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力甩甩頭,指端按上太陽穴。
「走。」他說,手心扣住她手腕,有些一緊的扣著。
「去哪?」她問,沒掙扎,他手心溫度暖熱傳來,她臉頰頓時也燥熱了。
走離幾步後,他停頓須臾,陡然鬆開她的手,又恢復本來冷冷清清的嗓音,視線落在她腰間掛的狐面。「你去把臉洗了。」
「嗯。」這回她聽清楚了,點頭,胸腔喘得起伏。
世人稱招財進寶的叫財神爺。她則是財神婆,准來富。
這世界上暗著來的人很多,深藏在看不見的角落,跨越財政兩界,操縱社會,像遲暮春就是。
上流社會玩風水的人多,尤以商場為最。財神的名號,如搖錢樹,多少引來覬覦︰而在遲暮春名號下還敢明目張膽來招惹的,這些日子來她多少聽聞過,對方被稱為國爺。
潛來遲家的臥底也多,東西南北多少都參雜,遲暮春向來不掃掉,反過來留著傳話放消息用——消息真、消息假,真假參雜,霧裡看花。理所當然,國爺與遲暮春雙方互相潛入不少間諜,也買通不少人。
偶爾,她深夜聽聞屋頂的踏步——有些傻瓜,想擄財神。
幾步晃了晃,她才自混亂的思緒中慢慢恢復,感覺自己面頰還不聽話地燥疼,連同剛才遲暮春攙扶的胳膊也是陣陣的暖。他漂亮寶藍如海的眼珠子,眩得她頭暈踉蹌。她才驀然想起。「遲先生,我好像被下藥了。」
他再度扣上她腕脈,果然底下脈象越發急促躁進了,而她的雙頰也逐漸緋紅。
他眼底閃過一絲奇異,隨即又靜如一池澈湖。「是道上常用的一般迷藥。對方不是要你的命。」他隨口喚來一名戴著狐面的假財神,淡淡吩咐︰「鵲紗,這次委託換你去,連同另一邊委託找別位財神。」
女子點頭,下一秒已離去。李衰衰這才豁然明白自己為什麼才初出茅廬,名號卻能傳播老遠,原來全仗一群分身使然。但,當初她答應遲暮春做財神時,央求了一份堅持,他不能食言的。
「不行,遲先生,我要接委託,我想聽聽委託人為何需要財神!等會的委託,我沒問題。」她一咬牙。
「回房。」懶散的眉間微微蹙起一絲不快。
「剛才那派人馬不是要我的命,但若他們誤會我是遲先生您重視的人,那就不一定了。當初大黑的事已被誤會了一次,所以才會有人特別來采我,您若因此讓我休息……」
「每位財神我都重視,每位財神房裡都養了條大漢銀霜,它們是號大黑小黑都行。真順著你意思搞砸委託,才是放肆。」他一開始說得輕描淡寫,直至最後語氣隱隱加重。
她聽著,想反駁,卻覺得後頸酸酸麻麻,心底也跟著一陣酸酸麻麻,咬牙。「放手,遲暮……」春字末出,曾聽他說過的應眠穴一緊,瞧見原本自己房內入了另一名攜帶孤而的女子?
她緩緩暈去。
半夜裡,窗外幾瓣寒梅凋零。
她冷,縮在被窩裡,腳底卻很冰。
一個地方大,勢力旺,就容易藏污納垢,藏東藏西藏內鬼藏內賊……
遲暮春底下的人多,多邊利益都想沾的,自然也不少。
利字旁邊一把刀,白刀進紅刀出,這陣子一直如此。
遲暮春底下的財神究竟有幾位,李衰衰也不清楚了,只曉得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哪管財神名號是不是噱頭。想起幾上那一整疊最近抄寫經文的宣紙,足見壓力之大,大到無形化有形。
那些經文全由濃淡不一的黑鋪成,她終於消受不了,托人買了幾罐壓克力顏料,擺在房內櫥櫃上增色,又跟人撿了幾塊香木擱著,迷於色香,直到她接手大紅色像火焰般的顏料——
夢裡頹倒的粱柱如火紅亂葬崗,她以為房子著火了,紅焰氣勢囂張撲來,伴隨索命鬼掐她脖子,不停有人高喊還來、還來……
她倏忽嚇醒,按著胸口大喘,全身汗濕淋漓,一手爬網頭髮,慶幸著自己由夢境中的火紅地獄逃脫。
腦袋逐漸清醒……她眼前好似一波無邊無際的湛藍將那火紅滅了,她緩緩爬起身,疑惑地環視四周。
這房間……不是她的房間呀!
她陡然頭暈地跌坐回棉被堆中,看樣子藥效只退了一半。
她甩甩腦袋,發覺几上的小檯燈未關,順著朦朧光源望去,赫然發現早有人坐在几旁。
遲暮春手裡拿捏著一小塊香木,細細鑿刀輕柔起落。他一抬眼,房間乍時染為暖藍。
「……這是哪?」她有些遲疑地開口。
「我房間。」手邊雕鑿工作仍沒停下。
她臉色驀然一僵,還待再問,外頭傳來腳步聲,伴隨悅耳女音打斷她。「當然很銷魂……遲先生夜夜到我房裡當愛人,我李鵲紗才是他最重視的財神。」
「你真不害臊。我們每個都是財神,豈不夜夜都銷魂!」
「是因為遲先生在乎我才故佈疑陣,我才是真正的財神。」最後聲音昂高︰「你沒見我房間從不換?左邊轉去第三間。遲先生怕我出事成了目標,所以夜夜來,只可惜今夜他又得故佈懸疑護著我。」
聊天腳步聲遠去。李衰衰胸口一悶!都這麼亂了,還有女孩如此添亂,是不要命了嗎!
銷魂、銷魂,遲先生夜夜來房裡……想著想著,胸口更是莫名不快,想拿筆墨抒發,卻想起是在遲暮春房裡;既然他多情,又何必尋她開心。
她拿起身旁的面具一摔,最後——
「打擾您了,我回房去。」她奮力爬起身,氣鼓鼓地撐著。
「不打擾。」他拿刀在木頭上大大刻劃,鑿出雛形。
「那我去泡茶。」
「今晚的茶葉都有毒。」
「那我出去。您愛怎麼做就怎麼做。」兩聲腳步踏踏,手搭推門,忽然想起桌面那疊抄寫的經文好似是自己的筆跡,糟!
她猛回頭,想起宣紙上長長一串字,通通在遲暮春名後接著三橫一豎王,兩撇八。
他默默掠眼宣紙,像從未發生過任何事,淡淡說︰「誰的字呢?難看。」
可惡!她應該在紙上灑點辣椒粉,嗆得他眼楮看不清!她蹬蹬腳步前來,將宣紙奪走。「你為什麼動我東西?」
「你房間撤了。」
「我是說你做什麼偷拿……我房間撤了?」她愣。
他停下手邊的工作,瞥了一眼密密麻麻的宣紙。「撤得乾淨了。這些東西見不得人,你要留著?」
她一咬牙。「不留!你、你應該去陪旗下最受重視的財神才對!李鵲紗剛才那樣胡說,她鐵定會出事!」
「讓她去。」鑿刀一削,勾勒出漂亮的弧。
「她那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您還不阻止?」她拉門,明明知道有人會出事,當然要阻止,她、她她她——她發覺有一隻修長的手抵著禪風木門,讓她拉不開……
懶懶的嗓音傳來︰「你不也是?眼前一座很高的虎山。你住這邊久了,對任何人都有感情了?」
「對!對一草一木都會有感情!放開……」
「去拾回來,戴著,別出聲。」意指被她扔在地上的白狐面具,旋即若有所思——雙指突上她喉頭兩寸,她喉頭一緊酸,張口不能出聲。
兩人一前一後,夜風颯颯,他一件長袍隨意披掛,一頭長髮飛舞,勁如墨柳,她跟在後面好似聽見小小鼓聲,直到遲暮春走近才歇止。
「有朋自遠方來,」他昂對屋頂出聲,音如料峭春寒。「還需上去迎接麼?」
「先生。」上方鈴鈴女音,李鵲紗答︰「李財神對先生的兩位遠方朋友失禮了,您不怪罪吧?」一把飛刀猝在眼前,玫瑰紅瓣銳利,跟著屋頂摔滾下三人,鵲紗已兜轉在遲暮春與李衰衰之間。
「是姓侯的跟姓朱遣來的人,先生接著想怎麼做呢?」
「照規矩,該怎麼招待,就怎麼招待。」淡應。
「地上這只賊?」鵲紗再問,躬身。
「送他回去,給他家人一筆錢。」他端詳手中粗糙神像,似乎還缺少幾筆刀功。「晚了,都回房吧。」
「先生仁慈,是躺回去還是……」鵲紗的單薄媚眼勾眼李衰衰。
遲暮春將神像一擱地上。「只對自己人仁慈。選對邊的自己人。」他懶懶開口,拿出一紙小包交給李衰衰,茶葉香細微,是伯爵茶,適合配奶精的。「茶。渴了。」
李衰衰所有的話哽在喉頭,睜圓眼,覺得腿軟。
好一段時間,夜裡很安靜,遲暮春房內微亮的檯燈映照,她偷撿回房的那尊木製小神像——
沒有喧鬧的心跳,只有枕邊徹夜的雕刻聲,伴隨她徐緩安眠。
叩……庭院北方流水竹筒清脆敲擊墨石,流水潺謗,涼風徐徐。
新的委託。
她坐在屏風拉門後。幾乎次次的委託她都堅持旁聽,雖然最後接手委託的未必是自己。
「這次造勢活動,就拜託遲先生您了。」左派政黨的中年男子正坐,壓下雙掌,對遲暮春行以日式跪躬禮。
「我哥哥周大飛的事,也麻煩您了,請您務必將他除去。」右派政黨的男子一臉狠勁,也對遲暮春行了禮。
右派左派走出門時一前一後隔了大老遠,出了門扉,便裝作互不認識。
他們討論的內容,滲入李衰衰腦內,勾起無數回憶。
久遠之前……
自己脖子曾被掐過數次,被摯親的人厭惡、怨恨……年幼的她,分不清他們掐著她脖子哭喊一番,最後究竟是愛還是恨。
幸好,她還活著、還活著……
拉門驟開,遲暮春道︰「你聽完了?」
她點頭,裝作不習慣突如其來的刺眼光線,伸手擋住自己臉上的哀愁。「借由爭奪遺產炒作新聞,操弄票源,想一舉三得。這次我去吧,我幫左派那邊。」
微揚的眸子掠過她一秒,他隨口喚來其他財神,簡單囑咐︰「右派前天出價高,左派剛才出得更多,兩邊同時。」
「是。」來人接口,旋即退出。
「為什麼不選我?」李衰衰問。
「你不適合。」他淡淡回答。
「您以前答應過我,若有能力就可盡量幫人。」這就是她的堅持。她順手抹了抹頰。「我哪裡不適合了?」
「回你房裡。」他壓根沒回答,說完就逕自走了。
回房?
「我房間你早撤了,我能回去哪?」還說這什麼風涼話!
她還愣著,突地旁邊有另一戴狐面具的女子步入室內,安慰她道︰「沒關係,我房間也撤了。」
這句話讓李衰衰不知怎地,突然想將臉埋住。
叩……庭院北方流水竹筒再度清脆敲擊墨石,流水依然潺潺,涼風依舊徐徐。
「遲先生每晚都會帶一名財神回房嗎?」她問。
「怎麼?」斐悅頭也不回。
「這裡每位財神都是不同人對吧?」她又問。
「對。」原來是這雞毛蒜皮事,斐悅隨口打發。
「那他房間很多嗎?」
怎麼上句不接下句啊!斐悅深吸一口氣,回過頭,發現是李衰衰。「哦,小衰子,你問這句是吃醋了?」
李衰衰臉一紅,皺起眉。「不,我只是想搞明白。」
「那別問我了。」他繼續看回網路新聞頁面。
「等等啦……」
「呃,你跟遲先生還真是同一類人。」
「同一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