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面財神 第八章
    她用力甩甩頭,指端按上太陽穴。

    「走。」他說,手心扣住她手腕,有些一緊的扣著。

    「去哪?」她問,沒掙扎,他手心溫度暖熱傳來,她臉頰頓時也燥熱了。

    走離幾步後,他停頓須臾,陡然鬆開她的手,又恢復本來冷冷清清的嗓音,視線落在她腰間掛的狐面。「你去把臉洗了。」

    「嗯。」這回她聽清楚了,點頭,胸腔喘得起伏。

    世人稱招財進寶的叫財神爺。她則是財神婆,准來富。

    這世界上暗著來的人很多,深藏在看不見的角落,跨越財政兩界,操縱社會,像遲暮春就是。

    上流社會玩風水的人多,尤以商場為最。財神的名號,如搖錢樹,多少引來覬覦︰而在遲暮春名號下還敢明目張膽來招惹的,這些日子來她多少聽聞過,對方被稱為國爺。

    潛來遲家的臥底也多,東西南北多少都參雜,遲暮春向來不掃掉,反過來留著傳話放消息用——消息真、消息假,真假參雜,霧裡看花。理所當然,國爺與遲暮春雙方互相潛入不少間諜,也買通不少人。

    偶爾,她深夜聽聞屋頂的踏步——有些傻瓜,想擄財神。

    幾步晃了晃,她才自混亂的思緒中慢慢恢復,感覺自己面頰還不聽話地燥疼,連同剛才遲暮春攙扶的胳膊也是陣陣的暖。他漂亮寶藍如海的眼珠子,眩得她頭暈踉蹌。她才驀然想起。「遲先生,我好像被下藥了。」

    他再度扣上她腕脈,果然底下脈象越發急促躁進了,而她的雙頰也逐漸緋紅。

    他眼底閃過一絲奇異,隨即又靜如一池澈湖。「是道上常用的一般迷藥。對方不是要你的命。」他隨口喚來一名戴著狐面的假財神,淡淡吩咐︰「鵲紗,這次委託換你去,連同另一邊委託找別位財神。」

    女子點頭,下一秒已離去。李衰衰這才豁然明白自己為什麼才初出茅廬,名號卻能傳播老遠,原來全仗一群分身使然。但,當初她答應遲暮春做財神時,央求了一份堅持,他不能食言的。

    「不行,遲先生,我要接委託,我想聽聽委託人為何需要財神!等會的委託,我沒問題。」她一咬牙。

    「回房。」懶散的眉間微微蹙起一絲不快。

    「剛才那派人馬不是要我的命,但若他們誤會我是遲先生您重視的人,那就不一定了。當初大黑的事已被誤會了一次,所以才會有人特別來采我,您若因此讓我休息……」

    「每位財神我都重視,每位財神房裡都養了條大漢銀霜,它們是號大黑小黑都行。真順著你意思搞砸委託,才是放肆。」他一開始說得輕描淡寫,直至最後語氣隱隱加重。

    她聽著,想反駁,卻覺得後頸酸酸麻麻,心底也跟著一陣酸酸麻麻,咬牙。「放手,遲暮……」春字末出,曾聽他說過的應眠穴一緊,瞧見原本自己房內入了另一名攜帶孤而的女子?

    她緩緩暈去。

    半夜裡,窗外幾瓣寒梅凋零。

    她冷,縮在被窩裡,腳底卻很冰。

    一個地方大,勢力旺,就容易藏污納垢,藏東藏西藏內鬼藏內賊……

    遲暮春底下的人多,多邊利益都想沾的,自然也不少。

    利字旁邊一把刀,白刀進紅刀出,這陣子一直如此。

    遲暮春底下的財神究竟有幾位,李衰衰也不清楚了,只曉得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哪管財神名號是不是噱頭。想起幾上那一整疊最近抄寫經文的宣紙,足見壓力之大,大到無形化有形。

    那些經文全由濃淡不一的黑鋪成,她終於消受不了,托人買了幾罐壓克力顏料,擺在房內櫥櫃上增色,又跟人撿了幾塊香木擱著,迷於色香,直到她接手大紅色像火焰般的顏料——

    夢裡頹倒的粱柱如火紅亂葬崗,她以為房子著火了,紅焰氣勢囂張撲來,伴隨索命鬼掐她脖子,不停有人高喊還來、還來……

    她倏忽嚇醒,按著胸口大喘,全身汗濕淋漓,一手爬網頭髮,慶幸著自己由夢境中的火紅地獄逃脫。

    腦袋逐漸清醒……她眼前好似一波無邊無際的湛藍將那火紅滅了,她緩緩爬起身,疑惑地環視四周。

    這房間……不是她的房間呀!

    她陡然頭暈地跌坐回棉被堆中,看樣子藥效只退了一半。

    她甩甩腦袋,發覺几上的小檯燈未關,順著朦朧光源望去,赫然發現早有人坐在几旁。

    遲暮春手裡拿捏著一小塊香木,細細鑿刀輕柔起落。他一抬眼,房間乍時染為暖藍。

    「……這是哪?」她有些遲疑地開口。

    「我房間。」手邊雕鑿工作仍沒停下。

    她臉色驀然一僵,還待再問,外頭傳來腳步聲,伴隨悅耳女音打斷她。「當然很銷魂……遲先生夜夜到我房裡當愛人,我李鵲紗才是他最重視的財神。」

    「你真不害臊。我們每個都是財神,豈不夜夜都銷魂!」

    「是因為遲先生在乎我才故佈疑陣,我才是真正的財神。」最後聲音昂高︰「你沒見我房間從不換?左邊轉去第三間。遲先生怕我出事成了目標,所以夜夜來,只可惜今夜他又得故佈懸疑護著我。」

    聊天腳步聲遠去。李衰衰胸口一悶!都這麼亂了,還有女孩如此添亂,是不要命了嗎!

    銷魂、銷魂,遲先生夜夜來房裡……想著想著,胸口更是莫名不快,想拿筆墨抒發,卻想起是在遲暮春房裡;既然他多情,又何必尋她開心。

    她拿起身旁的面具一摔,最後——

    「打擾您了,我回房去。」她奮力爬起身,氣鼓鼓地撐著。

    「不打擾。」他拿刀在木頭上大大刻劃,鑿出雛形。

    「那我去泡茶。」

    「今晚的茶葉都有毒。」

    「那我出去。您愛怎麼做就怎麼做。」兩聲腳步踏踏,手搭推門,忽然想起桌面那疊抄寫的經文好似是自己的筆跡,糟!

    她猛回頭,想起宣紙上長長一串字,通通在遲暮春名後接著三橫一豎王,兩撇八。

    他默默掠眼宣紙,像從未發生過任何事,淡淡說︰「誰的字呢?難看。」

    可惡!她應該在紙上灑點辣椒粉,嗆得他眼楮看不清!她蹬蹬腳步前來,將宣紙奪走。「你為什麼動我東西?」

    「你房間撤了。」

    「我是說你做什麼偷拿……我房間撤了?」她愣。

    他停下手邊的工作,瞥了一眼密密麻麻的宣紙。「撤得乾淨了。這些東西見不得人,你要留著?」

    她一咬牙。「不留!你、你應該去陪旗下最受重視的財神才對!李鵲紗剛才那樣胡說,她鐵定會出事!」

    「讓她去。」鑿刀一削,勾勒出漂亮的弧。

    「她那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您還不阻止?」她拉門,明明知道有人會出事,當然要阻止,她、她她她——她發覺有一隻修長的手抵著禪風木門,讓她拉不開……

    懶懶的嗓音傳來︰「你不也是?眼前一座很高的虎山。你住這邊久了,對任何人都有感情了?」

    「對!對一草一木都會有感情!放開……」

    「去拾回來,戴著,別出聲。」意指被她扔在地上的白狐面具,旋即若有所思——雙指突上她喉頭兩寸,她喉頭一緊酸,張口不能出聲。

    兩人一前一後,夜風颯颯,他一件長袍隨意披掛,一頭長髮飛舞,勁如墨柳,她跟在後面好似聽見小小鼓聲,直到遲暮春走近才歇止。

    「有朋自遠方來,」他昂對屋頂出聲,音如料峭春寒。「還需上去迎接麼?」

    「先生。」上方鈴鈴女音,李鵲紗答︰「李財神對先生的兩位遠方朋友失禮了,您不怪罪吧?」一把飛刀猝在眼前,玫瑰紅瓣銳利,跟著屋頂摔滾下三人,鵲紗已兜轉在遲暮春與李衰衰之間。

    「是姓侯的跟姓朱遣來的人,先生接著想怎麼做呢?」

    「照規矩,該怎麼招待,就怎麼招待。」淡應。

    「地上這只賊?」鵲紗再問,躬身。

    「送他回去,給他家人一筆錢。」他端詳手中粗糙神像,似乎還缺少幾筆刀功。「晚了,都回房吧。」

    「先生仁慈,是躺回去還是……」鵲紗的單薄媚眼勾眼李衰衰。

    遲暮春將神像一擱地上。「只對自己人仁慈。選對邊的自己人。」他懶懶開口,拿出一紙小包交給李衰衰,茶葉香細微,是伯爵茶,適合配奶精的。「茶。渴了。」

    李衰衰所有的話哽在喉頭,睜圓眼,覺得腿軟。

    好一段時間,夜裡很安靜,遲暮春房內微亮的檯燈映照,她偷撿回房的那尊木製小神像——

    沒有喧鬧的心跳,只有枕邊徹夜的雕刻聲,伴隨她徐緩安眠。

    叩……庭院北方流水竹筒清脆敲擊墨石,流水潺謗,涼風徐徐。

    新的委託。

    她坐在屏風拉門後。幾乎次次的委託她都堅持旁聽,雖然最後接手委託的未必是自己。

    「這次造勢活動,就拜託遲先生您了。」左派政黨的中年男子正坐,壓下雙掌,對遲暮春行以日式跪躬禮。

    「我哥哥周大飛的事,也麻煩您了,請您務必將他除去。」右派政黨的男子一臉狠勁,也對遲暮春行了禮。

    右派左派走出門時一前一後隔了大老遠,出了門扉,便裝作互不認識。

    他們討論的內容,滲入李衰衰腦內,勾起無數回憶。

    久遠之前……

    自己脖子曾被掐過數次,被摯親的人厭惡、怨恨……年幼的她,分不清他們掐著她脖子哭喊一番,最後究竟是愛還是恨。

    幸好,她還活著、還活著……

    拉門驟開,遲暮春道︰「你聽完了?」

    她點頭,裝作不習慣突如其來的刺眼光線,伸手擋住自己臉上的哀愁。「借由爭奪遺產炒作新聞,操弄票源,想一舉三得。這次我去吧,我幫左派那邊。」

    微揚的眸子掠過她一秒,他隨口喚來其他財神,簡單囑咐︰「右派前天出價高,左派剛才出得更多,兩邊同時。」

    「是。」來人接口,旋即退出。

    「為什麼不選我?」李衰衰問。

    「你不適合。」他淡淡回答。

    「您以前答應過我,若有能力就可盡量幫人。」這就是她的堅持。她順手抹了抹頰。「我哪裡不適合了?」

    「回你房裡。」他壓根沒回答,說完就逕自走了。

    回房?

    「我房間你早撤了,我能回去哪?」還說這什麼風涼話!

    她還愣著,突地旁邊有另一戴狐面具的女子步入室內,安慰她道︰「沒關係,我房間也撤了。」

    這句話讓李衰衰不知怎地,突然想將臉埋住。

    叩……庭院北方流水竹筒再度清脆敲擊墨石,流水依然潺潺,涼風依舊徐徐。

    「遲先生每晚都會帶一名財神回房嗎?」她問。

    「怎麼?」斐悅頭也不回。

    「這裡每位財神都是不同人對吧?」她又問。

    「對。」原來是這雞毛蒜皮事,斐悅隨口打發。

    「那他房間很多嗎?」

    怎麼上句不接下句啊!斐悅深吸一口氣,回過頭,發現是李衰衰。「哦,小衰子,你問這句是吃醋了?」

    李衰衰臉一紅,皺起眉。「不,我只是想搞明白。」

    「那別問我了。」他繼續看回網路新聞頁面。

    「等等啦……」

    「呃,你跟遲先生還真是同一類人。」

    「同一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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