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頭望無盡灰雲,那季節叫做寂寞;背包塞滿了家用,路就這樣開始走。
日不見太陽的暖,夜不見月光的藍;不得不選擇寒冷的開始,留下只擁有遺憾。
命運的安排,遵守自然的邏輯,誰都無法揭謎底。
遠離家鄉,不勝唏噓,幻化成秋夜,而我卻像落葉歸根,墜在你心間。
幾分憂鬱,幾分孤單,都心甘情願,我的愛像落葉歸根,家唯獨在你身邊。
木製車輪壓在石道上,發出骨碌碌的聲響,一成不變的聲音像永不停止的節奏,一拍一拍,刻在心版上。每個落鑿,都是一抹痕跡,東一豎,西一橫,把曾經擁有過的愛情,劃進生命裡。
是的,寧可選擇寒冷的開始,也不願意讓留下成為遺憾。
我不願夾在他的嬌妻美妾中間,讓妒嫉掙獰了面容;不願我美麗浪漫的愛情,變成他喘不過氣的負累。
就停在這裡吧,讓歸根落葉墜在他心間,讓縷縷情絲覆上他胸膛。
從此,章幼沂與權朔王的記憶裡,只有疼惜與眷戀。我不曾對他的不專失望,他不曾因為我的吃醋為難。
從此,千年萬年,即便身死,魂亦不滅,教他永世不忘,他的愛情只繫於章幼沂。
「小姐,吃藥。」
這日,橘兒在房裡熬好湯藥,送到我床邊。
離開京城已二十餘日,再不久,迎親隊伍即將進入南國邊境。
趕路於我而言並沒有太辛苦,因為多數時間我都在睡覺。太醫開的藥似乎沒有幫到太多忙,我仍然全身冰冷,仍然嗜睡。
即使如此,我還是不敢不喝藥、不敢不把藥方子隨身攜帶,在這個時空待得越久,我越怕死。
我想,或許早就回不去了,或許我已經讓家人遺忘,也或許,從時空交錯那刻起,我就注定要被淹沒在這個時代的洪流裡。
不再堅持,一心隨波逐流,當科學解釋不來親眼所見,我能做的便是對命運妥協。
仰頭,我將藥喝得一滴不剩,然後淺淺笑著。
不只心情被馴服,連味蕾也被馴服了。我越來越能吃苦,沒有花美男在旁邊遞桂花糖,我還是一碗一碗將藥喝下肚;沒有鏞晉充當出氣桶,我連情緒垃圾都不敢隨意製造。
「要不要吃點東西?這些日長途奔波,小姐越見清瘦了。」橘兒輕聲問。
橘兒一身牙月白衫裙,頭上梳著低髻,五官細緻精巧,明眸如月,臉頰線條圓潤,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胚子,當丫頭是虧待她了。
和親之路帶上她,除了身邊多個可以說話的人,對她,我還另有打算,只不過事情還得再琢磨。
「我們出去走走,買點東西填肚子。」我提議道。
今日腳程稍快,太陽尚未下山,整支隊伍已經進了客棧。
「又出去?」橘兒眼裡露出光彩,她也是個關不住的女孩。
每次進客棧,若天色不太晚,而我精神不壞,就會帶著橘兒四處逛逛,我扮婢女、她扮公主,前後有康將軍和士兵跟著,浩浩蕩蕩「考察民情」。
這一路行來,白日裡無事可做,我們常閒聊著八卦。
橘見最愛提及芮儀公主與吐蕃和親的大陣仗──「光那嫁妝啊,蘋兒細細數過了,至少有百來車呢!別說隨侍宮女,光是樂手、舞者、工匠、侍從,林林總總,至少有數百人……」
每次講到她就開心到不行,好似那百來車嫁妝全是她的,然後說著說著,越講越不平,怎地清沂公主遠嫁,寒傖至此?
橘兒不懂,芮儀公主和清沂公主自然不同,一個是皇帝的愛女,一個是燙手山芋,皇帝、皇后才不介意章幼沂嫁予誰,他們只在乎我能不能遠遠離開大周宮闈。
也幸好如此寒傖,隨行隊伍不過二十餘人,否則,我們哪裡享受得到這番自由自在?
「當然要常出去逛逛,一旦進入南國國境,誰知道還能不能像現在這樣四處晃?」
那個陌生的南國並沒有帶給我太多驚恐,畢竟掉進這個陌生的年代,我都適應過來了,再沒有什麼能教人心生恐懼。
「說的也是。」橘兒同意。
「那麼,起來打扮打扮吧。」我拉著她走到衣櫃旁。
「為什麼小姐每回都扮婢女,橘兒卻要扮小姐呢?」她偏著頭,嬌憨問道。
「因為往後再也不能這樣玩了呀!」我衝著她一笑。
這話,純粹敷衍,真正的原因,我還不打算讓她知曉。
至於康將軍那邊,我給的借口是「安全考慮」,萬一有人行刺,當婢女的絕對比公主安全。康將軍想了想,同意,從此不對我們的角色扮演發表意見。
「想想也是。」橘兒巧笑倩兮,露出甜甜的酒窩,對於這種遊戲,她樂此不疲。
橘兒打開櫃子,自裡面拿出一套銀灰色侍女服,服侍我換下。
解開髮髻、梳上辮子,攬鏡自照,我幫自己替上兩朵雛菊花,儼然成了個俏生生的小侍女。弄好頭髮,我將阿朔送的玉珮掛回脖子,那是我隨身不離的飾物。
或許,他能在我身上留下的東西,也就只有這個了。
接著,我挑了一套敦黃橘海棠吐蕊錦紗裙在橘兒身上比劃,又拿了對流蘇珠翠耳墜來搭配,抬眉,發現她對著鏡子、面露欣喜,我微微一哂。
是的,我要她對這些昂貴衣物上心,每每見到她脫下它們時眼底的落寞與惋惜,總會令我暗地開心,她越是這樣,我越有機會說服她。
「橘兒,想不想聽聽故事?」
我邊看著她為自己戴上耳墜子,邊拿著金步搖輕輕搖晃,那繁複的雕刻、栩栩如生的鳳羽,是身為公主才能享用的尊貴對象。
「聽故事?好啊,橘兒最愛聽小姐說故事了。」
她說話的時候,眼睛盯著我手中的金步搖,我刻意多晃兩下,教金光流轉,之後鄭重地收回木匣子裡。
我常拿宮裡聽來的故事,加油添醋、天花亂墜胡蓋一番,昨天我向她說了皇后的奢侈,她聽得眼睛眨巴眨巴個不停。
「小姐,昨兒個夜裡我合計著,倘若皇后屋裡都用水果來當熏香,那得花不少銀子啊!」
「可不,但那果香味兒好聞極了,每回踏入皇后的鳳儀宮裡,我整個人就感覺軟軟甜甜,說不出的舒暢。」
「就說唄,當皇后挺好的,偏小姐和小小姐腦袋裡不知裝了什麼,硬是把機會往外推。」她努起嘴,嬌俏的模樣能讓無數男子傾心。
「進宮這段日子,我看得多,眼界也寬啦,瞧,我這不就乖乖頂了公主身份遠嫁南國?」
「也是,這南國也像咱們大週一樣富庶?」
「是啊,雖然國土不如大周遼闊,但百姓生活安和樂利、舉國內外無戰事,更好的是……」
「是什麼?」
「聽說那位南國國君啊,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學識廣博、為人可親。他叫宇文謹,才十九歲就登基,現下也不過二十歲。」
「二十歲?那可比咱們的皇帝年輕得多。」
「何止年輕,聽說能力才幹都不在咱們皇帝之下,他尤其喜歡結交江湖人士,練得一身好功夫、好體魄。」
「真的嗎?」橘兒聽得明眸含怯,紅唇輕抿,儼然一副動情少女樣。
這時代的女子,總盼望嫁得好夫婿、終身有依。身為大家閨秀的隨身婢女,最後的出路通常有兩條,不是年紀大了,由主子做主替她尋一門好親事,便是姊妹相稱,共侍一夫。
「當然是真的,若非宮裡沒有年齡合適的公主,怎輸得到你家主子得到這個便宜差事!」我替她拉拉衣服,扳過她的身子轉兩圈,笑道:「橘兒這麼美麗,比我更像公主呢!」
「小姐取笑橘兒,橘兒不來了。」她一跺腳,背對我。
「哪是取笑,我講的全是真心話,說不準兒,將來我還得靠橘兒替我拉住夫婿的心思。」我握住她的手,笑望她羞紅的臉頰說道。
「小姐再說,橘兒不依了。」
「好,不說、不說,橘兒別惱,我去喚上康將軍,踩大街去。」
想說服人的心思,要一天一點慢慢滲透,不能大刀闊斧,那是細活兒,不是披荊斬棘的粗工,所以今天到此為止。
兩炷香工夫後,我們來到了大街上。
竇縣不算大,但民生富足,經商人口多於農耕,來往商家多,連帶酒肆茶館、客棧旅店也多了,這裡和南國接近,兩邊的人民早早習慣互通有無。
奇怪的是,一路行來,店家都沒開門做生意,反而是家家戶戶都在屋外擺上鮮花素果,以三炷清香祭拜天地。路上行人不多,但不論走到哪兒都是香煙繚繞,熏得我猛掉淚。
「今天是什麼大日子?百姓在祭拜什麼?」
對於祭祀這回事,除了從電視廣告裡知道初一、十五要吃素外,其他的我毫無概念。
橘兒偏頭,半天想不出來,把康將軍叫到身邊問,他也是一頭霧水。
這時,聽得身後喧鬧非常,只見幾匹馬風馳電擊直奔而來,路雖寬廣,行人仍恐避之不及。
康將軍一縱一躍,三兩下將我和橘兒護到路旁,而馬背上的官差仍兀自一邊狂喊「閃開」,一邊揮動馬鞭。馬匹所到之處,有人摔倒、有小孩啼哭,一時間秩序大亂。
「做什麼呢?抓犯人也不必這麼急吧。」我搖搖頭,示意康將軍繼續前行。
走過兩條街,遠遠看見剛才那幾匹官馬被拴在路旁,二、三十個百姓團團圍著一戶人家。我一向好熱鬧,便擠進人群,就見衙役們已經將門撞破,衝進了屋裡。
「大叔,發生什麼事嗎?」我找了個老伯伯問話。
「不就張秀才嘛,脖子硬,脾氣更硬,說什麼都不肯擺上清香鮮果祭拜王夫人。」他搖頭歎氣道:「這年頭,平民百姓怎麼可以同當官的爭!知縣大人怎麼說,咱們哪能不照辦,只求相安無事。」
慢慢地,我把事情大概弄了個清楚。
縣大人王繼廷素日為官已讓人多詬病,據說他判案不管有理無理,只論有銀無銀,所以人人安分守己,就怕踩上律法;他抽商人重稅,但治縣也極嚴,因此縣裡治安倒還不錯。
要知道,做生意就怕地痞無賴上門,所以儘管縣裡百姓對他多有不平,也總是吞聲忍氣。
王繼廷除了貪財之外,也好女色,前年強娶了一名女子,那名女子正是秀才張意麟未過門的妻子。張意麟氣不過,一狀告上知府衙門,然官官相護,張秀才哪佔得了便宜,自然是二十棍子給打出衙門。
自此,二人梁子結下。
張意麟倒也不是好事之人,加上家中上有老母、下有稚齡幼妹,經過那次之後,他痛下決心閉門唸書,一心想進京赴考、求取功名,再雪前恥。
再談談王繼廷,據說他的正妻在世之時,性格驕恣,醋勁很大,自己雖無出,卻不願意讓王繼廷納妾,前年王繼廷不顧正妻反對,硬將張意麟的未婚妻迎進門,多方寵愛,活活氣死正妻。
正妻死後,王繼廷不知是心中有愧或是因懼內多年,居然在園子裡看見妻子的鬼魂四處遊蕩,此外,進門的新婦始終無法懷孕,好不容易偏方用盡,得了喜訊,但不到三個月,竟無緣無故落胎。
府裡的下人開始盛傳大夫人鬼魂作祟,於是王繼廷花大把銀子,聘了個道行高明的道士替他驅鬼。道士明言,只要縣裡百姓齊心祭拜,助縣夫人早登極樂,縣大爺的問題自會迎刃而解,於是,才有今日舉縣祭拜的情況發生。
這種勞民之事當然引發百姓不服,但百姓能怎樣,千里迢迢進京告官去?省了,官司能不能打贏不知道,有時間做這些事,倒不如把時間拿來做生意、多掙幾兩銀子,給家人吃好穿好來得實際。
反正,不過是花點時間祭祀,沒啥大不了。
偏這張意麟骨子硬,關起門來相應不理,而王繼廷早瞧他不順眼,正尋不到事兒發作,這下子犯上了,豈有放過之理!?
故事方聽完,張意麟就讓幾個官差從屋裡給抓了出來,一群如狼似虎的衙役後頭,跟著哭哭啼啼的張母和幼妹。
她們著地跪下,哭嚷著:「官爺饒命啊,實是老婦病了,兒子不懂得張羅祭拜之事,不是刻意忤逆縣太爺啊……」
「有話,跟縣太爺回去。」話才說著,衙役一腳就把病著的老婦給踹在地上。
碰上這等教人義憤填膺之事,我怎麼可能保持沉默!?
「等等,把人給放下來。」
我一出聲,眾人紛紛轉頭,看看是哪家的姑娘忒大膽。
週遭看熱鬧的人多,願意惹事的人少,聽見我的話,擔心被賴上的百姓紛紛退開。
「是誰在鬼喊?」官差怒斥。
「明明是人,怎是鬼喊呢?」我攜了橘兒往前走,這會兒,公主頭銜好用得很。
百姓和官差看見盛裝打扮的橘兒,兩隻眼睛發直,直稱天仙下凡。有這幾句誇獎,橘兒膽子也壯啦,抬頭挺胸,隨著我走到場子中央。
「姑娘,這是縣太爺的家事,可由不得你們管。」一名帶頭官差迎上來,笑容可掬,與方纔的暴跳如雷有著天壤之別。
「既是家事,怎能勞動全縣百姓?」一句話堵得對方沒話說,我淺淺一笑,扶起趴在地上的婦人,對在場百姓輕聲道:「祭祀是國之大節,政治安定須得靠禮節維持,故應慎制祀以為國典。不知今日之典是皇帝或哪位大官頒訂的?」
「這、這是縣太爺的命令,誰都不能違抗。」官差被我的氣勢嚇到,一時有些慌了。
「好大的口氣,不過是小小的七品芝麻官,光是口頭命令,就誰都不能違抗啦?」我輕嗤,走向橘兒,盈盈一拜。「公主,您說今日之事,咱們該不該管?」
「自是該管。」橘兒悄悄地對我一笑道。這段日子,我們之間培養出不錯的默契。
公主!幾聲驚呼,百姓和,衙役都讓這個頭銜給嚇到。
這次和親,皇帝皇后刻意低調,故一路行來,我們不居官驛、不擾百宮,沿路各州縣自然不知道公主和親這件事。
我走到百姓面前,朗聲說道:「國之典祭,有褅、郊、祖、宗、報五種,而受祭拜者分前哲令德之人、法施於民者、有功烈於民者,另有社稷山川之神、日月星三辰、五行、九州島名山川澤。請問,縣太爺夫人屬於哪一類?」
人群中幾個讀過書的仕子,認同地點了點頭。
「既然縣太爺夫人不在祭祀之類,為何縣大人有權利勞師動眾,令全縣百姓做這種匪夷所思的祭拜活動?」
淺笑,眼光逐地掃過眾人,我撞上一雙深褐色眼睛。
那雙眼的主人是個英氣勃勃的男子,他身穿藏青色的緊袖箭衣,腰間配掛著一把綴了珠寶的華麗長劍,腳瞪著厚底黑色軟緞長靴。鼻如懸膽、眉似飛劍,額頭寬闊,面目稜角分明,是個好看的男子,他年紀約莫二十幾歲,正帶著有趣的眼光望我。
我假意沒發現他的笑容,把眼光轉到他身旁一個醜陋無比的男子身上。他的左眉比右眉高,鼻子紅通通的,一副飲酒過量的模樣,嘴唇厚得往外翻,腋下拉著一把枴杖,但眼神卻溫潤柔和。
下意識地,我對他微微一哂,點頭。隨即,我瞧見他對那位青衣男子挑了挑眼,但這不關我的事,便沒去在意。
就在我們與衙役對峙時,早有人快馬回去稟報縣太爺,沒多久,王繼廷飛奔而來。
這種官兒見官兒的事我不愛理,拋眼光給康將軍,要他去處理。他是三品帶刀侍衛,隨便壓也把七品的王繼廷給壓扁了。
「姑娘,謝謝你的大恩大德。」
張意麟扶了老婦人和小姑娘過來向我道謝。
「謝錯人了,救你們的是公主。」我指指橘兒。
他們立刻走了過去,向橘兒深深一揖,橘兒也大方受下。
「姑娘見識精闢,巾幗不讓鬚眉。」張意麟讓妹妹送母親回屋後,走過來同我說話。
「誰規定巾幗非得讓鬚眉?」我反口問。
「姑娘說得好,是在下偏頗了。」張意麟拱手相敬。
「這也沒什麼,限制女子的能力,到最後,吃虧的終究是男人。」
在二十一世紀,女人經濟獨立、思想獨立,弄到最後,一個人兩份工,既主內又外主,把男人該挑的擔子挑走了一大半,身為男人,豈不輕鬆愜意得多!?
「沒得逛了,今日百姓歇業,回客棧吧。」我拉拉橘兒,盤算著回去後把這件事寫下來寄給花美男。
橘兒點頭,領了侍衛同回客棧。
走沒幾步,那名醜陋無比卻有雙溫和眼神的男子拉著枴杖來到我身旁,他身後還跟著張意麟和青衣男子。「姑娘,請留步。」
橘兒望我一眼,停下腳步。
「公子有事?」橘兒問。
「在下有事想請教這位姑娘。」他的眼光轉向我。
「請說。」
「為什麼姑娘說,限制女子能力,吃虧的還是男人?」
「公子真想知道?」
這不是在京裡,我確定自己的運氣不至於那麼糟,隨便說幾句狂妄話語就引得眾皇子的注意,然後東搞西搞,把自己的命運給搞掉,因此面對他們,我的態度輕鬆得多。
「自然。」
深吸氣,我開始高談闊論,把這段時日憋了滿肚子的話給說了說──
「倘若也給女子受相同的教育,讓她們學習算術、文字、詩詞文學,甚至治國經綸,讓她們同男子一般遊歷四方、增長見識……請教公子,她們豈會只懂得柴米油鹽醬醋茶,豈會心胸狹窄、思慮狹隘?
就小處言,女子學會算術記賬,那麼商家不必請賬房、不必擔心下人卷款潛逃,只要把賬目交給妻子即可。且教不嚴不再只是父之過,因為母親胸有丘壑、見識不同,在教育孩子上面,身為父親的,豈非又更為省事些?」
「說得好,培育女子的確可以替男人造福。」
「從大處著眼,若女子有機會進廟堂,主事者就能從不同角度聽得不同意見的聲音,自然能為更多百姓造福。」
「進廟堂?姑娘,你有沒有說錯?」俊朗帥氣的青衣男子插話。
「哪裡說錯?所謂能力越強者責任越重,當女子的能力強過男子,為什麼不能承擔更多的責任?」
「男子生來體格健碩……」
青衣男子才開口,我就把他的話截下來:「治理國家,用的是這裡。」我指指腦袋瓜。
「可這言論畢竟……」
「妖言惑眾?無所謂,我本就不認為你們能理解。只是可惜,男子以為剝削了女子,便可以掌握更多的控制權,殊不知,不讓女子出頭,自己就得承擔更多的責任。因此自古以來,女人的壽命一向比男子長。」
目光轉去,青衣男子的不苟同與張意麟的深思成了明顯對比,想來張意麟這人腦袋還算通達。
歎口氣,我聳聳肩。不說了,這種事沒什麼好辯論,價值觀不同而已。
如同我沒本事要求阿朔一夫一妻,沒本事說服他,自在人生比帝王大業讓人更暢意。況且我真堅持了一夫一妻制,只會讓我擔上和縣令家的王夫人同樣的惡名。
在不公平的世界尋找公平,根本是自討苦吃。
我不再理會那兩位公子,走到橘兒身邊,輕輕一褔,作足了戲,就扶起「公主」回客棧。
回客棧、用過晚飯後,我拿出紙筆給阿朔寫信,寫的多是我在和親路上看到的官僚之事和民情。
今天這件事,無論如何都得記下來。
也許對阿朔而言,這只是小到不能再小的問題,又或者他會認為水清則無魚,但我深信,動搖國本的大蠹,就是從小蟲慢慢養起來的。
我的毛筆字還是醜到不行,用握鉛筆的方法握毛筆,這種事只有我做得出來,但是……阿朔不就是喜歡我的「與眾不同」嗎?
想想,我忍不住又笑了。
那次,阿朔皺著兩道濃眉,看我趴在桌上「努力」寫字,好幾次,他看不過去,想抽走我的宣紙,辨認我在上面畫什麼符。
那個時候,他還不能走路……不,應該說,他還在演殘障,所以動作不能太利落,只能眼睜睜看我把東西搬到窗邊,跪在地上,繼續寫字。
好不容易寫好,我把紙張拿到他面前。「這是什麼?」
「菜單啊!你的李姑娘病啦!你呢,親自做一道愛心菜餚給她送去,我保證菜到病除。至於太醫?晾一邊去。」
他拿著單子,似笑非笑念道:「取關心兩隻拍碎,加入溫柔一匙、體貼兩匙、疼惜半碗,醃三小時,入味後,放入相思中炸成紅豆色,取出,灑上憐愛,佐以甜言蜜語,即可上桌。」
他念完,看向我。
我也望著他,給出同樣表情。要弄出一臉「似笑非笑」,不是太困難,我也學得會。
「你在吃醋?」
「有沒有說錯?我幹嘛吃醋?搞清楚耶,只要我一聲令下,青年才俊就會排成一隊任我挑。
你說,吃飽撐了的人幹嘛去同人搶食?放心啦,我的胃口一向不大。」
我的話惹惱了他,好幾日不同我說話。
這是我們擺不平的地方,他說服不了我,我也說服不了他,兩個各有主見的人,怎能夠放在天秤兩端秤?
心中似有把刀在慢慢磨著。若是鋒利鋼刀也就罷了,一刀下去,痛得暢快淋漓;偏偏刀是鈍的,每劃過一下,都像一個世紀那樣長,悠悠、悶痛……讓人渾身上下跟著顫慄。
停下筆,我看向窗外,瑟瑟寒風拍打著窗欞,枯葉落盡、大樹淒零,雪花不知何時飄落了下來,如琉璃般晶瑩剔透。
冬天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