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是在夜裡想著、分析著,為什麼是阿朔不是鏞晉?為什麼花美男除了朋友,不能再前進?為什麼那麼多好男人在眼前,獨獨阿朔給得起安心?
我尋不出答案,但能確定,想起他,幸福就會在心底轉圈圈;夢到他,那日肯定是一夜好眠;我所有的幸運都和阿朔掛勾,只要在他身邊多待一分鐘,我便多了一分快樂。
我常常壓縮著理智念頭,不准它冒出來規勸我──別在不合宜的時空裡架構愛情。偶爾,我會故意忘記,自己真正的名字叫做吳嘉儀,上有姊姊、下有弟弟,我生存的時代是二十一世紀。
在大多數的時間裡,我甚至說服自己,今朝有酒今朝醉,莫使金樽空對月,曾經擁有勝過天長地久。就是這樣的放縱,我偷偷地允許自己,愛上阿朔。
至於阿朔,那樣矜淡的男子,已經說了一句「我損失不起你」,我還能對他再做非分要求?不能吧!我們之間或者沒有結局未來,但當下,我們都幸福著,這樣就夠了。
「在想什麼?」阿朔把一筷子脆筍夾到我碗裡。
我曾經懷疑過,我會喜歡上阿朔和吃人嘴軟有沒有關係?
他總是把我餵得飽飽的,好像我吃飽,他便滿足了。又或者,在那個垂竿的花賞會裡,第一眼,我便對他有了認定。
「悶吶。」我把筍子放進嘴裡,衝著他一笑。
「你每天都弄出那麼多想頭,還會覺得悶?」他莞爾。
「是悶啊,走來走去就這方寸地,胸襟都狹窄了。」
「方寸地?」他眉頭皺得緊。全世界大概只有我會覺得皇宮是方寸地吧。
「可不,全是人工堆砌的人工造景,你該去見識見識那些自然風貌。」
「意思是你見識了不少。」
「是啊,日本富士山、美國大峽谷、撒哈拉沙漠、尼加拉瓜大瀑布……」
我真感激電視發明者,雖然學者都說電視看太多會變笨,但是它讓我在這裡成了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淵博之士。
「可也沒見你的胸襟寬闊到哪裡去。」
他一句話堵了我。
「沒嗎?」我鼓起腮幫子問。
「是沒有。」他說得很肯定。
想想也是啦,我老在他面前批東評西的,今天嫌老太監迂腐,明日說過度溺愛,養出驕恣公主,唉……虧我還在慈濟交善款,半點佛家的豁達胸懷都沒學到。
「好,那……我問你,為什麼天狗會吃日?」我轉移話題的功力高強。
「那是一種自然現象,沒有為什麼,就像太陽升起、太陽落下一樣。」
太好了,他沒搬出鬼神那套迷信說詞。抬高臉,我表現得一派驕傲。「做學問吶,可不能像你這般不求甚解。」
於是我又搞了他最愛的科學實驗。
我把燭火放在桌子中央充作太陽,找了梨子當地球,橘子當月亮,稍稍解釋過自轉公轉、月球反射太陽光之後,我轉動地球,讓小扇子跟在我身邊幫忙轉動月亮,接著……別說日蝕月蝕這種小事了,連春夏秋冬我都給他解釋得透澈清楚。有時候,我覺得不當老師太浪費我的天分。
阿朔聽得津津有味,眼睛看著我,似乎有話卻選擇不問。
有點小失望呢,我還在等著他問我為什麼,然後再把那套宇宙爆炸說、核融合反應統統搬出來,炫耀我的「學富五車、才高八斗」。
見他久久不語,我指著桌上的燭火,說:「阿朔,如果這個是你,我就是月亮。我不會發光,但是圍著你轉、反射你的光芒,這裡,就會暖洋洋。」
說著,我把手壓在胸口。這叫作示愛,二十一世紀的方式,我不知道他會不會覺得過火,但這就是我,一個樂於對他出示真心的章幼沂。
他定定看我,半句話不說,像在研究什麼似的。
我說不出那種感覺,如果同樣的眼光從皇后眼底發出來,我肯定嚇到腿軟,可是讓他研究……我還真的不在意被他看透。
許久,久到我的腦袋又開始亂七八糟說話時,他終於開口:「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我聽懂了,這首詩很熟,就算語文程度不好的我也懂。他也在示愛,用遠古時代的方式,比北京人進步一點點,比二十一世紀多了些婉約。
臉紅,我由著他把我的手握入掌中,笑諷我:「原來你沒有我想像的那麼文盲。」
我朝他擠擠鼻頭,把果子放進嘴裡咬得喀嚓響。
「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用功呢!為配合你,作夢都還在背那些討人厭的之乎者也。」
他大笑,笑得我臉紅心跳,這是我第一次確定,這種感覺就是愛情。
我以為幸福會這樣一直下去,單純的阿朔、單純的章幼沂,即使身處的環境複雜,也複雜不了我們的單純愛情。
可是,多數時候總是事與願違。
我又錯估了,事情還是傳出去,並且剛剛好、恰恰好,是傳到人家的親娘耳裡,這下子,事情不大條才怪。
※※※※※
「皇后娘娘駕到……」
隨著太監抽高拔尖的詭異聲音,一群人接駕、擺座、請安、上茶,好一陣忙亂,才把神位安好……呃,不對,才把皇后娘娘奉入上座。
她一雙冰冷的銳利眸子對上我,連聲音也是寒氣逼人,讓我連大氣都不敢多喘兩下。
「你可知罪!?」
皇后娘娘出聲,屋裡人們噤若寒蟬。隨皇后娘娘來的下人面無表情地分站兩排,裡裡外外,至少有十幾、二十個人,包公審案都沒她的氣勢,氣憋在胸口,誰都不敢用力喘。
她說知罪?是夾傷鏞晉還是密探瑾妃?五雷轟頂,閃電擊中大腦,我全身上下泛起雞皮疙瘩。
是鏞晉去告狀,我真的把他弄火了?不對,他說過要保護我,怎麼能陷害我?可傷在他腳上,若不是他四處去嚷嚷,誰會知道他的腳受傷?
或者不是他,皇后指的是瑾妃?不能擅闖冷宮禁地,後宮規定第一條,我進月秀閣時,嬤嬤就教過我,還用嚇人的口氣恐嚇過我。
我不說話,是非只因多開口,煩惱皆為強出頭,不管犯的是哪一條都別招,千萬別自尋死路。
「奴婢不知,還請皇后娘娘明示。」這句話說完,我咬到兩次舌頭。
「大膽!」
她輕叱,我立刻跪下,我一跪,福祿壽喜也跟在我身後跪成一片,小喜先頂不住,抽抽答答,匍匐在地上掉眼淚。
「說,是哪個不知死活的人敢把九爺的腳給夾傷?」她的聲音比北極冰層還凍人。
第一次,我知道眼光真的可以殺人,那不是小說家隨口寫寫的不負責任言論;第一次,我知道光是恐懼,就會讓出汗的五月天變成霜雪紛飛的寒冬。
我不怕死的,這邊死一死就回到可愛的家園,所以不要害怕,死沒關係的。對嘛,托穿越的福,我是俗稱的九命怪貓,一定可以安然度過這關……我對自己信心喊話,可全身上下還是抖得像風中落葉,顫顫巍巍。
因為,我不怕死,卻很怕痛啊!
萬一他們決定拿針刺我,那種沒傷口又會痛死人的苦刑可是很可怕的,又萬一,他們決定夾手指頭、用針刺指甲縫、灌水銀、剝人皮……越想越恐布,奪魂鋸裡的場景在我心底浮現。
「奴婢知罪。」自首無罪,至少換個減刑吧!我低頭,死咬嘴唇,努力不讓自己抖得那麼畸形。這時,我才曉得自己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勇敢。
「說,是誰派你來的。」
啊?誰派我來?不就是你叫我來的嗎?我也是千百個不願意啊!抬頭,我一臉茫然。
「誰讓你來弄傷九爺?」她加重口氣。
「那……只是遊戲啊。」有必要把這麼簡單的事情弄成陰謀論?會不會太泛政治化、神經兮兮?
「只是遊戲?」她哼笑一聲。「你下回要玩什麼遊戲?殺人還是砍人?我的皇子們是哪裡招你惹你,得勞你找來遊戲,尋他們開心。」
好牽強的借口,皇后分明在藉題發揮,她只是想罰我。
可為什麼要罰我?我做了什麼不恰當的事,還是無意間踩了她的尾巴?又或者……她不希望我和鏞晉走得太近?
不對,分明是她讓我進宮……難道,礙著鏞晉,她非得讓我進來,可心底想的卻是……
「……聽說皇后娘娘挺中意她的,有意思讓她和九爺多親近。」
「九爺老作弄她,上回還把她弄暈,惹出風波。」
小喜和小祿子的聲音浮上,我恍然大悟。
所以皇后這次是打算給我下馬威,或想直接除掉我?等等,剛才皇后說了皇子們、尋開心,莫非、莫非……我抽了個線頭,卻摸不出下面的線索,知道哪裡不對,卻又說不出所以然。
何必呢?嫌我麻煩,送我出宮,不讓鏞晉靠近我就是了,何必繞大圈整人?可……迂迴作戰不就是後宮裡人人擅長的把式?不自覺地,我眼底浮上一抹譏誚。
「姊姊,我想章姑娘只是年紀輕、好玩,沒起什麼噁心的。」陪同而來的淑妃娘娘好意勸解。
她是看在禹和王面子上,才替我分解?我是個不懂感恩的人,在這當口,只想著宮裡人錯綜複雜的關係。
「人心隔肚皮,誰知道?」皇后冷哼。
「你們這四個奴才在做什麼?為什麼跟著瞎起哄!?章姑娘初來乍到不懂規矩,難道你們在旁邊就不懂得勸勸?」淑妃叨念過福祿壽喜,又轉頭對皇后娘娘笑道:「姊姊,您就別氣了。」
「皇后娘娘饒命、淑妃娘娘饒命啊!奴才知錯……」福祿壽喜不斷磕頭,聲音顫抖,他們比我更清楚,在劫難逃。
他們的恐懼感染了我,我是泥菩薩過江,可我知道,再害怕,也不能連累無辜的第三人。
一咬牙,我把頭磕到地板上。「皇后娘娘,是奴婢的錯,他們勸過,是奴婢一意孤行。」
「所以錯全在你,與他們無關?」皇后的聲音聽在耳裡,像鐵皮磨刮著玻璃,讓我全身上下泛起疙瘩。
「是的。」我咬牙認罪。
我死定了、死定了、死定了……明知道死定了,我還在強撐著當英豪。回頭看四人一眼,他們目光中流露著詫異與感激,我朝他們點點頭,給一個安心笑容。
「很好,這可是你說的。來人!把她帶下去,打二十大板。」
二十……大板……我對數字有概念,但對單位詞心存疑問。那個板多大?要幾下才會皮開肉綻?幾下就會讓人魂歸西天?
我很快在眾人的倒抽氣聲裡得到答案──那個板,相當相當大。
「姊姊,姑娘家皮嫩,挨不得這麼多板子,略施薄懲也就是了……」
在我被幾個老宮女抓出去時,我聽見淑妃緊張的聲音。
來不及反抗,老宮女們不留情地把我壓在院子裡的一張長板子上,兩個太監一左一右分站在兩旁,隨即,一位宮女用粗嘎的聲音喊出「行刑」二字,還來不及反應,第一板就落在我的屁股上。
天,屁股著火了!下意識地,我想翻身逃跑,可是手腳被人死釘在木板上,動彈不得。
我懂了、明白了,不必等到二十大板,我就會魂歸離恨天……
第二板又落下,我扯起嗓子大聲尖叫,以為叫得夠大聲,就可以忘記板子和人肉相觸時的疼痛,可是,並不能。扯心裂肺的疼痛幾乎要謀殺我,我不知道痛可以把人類的神經撐到哪個頂點,只知道寧願死掉也不要繼續痛下去。
接連著第三、第四……打到第五下,屁股就失去知覺了,叫不出聲、喊不出心碎,我彷彿看見鍾馗站在眼前。然屁股失去的感覺在嘴巴出現,一陣腥甜味湧上,我沒經驗,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只覺得味道留在唇舌間腥臭難聞。我想,我快死了。
第七、第八……那板子還在打嗎?
數數的老嬤嬤聲音持續著,我卻好想睡覺,身上像長了對翅膀,就要往天上飛去。雲啊,輕飄飄,風啊,吹得人著惱,那天怎麼背都背不全的詩句居然在腦裡重映。
鳳髻金泥帶,龍紋玉掌梳。走來窗下笑相扶,愛道畫眉深淺入時無。
弄筆偎人久,描花試手初。等閒妨了繡功夫,笑問鴛鴦兩字怎生書?
真是的,畫眉樂未享,鴛鴦未成書,我就要回家了。那時總擔著心怕回不去,現下真要走了,卻是離情依依。
在失去意識之前,我聽到有人喊暫停。模模糊糊間,我勉強抬起眼簾,在看見那張讓人流口水的帥臉時,我在心底輕輕地說了聲:久違了,花美男。
趴在長板子上,風自身上吹過,全身泛起寒慄,明明是春暖花開的好天氣,我卻不斷冒出冷汗,汗水濕了衣裳。那是阿朔最喜歡的絳朱繡花滾邊雲錦袍,不知衣服破了沒,沾了血還能不能洗得乾淨……
被打傻了,在花美男進屋,說服皇后留下我一條賤命同時,我滿腦子胡思亂想。
我知道,在皇后眼底,一條人命比螻蟻高貴不到哪裡去,她大可把我弄死,再對爹爹說,章姑娘急病攻心,沒了。
誰敢多話?頂多是掉兩顆淚水,歎一句紅顏薄命罷了。都是貪玩吶,這不又給我上了一課,想在後宮生存,豈能不戰戰兢兢、小心翼翼?
突然間,我高興起來,阿朔的腿傷了,他當不上太子、皇帝,我不必為了想留在他身邊,待在這個人吃人的鬼地方。
是的,我被打壞了,壞到忘記自己快死掉了,忘記阿朔還有個李家千金等在那裡……打壞的腦子不斷想著阿朔,阿朔……要是來救我的人不是花美男而是阿朔,不知道有多好……
意識飄散,恍惚間,我聽見大批人馬隨著皇后的腳步聲離去,接著身邊執刑的太監走開,黑色布靴離開我的視線。
終於,手腳被鬆開,連同那個喊行刑的粗嘎聲音也離開,我長長地吐一口氣。得救了……
花美男蹲到我身邊,輕輕把我抱起來,在他懷裡,我很安心地讓自己墜入黑暗深淵。
在那之前,我聽見他的歎息聲。他說:「傻丫頭,我還以為你變聰明了,沒想到才沒幾天,你就闖下大禍。」
※※※※※
又作夢了,夢見黑衣男人來到我床邊。
我喜歡伴隨他出現的茉莉花香,喜歡他看著我的眼神裡,帶著濃得化不開的溫柔,喜歡他粗粗的手指頭在我臉上磨蹭,彷彿有無數的心疼與不捨,更喜歡他什麼都不說,就讓我的胸口塞進滿滿的安全感。
我想拉住他,可每回作這樣的夢時,全身都無法動彈。於是,我只能對他微笑,只能說著不確定他有沒有聽到的話,做著我不確定自己有沒有做過的動作。
「我沒事,別擔心……你可以再來看我嗎……你好香,我喜歡你的味道……」夢裡,我是這樣說的。
他環住我的身子,下巴在我發間磨蹭,聞著他的味道,我在傻笑。
他是誰?不知道,也許是潛意識裡創造出來,為了讓自己安心、精神穩定的虛幻人物。但不管怎樣,我非常滿意自己的創造力。
而等我真正清醒,已經是兩天過後了。
醒來時,看見小喜在床邊擦拭淚水,紅紅的眼眶、浮腫的雙頰,她緊咬著唇的樣子,可愛得像只小麻雀。
我是趴著的,大概怕我壓到傷口,床上鋪了好幾床軟軟的棉被。
「別哭了,我沒事。」我出聲。
小喜一驚,抓住我的手,就跪了下去。「姑娘,都是小喜的錯。」
「又不是你去告密的,哪算得到你頭上?」我不過隨口說說,誰知她臉色驟變,唇咬得更緊,淚水掉得更凶了。
心神一凜,我眉頭微皺。怎麼會呢?我還以為自己收攏了大家,以為他們是真正的朋友。唉……人真的不能過度自信。
擠出笑臉,拍拍她的手,我一語雙關:「我沒關係,真的沒關係。」
「小喜沒盡到責任,小喜該提醒姑娘、該替姑娘擔罪,怎麼能讓姑娘替我們頂罪?」她聲音激動高亢,哭得一發不可收拾。
這時,門自外面打開,有人進來。
是阿朔、花美男和鏞晉,見他們進來,小喜連忙抹去眼淚,屈身問安後,退到一旁。
「醒了?有沒有哪裡不舒服?」阿朔讓人抬到床邊,坐在最靠近我的地方。
「全身上下都不舒服,我覺得宮裡的規矩要改改。」我嘟起嘴,帶著兩分撒嬌,把手擱在下巴,微撐起上半身。
「改什麼?」他問,眉頭是皺的、眼睛是瞇的,那表情用白話文的說法叫做不爽。
「打人屁股啊!傷人屁股又傷人自尊,一罪不二罰,一刑卻二傷,太過分。」
挪挪手,我讓自己的手指觸到阿朔擺在床上的指頭,不過是一個輕輕接觸,我像小偷般笑得滿臉賊。
「才醒來,又能胡言亂語了。」花美男靖睿王笑說。
「你還敢來?朋友當假的喔!一定要見我被打得半死才出現。」
「怪我?你真敢講,我出京辦事,事情才剛辦完,還沒回復父皇呢!就讓老四的人把我攔下來,一路把我拉到月秀閣救人。你啊,不是說好要收斂一點的嗎?怎麼轉眼就闖下滔天大禍?」花美男說。
是阿朔……原來是阿朔……心甜滋滋的,想轉身看他,看得更清楚些,但是才半翻身,就痛得齜牙咧嘴。
「做什麼?安分一點。」阿朔冷淡的聲音傳來。
看,那麼快,關心又被鎖進面具後頭,真討厭。
我不理他,也不管屋裡還有旁人,硬要把他的面具撕下,讓他的關心昭然若揭。
抓上他的手臂,我用力翻身,企圖讓自己變成側躺,半靠在他身上,可是連試了幾次都沒成功,卻痛得汗流浹背。
「你!」他只說一個字,我卻聽得出他有多麼憤怒。
生氣就生氣吧,我偏要任性,誰讓屁股那股子被火燒的感覺不失蹤,誰讓憋在肚子的委屈不消散,疼痛的人最大。
「乖乖躺好。」他怒道。
「偏不。」我同他對上。
「你在跟誰鬧?」
「跟你鬧。」我的聲音比他大。
「就不怕傷口又裂開?」他的口氣裡出現一絲不捨。
「不怕,御醫很好用。」我像被翻了肚的大烏龜,怎麼都翻不回來,越氣越急,就把自己弄得越痛。
「好了、好了,我來!」花美男看不下去,跳上床幫我把棉被迭迭弄弄,擺出一個懶骨頭,俯身抱起我,讓我靠躺在中間。
嘶……我倒抽氣、咬牙切齒,不過是讓人稍微搬動都痛成這樣,打板子的太監下手真重。
「很痛嗎?」阿朔的臉看起來比我更痛。
我擠眉弄眼,企圖分散疼痛的感覺,可惜效果不彰。
「要不要再擦一點藥?」花美男急問。
那不是又要翻回去,再痛一次?
「不要!」直口拒絕,吸呼吸呼,過好一會兒,我才慢慢適應那股子疼,偏頭,看見阿朔來不及隱藏的心疼,撒嬌一笑。
小福進門,見我醒來,鬆口氣,把一杯又黑又臭的藥汁送到面前。
「這是什麼?」我嫌惡地看著隨波動晃蕩的藥湯。
「是消炎止痛的藥,何太醫開的。」鏞晉搶上前說話。
我目光一轉,不看他,讓他討了個沒趣。
「不喝,那味道像大便。」我耍賴。
「這是誰家的姑娘,說話這麼不雅?」花美男噗哧笑出聲。
「我是章家千金啊,您老年失智了嗎?才轉身就記不得。」我隨口頂回去。
「又能胡言亂語,可見病好了一大半。」花美男揉揉我的頭髮。
還是痛、還是火氣大,我不願對小喜小福發火,剛好來了三個受氣包,不藉機耍任性,還等什麼時候?
「太醫說,這個痛還會痛上好一陣子。」鏞晉沒介意我的無禮,繼續說。
忿忿別開頭,拉下醜臉,我把罵皇后娘娘的話擺在嘴裡徹底咀嚼一遍。
我再沒長眼都知道,眼前三隻巨獸都是皇后親生的,怎能當他們的面前罵人家老媽,又不是嫌自己活得太長。
花美男見我不說話,摸摸我的頭髮說:「好消息是,痛會一天比一天減緩。」
我沒好氣瞄他一眼。「看來我只能坐在中空的恭桶上面,度日如年。」
阿朔瞪我,陰霾除去大半。「古靈精怪。喝藥!」
他開口,我合作拿起藥碗,把藥往嘴裡倒。真苦……太醫開這藥的目的,莫非是想讓我嘴巴苦到忘記屁股很痛?
放下碗,花美男撥開一顆桂花糖遞到嘴邊,我想也不想,張開嘴巴就含進去。
「神農氏真了不起。」
「又想到哪裡去了?」阿朔苦笑,眼裡有兩分縱容。
「他親嘗百草啊!書上沒記載,不知道他苦昏過幾回。」
花美男又放聲大笑。他真是個愛笑的傢伙,不過就算他玉樹臨風、英俊瀟灑、笑容養眼、傾國傾城,也不必那麼努力,笑出滿臉潘金蓮。
我已經靠躺好,不再需要阿朔替我支撐,可我就是想向他握手。
悄悄地用棉被蓋住兩個人,我在棉被底下暗渡陳倉,偷偷握住他。他抽了抽,見我堅持,也就由著我去。手指輕輕畫過他手上的粗繭,一描二描,描出心安滋味,我肯定有哪一世是粗人,描著繭竟能讓我描出安慰。
「你那些稀奇古怪的事,不要拿著到處賣弄,早晚會把命給玩掉。」阿朔歎氣,忍不住叨念。
「不是我賣弄,是有人說話不算話。」我瞪鏞晉一眼。
「不賣弄,跳什麼竹竿舞?」
「跳舞是九爺下的命令,小女子怎敢不遵命照辦?可辦著辦著就辦出禍事來啦!能怨誰吶?怨自己落土八字命,別人是鑲金包銀,別人開口是金言玉語,咱們動輒得咎,怎能不出事情?」我藉題發揮,把事兒都賴到鏞晉身上。
「你到底在胡說什麼?」花美男看了看突起的棉被,眸光變得難以捉摸,可不過片刻,又回復平常。
鏞晉向前一大步,直視我,我撇開臉,不看他。
我故意對阿朔講話:「我沒胡說,就有人啊,人前裝英雄,人後當狗熊,嘴巴說沒關係,一轉身就告狀去。」
「不是我講的,我不知道是誰把話傳出去的。」
我眼角餘光瞥見鏞晉氣得臉紅脖子組,卻不理會他的解釋,繼續對阿朔說:「我學乖了,下次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我只拿到你面前賣弄,免得又被打得半死。」
花美男看著賭氣的我們,好笑地在我頭上彈了下。「脾氣那麼大?」
「讓你挨打,看你脾氣大不大。」
「我說了,不是我去告的狀。」鏞晉又插話,拉高音調。
他說他的,我硬是沒聽見。
我對阿朔說:「明天你來,我來教你做彩虹好不好?往後你想看彩虹,隨時隨地可見,不必等候下雨天。」
「章幼沂……」鏞晉的聲音加大。
我自顧自說話:「我慘了,皇后娘娘要我抄佛經,我被打成這樣怎麼坐得住啊?可這又是皇后娘娘的命令,怎能怠忽?惱了我。」
「我說……」鏞晉擠到床邊。
我看看阿朔、掠過鏞晉,把眼光落在花美男身上,笑出棉花糖式甜美。「聽聞靖睿王書風飄靈空逸、筆劃圓潤透勁、章法疏朗勻稱、丰采獨絕,如清風飄拂、微雲卷舒……」
「夠了夠了,拿來,我回去騰寫便是。」花美男受不了我拍馬屁,翻翻白眼,很快就豎白旗投降。
鏞晉不死心,向前抓住我的手,這一勾一拉,把我握住阿朔的手給拉出被子外頭,他大聲對我說:「我說過,不是我傳出去的!」
我瞪他,歪歪頭,轉開眼睛,直視阿朔。
阿朔輕搖頭,替他分解:「事情不是九弟講出去的。」
我當然知道不是他,可不賴給他,滿肚子怒氣要往哪裡出?小喜已經哭出兩顆大核桃,還能向她興師問罪?何況,打人的是他親生老媽,代母受過,天經地義。
阿朔對我微笑,那眼神分明寫著得饒人處且饒人,我撇撇嘴,趁沒人看見時吐了吐舌頭。
「抓賊還要證據呢,你信口雌黃就抹黑人,會不會太過分?」花美男為鏞晉說項。
連他也覺得我過分了?好吧,深吐氣,緩下臉色,我對鏞晉說:「這次就算了,不追究,下次再惹一回,我就……」
就怎樣?去扁皇后?氣悶,我也只敢在這三個無害的男人面前耍大小姐脾氣,一到老大面前,照樣閉嘴當乖小孩。
「你就怎樣?」花美男追問。
就……欺負我不敢恐嚇皇子嗎?啊──心底尖叫一聲,我豁出去!「我就唱歌給你們聽!」
我的話讓一旁的小喜鬆口氣,只見她背過身抑制抽泣。我在心底歎氣,希望這回,是真的收服了她。將不平拋到腦後,我在心底悄悄地對她說:沒關係的,我明白,在這裡,人們總是身不由己。
「不要!」鏞晉比我叫得還大聲,惹得阿朔和花美男同時轉頭看他。
「為什麼不要?你聽過她唱歌?」花美男問。
「不是普通難聽。」鏞晉扮鬼臉。見我鬆口,他也跟著輕鬆。
「真那麼難聽?」這回阿朔和花美男轉頭問歌聲主人。
「還不壞啊,不過如果有人存心污蔑那又另當別論了。」我睜眼說瞎話。
「試試?」
「我是病人耶,幹嘛要娛樂你們?」我抬高下巴。
「知道自己是病人,就要有身為病人的自覺。」阿朔瞪我。
自覺……可不是嘛,我就是壞在缺乏自覺。總以為待人好,人必待我優,哪知道,在這裡,這個定律行不通。
我感動得了小喜一下子,怎能感動她一生世?我不求她忠心耿耿,只盼她回饋真心。可是,當利益、性命橫在眼前時,怎能奢求真心相待?
況且,皇后能在我身邊擺上一枚棋子,誰不能?阿朔知道我身陷危急,找人出頭,不也是棋子效應?
唉,當所有的眼光都在盯著我,等我踏差走錯時,這樣的生活要怎麼過才能安適?
我抬眉,若有所思,灼灼的眼神望向阿朔,咬唇,輕問:「能在後宮生存下來的人,一顆玲瓏剔透心是必備條件,對不?」
話才說完,我又搖頭否決掉自己的話。「不行,玲瓏剔透心易碎,能生存的人,應該是經得起千錘百煉的人。」
阿朔的眉頭聚攏,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
我知道他懂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