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輕歎了口氣,沈斯喬從一堆亂七八糟的資料裡抬首,靠在皮椅上撫著跳動不止的太陽穴輕按,整理腦裡混亂的思緒,半晌,睜開墨黑的眸,環繞自己偌大奢華的辦公室。
這裡的一切,都是用杜盛禮的離婚訴訟案件換來的,這段時間他忙得昏天黑地,盡可能收集利於杜盛禮打贏離婚訴訟的證據,他想,杜盛禮還不知道他的律師就是他沈斯喬,但是,他也知道,要親自見杜盛禮的日子已經不遠了。
而最擔心的不是見杜盛禮、也不是太忙而冷落了詠心,而是……他把這件事情對安詠心瞞得滴水不漏,甚至,她還以為他是當初那個安分守己、勤勤懇懇的實習生,而不是這樣……被賦予實權,或許下一秒就能享譽律師界的恆簡五大金牌律師之一。
作為台北杜氏集團總裁的離婚訴訟案件的控方律師,真的,只要他贏了,便可以打響名號,他背後不僅有恆簡做後盾,而且他所收集到的資料,憑借他的能力,他幾乎看到了百分之百的勝利希望。
可是作為出道的第一個案子,為什麼他始終不能雀躍起來?心底隱隱地擔憂著如何跟詠心說明他的用心,她知道他幫她父親打官司、介入杜氏的家事,一定會氣瘋的吧?儘管是一件不光彩的離婚訴訟。
甩甩頭拋掉腦子雜七雜八的想法,他隨手拿起電話撥通,很快,一個懶洋洋的聲音響起:「喂。」
「詠心?」
「咦?」聽到沈斯喬的聲音,那邊的安詠心明顯精神了不少,語氣有些怨懟、有些可憐:「你在哪裡,怎麼還不回家?」
「我在忙?」這句話是實話,沈斯喬卻說得有些心虛,「你還在睡覺?」
「還在忙?一個實習生為什麼這麼忙?你都整整三天沒回家了,你知道嗎?三天耶!」安詠心哭喪著臉鬱悶說:「那我除了睡覺還能幹嘛?最近老是渾身沒力,提不起精神來。」
「為什麼?身體哪裡不舒服,去檢查了嗎?」
「應該沒什麼大礙吧?就是睡多了。」
「安詠心,我命令你去醫院檢查,我每次打電話你都在睡覺,這樣不正常。」沈斯喬有些嚴肅的口氣:「不然今晚我就不回家了。」
「啊?你今晚要回家了,真的假的?」
聽到安詠心這般開心,沈斯喬心裡不由得窒痛,放柔了聲調:「如果你去醫院檢查,把沒事的診療單給我看。」
「好啦好啦……說話算數,我去醫院你就要回家哦。」
「嗯。」寵溺地輕聲哼了一聲,沈斯喬聽到對方急忙掛線的聲音失笑,靠回皮椅上,也許……是時候跟詠心攤牌了,他們之間,需要信任。
坐在醫院的長廊上,看著手裡的診療單,安詠心有半晌沒有回過神來,她沒有得病,只是得了一個寶寶?嗯,確切的來說,她懷孕了?
好久,她才理解過來什麼叫做懷孕,就是她肚子裡多了一個生命,她和沈斯喬愛的結晶,醫生說,她已經懷孕三周了,可是他們明明平時有做安全措施的……三周,唯一一次意外就是那次在廚房,他很激動地要了她,沒想到僅僅一次都會中頭彩!
她還沒來得及追問他那天失常的原因,他就送了一個這麼大的意外給她!
慢慢的,直到消化了這個消息,安詠心才甜蜜地笑起來,撫著仍舊平坦的小腹,她覺得實在是太神奇了,她懷孕了,有寶寶了……心裡的幸福感快淹沒了她,儘管她知道在這個當下,他們什麼都沒有,要孩子是不合適的;可是她想要這個孩子,她不要自己的孩子跟自己一樣,還沒出生的時候就得不到生命的允許、不被祝福,她要自己的孩子是帶著愛而降臨的。
她不知道告訴沈斯喬這個消息,他會不會嚇到,會不會……嗯,不會的,只要是她的孩子,他都會喜歡吧?嘿嘿,她要給一個驚喜給他!
走出醫院,安詠心從來都沒有覺得天空這麼藍過,所有呼吸到的一切都那樣帶著清甜,走到公車站等公車,她的心情還像吃了蜜糖一般,公車還沒有來,安詠心走到身後的小報刊亭翻翻報紙。
既然有小寶寶了,光靠沈斯喬一個人工作是不夠的,看來她也應該想想以後的出路了,安詠心想著,便先從相關的法律週刊下手。
法律週刊……找到了!安詠心開心地一把抓起付錢,然後站在公車站牌下翻起來。
「要從那裡下手呢……」突然,翻開一頁法律資訊最新快報,觸及上面的圖片和文章,安詠心整個人猶如被雷劈到般的驚詫,她的手僵住,翻開的紙頁在指尖不停地顫抖,不自覺咬緊下唇而蒼白,似乎快站不住地有些暈眩。
杜盛禮離婚訴訟案。
他要離婚?跟那個女人離婚……真是太好笑了,在時隔這麼多年以後、一切都無法挽回以後,他在唱什麼獨角戲、鬧什麼離婚?他以為這樣做她就會原諒他、承認他是一個好父親,承認他是真的愛她母親?
而最令她無法抑制想狂笑的是,偌大的字體標注了杜盛禮的訴訟律師,恆簡律師事務所新銳金牌律師,被吹捧得在官司開始之前,似乎已經勝券在握、意氣風發的年輕律師,沈斯喬——
誰能告訴她這只是同名同姓?這不是真的,她不相信,絕對不信!
誰能告訴刀子,這不是那個日夜睡在她枕邊,她以為依舊勤勤懇懇的愛人,而不是還沒有開始官司,就已經被雜誌媒體猜測、吹捧上天的金牌律師!
安詠心嘗到了自己嘴裡血腥的味道,她茫然地抬起頭,忘記了一切關於懷孕的喜悅,她懵懵地看著公車來,上車回家。她不信——除非聽到他親口說,否則她不信,他如何能瞞了她這樣久,瞞著她心底最深的痛,就靠著這樣一個離婚訴訟案件?
沈斯喬打開家門,一片漆黑,清冷的涼意撲面而來,她不在家?
覺得有些奇怪,沈斯喬摸索著打開客廳的燈,一瞬間一室明亮,他卻被陡然出現在客廳沙發上的安詠心嚇了一跳:「詠心,為什麼不開燈?」
脫鞋進入,直到安詠心的身邊坐下,看著她一臉無血色的蒼白,擔憂地抱著她一動不動的身軀:「你怎麼了?一身這麼涼,去檢查了嗎?情況怎麼樣?」
看著她仍舊一動不動地僵持,沈斯喬陷入了焦急,他抬起她的臉,看著她無神的雙眼:「安詠心,我命令你跟我說話。」
一個顫抖,安詠心似乎才清醒,她深深地看著他,似乎想看清楚眼前的這個人,仍舊是她最愛的那個沈斯喬,「你回來了。」
嘶啞的聲音嚇壞了沈斯喬,他摟著她安慰:「你嚇死我了,你怎麼了?檢查的結果……不好嗎?」
而安詠心似乎聽不見他的詢問,她只是呆呆地抬起手,指著茶几上那本翻開的雜誌,愣愣說道:「你能不能告訴我,上面說的那個律師……不是你。」
沈斯喬一愣,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只是一個掃視,他已經僵住,她知道了!這個想法幾乎快讓沈斯喬感到恐懼,她的反應已經證明了這一切,如他所想的,她根本無法接受。
「詠心,你聽我說……」
「我不要聽,我不要聽!」沈斯喬的一句輕聲回答,就讓本來沉默呆然的安詠心整個人狂躁起來,她失去理智地推開沈斯喬,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哽咽著嘶吼:「你騙我,你居然欺騙我!為什麼你從來不告訴我你現在在做什麼?你甚至瞞著我替杜盛禮打官司!你知道我有多恨他,為什麼你要這麼做,為什麼、為什麼?」
「詠心,你冷靜點!」看著她只要提到杜家就這般瘋狂的面貌,沈斯喬焦慮而擔憂:「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的,接這個案子的時候我考慮了很久,我知道你恨杜家,你希望我們以後的生活跟杜家毫無關係,但是這是一個機會,恆簡希望我接這個案子,如果我能面對杜家、能夠成功,那麼我會擁有更多的主動權、更加能保護你,給你想要的生活,你懂嗎?」
「不!借口,這都是借口!」安詠心搖著頭尖叫,她失望地看著沈斯喬哭泣:「什麼想要給我更好的生活都是屁話,是你捨不得這個案子成功之後的光鮮,你想藉機巴上高位,你踐踏著我對你的信任和愛,你根本不在乎我的想法、你根本不愛我!」
沈斯喬不可置信地看著安詠心,起身跟她面對面,他每天昏天黑地地這樣忙著是為了什麼?
這樣心力交瘁地忙碌、擔驚受怕,得到的卻是她這樣的指控,「安詠心,你就是這樣看我的?在你心裡我就是這樣一個卑鄙無恥的小人?」
噤聲,安詠心倔強地怒視著他,她知道自己的話語似乎太過份,可是事實擺在面前她能如何,「那如果我要你放棄這個案子,你肯不肯?」
「我不能!」沈斯喬蹙眉,案子已經走到非打不可的地步,在這個時候放棄,他無疑是自毀前程,毀掉他們所希望的一切,不容於律師界。
看到他絲毫不考慮地回絕,安詠心絕望了,眼眸時儘是悲切:「告訴我一個非打這個官司不可的理由。」
「為了你、為了我們的將來。」
諷笑一聲,安詠心搖頭:「你錯了,沈斯喬,你是為了自己,如果我們的將來是靠這個得到,我寧願不要。」
「安詠心,你問問你自己,究竟是我為了自己、還是你根本不敢面對,懦弱膽小地逃避和杜家的一切關係?如果你夠堅強,撇清和他們所有的關係,還怕一個小小的官司?我打這個官司是以公正的角度為了委託人而打,跟他是不是你父親沒有任何關係,我是一個專業的律師,即使我曾經考慮過不接案,怕你接受不了我幫杜盛禮才瞞著你,但是請你也為了我想想,我這樣做究竟錯在哪裡?」沈斯喬一字一句做最後的解釋。
而安詠心退縮了,她不要去想、不敢去想,她轉身想離開這個地方,卻被沈斯喬一把揪住:「你去哪裡?」
「放開我。」累極的安詠心低低地說。
「我不放,你不能走。」沈斯喬不敢保證,這一放手,會發生什麼事情。
「放開我!」安詠心尖叫一聲,開始掙脫:「我說放開我!」
看著她這樣不要命地掙扎打他,沈斯喬只能默默承受,只要她不走,做什麼都她,直到安詠心突然停下手,捂著肚子皺眉開始暈眩疼痛,沈斯喬放了手,害怕地看著她臉上的血色褪去:「詠心、詠心,你怎麼了?告訴我!」
豆大的汗珠從安詠心的額間流下,她痛苦地低吟,緊緊揪住沈斯喬哭泣:「喬……我好痛、肚子好痛。」
「為什麼會肚子痛,你怎麼了?你不要嚇我!」沈斯喬緊緊摟著安詠心,全身顫慄。
「孩子……孩子……救他,找、找詠維。」
沈斯喬不知道他是怎麼抱起安詠心走出家門,怎麼打電話給杜詠維的,他腦子裡只盤旋著兩個字,孩子……孩子……
該死!她懷孕了!
深夜,寂靜的私人醫院長廊拐角處,兩個男人靠著牆默默地吸煙;杜詠維斜睨著身邊一個晚上就冒出不少青澀鬍渣的狼狽男人,嗤笑:「怎麼了,現在知道後悔了?」
沈斯喬吐了口氣,看了看手中的煙,以前,他是從來不吸煙的,而這段時間為了官司、為了瞞安詠心,他似乎愛上煙帶給他的侵蝕感,有時候,煙真是個她東西。
「沒有。」他不後悔,只除了不夠關心她。
「我說你也真是的,為了要幫我大哥打這種破官司,杜家的家務事,連上帝都管不了。」
哼笑,杜詠維吸掉最後一口煙,掐掉。
側頭,沈斯喬笑:「那是你親生哥哥吧?」
「是又怎麼樣?」杜詠維撇嘴:「杜家從來都不承認我,他們只覺得我大哥有出息,能管理家族企業,而我,只是一個江湖郎中罷了!」
「呵。」沈斯喬想,如果杜詠維這樣一個世界級心臟科權威也能被稱之為江湖郎中,那還有誰可以被稱為救苦救難的活菩薩?
「你知道嗎?我以前很討厭你。」
「哈,知道。」杜詠維有些鄙夷地看著沈斯喬:「我以前也不太喜歡你。」
「我以為你是詠心的入幕之賓之一。」
「嘖嘖,真難聽,我也以為你只是一個懦弱的白斬雞。」
「結果你居然是安詠心該死的叔叔,呼。」
「我也沒想到你虛偽、城府之深世間少有。」
兩人一時間默然,然後似乎有種默契般一起低笑起來,沈斯喬歎口氣:「我不知道她懷孕了,幸好有你,不然我會後悔一輩子。」
杜詠維沉默,卻突然說出一句讓沈斯喬震驚的話:「其實我倒希望,詠心的這個孩子就這樣流掉。」
沈斯喬知道,這個世界上最愛安詠心的人,除了自己之外,莫過於杜詠維和慕弈天,所以他這麼說一定有莫大的理由:「你是什麼意思?」
似是經過一番深思熟慮,杜詠維難得嚴肅地看著沈斯喬:「詠心有沒有告訴過你,她的母親是怎麼死的?」
「沒有。」沈斯喬仰著頭無力歎息:「我只是隱隱約約知道,是杜盛禮和方眉害得她連自己母親的最後一面也沒有見到。」
「的確是這樣。」杜詠維點頭:「從我懂事以後,家裡的爭吵似乎就沒有停止過,我大嫂因為我大哥的外遇,恨透了他,也恨透了我大哥的情婦安蕊馨和他們的私生女詠心,不管她們母女躲到哪裡,我大嫂似乎總有辦法找到她們,羞辱她們,讓她們在生活的地方沒有立足之地,只能無數次搬家來躲避我大嫂。而我大哥為了自己的聲譽,並沒有正面阻止過我大嫂的行為,直到詠心國中那年,我大嫂再一次找到安蕊馨,在大庭廣眾之下羞辱她是個無恥的女人,安蕊馨有先天性心臟病,當初她愛我大哥愛得死去活來的時候,是冒著生命危險生下詠心的。那次,她卻再也忍受不了那樣的恥辱,受到刺激心臟病突發,她走得很快,前後不用十分鐘……詠心從學校回來的時候……」說到這裡,杜詠維像是回憶到什麼了,突然噤聲不語,只是輕輕歎了口氣。
那個時候,是他第一次見到詠心,也是那一次,他決定不再讓這個女孩受到任何傷害。
「不得不說,你大哥真混蛋,保護不了自己的女人,憑什麼去愛?」沈斯喬沒有注意到杜詠維的異常,只是嘲諷地說。
「呵,說得好,我也是這麼覺得的。」杜詠維聳肩,跳過了這個話題說:「其實重點都不在於這些家族的醜聞,我想告訴你的是,安蕊馨有先天性心臟病,這種病的遺傳機率非常之高……」
沈斯喬眉頭一凜:「你的意思是詠心……」
「不,我每年都替詠心檢查身體,我確定,她極其幸運的沒有遺傳到這個病症。」
沈斯喬鬆了口氣,卻聽見杜詠維更殘忍地說:「就是因為詠心沒有,所以相反的她的隱性基因裡攜帶這種病體的可能性就非常之高,也就是說,她肚子裡的孩子有可能患有任何心臟病突發症,比如室間隔缺損、心房隔缺損、肺動脈高壓、卵圓孔未閉等……之前有過這種病例,孩子生下來,只活了一個月零三天。」
看著杜詠維再正經不過的樣子,沈斯喬突然覺得全世界都在崩潰:「但是,你是這方面的權威不是嗎?你可以救這個孩子的對不對?」
「對不起,我是人,不是神。」杜詠維似乎有些絕望:「我還不能跟死神搶人。」
「不對!」沈斯喬急忙說:「你說有可能,那也有可能不會得、可能孩子是健康的是不是?」
「沒錯,但現在孩子太小,還檢查不到什麼,初步成型的時候我才能檢查出來。」
「如果說……真的有你說的那種可能……」沈斯喬聽到自己的聲音都在顫抖。
「那我建議拿掉,在立刻知道的時候拿掉,孩子越在、拿掉的危險越在……如果不拿,詠心將要面對的會是更大的痛苦。」杜詠維靠著牆,閉上了眼睛,不讓沈斯喬看到自己眼中的脆弱:「可是對於詠心來說,她絕不能接受是因為自己的原因而非失去孩子不可,她感同深受,她會愛這個孩子甚於自己的生命。」
沈斯喬挫敗地抱著頭坐在了地上,喃喃低語:「不會的,還沒有檢查出來,上天不會這麼殘忍地對待我們,我知道,不會的。」
「希望如此,但如果是……你記住,在她身邊,你是她最大的支柱。」
「不……」沈斯喬搖著頭,什麼支柱,如果真的要走到那一步,他的痛苦絕對不會亞於詠心,他失去的不只是孩子,看著詠心承受那樣的痛苦,他也會崩潰。
「沈斯喬,你如果是個男人就答應我,不管最終結果如何,你都要在詠心身邊支撐下去,我不能代替你們作決定,只有你,一切只能看你……」
「為什麼會這樣?」沈斯喬揪緊拳頭,心臟撕裂般痛苦,看他?他能如何?「你告訴我,我該怎麼告訴詠心這個事實?」
「還沒有得到最終的結果,我們可以暫時什麼都不要說……等到我們確定了……再決定吧!」杜詠維深深歎了口氣,作為一個對生死已經麻木的醫生,卻對自己深愛的人無能為力,這種痛苦,誰能明白,只是……他能不能也幼稚地期望,上帝不要開這樣一個玩笑,因為他真不知道,詠心是否還能再忍受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