皮陪笑。

    「我怕徐大鏢師路上辛苦,所以想讓人陪著您入京,讓您使喚。」

    徐厚瞇起眼想了想,才點了點頭。「那就快點。」

    「是、是!」白浩然連忙叫喚著。「喂,那個誰誰誰……人呢?人呢?人都跑哪裡去了?」四周空蕩蕩,不論護衛或家丁,老早全逃光了。

    「還不快快來人。」婦人也跟著喚著。

    隨著婦人的叫喚,一個瘦弱的小廝,帽子壓得低低的,勇敢的站了出來,走到白浩然的面前,低頭應聲著。

    「老爺請吩咐。」

    「就你了。這一路之上,可要乖乖聽徐大鏢師差遣。」白浩然說道。

    「是。」

    偷偷瞄了徐厚一眼後,白浩然聲音壓低,迅速吩咐著。「還有,給我機靈點,在路上盯著他,別讓這傢伙碰壞了夜明珠。」

    「是。」小廝始終低垂著頭,唯唯諾諾的說道。

    耐心用盡的徐厚,看著主僕嘀嘀咕咕,也不知在說什麼,不耐煩的抱著錦盒,一邊往外走,一邊揚聲喊道——

    「要跟就快點,本大爺不等人的!」

    「快去快去!」白浩然連忙催促。

    小廝連連點頭,跑得匆忙,頭也不回的追了上去。

    眼看徐厚與小廝踏出家門,白浩然才鬆了一口氣,頹然坐在太師椅上,大口大口的猛喘氣,一手頻頻拍著胸口。

    呼,太好了!

    這下子他有救了!

    旁人將公孫明德說得如何公正嚴明、剛正不阿,但是事到臨頭,他卻派人來取白家的夜明珠,豈不是暗示著,只要交出夜明珠,此案就能從輕發落?

    夜明珠雖然珍貴,但是能換得從輕發落,他縱然心疼卻也絕不吝惜。

    只不過,儘管公孫明德要了夜明珠,白浩然卻還不敢掉以輕心。他太明白官場凶險,保險得是愈多愈好,他還得用別的東西,買通別的大官,才能更加保證大罪化小、小罪化無。

    一改先前的謙卑恭敬,他又變回大老爺的嘴臉,一邊走出大廳,一邊厲聲喝問著:「人呢?給我滾出來!」

    知道危機已過,護衛、家丁們一個接一個,慢吞吞的現身,個個雙眼垂地,吭都不敢吭一聲。

    白浩然看也不看身後的妻子一眼,指著端著空蕩蕩的茶碗,預備走出大廳,回返後宅的丫鬟問道:「小姐呢?」

    「回稟老爺,小姐還病著呢!」

    「她是要病多久?」白浩然咬了咬牙,揚聲下令。「再去找大夫來替她診治,另外什麼阿膠、燕窩、鹿茸、魚翅、雪蛤全部都燉上,餐餐餵著她吃,務必把她的病養好。」

    丫鬟與家丁們異口同聲的答應。

    「是!」

    *

    自由!

    美好的自由!

    扮成小廝模樣的白秋霜,一路上苦苦強忍,直到走出了人口稠密的湖州城區,出城十多里,路上看不到什麼來往行人時,才眼眶含淚,偷偷的露出欣喜的笑容。

    喔喔喔喔,太好了!太好了!

    她終於自由了!

    要不是她自小飽讀詩書,教養良好,謹言慎行慣了,她簡直想趴跪下地,親吻這通往自由的康莊大道。

    打從京城傳來消息後,她就以最快的速度「病倒」,開始了看起來纏綿病榻,侍兒扶起嬌無力,實際上吃飽喝足,努力儲存體力、打包首飾銀兩的日子,預備一逮到機會,就腳底抹油,快快逃離看來華美無比,實則跟監牢相去不遠的深宅大院。

    爹爹的意圖,身為女兒的她,怎麼會不曉得?

    再不找機會逃走,她肯定會遭殃,成為爹爹抵罪的犧牲品。

    就連娘親也不贊同爹爹的做法,幫著她掩飾,替她收拾細軟,還覷了機會就通知她快快改裝,才讓她有機會,跟著這個粗野的男人逃出來。

    白秋霜面對著空曠的前方,深深吸了一口氣,享受著自由的甘美氣息。

    啊,自由的感覺是多麼的美好、多麼的幸福、多麼的教人感動、多麼的教人感到前所未有的——

    「喂!愣在那裡做什麼?」粗啞的男性嗓音響起。

    美好的情緒,瞬間被敲擊得粉碎。

    噢喔,她差點忘記了!

    白秋霜垂下雙肩,清麗的臉上笑容盡失。不,她不算自由,在她與完全自由之間,還有一個阻礙——而且,還是一個很大很大的阻礙……

    她認命的轉過身去,看著眼前那個高壯得活像是,一堵磚牆似的男人。

    雖說眼前這個人,算是她的恩人,但是娘親有交代,出門在外不比在家,千萬要掩飾女兒身,所以她老早決定,不向這男人透露半點實情。

    只要離開家愈遠,她就愈是安全,現在無論如何,她都要爭取時間與空間,快快遠離江南。

    但是,一瞧見徐厚,白秋霜就情不自禁的皺起眉頭。

    這男人皮粗肉厚不說,態度又粗魯得很,沿路上指揮東、指揮西,還從褲兜裡撈出熱呼呼的銀子,要她去買酒買肉,害得她直往衣服上搓手,連想都不敢想像,他是把銀子放在哪裡。

    他們搭著篷車,離開她出生的湖州城。

    這一路之上,他大口喝酒、大口吃肉,還不客氣的朝地上吐骨頭,要是遇上有車或有人擋路,一連串不堪入耳的髒話,更是如江河開洩,辟哩啪啦的從他嘴裡罵出來。

    為了美好的自由,白秋霜忍了又忍,但是這一會兒,他吃飽喝足,又開始用那低沈的聲音、粗魯的語調說話了。

    「好了,本大爺吃飽了。」徐厚摸了摸肚子,大大的打了個呵欠,模樣簡直像是齜牙咧嘴的大熊。他順手一丟,把韁繩丟給白秋霜。「拿去!」

    「啊?」

    她低下頭來,看著手裡的韁繩,一時不知所措。

    「啊什麼啊?乖乖的給我駕車,本大爺要去後頭瞇盹。」他使喚得毫不客氣,半點禮節都不懂,連個請字都沒說。「好好駕車,可別給我顛了!」他警告著。

    「知道了。」白秋霜刻意壓低聲音,學著男人應聲。

    「知道就好。」

    徐厚嘀咕著,龐大的身軀擠進車篷裡,砰然往後一倒,四肢開開就準備好好的睡上一覺,還放了個響亮的屁。

    哇,好臭好臭好臭!

    可怕的臭味襲來,白秋霜大驚失色,急忙鬆開韁繩,雙手掩住口鼻,寧願窒息而死,也不願意聞到那臭烘烘的屁味。

    聽見韁繩落地,徐厚一邊抓抓屁股,一邊懶懶的睨了睨。

    「幹麼?遮什麼遮?不知道人會放屁啊?」

    白秋霜雙眼含淚,慢吞吞的鬆開雙手,被迫聞著那陣逐漸稀薄,卻還是余「香」繚繞的異味。

    嗚嗚,她當然知道人會放屁!只是,她出生官宦世家,不論是家人訪客或丫鬟家丁,都隱諱著這事兒,可從來沒有人,會無禮到當眾就……

    「還不快駕車?還想聞本大爺再放一個屁?」徐厚挑起眉頭。

    「不、不不不……」她急忙搖頭,就怕真會被熏死,連忙抓起韁繩,笨拙的學著他先前的動作,用力一抖。

    馬兒一動也不動。

    怪了,先前他持韁的時候,馬兒不是走得挺好的嗎?為什麼換作是她持韁,情況就變得截然不同?

    不死心的白秋霜,再用力一抖韁繩。

    馬兒甩了甩尾巴,卻還是不動。

    可惡,她卯上了!

    白秋霜開始使盡全力,胡亂扯著韁繩,但是不論她往右扯、往左扯;抑或是往上扯,還是往下扯,馬兒還是一步不走,甚至回過頭來,露出黃黃的馬牙,齜齜嘲笑著她。

    半天之後,她無奈放棄,只得回頭求救。

    「馬不肯動。」她報告。

    篷車裡傳來懶洋洋的聲音——

    「笨蛋!」

    「難怪,原來是匹笨馬。」她恍然大悟。

    「我罵的不是馬。」徐厚啐了一聲。「要是不懂得駕馬,就給我滾下車去,乖乖用拉的!」

    拉?

    白秋霜目瞪口呆。

    要她堂堂一個江南織造總督千金,去替一個臭男人拉馬車?

    還來不及有反應,篷車裡突然伸出大腳,猛地朝她一踹,輕易就把她踹下車去,在地上滾了幾圈,吃了一嘴泥沙。

    「哇!」她慘叫一聲。這個王八蛋,竟敢踹她!

    「叫什麼叫?快牽住韁繩,拉啊!」踹人的元兇還在下令。

    怒氣凝聚,嬌生慣養的白秋霜,哪裡受得了這種待遇?

    她是高官之女,又清麗聰慧,眾人對她向來寵愛有加,簡直是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口裡怕溶了,早養出她千金小姐的脾氣,所有人別說是使喚她做事了,甚至沒人曾對她說過一句重話。

    而這個野蠻的傢伙,竟敢踹她?!

    忍無可忍的白秋霜,正預備開口罵人,但小嘴才剛張開,耳裡就聽見徐厚大聲的自言自語著。

    「連拉車都不會?我看,還是回去換個人好了。」

    回去?

    她瞬間瞪大雙眸。

    不不不,千萬不能回去,一旦回去,她要再逃出來的機會就微乎其微了!

    「我會拉車!我會!」她抓起韁繩,背在纖細的肩上,使盡吃奶的力量,顫顫的連車帶馬外加人,奮力的往前拉著。

    厚重的韁繩,因為重量,深深陷入她的雙肩,才走沒幾步,她已經小臉通紅,全身汗如雨下。

    「用力點,沒吃飯啊?」身後又傳來呼喝。

    王八蛋!

    她在心裡暗罵著,更用力往前拉,好不容易拉得馬兒願意邁開四肢,慢吞吞的往前走去,篷車總算開始移動了。

    「很好,給我拉快一點。」徐厚舒服的伸伸懶腰,又倒了回去。「這條路又直又寬,照著走就是了,千萬不要給我走上岔道。」

    話才剛說完沒多久,辛苦拉車的白秋霜,就聽見篷車裡頭,傳來驚天動地的鼾聲。那聲音之響亮,足以嚇跑十里之內的飛禽走獸。

    這個王八蛋真的睡著了!

    她在心裡頭,罵遍了這傢伙的祖宗十八代,邁著顫抖的腳步,牽著不情願的馬兒往前,一步又一步,千辛萬苦的走著。

    艷陽高照,在通往京城的大路上,只見瘦弱的小人兒,以媲美烏龜爬行的速度,拉著篷車前進,不斷有疾馳的馬匹、馬車超過,就連拄著枴杖,吃飽飯出來散步的八十幾歲老婆婆,走得都比她還快。

    當太陽升到頭頂的時候,篷車內的鼾聲停止,取而代之的是咕嚕咕嚕,因為肚子餓而響起的聲音。

    徐厚終於被肚子裡的饞蟲喚醒,探出篷車的車簾,朝外頭一看。

    「怎麼才走了這麼一小段路?太短了!」他不滿的說。

    短?

    白秋霜頭暈目眩。

    她幾乎可以確定,就算是通往十八層地獄的路,跟這段行程路比起來,都算是輕鬆愉快的郊遊野餐了!

    為了換取自由,她壓抑脾氣,咬牙把話從牙齒裡迸出來。

    「小的才剛上路,一時還不夠熟練,請徐大鏢師見諒。」她要是手裡有繡花針,肯定要撲上去,戳瞎他的雙眼。

    徐厚哼了一聲。

    「下午得快一點啊!」

    「知道了。」

    「知道就好。」他走出篷車,往位子上一跨,拿出一袋乾糧,津津有味的啃了起來。「來,吃中飯了。」他遞了過去。

    又累又餓的白秋霜,用顫抖的雙手接過乾糧,迫不及待就往嘴裡塞——

    喀!

    她是咬到石頭了嗎?

    堅硬的乾糧又澀又柴,只有一點點鹹味,還硬得咬都咬不動。她瞪著手中硬邦邦的乾糧,相信這絕對可以當作凶器,用來打昏這個男人。

    偏偏,縱使乾糧難以入口,但是眼前也只有這個可以充飢。她只能把乾糧放進嘴裡,先含得軟一些,才小口小口的咀嚼,一點一點的吞下肚去,心中暗暗啜泣,自個兒逃家出走時,怎會忘了帶吃食。

    好不容易,她才吞下幾口乾糧,徐厚卻已經吃飽了。

    「別拖拖拉拉的,上路了!」他下令,監視著她背著韁繩、拉著馬車出發,才又鑽進篷車裡,舒服的睡起午覺。

    顫抖的步伐,再度朝前邁出。

    忍耐!忍耐!

    白秋霜在內心深處,無數次告訴自己,只要忍過了白晝,等到入夜之後,她就有機會開溜。而且,在開溜之前,她絕對要用乾糧,把篷車裡的臭男人,敲得頭破血流不可。

    漫漫的長路,彷彿永無盡頭。

    好在,在她虛脫昏倒的前一刻,漫長的下午終於結束,太陽下山了。

    徐厚再度鑽出篷車,觀察四周的狀況,終於指著路旁的一棵大樹,對她下令說道:「行了,就在那裡停車吧!」

    白秋霜把篷車牽到樹下,接著雙腿一軟,砰的摔跌在軟軟的草地上。天啊,她太累了,累到連一根指頭都動不了!

    徐厚卻還不肯饒過她,用髒兮兮的靴子,踢了踢她攤放在地上的手。

    「起來,妳這個女人,就算再笨,總該會生火做飯吧?」他催促著。

    不,她不會。她可是江南織造的千金,從小吃穿都有人伺候著,別說是生火做飯了,她甚至連廚房的門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

    再說,就算她真會生火做飯,她也不要為這個臭男人——

    她全身一僵,倏地瞪大雙眸。

    等等!

    他剛剛說了什麼?

    女人?!

    這傢伙知道,她是個女人?

    白秋霜猛地一驚,也不知哪來的力氣,急忙翻過身來。

    夕陽餘暉下,只見他雙手插腰,低垂著頭,幽深的黑眸緊盯著她,嘴角上還噙著一絲不懷好意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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