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裡的櫻花,開了滿枝頭燦爛,深深淺淺的粉色花瓣落在我們身上,點點繽紛,妝點了夏季的美艷。
才玩過兩人三腳,鏞歷、鏞雒、鏞岳、鏞暨流了滿頭大汗,累趴在草地上,深深淺淺喘著氣。
「你,說故事。」鏞岳還是那副頤指氣使的模樣,可愛得讓我忍不住伸手去捏他的臉頰。
「做什麼?」他用力推開我。
我笑著鬆開手指頭,他的臉紅撲撲的,更可愛了。「以後要叫人家做事,得說請。如果要命令人呢,要多帶兩分氣勢,才叫得動。學學你四哥吧,眼神一斂,就嚇死一票人。」
「對,四哥很凶。」鏞暨靠到我身邊,坐到我懷裡,用力點頭。
「不准說四哥壞話,他是英雄,領著千軍萬馬殺得敵人抱頭鼠竄,大喊救命,沒人有他的本事。」鏞岳指著我。
看來,阿朔有一個小小崇拜者,如果他所有兄弟都像鏞岳這般,他就不會這麼辛苦了吧?「是啊,四爺是英雄,誰都否認不了的大英雄。」
「四哥是英雄。」鏞歷憨笑著,重複我們的話。他現在不那麼靦腆了,許多時候也會主動加入別人的話題。
「可……還是很凶啊。」鏞暨小小聲埋怨。
「那是他裝的,其實他一點都不凶,你去找他,他還會給你好吃、好玩的唷。」我摟住鏞暨,臉頰在他圓圓的小臉上磨蹭兩下,吃皇子的豆腐,特別香。
「真的嗎?下回我要去找四哥。」鏞雒一聽有好吃好玩的,眼睛都亮了。
「好啊,我們一起去。」我要讓阿朔知道,兄弟之間也可以是沒有利害關係、不涉爭權奪利的。
「好啊,我們一起去。」鏞歷又重複我的話。
看著大家變成阿朔的親衛隊,小小崇拜者滿意地笑了。
「你,說故……請說故事給我們聽。」鏞岳硬生生把請字加進去。
「遵命,十八爺。」
拍拍身上的衣服,讓四個小男生圍在我面前,我準備開始說故事。
想我可是受過說故事訓練的,知道說故事的時候,聲音、表情、動作很重要,偶爾還得把聽眾拉進故事裡頭,才算得上一個成功的說書人。
想當年,在兒童病房當志工的時候,我還當選過最喜歡的志工阿姨第一名呢!
「我今天要說的故事是一千零一夜。從前從前,有一個很壞的皇帝,他每天都要娶一個新的皇后,然後第二天早上的時候,把新皇后帶下去殺頭。」
「為什麼呢?他不喜歡新皇后嗎?」鏞暨問。
很多時候皇帝娶皇后是因為身不由己……
「笨,不喜歡幹嘛娶?一定是新皇后惹得皇帝生氣,才要把她砍頭。」鏞岳的聲音把我的意識拉回來。
苦笑搖頭,我在想什麼啊?
「我都說啦,他是壞皇帝嘛,好皇帝殺人才需要理由,壞皇帝想殺就殺,誰也不敢多說話。」
「嗯,他一定是很壞很壞的臭皇帝。」鏞雒說。
「是啊,他是很壞很壞的臭皇帝。到最後啊,所有的大臣一聽到皇帝問:『明天輪到誰家把女兒獻上來當皇后啊?』就都嚇得全身發抖。
有一天,宰相大人回到家的時候,愁眉苦臉,不知道該怎麼對女兒說。聰明的女兒發現父親不對勁,就追問父親發生什麼事情,父親便把皇帝要她進宮的事說了。
聰明女兒動了動腦筋,對宰相父親說:『爹,你不必擔心,明天就讓我去當皇帝的新皇后好了。』
第二天,聰明女兒進宮、當了皇后。她對皇帝說:『明天,我就要死了,能不能請皇上成全臣妾一件事?』皇帝說:『你講講看。』新皇后說:『我的妹妹最喜歡聽我說故事了,可是我明天就要死了,能不能請皇上讓我妹妹進宮,讓臣妾為她講最後一個故事?』之後,皇帝准了。
夜裡,皇后的妹妹躺在皇后身邊聽姊姊講故事,說著說著,故事越來越精彩,可是……咕咕咕,天亮了,皇后停下故事,準備起床讓皇帝砍頭。
可是皇帝很喜歡這個故事呀,他真的很想知道故事結局是什麼,於是就饒過新皇后,決定等到隔天才砍她的頭。
就這樣,皇后每天晚上都為妹妹說故事,每天天快亮的時候,故事就停在精彩的地方,一天一天過去,過了一千零一夜,皇后講了一千零一個故事,都還沒有被皇帝砍頭。
慢慢地,皇帝愛上了很會說故事的皇后,決定不再娶新皇后,也不殺皇后了。從此,大臣們再也不必擔心自己的女兒被砍頭。你們想聽聽,皇后到底說了什麼精彩的故事嗎?」
「我要、我要。」四個蘿蔔頭拚命舉手。
順應民意,我開始下一段故事。我說起阿里巴巴與四十大盜的故事,動作和表情吸引了他們的全部注意,看著他們一瞬不瞬的眼神,讓我很得意。
瞧,我那個票選第一不是誆人的吧!
「姊姊,你那麼會說故事,以後當了皇后,皇上一定會很喜歡你。」鏞暨拉住我的手溫柔地說。
「我是不能當什麼皇后、王妃的。」我笑笑,捏捏他可愛的小臉蛋說。
「為什麼?」一個聲音自身後傳來。
轉頭,我才發現皇上帶著花美男、鏞晉和幾位皇子走過來。
「兒臣給父皇請安。」鏞歷他們一起跪了下去。
「奴婢給皇上請安。」我在他們之後也跟著跪下。
「都起來吧。」
我們站起來,退到一邊,本以為沒有我的事了,可皇上一句為什麼,硬是把我給拉了出來。
「奴婢不懂。」
「為什麼你不能當后妃?講個道理給朕聽聽。」
這句是玩笑話?還是測試?頭痛極了,這種猜測的事兒,我最不擅長。可皇帝問話,誰敢不回答,藐視皇帝比藐視法庭判刑更重。
「有人愛空谷幽蘭,有人愛繁華牡丹;有人漏夜趕考場,有人卸甲辭官歸故鄉。一種米養百萬人,奴婢這種人,適合平凡山野,不適合庭院深深。」
皇帝細細地看了看我,好半晌,才緩緩點頭道:「好,好一個庭院深深。看來朕的兒子都沒本事留住你的心了。」說著,他的眼光掃過皇九子鏞晉和皇十二子鏞貫。
「都說你聰明慧點,連不誇人的皇太后也誇起你來,今天我倒是見識了你的魅力。」皇帝看著站在我身邊的鏞歷、鏞岳、鏞雒和鏞暨,輕輕笑了。
「父皇,姊姊的故事說得可好了,上回她說的哈利波特,更好聽。」鏞雒走到皇帝身邊,想也不想,握住皇上的手。
「那好,下次讓鏞雒來給父皇說上一段。」他慈愛地拍拍兒子的頭。
他是疼愛兒子的好父親,這樣的父親,為什麼要用一個太子位子,釣著那群有能力、有才華抱負的兒子們,讓他們在你爭我奪的暗鬥中,彼此相殘?身為好父親,是不該這樣的。
「父皇,最近宮裡盛行的賓果遊戲就是幼沂發明的。」鏞晉加話。
「你發明的啊?很好、很好,老二,看來你有個聰敏特殊的妹子。」
「是,五妹長大,益發亭亭玉立了。」禹和王道。
他是禹和王!念頭倏地閃過,我忍不住多看他幾眼。他身姿挺拔,面目雖不如阿朔那般沉穩高貴,也不似花美男那般飄逸似仙,但也是目光炯炯、精神突奕的出色男子。
看著他的臉,我很難將他和阿朔形容的詞兒連在一起。
營私結黨、串通大臣、謀害忠良、天怒人怨……他看起來不笨,為什麼要這麼做呢?皇帝的身子硬朗、正值中年,他幹嘛冒這麼大的險?畢竟他要逼宮的話,勝算太小。
當今皇帝不是昏君,怎看不出眼皮子底下在醞釀著什麼事情?不過是個東宮太子啊,人生太長,就算讓他順利當上太子又如何,誰知會不會哪天犯錯,遭到廢黜?更何況,他怎不知道自己挑戰的人是絕頂聰明的阿朔,遲早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吶。
見我久久不說話,禹和王臉上淨是溫潤笑意,「五妹怎麼用這種眼光看我?是太久不見,忘了?」
「王爺,幼沂失禮了。」我低頭,滿腦子想的都是阿朔的話。
「說這什麼話?有空該多到我那裡走走,你二姊很是想念你。」
「是。」
「這丫頭就是愛閃神。」鏞晉一把將我拉到身後,以保護者的姿態說話。
「朕話還沒問完呢!你急什麼?」皇帝的銳利目光掃過鏞晉,讓我不得不乖乖站出來,再次當起箭靶。
「幼沂。」
「奴婢在。」
「上回你一番話讓老十二自覺膚淺,今日有樁事兒,朕倒是想聽聽你的想法。」
「是,皇上請問。」我的心被揪著,戰戰兢兢、小心翼翼,連呼吸都不敢放肆。
他雙手背在身後,看好戲似地看著我。「近日朝中大臣紛紛上表,盼朕早日立太子,你覺得呢?」
這種大事,皇帝怎麼會來問我這個小女子的想法?
偷偷地,眼光飄向花美男,他輕輕對我搖頭,表明要我別攪入這場混亂;眼睛再掃向禹和王時,他向我微點頭。他希望我站在同意的立場?再看看鏞晉和鏞貫,他們則是一臉擔憂地望著我。
「稟皇上,幼沂只是一介女子,見識短、目光淺,更沒讀過治國經綸……」
「不准推辭,朕聽過太多懂得治國的大臣意見,今日倒想聽聽見識短、目光淺的女人說法。」
說著,皇帝領身往前方的六角亭走去,我不得不硬著頭皮跟上。經過花美男身邊時,我輕扯他的袖子,用眼神問他,我該贊成嗎?
他輕點了一下頭,然後握了握我滿是汗水的手掌,在我耳邊輕道:「別怕,有我。」
亭裡,皇上坐定,太監們送上茶水果點,皇子們在他身後站成排,讓站在皇帝對面的我更加緊張了。
深吸氣,我緩緩啟唇:「稟皇上,在雲南,苗人養蠱,他們會將各種毒物放入甕內,不予餵食,等它們自相殘殺之後,最終留下的,便是蠱王。蠱王力氣最大、毒性最強,自然可稱王。
但治理國家比養蠱要複雜得多,支撐國家,需要的不只是一個力量大、能力高的棟樑之材,除了有才幹、有閱歷的皇帝以外,更需要很多個能辦事、忠心耿耿的股肱大臣。」
皇帝聽出我的弦外之音。「倘若朕不立太子,便是任由皇子們自相殘殺?」他神色一凜。
我的心提到喉嚨間,卻還是硬著脖子把話說下去
「如果皇上所出的龍子都是資質平庸、性格昏昧的人物,自是不必擔心,但放眼望去,皇子們個個出類拔萃、偉岸昂藏,皆是有理想、有抱負的血性男兒,這樣的男子誰不想出人頭地、名垂青史?
為爭太子之位,皇子們戒慎警備,拚了命想把皇差辦好,好在父皇與大臣面前顯露才華,卻又擔心過露其長,恐使父皇見疑、手足妒忌,於是人人使心計、權衡利弊,緊接著,手足情消弭、親情蒙蔽。
久而久之,良性競爭變為暗地惡鬥,結黨營私、廢法理、腐吏治,事情發展至此,就算不是自相殘殺,離之不遠矣。」
「你把朕的兒子看得太淺,怎麼一個太子之位就會讓他們手足之情消弭、親情蒙蔽!?」他的手往桌上一敲,皇帝的威儀盡現,凌厲目光壓得我不得不低頭。
我怕了,怕得很厲害,在這個時空待得越久,我越懂得恐懼低頭,環境影響一個人,總是最甚。
「不是奴婢把皇子們看得太淺,奴婢說的是人之常情。人類之所以成為萬物之靈,就是我們有動物欠缺的競爭力,競爭可以是好事,也可以是壞事,是好是壞、是福是禍,端看一念之間。」
「立了太子就不會自相殘殺嗎?你怎麼知道太子不會成為眾人惡鬥的目標?怎知一旦奪權成為太子,不會面目全非、貪狂盡現!?」他怒道。
這是他所擔心的?我錯了,我還以為皇帝除了考校兒子們的能耐、磨練他們的心志之外,還想讓他們在暗自競爭中,牽制各派力量,達到微妙平衡。但原來,他並不如我所想像,是個自私自利的父親呀!
「既身為太子,就該有本事友愛手足、大度忍讓,讓有才者不嫉妒、願為自己謀畫出力,讓無才者相依靠,友愛親近。
若為太子,仍不知國家本應依據法理治天下,只一心排除異己,結黨營私,擴大勢力,導致盤根錯節、黨同伐異,到最後越演越烈,吏治腐敗,請教皇上,這樣的太子怎能不被斗、不被廢?」
我留下話尾。皇太子素行不良,當然可以被廢,太子畢竟不是皇帝,沒人規定,只有薨了才能下位。
「說來說去,你還是認為朕該立太子?老二,果然是你的好妹子啊!胳膊肘子淨朝裡彎。」他的口氣緩下,諷刺地看了禹和王一眼。
皇帝把我當成禹和王的人?這樣最好,一舉兩得,既免了皇帝對阿朔猜疑,也讓我的話變得合情合理。
「父皇賜罪,兒子已多年未與五妹相見,今日之話,兒子並未授意。」禹和王忙弓身請罪。
皇帝哼了一聲,轉開臉不看他,只是對著我問:「那麼,你覺得朕該立哪個皇子為太子?」
太好了,我的背脊陣陣發涼,不管說誰,都是死路一條。看來,我在皇子中再有魅力,這份魅力就是進不了皇帝眼裡。好吧,伸頭一刀,縮頭也一刀,早晚要下刀的。
「如果奴婢是關州百姓,會說:立端裕王最好,因為他讓關州百姓安居樂業,民生富裕;如果奴婢是章家的五小姐,會說:立禹和王最好,因為他為人敦厚、疼愛家人;如果奴婢是皇后的心腹,會說:立靖睿王最好,因為他是嫡長子,名正言順;如果奴婢是邊城百姓,會說立權朔王最好,因他讓百姓免於連年烽火戰禍。可是,如果奴婢代表的是大周百姓,我會說……」我遲疑了一下。
「說什麼?」皇帝催促我往下說。
「說……立一位心中以百姓為主的皇子當太子最好。因為他心中有百姓,將來成為帝王之後,便會致力使民無貴賤、官無貪佞、兵不畏死、紳無奸滑;如果他心有百姓,便會重農務本、興修水利、杜絕貪賄、嚴懲腐吏,以至政治清明、百姓富足、威名遠播、四方來歸。」
這是八卦,真實性有幾分我不確定,確定的只有阿朔對我說的部分。八卦中傳說,皇帝曾私底下問每個皇子,身為皇帝最重要的條件是什麼。
鏞晉的答案是──「勇,勇者才得以服眾。」
禹和王的答案是──「智,智者才能讓民心歸服。」
而阿朔的答案是──「仁,以民為本,視百姓如子,處處以百姓所需做出發點,須知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國家要千秋萬載,必得百姓相助。」
幫阿朔,我只能幫到這裡了,接下來的,要靠他自己。
笑容纏上皇帝的臉龐,他滿意地朝我點頭,雙手端起骨瓷杯,輕啜一口茗茶,像在回味茶水滋味,也像在回味我那一大篇話。
逃過一劫了?呼,我輕吁氣,但手腳仍抖個不停。
「看來女子不全然是沒見識的。賞!說,你想要什麼?」
皇上……龍心大悅?所以,我說中他的心聲,讓他篤定了想法?那麼,不意外的話,那個東宮太子將會是阿朔?
真是我猜的這樣,那麼我幫了他,卻苦了自己。
我不愛阿朔當王的、不希望他為皇帝,只不過燕雀怎阻止得了鴻鵠大志,他生就那雙強而有力的翅膀,就是為了有朝一日展翅高飛呀!
「奴婢謝恩,但無功不受祿。」
這功,我不想要,這祿,更非我所欲,但它偏偏掉到我頭上,你說,我收是不收?
「誰說無功?你替大周百姓道出心聲,沒有你這番話,朕怎知子民是怎麼想的?就賞你黃金百兩,綢緞十匹如何?」
「奴婢叩謝皇上恩典。」我伏下身,叩謝。
「你很好,真不知道逸群是怎麼教養出來的,朕偏是沒這等福氣。」
「多謝皇上稱讚。」
「如何?肯不肯為朕將就,捨空谷幽蘭,愛一回繁華牡丹?」他笑望我,灼熱眼神駭住了我。
心彷如被人狠狠敲打,重重一震。這是什麼意思!?為皇上將就?為什麼不是為鏞晉將就、為阿朔將就,而是為皇帝將就?捨空谷幽蘭,愛一回繁華牡丹……
我慌了,慌得臉色慘白、手腳發汗,炎熱的六月天,我竟如同浸在冰水裡頭……
皇上對我一笑,轉開頭,叫喚靖睿王:「鏞睿,這回你出城,倒是給大家說說……」
接下來,皇上又與他的兒子們聊了些瑣事,我聽不進去,只能傻傻地陪侍在旁,不斷發著抖。
他是皇上、是皇上啊!雖然穿越的人不怕死,可是他天生的威勢尊儀,一怒目就讓人連不隨意肌都不自主發抖的氣勢,逼我打從心底一陣陣發寒。
「沒事了。」
回頭,鏞晉站在我右邊,眼底帶著激賞和喜悅。我做對了嗎?
「放心,沒事的。」花美男的手壓在我背上,觸到我明顯的顫慄,而他眼底,亦帶著一抹憂慮,不知想的是不是和我同一樁。
鏞晉的笑容很明媚,但驅逐不了我滿心鬱鬱;花美男握住我的手很溫暖,一樣阻止不了層層冒上來的心驚。我還是害怕,無名地驚恐著。
終於,皇帝領著他的皇子們繼續往前行,我不必再跟隨,等他們離我五十步遠,我馬上調轉回頭,發瘋似地狂奔起來。
我不斷跑,卻不是跑回我的月秀閣,那兩條自己有意識的腿又帶著我往懷恩宮奔去。
我在發抖,牙齒在打顫,一顆心躁動得比萬馬奔騰還激烈。衝進大門時,我的胸口仍起伏不定,直到看見阿朔,提在胸口憋得緊的那口氣才散開,整個人跟著癱軟下來。
眼睛一花,原本穩穩坐著的阿朔,竟然一勾一拉……我根本沒看清楚是怎麼回事,已經坐在他膝上、讓他帶進懷裡。他是怎麼做到的?
他把我圈在胸膛裡,我兩手緊抓住他背上的衣服不放,彷彿使足了勁才能證明自己還活著,活在有他的地方。
突然,眷戀兩個字跳上我的腦海。
不對!不對不對不對……我用力搖頭,我不能眷戀他、眷戀這裡,我眷戀的是那個有慈禧老奶奶的田僑仔老家,和那兩個嘴賤到不行的小弟弟……
「不怕,沒事了、沒事了!」他撫著我的背,順著我的氣,輕聲在我耳邊低吟。
他知道了?他當然知道,宮裡,他的耳目眾多……
阿朔一直對我說話,他輕拍我的背,親吻著我的額頭,我們從來沒有這樣親密過,他的體溫染上我的,而我迫切需要他身上傳來的溫熱。
「我要回家。」我低聲哽咽。
他的手臂僵硬,溫柔的聲音戛然停止。
「我要回家。」我強了。
「回哪裡?章大人的……」
「不對,我要回台灣、台北,我要坐飛機回去。」淚水終是憋不住,流了下來。
他鬆開我,勾起我的臉,輕輕地吮去我的淚水。「乖,別怕,有我。」
「我不要在這裡,這個世界不是我所熟悉的,這裡沒有計算機網絡、沒有捷運和3C,怎麼活得下去?這裡不是我的家,我的家鄉有很多霓虹燈,我要看電影、看韓劇,要聽布萊得彼特和安潔莉娜裘莉的小道消息。」撈撈叨叨地,我亂了、傻了、混了……我嚇得不行。
我的恐慌也嚇到阿朔,他把我抱得更緊,不斷在我耳邊呢語:「乖,留下來,為了我,好不好?」
阿朔從來沒有這樣低聲下氣過,他的眉頭上有兩道化不開的濃愁,他很明白,我不是他能夠掌控,他在害怕,而我……更害怕……
輕輕地,我在他胸前搖頭。
「為什麼不要,我待你不好嗎?」
不就是壞在他待我太好?
如果他夠破夠爛,夠壞到讓人想拿把斧頭砍一砍,我哪裡會害怕眷戀躍上心頭?老早包袱款款,飛離這個深宮大苑,何必讓皇帝一句幽蘭牡丹嚇得魂飛魄散?
他不說話,只是輕輕拍著我,像哄嬰兒般耐心。
慢慢地,我恢復平靜。「阿朔……」我帶著些許哽咽輕喚他。
「怎樣?」他親親我的額、我的臉,好像要經由這樣的輕觸,才能確定我還在。
「我很怕,怕得全身發抖。」
「我知道,不要怕,我會護你。」
「我怕得好累喔。」雙手攀上他的肩膀,我在撒嬌,做著連自己都覺得好笑的行動。
如果在現代我做這種事,姊姊弟弟會掉落滿身雞皮疙瘩,奶奶爺爺會匪夷所思,懷疑我有沒有被哪路鬼神附身,可見得,環境有改變人性的重大作用力,而我,正逐漸被同化當中……
「累,就睡一下。」他沒鬆開手、沒讓我撲進他的床榻,於是我大大方方把他的胸口當枕頭。
「你會陪我嗎?」我問。
他輕聲笑開。「你醒來,第一眼就會看見我。」
「大丈夫說話要算話。」
「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我深吸氣,說:「我真的真的好喜歡阿朔。」
他鬆口氣,笑了,然後我真的閉上眼睛,在他架起的避風港裡,睡得好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