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貅 第十一章
    在司雲天將擊出第一掌之際,銀貅暗自叫糟,體力尚未恢復的她,連逃竄都很吃力,勉強護住肚子,卻避不了颶風一掌,她被打飛出去,跌向七彩晶叢之前,及時變回銀白獸形,才得以穩穩站立,否則這一撞,不死也去掉坐條命。

    司雨天將的攻勢緊隨其後,雙掌裡醞釀水意,不給銀貅喘息的機會,驟撲而來。銀貅右肩已被司雲天將擊中,又熱又痛,逼使她歪傾身軀,想撐起四肢也做不到,決計不可能避開司雨天將的雨掌,就算僥倖避開,第三位司雹天將蓄勢待發地守在洞口,沒有加入戰局的打算,擋住唯一逃生出路,她無處可去。

    天界矯枉過正的行徑,她早有耳聞,知道他們嫉惡如仇的過度廉潔癖性,眼早容不下半點邪惡,但她萬萬沒料到,竟是這般偏執!

    百花天女離去之前,明明說了「上天有好生之德,她腹中孩子雖不被允許存在,但她罪不致死,天將們請斟酌」,可他們看起來根本想連她一塊除掉!

    銀貅一徑地逃,毛髮末端的銀光凌亂飄散,在貔貅洞裡仿似充斥著被人撲捉的流螢四處逃竄,粉星紛紛,阻撓不了天將的視線。

    司雲天將一閃身,來到她面前,她後退,司雨天將第二掌等在她身後。

    死定了!

    這念頭才浮上,左啟一痛,後背一辣,司雲天將及司雨天將的猛攻,她都沒能避過,身軀軟綿欲碎,腥紅的血噴吐而出,銀色美麗的獸,終於倒地,維持不了逞勇的猛獸外形,只剩贏弱癱軟的氣虛人兒,銀髮凌亂披散,無法動彈。

    司雲天將在她身旁蹲下,手掌來到她渾圓腹間,掌心冰冷寒氣進逼而來,她想尖叫要他滾開別碰她,可她沒辦法,她的低狺被嘔血和劇咳梗住,吐不出半個字。

    強烈火光,形似蛇,迅若箭,轟然竄入,擊散司雲天將掌心冰霜,並熊熊燃燒起來,教司雲天將嘗到劇痛。他與司雨天將同時望向守在洞口的司雹天將,只見司霍天將臉色鐵青,瞠圓著和他們相仿的驚訝虎眸,不同的是,他低頭,看著自己冒火的胸口,天將神衣印出一記掌痕,由掌痕邊緣開始龜裂,神衣瞬間迸散碎盡,司雹天將亦倒地不起。

    兩天將進入備戰狀態,額際生汗地等待發動攻勢之人現身。

    明明已經擺好架式等著,卻在方不絕不發一語到來,看見銀貅神色痛苦仆臥於地,火光染紅方不絕的眼,雙臂火蛇殺氣騰騰朝他們兩人撲咬過來時,他們仍是抵擋不住,兵敗如山倒,落得狼狽逃離的下場。

    方不絕沒有戀戰,也不準備趕盡殺絕,比起落荒而逃的天將,無助倒地的銀貅才更是要緊。

    「咳……咳……」銀貅猛烈地咳著,肩痛,肚子更痛,她承受不住連番攻擊,怕是動了胎氣。

    「小銀!」方不絕忙不迭扶起她,一身火炎滅盡,不再高熱炙人。

    她聽見他的聲音,以為是幻覺,她無法睜開眼辨視真假,疼痛霸佔她泰半的理智,她疼得想大叫想哭想吼,又恐懼即將失去孩子,兩相折磨的情緒,使她皺起血污俏顏,狼狽掉淚。

    力量,教導方不絕將右掌貼在銀貅受傷的肩膀,為她療傷。他知道,陌生而強大的力量,可以傷人,更可以救人,他在心裡祈求,求它為他所用,收斂傷人的凶悍,轉化為溫柔光芒,讓他治癒她。他的手掌才稍稍靠近銀貅,立刻激起她獸性防衛,她拚上最後一口氣,也絕不容許誰傷害她的孩子!

    用盡吃奶力氣,她咬住那只企圖碰觸她的手掌,即便她虛弱得連一根指頭都抬不起來,傾注決心的牙,咬住便不許輕放!

    「小銀,是我。小銀,小銀……」

    方不絕手掌絲毫不覺疼痛,他已經沒有肉體能痛,卻在見她面臨危險之際,痛得撕心裂肺。

    他輕柔地喊她,一聲聲,一遍遍,喊著她,近在咫尺的呢喃,撫慰人的沉穩,以及擱在她後背上,過渡舒適熱息的大掌,終於讓她逐漸懷疑他不是自己極度思念所生的魔。

    她瞇眼,朦朦朧朧看見是他。

    「我幫你療傷,你放鬆一些,咬著我無妨,小銀。」

    是他。

    所以她死了嗎?她來到黃泉了嗎?

    不然……怎可能見到他?

    她的嘴,從他掌背滑開,虛弱無力的她沒能咬出牙印,只有從喉間溢出的血和著津液,殘留在他手背上。他看了又疼又憐,尤其是她雙眼茫然,眨也不眨地瞅著他,眼眶還有淚光,像對此時處境的不解和驚魂未定,再再令他自責,責怪為何沒能早些過來,保護她,保護他與她的孩子。

    「好些了嗎?」他問,並輕手替她拭去唇角血跡。「還有哪裡痛?」

    「……肚子。」身體的痛,奇異地消失,她舒服輕吁,肚子仍有些酸痛感,但漸漸淡去,她倦得想睡,幾回吐納,唇上血色恢復,她也慢慢昏厥過去。

    方不絕療傷的手,平貼其上,感覺到她腹間一震。

    這是他第一次觸碰到孩子,比他時時幻想的觸感還要神奇,圓滾滾的肚子硬邦邦的,那麼緊繃著,神聖地孕育兒女,她辛苦地挺著它,難怪總有些彎腰駝背。他忍住想將耳朵靠過去聆聽的衝動,要先幫她舒緩疼痛。

    有一股阻礙,拒絕他把力量輸入她腹間。

    他想加重力道,又怕傷她,只能試探——確確實實,有東西在她身體裡面,阻擋外來侵犯。

    「是誰?!」方不絕感受到不屬於她的氣息在腹間醞釀,冷聲問。

    喂喂喂!你哪位呀?!我才想問你是誰!狍梟回嘴。

    與方不絕相抗衡的,正是狍梟。

    你想害死這隻母貅嗎?!我告訴你,她是我罩的!在我平安出世之前,誰都不許動她一根寒毛!

    方才天將的攻勢,足以把她打到流產,要不是我護著,現在就是一屍五命!呼,幸好,我的法術還殘存一點點,實時拉開護身罩,否則剛剛那種扁法,我和三隻小妹妹就掛定了……不過也因為只殘存一點點,所以護身罩的範圍僅止於銀貅肚子一圈,其餘部位,不好意思啦,他救不到。

    幸好有他,不然那隻母貅一會兒被打這邊,一會兒又被扁那邊,想保住孩子,門兒都沒有!

    「你是……她腹裡的孩子?」

    對啦!我好不容易才附身進來,你這隻鬼也想占一位是不是?去去去,裡頭滿了!另外三個肉胎都是沒帶把兒的啦!我可不想要一個「粗壯」的妹妹!狍梟啐聲道。

    「原來裡頭有四個孩子,一男三女。」他還以為數量是一,一個孩子而已。

    你到底是誰啦?!狍梟惡聲質問。

    「爹。

    嗯?啥鬼?

    「我是你爹。」

    銀貅是被對話聲給吵醒的。

    距離三名天將圍攻,已是五日之前的事,遠得彷彿惡夢一場,她若真的被打成那樣,現在絕不可能通身舒暢,沒留下半點酸痛,所以,是夢吧?

    連作夢都夢到方不絕離開地府,在她有危險時出現救她,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吶……

    連作夢都夢到方不絕一手按著她隆起的肚子,一臉笑容,黏在那兒不想挪開,對著她的肚子誇獎「好孩子,多虧有你,否則後果不堪設想」,最神奇的是,她的肚子還不爽回嗆他「馬的,不要叫我好孩子——」。

    連作夢,都夢見自己枕在方不絕身側,腿兒與他的密密交纏相貼。

    真是又混亂又荒唐又甜美的夢。

    銀貅抬手,想揉眼,也想撥開臉頰上撓癢肌膚的髮絲,有人比她更快一步,輕輕柔柔撩動軟銀亮絲,將它們理在她耳後,露出白皙臉蛋。

    有些冰涼的唇,熨在她腮幫間,笑歎的寒息緩慢拂過。

    「小銀,你睡這麼久,不餓嗎?」撩發的手指沒離開,仍盤旋在她臉上,撫摸著她細緻雪膩的肌膚。

    銀貅眸兒大瞠,與俯首笑覷她的方不絕四目膠著。

    她憨傻地看著他,無論如何眨眼,他都沒有消失,她聽見自己窩囊嗚咽,撲進他懷裡。

    「慢些慢些,你會壓到孩子……」

    對呀!你壓到我了啦,蠢母貅!狍梟也湊熱鬧在吠。

    「你怎麼會在這裡?你怎麼離開地府……你——」

    「你忘了嗎?你被天將打傷之事?」

    經他提醒,她才緩聲輕「呀」,那不是惡夢,對,她被天將打得幾乎昏死過去,那時發生的後續,她全處在混沌之間,記得不是很清晰,即便隱約看見他,隱約聽見他說話,她也分不清是虛是實。

    原來,關於他英雄救美的部分,不是她幻想出來的美夢。

    「你怎會來得這麼湊巧,剛剛好救了我?」

    「不是湊巧。你沒有像平時那樣在池畔出現,我不放心,怕你出了意外。」他說得輕描淡寫,沒有忠實呈現他與文判、黃泉之主那段追逐阻止,以及險些引爆的激戰。

    幸好,他不顧一切,及時趕來,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她虛弱暈厥那一景,仍教他膽顫心驚,必須依靠此時牢牢握住她的手,聽見她說話,感受她平穩吐息,才能稍稍得到安定。

    「你還是關心我的嘛!」銀貅咧嘴大笑,他沒有否認,因為確實如此。她抱著他不放,嫩顏輕蹭。「我一開始沒能趕去地府,是因為狍梟的緣故,他讓我痛上好久好久,想逼我允許他霸佔肚裡孩子的肉胎,原先肉胎裡的小魂被他一腳踹走,哭著跑掉了,他還戲弄我們的女兒咕嘰咕嘰咕嘰——」

    銀貅將狍梟的惡行惡狀全盤說出,不為告狀,只是想讓方不絕多流露一點點對她的疼惜目光。

    喂喂喂,你加油添醋!我哪有這麼壞?!我只是讓你小痛,你不要越說越誇張!

    「這小傢伙,虧我誇獎他保護其餘妹妹的英勇舉動,原來一開始他做出這樣的事。」方不絕冷眸瞪向她的肚子,眼光足以穿透,讓狍梟清楚感受到寒意。

    「呀!孩子……都沒事嗎?」銀貅沒忘了這重要大事。

    「沒事,狍梟在緊急時候,用盡全力保護著他和其它孩子,他們才能在天將攻擊之下,毫髮無傷。」他有義務替狍梟陳述他值得讚揚鼓勵的英勇之舉……

    她放下心來,拍拍肚,像在摸狍梟的頭。

    哼哼哼,沒有我狍梟大爺紆尊降貴附身在這只人貅小混種身上,你們夫妻倆現在應該是哭著替小孩挖墳,或是憤而直接殺上天庭去開打。狍梟可跩了。

    狍梟提到了「人貅小混種」,激起銀貅的不滿——對天庭趕盡殺絕的手段,怒火大爆發!

    「真的太過分了!他們以為他們是什麼東西!憑啥決定別人的生死?!滿口歪理想矯正錯誤,錯不錯誤不是他們說了便算!我一點都不覺得懷這幾隻小傢伙何錯之有!」她氣呼呼的,方不絕在一旁安撫她,不讓她過度激憤而再動到胎氣。

    「冷靜些。」

    「怎麼冷靜呀?!萬一他們再來呢?!不,不是萬一,他們一定會再來,而且數量由三個變十個,只要我肚裡小傢伙一天沒死,他們不會放過我!」

    「小銀。」方不絕這回牢牢箝握她揮揚的雙手,要她靜下心來,別因惱怒傷身。確定她溫馴聽話,只剩紅潤雙頰鼓鼓的,還軹著好大一口怨氣,嗔怒的模樣精力充沛,俏美迷人,他才續道:「就算他們再來,我也會保護你,上回的情況,我不允許再發生,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及孩子。」

    「你……你好像變得……不太一樣?」銀貅細細打量他的改變。

    對,方不絕變得不太一樣。

    向來束冠的長髮,不再整齊收攏成髻,一絲不苟,而是狂漫如瀑,任其披敞寬闊肩脊,不似文人受禮教拘謹限制,而是不羈隨意地滑過他結實的身軀、賁起的肌理,他宛若大山,黑髮是清冽山泉,相輔相成一幅晴翠欲流的山水美景。

    不單單只是散發一件事,她又不是沒見過他甫睡醒時相仿的模樣,可,那時的他還有「人味」,此刻的他,卻比她第一眼看見他時,覺得他像獸不像人的感覺更強烈。

    人類的弱小,人類的無助,人類的綿軟如柿、一捏就爛……在他身上全然消失無蹤,他的五官雖仍是她熟悉的那些,但她很清楚地察覺,他,不一樣了。

    銀貅湊鼻,在他身上東嗅西聞,他的氣息……變得好乾淨,不是人,不是獸,當然,更不是鬼,像極了她聞慣的神味,此一猜測,讓銀貅眸裡添了驚訝,抬頭與他相視。

    「我確實是有些不一樣。」僅僅有些嗎?以前的他,可不會飛天遁地,更別提是與天將干戈相向,這是變成鬼魂後的改變嗎?那也改變得太兇猛了點,他很明白,他改變之處太多,多到無法細數,然而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由他口中輕吐緩述的那些:「但我仍是方不絕,你腹裡孩子的爹,你的夫君。」

    「還夫君咧,你都休掉我了。」她故意擺出臉色嚇唬他。

    「我是休掉陸小蟬,又不是休掉那只名喚「銀貅」的貔貅。」

    「歪理。那件事,我還沒原諒你呢!」休書事件,她心裡早已淡忘掉憤怒,只是仍有些不甘,自己竟被他輕易休離,男人心,超絕情。嘴上說的「沒原諒」,九成虛,一成真。

    「我不奢求你的原諒,我也不曾後悔當時那麼做過。」

    「為什麼?!」銀貅幾乎整個人彈跳起來,雙眸燃火,對他的答案明顯不滿。「你那時是真的以為我是妖,所以巴不得快快趕我走嗎?!你們人類的愛情,只取決在對方是不是同類?!只要一發現對方不是人,你們就收回全部的愛,管它曾經多濃情蜜意、生死相許,一概打散,當它是個屁?!」

    她的反應仍是激動掛帥,一古腦宣洩不滿。

    「那時我已經知道你是神獸貔貅,不,應該說,在那之前……從我改口喊你「小銀」開始,我就知道你的身份。」

    銀貅怔住。

    「那……那距離你丟休書給我,是……好幾個月前的事了!你——你知道我是貔貅?!」她好生驚訝。在他知道她是貔貅的那段時日中,他待她多好,好到足以教一隻貔貅甘願永遠留下,在他身邊,與之相伴。

    既然他早就知道,他為什麼還說出那番傷人的指控?!為何以此為理由,逼她離開方家、離開他?!為何假裝對她的敵意和嫌惡——

    思緒本來零落散亂,現在卻逐漸拼湊成形,有了頭緒。

    勾陳不願意給她的答案,加上方不絕輕描淡寫的透露,他死前突兀地呼喊勾陳,他的狠絕態度,他在她離開的同一日結束性命……總總在她腦中交纏,一經一緯,紡織出始末環節。

    「是勾陳教你這麼做的?因為他知道你的死期,他要你故意讓我恨你怪你埋怨你,憤而掉頭離去,如此一來,我根本不會知道你死去,他想……使我別太傷心難過,我說對了嗎?」這是她做出的結論,並且從他臉上的表情,看出自己的猜測相去不遠。

    他已經死去,卻只記掛她,那時藉著勾陳的法術走向海棠院的他,僅是一具甫斷氣的屍體,他說得多絕情,驅趕她驅趕得無所不用其極,他拿劍向她,他寫下休書,他喝令她滾……那些要耗費他多大的氣力和心傷?

    他想著在自己死後,如何不害她哭,不害她疼痛,不害她嘗到死別,寧願被錯認為負心漢,擔下她的臭罵、怨恨及怒火……

    方不絕沒有點頭或搖頭。她猜得泰半皆對,只是關於「理由」,並不單單是不忍她傷心哭泣,更深一層的原因,是擔心她的魯莽會闖下大禍。

    結果,大禍是闖了,他也必須算上一份——天不願容許的孩子,還有,他私逃黃泉,更打傷三名天將,已經……無法粉飾太平,他希望換取她平安快樂的消極逃避,再也沒有意義,她仍是受了傷,仍是身陷險境,仍是差點失去孩子。

    「你怎麼這麼笨?!怎會去聽勾陳的話而忽略我再三擔保過的——我會保護你,誰都不能從我身邊搶走你!就算是我一時大意鬆懈,害你死去,遭鬼差拘走,我也一定會硬闖地府,救你出來——」銀貅的豪氣話語,被方不絕的笑歎打斷。

    「小銀,這才是我與勾陳真正害怕之事。」熟知她的性子,她確實會那麼做,不許誰帶走他,她光是方才說著,便一副要同誰拚命的狠樣,若當時她在場,直接與鬼差槓上,後果不堪設想。「你的莽撞和不顧一切,教誰放心得下呢?」

    銀貅又是一怔,慢慢領悟,咀嚼他的用心良苦。

    「你……就是不希望我犯險去把你救回來,才連死都不讓我知道?」

    「我要你毫髮無傷,連一絲絲的不測都不會有,哪怕是以仇視我為代價,詛咒與我百世不再相見,我也要完成這個心願。」方不絕輕觸銀貅白皙芙頰,見她眼眶漸紅,銀眉攏蹙,結滿千言萬語,貝齒咬著唇,像是下一刻就會連串罵他蠢呆愚笨,又像是咬住嗚咽輕泣,隨時都會哇地爆出大哭,相較於她,他則是流露出擔憂的苦笑。「現在此一心願面臨的難題,不再是你恨不恨我便可以達成,而是「他們」放不放過你。」

    「他們才不會!他們眼中根本容不下半粒沙,只要是他們認定不該存在的人事物,他們便無所不用其極想抹去,當作從沒發生過,以正義和天道為名——」銀貅氣憤道。

    對!她說得沒錯!頭上那群傢伙就是如此!把我們妖物當成世仇,老找我們麻煩,我們說什麼做什麼他們都看不順眼,動不動就冠我們罪名,哼!狍梟在一旁幫腔,他與神族也有深仇大恨,總是被神族追著扁,當然氣他們氣得牙癢癢。

    方不絕的觀點倒與兩人不同。「對我們人類而言,他們被崇拜著,上香拈祈任我們求財、求名、求富貴、求姻緣、求風調雨順,在人類眼中,他們寬恕慈悲,憐惜眾生,能觀世音、聞世苦,應該不至於如你們兩位所言惡劣,難以溝通。」

    他當過人,拜過神佛,求過平安,絕大多數的「人類」對於神佛皆充滿崇敬之心,相信神佛的庇佑及仙威,自然不似銀貅和狍梟兩獸——前者聽多了仙佛嚴懲惡徒的手段,後者則根本就是受懲惡徒中的某一隻。

    「你的意思是?」銀貅偏頭,不解其言。

    「找他們,坐下來好好談談。」

    談談?你白癡呀?!在你剛動嘴要跟他們談之前,他們就先開扁了!狍梟馬上傳來不屑嗤笑。

    因為你一動嘴就是出口成髒,被扁活該。銀貅與方不絕很清楚狍梟所得到的待遇全是自作自受,沒人想表達一些些同情。

    「你覺得……他們會心平氣和與我們談?」銀貅對此抱持懷疑,有太多不好的前例,清楚告訴她:神族的處世方式,便是剷除所有他們眼中叛道之物。

    哼哼哼,看到蠢母貅被打成這副慘樣,你還相信他們憐惜眾生?你腦子裝屎嗎?!呿,沒想到我未來的爹娘全是笨蛋。狍梟酸不溜丟道。

    「不准再說你娘是蠢母貅這種大不敬的話。」方不絕寒聲斥責,按在銀貅腹上的手充滿脅迫恫嚇,令狍梟感到強烈壓力,乖乖閉嘴。

    小孩子的劣性,要早點拈除,才不會越養越叛逆。

    「我認為你想得太容易了,萬一他們不肯談,還是堅持要傷害我們的孩子呢?」銀貅對狍梟的惡劣言語一點也沒在意,唯一懸念的,只有方不絕要與神族「談談」這項提議。

    對呀對呀!怎麼辦呢?!攸關生死,狍梟也急,這回倒沒有再穿插白癡啦笨蛋啦這類刺耳字眼。

    「無論談成與否,孩子的性命我們絕不退讓。」這是最低底限。

    「只要他們搖頭,就開打?」銀貅補充。

    「你不許動手,你唯一的工作就是照顧好自己。」方不絕的原則不容更改。

    反正到時打起來,她才不會溫馴地躲在他背後尋求保護哩,這個想法,不能讓他知道。

    銀貅又有新問題產生,「可是你要如何做呢?直接上天庭去?你現存的情況允許嗎?萬丈神光不會燒融你嗎?」天庭,是鬼魂不容前進的聖地,他這只由地府私逃的鬼,怕是連靠近都困難。

    「我不清楚靠近天庭會發生何種變化,姑且先試吧。」否則一直待在這裡擔心也不是辦法

    「答應我,只要有一絲絲不對勁,我們馬上回來,不要硬闖。」回來再想其它方法,或是等天庭派人找他們麻煩時再面對,就是別拿魂體去嘗試天庭神光有多炙燙。他不要她受傷,相同的,她亦然。

    「我答應你。」

    如何能不答應呢?她銀色美眸裡蘊涵的關懷,萬般璀瓔,被她深深注視,進而發覺自己的身影投映其間,成為眸心中最純粹、最重要的唯一存在,多教人迷眩感動,多教人驕傲自滿?

    何其有幸,能讓她這樣愛著。

    看著他,一直看著他,填補這段日子裡,兩人錯失的那些,讓他在她眸中看到他自己對她隱藏不住的愛戀,濃銀瞳間的男人,有著怎生喜悅的容顏。

    喂!我警告你們!我人還在這裡!你們別給我含情脈脈凝望凝望凝望就突然發情!我可不想被迫聽你們嗯嗯呀呀!喂喂喂!嘴不要黏上來!你們不知道乾柴烈火都是發生在一個吻之後嗎?!住手——不,是住口!你們兩隻——

    銀貅一眨也不敢眨眼,覷望身旁不需依靠她之力,便能飛翔自如的方不絕。

    湛藍清澈的穹蒼中,他宛似巨鷹,雙譬輕鬆平放腿側,無翼自騰,毫不見吃力喘息,黑濃長髮如綢溢下,彷彿失手滑開的一匹上好錦緞,在天際間、在他身後柔軟披覆,飛著、揚著、撩舞著。

    發覺她的注視,他回以微笑,以為她需要幫助,他向她靠近,輕托她腰後,將她往懷裡帶,讓她毋須費力,全由他來負責飛騰。但她卻不是因此才始終沒挪走目光,她擔心他出現身體不適的狀況,更擔心他會逞強忍下,不肯撤退,她細細凝視,倘若察覺他有一絲不對勁,馬上拉他掉頭走人!

    進入了天庭範圍,聖潔溫潤的光芒,七彩落下,任何寶礦亦無法比擬其璀璨炫亮,神獸不覺其難忍,甚至浸淫光輝之中,感到無比暖意包圍,但魑魅魍魎及精怪不同,看似美麗輝煌的神光,是天庭不容侵犯的第一道關卡,神光燒灼諸惡邪氣,小妖小怪抵擋不住它,見不得日光的鬼魂當然更是相同。

    她在聖光間,銀髮更亮閃,一圈薄輝圍繞她纖細娉婷的身軀,燦華絕美,毫不遜色於任何一位天庭仙女。沒從他身上移開的銀瞳,以為會看見他痛苦皺眉的表情,沒想到神光不僅只照耀她,更是完全相襯著他,稜角分明的臉龐,染滿熠熠聖輝,不見焚身痛楚,有的只是面容上平平靜靜的淡然,連一分懼意都沒有,她幾乎分不清楚,是光落在他身上,抑或是他也散發了光?

    此時的他,根本就不是一抹孤魂野鬼,鬼不會無懼神光,這世上應該只有一種魂體能在神光下生存,並彷彿被注入力量,更形強韌,越是靠近天庭,越是如魚得水——

    仙魂。

    「怎麼了?不舒服?」他低首,問向若有所思的她。

    「沒有。你呢?被光照到……會痛嗎?」

    「不會。」他給她一個笑容,並非逞能或勉強,是確實不會。

    神光輕暖溫煦,不似烈日曝曬,也不若強光刺眼,它柔和得像朝霞,置身其中不覺寒意,透過魂體不需要的吐納,將它吸入肺葉,由體內開始,通徹舒暢。

    托扶於她腰際上的大掌,稍稍一緊,便聽他低語著「有人來了」,她才將定在他臉上的目光移往前方,一名羽裳素潔的年輕天女,乘雲緩至,仙帛紗在其身後如煙裊聚。

    天女不問二人來意,和藹輕笑,約略福身。「請隨我來。」

    看來他們一進入天庭便已受到注意,動靜全在天庭掌握之中。

    至少對方看來亦存善意,派了天女,而非一整隊的天兵天將。

    天女帶領兩人往雲的更深處馳行,眼前白蒙一片,即便視力奇佳的神獸貔貅,亦難窺雲幕後方藏了什麼。興許,穿越了雲幕,等著他們的,是自投羅網的陷阱。

    銀貅不由得收緊環在他腰上的柔荑,眸裡只剩堅決。

    無論前方是什麼,她不怕,有他在身邊,她都不怕!

    啥牛鬼蛇神啥千軍萬馬啥龍潭虎穴,全放馬過來吧——

    牛鬼蛇神,沒有。

    千軍萬馬,沒有。

    龍潭虎穴,沒有。

    雲幕後方,海闊天空。毫無一絲贅物的湛藍青空,色澤淨潔如海,以雲為路,蜿蜒成梯,梯階之上,聳立著古雅紅瓦的小園,遺世孤立,不染塵埃紛擾。天女在梯階前停下,不再前進,僅向方不絕及銀貅致意,素手纖纖,請他們沿梯而上。

    銀貅緊緊牽住方不絕的手,十指扣著不松放,他了然微笑,目光無比溫柔。見他如此笑著,相當好看,連她都險些看癡,彷彿要與他拚輸贏,她笑得更咧,露出白玉牙關。

    雙手纏綿,一同踩上潔白階梯。

    奇異地,恐懼感在步伐前行下,一步步被踩碎,越走,越不覺得可怕;越走,越不感到心慌,甚至腳步似高歌雀兒,輕快起來。

    階梯走盡,小園近在眼前,那扇雕花門扉,咿呀打開,無人守門,意思很是明顯。兩人相牽進入,身後門扉自動關上,園內百花齊放,不顧四季更迭,牡丹與寒梅、荷花和桂花,爭相綻放,花香陣陣,卻不混雜失味,清風拂面,時而帶來蘭花芬芳,時而是含笑的甜息,教人不由得期待,,下一陣風兒,會是何種味道。

    花兒圍繞間,一張石桌,三把圓椅,桌上圓潤紫金壺飄送茶香,壺口裊裊細煙,顯示茶正溫燙著,甫泡好而已。一旁茗杯是空的,裡頭有墜下的粉櫻花瓣,襯著薄瓷青白,渾然天成,若倒入茶水,花瓣翻騰旋舞,更是美麗。

    他們才環視著小園景物,剛剛空無一人的石桌,此刻卻坐著一名老者,眉胡通白,眼兒細成一縫,不知是天生眼小,或是太常微笑,導致眸子彎瞇瞇的,雖不見其眼中神韻,他身上散發的氣息,是無比清晰的祥瑞。

    「別客氣,坐呀,口渴了吧?來。」老者布衣輕簡,宛若隱居山林間的普通老人家,他為兩人斟茶,見銀貅面露防備,他笑聲呵呵。「只是單純的粗茶,沒有任何摻雜,我保證。」

    銀貅不會因為他笑得慈祥無害,隨口道來便掏心控肺相信他,面前那杯茶,她碰都不碰,倒是方不絕,悠閒飲下茶水,品韻其清冽香息。「這茶好香。」

    「這可是舀起好幾瓢雲,才煮出一小壺的好東西。」老人家聽他一誇,開懷暢笑。「再一杯吧。」

    「我們不是來找你喝茶。」銀貅哪懂那些茶茶水水滋味如何,現在他們也沒有閒工夫做這種事,好嗎?

    「你們的來意,我清楚,省下浪費時間的針鋒相對,喝幾杯茶再來談,豈不是愉悅些?」小母貅真沒耐心,呵呵。

    「我覺得,我們先談完,我再與他快快樂樂地回去,隨我們愛喝山泉或清澗的水,會更愉悅一些。」銀貅輕哼。

    「陪陪我這老人家,很無趣嗎?」點頭的話,太傷老人的心了。

    「是挺無——」銀貅正要說,卻讓方不絕五指收攏、捏捏她嫩掌的手勢給阻止下來,這一舉動,沒逃過老人家的眼。

    「果然還是受了人類方式教養的獸,懂得敬老尊賢。」神獸也好,凶獸也罷,都擁有太過自我的本性,不聽勸說,難以馴化,可這小伙子當過好一陣子的人,知進退,明禮教,果然世間萬物,就屬人類最是聰慧,人類養大的獸,和山林野溪間自然長成的獸,在各方面而言,差異真大。

    「既然仙翁明白我們的來意,恕晚輩就直言了。」方不絕先抱拳行禮,而後口戰:「上天何以不容我倆之子生存,非得除之而後快?已經成形的孩子,不也是生命一條嗎?」

    「世間萬物全都有其生命及生存之權,一條魚、一隻鳥、一尾蜉蝣,不因體型大小而不同,你們的孩子自然如此,只可惜他們落在天道之外,這一世對他們的虧欠,下一世定然加倍補償他們,他們失去這次輪迴機會,下回為其所擇的爹娘,絕不比這一回差。」老人家拈胡微笑,目光定於方不絕身上。「就如同你,你的上一世,走得亦是不甘願,覺得受到虧待,替前人背罪,在雄心正炙的三十歲,被迫結束生命。然而下一世,你將被領入仙班,自此跳脫六道輪迴之苦、遠離七情六慾之劫,這般的補償,足以彌盡你上一世的不平,是同樣道理。」

    「我以為所謂的補償,必須當事人感同身受,才能稱之為「補償」。」方不絕淡淡說道。

    「你不認同上天給你的補償方式?」老人家挑眉。

    「如果能容我選擇,下一世的補償,讓我當一隻貔貅,我會比被領入仙班更開心些。」方不絕實話實說。

    「你寧願選擇與小母貅成為同類,也不願變成眾人敬仰的天人?」老人家頗為意外聽見這種答案。

    「我可以選嗎?」方不絕反問。

    「這就像我端出一道色香味俱全的佛跳牆招待你,你卻只挑了放在一旁的小碟配菜。」太不貪心。

    「各人喜好不同,當配菜滋味之於我更勝佛跳牆時,你只要給我配菜,我便滿足。」

    老人家輕笑,眸子瞇細,又看不見眼瞳了,當然也看不出他聽完方不絕的話之後,是欣賞、嗤笑或是不屑。

    銀貅只聽到食物的名稱在兩人對話中穿插來穿插去。佛跳牆?好怪的名字,她在方家還不曾吃過,是啥滋味無法想像,配菜她就知道了,忍不住開口介入。

    「他喜歡配菜,你就給他配菜,他對吃不大挑,能配飯吃飽便好,幹嘛要逼他吃佛跳牆呢?吃他不愛吃的,那就不叫招待了呀!」像她也很討厭誰來管她愛吃哪類寶礦。

    這回,老人家倒是爽朗大笑,笑聲中氣十足。

    「言之有理,我們都忽略他的喜好,自以為佛跳牆豐富美味,他理當會喜歡,殊不知他只想要配菜。」好比喻。他們給予方不絕的補償,如此看來根本就太自以為是了,認定方不絕對於能成為天人,定是感激涕零,如同方家前幾代的那幾位一樣,豈知,方不絕情願為獸,也不想當神。

    老人家飲口茶,吁出混有茶香的笑歎,「我可以給你配菜,這不是難事,只是可惜了,五方之神這道「佛跳牆」,你不稀罕嗎?」

    「不稀罕,但我希望多討一顆「鹵蛋」。」方不絕意指銀貅腹中幾個小傢伙,這才是此趟目的。

    「鹵蛋是臭掉的,難以下嚥。」老人家不裝傻,直言道。錯誤混種的子嗣,不是好事。

    「食用的人是我,是否臭掉,難以下嚥,我也不會向任何人埋怨。」

    「可我們擔心臭蛋會連累整鍋滷汁,害鍋裡的食物跟著壞掉。」

    「我的鍋裡,只有一顆鹵蛋,影響不了其它東西。」

    「哦?你怎能保證,你家的鹵蛋日後不會愛上其它鹵蛋,將他一身臭味繼續延續下去?」萬一人貅混種又去與其它人類或貔貅雜交,這門血脈沒完沒了。

    「一直鹵蛋來鹵蛋去,你們有這麼餓嗎?」銀貅完全狀況外。鹵蛋她吃過,她最喜歡方不絕用筷子把鹵蛋分成兩半,筷子不像刀,分得不均衡,可他一定把比較大的那一邊給她,比起鹵蛋的味道,她反倒只記得他的體貼舉動。

    「小母貅,若是你,明知碗裡那顆蛋已壞,你還會吃它嗎?或是丟棄了事?」老人家問向她。

    銀貅只想了短短一瞬間,「如果他分一半給我,我就吃呀。」反正她對食物的味道又不太挑,方不絕能吃,她也能。

    「無論甘苦,都與他共嘗,是嗎?」老人家倒不討厭這種夫唱婦隨的濃烈情意。世間有愛,延伸恨嗔癡狂顛歎怨喜樂諸多感情,豐富了萬物。七情六慾,各有優劣,交相糾纏,因愛生恨,因恨而狂,因狂轉顛,因顛感歎……種種輪轉,環環相扣,無法細分開來。

    在漫天櫻花款款飛旋中,老人家思量片刻,笑道:「這樣吧,你們若能通過我一項小考驗,配菜給你們,鹵蛋也給你們。願不願意同我玩上一把?」

    「求之不得。還望仙翁賜教。」方不絕喜形於色。有商量的餘地,便代表有一絲希望。

    「我瞧見劣獸狍梟躲藏在小母貅腹中,已與肉胎融合為一,以他一身罪孽,永不該晉陞神獸之列,此刻看來,似乎無法將他驅趕出來,光憑這一點,小母貅腹內之子更當除去,以免狍梟再入世害人,不過……換個角度思考,誰都度化不了的食人劣獸,你們若能令其改過向善,由惡轉良,不再危害蒼生、大興禍事,進而造福社稷,那麼,我們可以網開一面,放他生路。反之,他仍舊冥頑不靈、濫殺無辜,天道將不再容他,一樣會殺他除害,只是把期限延長幾十年……這,便是我的考驗,接受嗎?」老人家可不是省油的燈,設下的考驗並不容易,要使劣獸變乖已經夠難了,還要劣獸造福社稷,難上加難。

    「晚輩明白,我接受。我們夫妻倆若做不到,到時天界採取任何行動,我們絕不插手。」

    「另外腹裡那三隻無辜小女娃,雖然已為她們安排好補償,以消她們此次無法平安出世之怨,不過,那補償是否符合她們的希望,我不敢擔保,何妨待其成長後,再由她們親口說來。只是她們沒有與生俱來的姻緣線,避免她們將問題延續到下一代,這是天道最大的讓步。」

    當方不絕與銀貅離開那處小園,才下階拂,哪裡還能看見半片屋瓦?剛剛他們對坐飲茶之地,只剩一抹輕煙,飄散過後,什麼也沒有。

    達成了共識,老仙翁算是給予相當大的寬容,至少,短期之內,孩子的性命安危毋須再煩惱,一切只等光陰流逝間所驗收的成果,才會決定將來結局好壞。

    回程的路上,從剛剛便很窩囊不開口的狍梟,這會兒吠得好響好亮,手腳並用,在銀貅肚內踢打得咚咚如鼓。

    你們兩隻太教人唾棄了!談個屁呀?!一見面就直接賞死老頭三拳!戳爆他的眼!插啞他的喉!打斷他的牙!客氣啥呀?!大不濟事了!丟臉!丟盡他狍梟的臉!換成以前的他,絕不跟神族囉唆,直接給那老頭死啦!

    銀貅皺眉,扶著腰,停下腳步,方不絕以為她疼,大掌輕貼在她肚腹上,斥責狍梟:「你說話就說話,不要動手動腳!」

    「我沒事。」銀貅按住他手背,微微露笑,胎動不會對孕婦造成傷害。「有事的人,是他。」他,自然是指死小孩狍梟。

    我?!我會有什麼事?!

    「你沒聽懂仙翁說的話嗎?哼哼哼,要是想保住你這條小命,你得變成乖孩子耶。」銀貅好風涼,口氣慵懶,一副不干她事的姿態。「只要你不長進,天界就會派兵遣將來圍剿你,把你這只壞東西給「喀——」」她在纖白喉間比畫出抹脖子的小動作,笑得白牙晃亮。

    誰、誰會理這種破威脅呀?!我一點都不怕!我狍梟行不改名坐不改「性」,死都不會改變我這冷酷邪惡的好個性!他可是愛死了自己的劣根性,為此自豪不已,可以狂笑三天三夜!

    「哦,沒關係呀,你繼續壞下去,我和你爹也沒有想改變你,我們答應老人家的理由,不過是不想在懷孕時冒著生命危險——「我」的生命危險,去挨天兵神將的攻擊,至於生下你之後,你的死活,我們都不在意,是不是?」她甜甜問向方不絕,完全附和愛妻的妻奴,毫不遲疑地頷首同意。

    你們、你們兩隻——狍梟咬牙,錯,他還沒長牙,只能憤恨低狺,偏偏低狺又沒啥用。

    「自求多福吧,小狗子。」

    狍梟氣極,才想用盡粗話咒罵他們,然而銀貅語末那三個字,又教他愕然。

    你叫我什麼?!

    「小狗子呀,你的「狍」看起來很像狗嘛,新的乳名,你中意嗎?」

    會中意才有鬼!

    「反正你中不中意也無所謂,我們喊得順口便好。」銀貅聳聳纖肩。

    我的死活不在意!我威武好聽的名字也不在意!你們到底在意些啥鬼?!

    「哦,我們只在意現在我倆可以手挽著手,無憂無慮,快快樂樂,一路悠哉,閒晃回家裡,卿卿我我,甜甜密密,共同享受幸福降臨的好滋味。」銀貅就是要狍梟氣得血脈僨張,卻拿她沒轍,以報當時他害她疼痛許久的怨念。

    你這只臭母貅!

    「叫娘。」方不絕警告他。

    娘啥娘呀?!生我的那個娘早不知死幾百年去了!

    「幾百年前的你,是由誰生下來,我管不著,未來的你,會是小銀產下,她便是你娘,對娘親說話懂禮貌些……」

    她也不當她是我娘呀!你有聽過哪號娘親會這麼對沒出世的孩子撂風涼話?!她叫我自求多福,還說完全不在意我的死活耶!

    「你自己的死活,取決於你自己是否願意改過向善,只要你順應仙翁教誨,不再任意妄為,踐踏他人性命,天界自然不會為難你,你怕什麼呢?」方不絕問向從頭到尾皆是唯一決定自己是生是死的主導者——狍梟。

    我當壞人當了一輩子,到死之前都還想著吃人,我怎麼可能改?!你聽不出來嗎?那老傢伙是故意刁難我!狍梟吼著。

    「你不曾去試,怎知自己做不來呢?」方不絕淡淡笑道。

    「別同他囉唆,走吧,咱們得趕去龍骨林一趟,去取能讓你擁有貔貅肉身的仙果,沒空理這不受教的臭小子。」銀貅惦記著老仙翁方纔的說詞,方不絕擁有的仙魂,若沒有盡速回歸天庭仙山,恐會落得消散之虞,畢竟仙魂不同於其它魂魄,還能淪落為孤魂野鬼去當當。

    龍骨林裡,獨產一種牛筋長骨的仙果,據說斷臂缺足之人,食之不到半月,便能重新長回骨肉筋脈膚。仙果的效用,若是用在仙魂上,效果自是加成再加成,只要方不絕願意,憑他一身媲美仙佛的力量,他想變成哪一種神獸都行。

    聽見他不要變成天人,只想與她一樣當只貔貅時,她眼淚險些潰堤,全憑一股倔強才能壓下,若他選擇成為天人,就等於選擇了與她越行越遠的道路,她很難隨心所欲見他找他,甚至於可能被他排除在心門之外……

    他卻語氣堅定地說:

    如果能容我選擇,下一世的補償,讓我當一隻貔貅,我會比被領入仙班更開心些。

    事實上,打從逐漸得知他是仙魂之後,她就好恐懼,好擔心,怕得想在踏進天庭之前拉住他的手,求他跟她回去吧,別去見任何一個仙人。她不要他被仙人給勸動,欣羨仙人的無所不能及無慾無惱,進而舍下紅塵……以及她。

    那般深入骨髓的懼怕,在他的低沉話語中,輕易地灰飛煙滅,取而代之的是歡欣,是狂樂,是喜極而泣的滿心炙熱。

    「怎麼哭了?」方不絕突地拉回她欲走的身子,抬高她的臉,拈去正巧滑落的溫暖眼淚。「又是狍梟在踢你?」

    我才沒有哩!狍梟哇哇叫,他剛才有那麼一瞬間分神,在苦思該怎麼當個好傢伙,哪有空去踢小母貅呀?!

    「不是,是越想越高興。」她胡亂抹淚,露出開懷笑容,花顏上的神情毫不見矯揉造作或虛與委蛇,稚氣的擤鼻動作,擤完之後鼻頭紅通通的可愛模樣,教他忍俊不住,擁她入懷。

    「高興是該笑,而不是哭。」方不絕拭淨殘存在她腮幫上的淚痕。

    「就是……忍不住嘛,我忍好久了,被三隻天將打得神智不清、渾渾噩噩時,看見你來,就想哭了;醒來聽見你詳述休書事件始末,原來是不希望我涉險時,我也想哭;和你進入天界,發現你沐浴在神光之下的神態,怕你會想去加入神族時,我也想哭;你跟老頭子說,寧願當貔貅便好時,我也想哭;老頭子告訴你如何取得仙果蓄身的方法時,我也想哭;他說短期內不會有任何神將來打擾我們,讓我們能平安度日時,我也想哭;你現在牽著我的手,要和我一塊回家,我更想哭……」她的嗓音早已顫抖得不成原形,眼淚滴滴答答掉個不停,像珍珠斷線,大顆小顆,紛紛不絕,美若芙蓉的俏麗秀顏,卯起來哭仍是扭皺成一團。

    「我以前都不知道你的淚水這麼多。」方不絕愛憐地繼續為她揩淚,見淚珠兒沒有收止跡象,他乾脆以唇輕吮。

    欣喜的眼淚,味道甜美,不苦不成不澀。

    「你真的不會後悔嗎?當貔貅雖然也是「神」獸,但是和「神」還差上一大截,難得你有機緣……」她問著方不絕後不後悔,嘴裡咕噥著「難得你有機緣」,雙臂卻將他牢牢攬抱,擺明了就算他點頭說出後悔兩字,她也不要放開他。

    「一生中,本來就有許許多多的機緣,選擇了這項,放棄了那項,可能無法兩全,我做的每一個選擇,都沒有後悔。」他低首,以額輕抵她的,說話時的微沁氣息,拂在她鼻前,雖不似他存世時暖乎乎的溫熱,卻同樣撓得她膚上泛紅。「當天人,失去你,我不要。當貔貅,與你變成同類,看一樣的景物,吃一樣的食物,飛過一樣的山澗綠林,走過一樣的道路,多好。當天人也沒能如此愉快愜意,當天人也沒能有你相伴。」

    銀貅踮腳,在他唇上,嘗到自己眼淚的滋味。

    「這是不是就是人類說過的,只羨貔貅不羨仙?」她嬌笑問他,記得曾聽過相似的詞句。

    有點不太對。

    但,何須糾正她呢?

    一對貔貅感情深濃,願意攜手相伴,鴛鴦又算什麼?

    「對,只羨貔貅不羨仙。」

    呿,妻奴,連說錯也附和,丟盡男人的臉!

    狍梟的不孝嘲弄,完全進不了倆倆相依的情人耳內。

    哪裡是只羨貔貅不羨仙?!明明就是只羨烏鴉不羨仙才對,哼哼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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