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為明天周休假日,今晚的高速公路會塞上一段時間的,但這一路南下的車流意外的順暢,三個半小時不到,秦子深已將車子開進位於南投的小鎮,車內一片寧靜,偶有幾聲輕微的吸鼻聲。
秦子深趁著紅燈時刻,側眸看了她一眼。她額抵著車窗,不知道在想什麼,但他能確定的是,從車窗映出的她,看上去精神並不好,這樣子的她,還想自己開車下來?
他原以為大概是在台北哪家大醫院,帶著她上他車後,一問之下,才知道她奶奶在埔裡基督教醫院的急診中心,他慶幸他當時拉住她手腕的動作夠快,沒讓她自己離開。
她很沉靜,除了剛上車時有較明顯的啜泣聲外,之後就沒聽見她發出任何聲音了,她只是愣坐著,面容朝向車窗,偶爾,會聽見她吸鼻的聲音。他知道此刻的她必然相當擔心她的奶奶,所以她靜默是可以理解的。
而他也不開口,除了上國道前,他在便利商店買了咖啡和幾個麵包、御飯團塞給她,要她多少吃點東西之外,他沒再和她說過一句話,因為他相信她需要的是寧靜。
號志燈跳了,他踩下油門,依著衛星導航的指示,找到了醫院,他把車子開進停車場,車才停下都還未熄火,副駕駛座上的人影已開門衝了出去。
秦子深隨即熄火下車,他快步追著前頭那腳步踉蹌的女人,她腳步甚亂,其間一度跌倒,看得他心驚膽跳,才想上前扶她一把,下一秒就見她彎身脫下高跟鞋,赤著腳又往前頭奔去。
他拎起她的鞋,再度追上去,一進入急診中心,殯葬禮儀公司的禮儀師已在現場協助。
「爺爺。」利之勤見到正用手背抹著眼睛的爺爺,心急的奔了過去,突地腳下一個虛軟。
「小心。」一隻手臂橫過她臂下,穩穩撐住她。「你不要急。」快步追來的秦子深,恆常清冷的聲嗓沉穩穩的。
她像是沒聽見,腳步倉促地走到病床邊。「爺爺!奶奶她……」
「醒不來啦,就……就醒不來啦,剩那一口氣啊,大概在等你回來,我……我要先送她回去啦。」利爺爺眨眨下垂的眼瞼,擺擺手,隨即再度用手背抹去濕淚。
「丫頭,你跟救護車走,我先回去……準備準備。」
聞言,利之勤眼眸睜大,她看著戴著氧氣罩的奶奶被移到擔架上,腦袋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
見她一臉震驚惶惑,秦子深走到她身側,聲嗓柔緩地說:「之勤,聽見我說話嗎?」他單手輕握她下巴,轉過她面頰,將她的臉容轉向他。「之勤,聽我說,你現在不要激動,只要安靜陪著奶奶上救護車就好,你不要哭,否則她會捨不得,會走不開,那只會加深她的痛苦。」
她點點頭,硬是忍住淚水。他知道她聽進去了。
「還有,要一直告訴奶奶,說醫生說她病好了,你現在要帶她回家,要奶奶跟好。記得,不要摸她、碰她。」他凝視著一臉神傷的她,又低低說著,語調沉柔。
她那樣的神情,讓他像是看見當年的自己,這樣的心情如此沉痛又不捨,他體會過,又怎會不懂她現在的心情?
他一個人面對母親的死亡和父親的病重,不過十幾歲,他就必須獨自面對這樣的打擊,一個人傻傻地接連辦完雙親的後事,那沉痛的無力感,還有誰比他深刻?
看著她孤單地跟在擔架後的身影,那突然抽顫的肩膀,還有虛浮的步伐,讓他知道自己沒辦法就這樣離開這裡,他拋不下那纖瘦抖動的薄薄身影,他心疼那忍住眼淚的神情。
他拎著她的鞋,拿出車鑰匙,往停車場走去。
「爺爺來,這裡坐。」哀哀的誦佛聲不斷,秦子深攙著利爺爺,走到大廳左方的長椅上。
一路跟著救護車來到這裡,看著護士拔掉氧氣罩和點滴,並宣佈死亡時間後,她便一直跪著。禮儀師跟她說了些話,她消失一會兒時間,再出現時,已換過了衣物,素淨著臉蛋在那裡跟著念誦佛號。
其間,任誰跟她說話,她都是濕潤著眼眶,一臉茫然地看著對方。他知道現在的她很傷痛,也沒去打擾她,只是幫她看著她方喪妻的年邁爺爺。
「小伙子,你是之勤的朋友?」利爺爺腔音很重。折騰了整晚,他神態顯得疲倦。
「我們是事務所的同事。」秦子深態度客氣。
「你幹啥的?律師呀?」
「對,律師。」
「之勤那丫頭跟你很好吧?那孩子肯讓你送她回來,一定是很信任你。」
很好嗎?不,他們並不算好。遲疑了會兒,秦子深道:「我們是同事,同事間本來就會互相照顧。」雖然目前是同事,但他想要的不只這樣,只不過現在不適合談這些。
利爺爺呵呵笑,笑得有些苦。「那丫頭連你都瞞過啦。」
「爺爺的意思是?」秦子深疑惑的看著他。
「說起來,那丫頭也是可憐吶。她爸爸是我第一個孩子,很有才氣地,和他老婆,就是我那個大媳婦啊,兩個人白手起家,開了一間貿易公司,後來還把丫頭的叔叔和姑姑帶進公司,有錢大家一起賺呀!她爸爸就是那麼照顧自己的弟弟妹妹,很好的人吶,我可是很以他為榮地。本來我們一家過得和樂融融,那丫頭又是獨生女,她爸媽疼得咧。誰曉地呀,那丫頭讀國中地時候,她爸爸和媽媽去南部看貨,在高速公路發生車禍就死掉啦。」利爺爺原先坐得直挺挺,兩腳大張,兩手手心貼在膝上,在提及長子長媳時,頭頸略低了。
他低著頭,看著水泥地,繼續說:「之勤那丫頭好傷心,她叔叔和姑姑說會好好照顧她,也跟我和老婆子保證會好好照顧我們,誰知呀,那兩個孩子良心被狗啃啦,把我和老婆子的積蓄騙光光,連之勤那丫頭的存款、她爸爸幫她買的基金,還有她爸爸那家公司的經營權全都騙走啦!連她爸媽死後的保險賠償都騙光光,兩個人帶著自己的老婆老公逃到國外去啦!」水泥地上,有一顆又一顆染深的圈圈。
「你都不知道啊,那丫頭哭著問她姑姑為什麼要騙她,她那個不要臉的姑姑笑她太好騙啦,長得一副就是等著被騙的傻樣子呀,那丫頭聽了好難過,一直問我為什麼姑姑和叔叔要那樣做?」利爺爺激動起來,拍著自己的大腿。「怪就怪我和老婆子教育失敗啊,教出那樣一個不要臉的兒子和女兒,才會害之勤小小年紀,就要去打工賺學費!她打工回來,每天晚上都還很認真地讀書,她說她怕以後又被騙了,所以要認真讀書,以後可以讀法律。」
「爺爺,不要激動,自己身體要顧好。」秦子深握住利爺爺的手,眸光悄悄落在那跪在靈堂前的身影。原來,他們有著如此相似的過去?
「我顧什麼身體呀我?老大帶著他媳婦上天堂啦,老二老三騙光我們的錢遠走高飛啦,留下我和老婆子還有之勤那丫頭。現在……現在連老婆子也兩眼一瞪、雙腳一伸丟下我和之勤啦,我年紀大了,活著幹啥呀,只是拖累之勤那孩子……」利爺爺嗚嗚哭出聲來,老淚縱橫。
秦子深見老人家滿臉濕淚,喉頭一酸,他輕拍利爺爺的手背。「爺爺,別這樣說,之勤聽到會難過,我相信她很樂意照顧爺爺的。」他拿出手帕,遞給利爺爺。
「爺爺,把眼淚擦一擦,之勤要是看到您這樣哭,會沒辦法安心幫奶奶辦好後事,您現在是她唯一的親人了,也是她唯一的依靠,您要是哭壞了身體,要她以後怎麼辦?」
利爺爺接過手帕擦拭眼淚,片刻,含著哽咽的聲嗓又道:「對呀,我要是走了的話,之勤怎麼辦?那個孩子變得很奇怪,我不看著她找到好對象,把她嫁出去,我不甘心地。」
秦子深淡淡笑了笑。「對,爺爺要看著之勤當新娘。」
「那個孩子呀,後來變得奇奇怪怪,腦袋瓜裡不曉地裝了什麼著。」利爺爺抬起滿佈歲月痕跡的手掌,擺了擺,又道:「那丫頭大一那年交了個男朋友,跟她一樣讀法律系地,她有帶回來給我們看過,長得人模人樣,結果要升大二那年暑假,突然不要丫頭啦,丫頭好傷心,老婆子問她為什麼分手,她只說男生騙了她,但騙她什麼,她也不肯跟我們講。」
利爺爺拍了下大腿,又道:「之後丫頭就變了個性子,打扮穿著變得很時髦,這裡露一塊,那裡露一片,裙子短得要命!她每次從台北回來,她奶奶就會念她一頓,要她穿保守一點,說話有氣質一點,結果她說她以前就是長得太乖,才會被叔叔姑姑還有男朋友騙。她說打扮成熟一點、性感一點,女人會以為她很精明,會嫉妒她的美麗,男人會以為她有很多男朋友,會以為她不好追,這樣大家就不會接近她,這什麼怪想法?老婆子說啊,就是因為她叔叔姑姑還有那個男朋友都騙過她,她才把自己變成那樣。傻呀,她真是傻呀!以為那樣笑笑著過生活,就會比較快樂,但她真的快樂嗎?」
這就是她老是舉止招搖輕佻的原因?因為怕受傷害,所以建立一套保護裝置,以那種不受歡迎的形象來面對每個人,讓大家誤會她、甚至對她的言行感到討厭,這樣她就會被孤立,這樣就沒有人可以瞭解她的一切,她也就不會被傷害了嗎?
如同她爺爺說的,真傻!除了他之外,誠仁哪個同事對她不好?她難道打算要一直戴著那層面具面對大家?她以為那樣一直嬉鬧過生活,就會得到平靜?
利爺爺心情恢復了些,他突然想起什麼,抬起猶帶傷心的面孔,看著身側的年輕人。「小伙子,你叫啥名字來著?」
秦子深回過神來,恭敬地答:「爺爺,我姓秦,秦朝的秦,名字是子深,子孫的子,深夜的深。」
「秦子深呀?」
「是,秦子深。」他點點頭。
「你開車送丫頭回來,一定也累了吧?你要不要進去歇一會,這樣麻煩你,真不好意思。」
「爺爺別這樣說,我看之勤接到電話時,氣色和精神很不好,她自己開車下來也危險,同事一場,我送她下來也是應該的。」
「開到這裡要好幾個小時,你去睡一會吧。」利爺爺起身。「你過來,我帶你去我房裡睡。」
「爺爺,我不累,倒是您應該休息了。」秦子深跟著起身,攙著利爺爺。
「我還要幫忙之勤,她一個人在那邊跪,我怕她……」
「我會照顧她,爺爺別擔心,先睡一覺再說吧。」他跟著利爺爺走進房裡,讓老人家先睡下。
確定老人家不會有什麼問題後,他回到前頭客廳。
他看著那依舊跪著念誦佛號的秀影。一旁電風扇將她的頭髮大肆翻掀,像在張揚她不敢表現的傷心,他突然想起那次在停車場時,她差點被欺負的畫面,還有他譏諷她,她慘白著臉的模樣。
他這輩子活到現在,從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如此痛恨自己!
***
她跪太久了。
冗長的虔誦中,秦子深端了杯水,走到她身側。「之勤,喝點水。」他微微彎身,看著她低垂的濕潤眼睫。
見利之勤動也沒動,他又說:「休息一下,喝口水,就算不為自己身體著想,也想想你爺爺,他還需要你的照顧。」
她眨了下長睫,緩緩側過面容,男人鏡片後的眸光很溫煦。
「休息一下好嗎?你跪好久了。」見她有了反應,他唇畔噙著淡淡的笑意,她點點頭,試圖站起身,但久跪的雙膝已施不上力,她腳下一陣軟麻,身子半靠在他及時探出的臂彎裡。
「小心一點。」秦子深一手握住杯子,一手環過她腰身,撐起雙腿虛軟的她。
「來,不急,慢慢走。」
她雙手緊抓著環在她腰間的手臂,跟著他走到屋外。
他右臂微微使力,半摟半撐著她坐在長椅上,把水杯遞給她,見她喝了兩口水後,他在她身側落坐。才坐下,就見她又起身,神情有些慌張。
他一把握住她手腕。「你要去哪裡?」
「沒看見爺爺,我要去找他。」
「放心,他沒事,已經睡了。」
「睡了?」她看著他,回到他身側坐下。
「嗯。」他點點頭。「我陪著他進房間,情緒還算平靜。」
她眨眨眼睫,愣了好幾秒,之後她才想起自己從醫院回來到現在,她只顧著自己的傷心,忘了照顧爺爺。
「都是你、你陪著我爺爺?」她那雙覆著睫毛膏和眼影的大眼,褪去色彩後,如此澄淨,像個孩子。
他看了她一眼,目光遠移,看向前方幾點星光爍動的天際,淡淡道:「他有年紀了,總是不能太傷心,有個人和他說話,轉移他的注意力,會比較好。」
利之勤聞言,眼眸微微瞠大,她靜靜注視他的側顏,胸口泛著暖意。她微微一笑,垂下眼簾,軟嗓低低地輕喟。「還好有你。」
那聲幽柔中含著哽咽的女嗓滑過耳膜,他心口一個震盪,偏過臉龐看她。她雪白臉蛋有些疲憊,低垂的長睫在她眼下投落兩扇小彎弧,那少了唇蜜的菱唇微微翹著,銜著一抹極淡的笑弧,左頰卻滑下一顆淚。
他低歎了聲,指腹隨即抹了過去。
溫熱的觸感讓她驚了一下,她抬起長睫,撞進他深邃的褐眸裡,意識到自己方才說了什麼後,她的臉頰略現暖色,眼眸慌轉了圈,神情不自在的說:「我、我是說……謝謝你。」
秦子深沒應聲,只是深深看著她。
被他那樣專注地看著,她抿了抿略乾的唇,輕道:「你一定累了吧?從台北開車送我回來,又幫我照顧爺爺。要不要先去洗個澡,然後睡一下?我房間可以先借你睡覺。」她想到什麼,又補充說:「我去找毛巾還有牙刷給你,還有我。」
「不要忙,我不累。」他目光不移,深深看著她。「倒是你,才應該去休息,你要忙上好多天,不休息怎麼會有體力?」
她搖搖頭。「我想再陪奶奶一下。走吧,我先帶你去我房間。」
他動也沒動,依舊目不轉睛的看著她,好半晌,才聽他淡冷的聲嗓低緩道:「你睡,我就睡。」
利之勤看見他眼底濃濃的擔憂,驀然想起自己幾次腿軟時,總是有一雙有力的臂膀撐著她;想起在醫院見到奶奶從病床被移到擔架上,她茫然得不知道該怎麼辦時,總是他冷涼的聲嗓在她耳畔低柔指示她。
雖然他老是擺著一張冷冰冰的臉,雖然他對她的言行老是不以為然,雖然他曾經在言語上刻薄,但從台北下來南投,到送奶奶回來這一路上,只有他在她身邊,連爺爺都是他在幫她照顧著。
他不是討厭她嗎?她才要與他疏遠,他卻又給她如此深刻的溫暖。
是的,這一刻,她很傷痛、很脆弱,卻也因為他的陪伴,讓她更明白自己原來是如此渴望一個寬闊的肩膀、一副厚實的胸膛,可以容她哭、容她笑的懷抱。
他那毫不掩藏的憂色和罕見的溫柔,讓她瞥開目光,確定眼淚不會滾下後,才又回過臉容看他。她綻著甜美笑靨,眨了眨大眼,輕浮地說:「秦律師,你是在邀我跟你同床共枕啊?在我們鄉下地方,這樣未婚就睡在一起會被說話的,等回台北,看要去你那裡還是我那裡,都好啊。」
若是在這之前,他定是在心裡罵她不三不四,但現在,他除了心疼,再沒有別的。「為什麼要開這種玩笑?」
被這樣當面戳破她的故作堅強,她突然失去了勇氣,低垂著長睫,苦笑著說:「因為……我很傷心啊。只要一直笑著,就會忘記傷心是什麼,但其實,我根本都沒忘,都沒有忘……」一滴眼淚落在她纖白長指緊握住的水杯內。
那晶瑩珠淚滴落水杯的畫面,讓他心口遽然抽痛,他一手捧過她手中的水杯,放在身側空位,另一手攬過她秀肩,把她壓近胸口。「哭吧,哭過會好一點。」
「你不是說不能哭?」她哽著聲音,小臉埋在他胸口。當年跟著叔叔姑姑去認車禍身亡的爸媽時,沒人告訴她不能哭。
「那是怕奶奶聽見你的哭聲會捨不得離開,但現在你人在外邊,她聽不見,沒關係的。」他語氣藏著自己也未覺的憐寵。
她哭得很秀氣,或者該說很壓抑,也許是受他的話影響,怕被她奶奶聽見,所以她哭聲細細的、悶悶的,不細聽根本不知道她在哭,只有那顫抖的身軀,和他胸前的濕熱,透露了她的沉痛與傷楚。
好半晌,她啞啞的聲音,斷斷續續從他胸懷間傳了出來。「他們都……都不等等我……等我、等我看他們最後……後一眼……我、我還有話……還有好多話沒跟他們……說、說啊……」這樣子靠著他,讓她感覺自己像是跌進溫暖的港灣,只想棲息在這,好好放肆大哭一場。
她果真放肆了,像個孩子似的,哭到打起嗝來,語不成句。「爸……爸爸媽媽這樣……連奶、奶奶也是這樣……我只剩爺了……只剩爺爺了……」她哭得斷腸,兩手抓著他襯衫前襟,擰皺了、哭濕了他胸前一片。
那抽抽咽咽的哭聲,那無助的低嚷,像只巨大的手,掐住了他的心臟,讓他渾身發痛。他想起自己年少時,也曾經這麼傷楚、這麼無助過,卻沒人為他伸出溫暖的雙手,為他承擔悲傷……
他呵口氣,眨了下發燙的眼瞼,溫熱手心撫著她微亂的髮絲。
那麼,就由他來幫她分攤傷痛吧。
***
天色大亮,利之勤幽幽轉醒。
她坐起身,在床上失神了好一會,直到耳膜漸漸接收到外頭傳來的佛號聲,霎時,昨晚發生的一幕幕瞬間回籠。來不及細想自己怎麼會睡在房裡,她兩腳套上鞋子,走了出去。
她在屋外找到了呆坐在長椅上,眼神望著遠處的爺爺。看著那一頭花白頭髮,她喉間一酸,靠了過去。
「爺爺……」她坐在爺爺身旁。
「醒啦?」利爺爺一見到她,隨即握住她手心。「洗臉了沒?」
她搖搖頭。不知道是素顏關係,還是太過傷心,她的臉蛋顯得蒼白又脆弱。
「想先來看看爺爺。」
「我沒事、沒事!」利爺爺擺擺手。「你那個同事說地對,我不能太傷心!我還要健健康康看著你嫁人,見到你嫁人,我才能放心!」
聞言,利之勤愣了幾秒,才想到秦子深。「我同事……爺爺,他人呢?」
「我讓他去我房間睡覺啦,那小伙子昨天開車下來,一定累壞了,我早上四點多醒來,看見你就坐在這椅子上,整個身體躺在人家身上睡覺,他看你睡得熟,也不敢亂動,我想他應該是一整夜都沒睡,所以叫他把你抱回你房間,要他先去睡一下。」
她躺在他身上睡覺?一時之間腦筋轉不過來,她呆了呆,直到爺爺的聲音又傳來。「丫頭,去洗把臉,然後跟你奶奶上個香,你林媽媽煮了清粥,上完香去吃一點東西。」
她回過神,應了聲後,隨即走進屋裡頭,待她該做的事都完成後,再走到屋外時,見爺爺身側坐著的,是鄰居林媽媽的兒子。
爸媽離開後,她曾經在這棟老房子跟著爺爺奶奶住上許多年,直到考上大學才北上。這附近的鄰居都很熱心且熱情,每一戶人家她幾乎都認識,鄉下地方和大台北的冷漠匆促不一樣,總是溫暖了些。
她還沒開口,林中惟已發現了她。「之勤,你還好嗎?」
她點點頭,沒有說話。
「丫頭,我進去坐一會,你陪中惟坐一下吧,他早上剛回來。」利爺爺起身,神情略顯疲憊地踏進屋內。
「利爺爺看起來還是很傷心。」林中惟看著她的側影。
「幾十年的夫妻了。」她將視線從爺爺身上轉到他臉上。「早上剛回來?」
「嗯,回來沒見到我媽,問了我爸才知道她在這裡,也才知道利奶奶的事。」
他在新竹上班,週末假日才回來一趟。
她低垂眼睫,似在調整情緒,片刻,她柔嗓低了幾分。「林媽媽人真好,我這兩年在台北工作,陪爺爺奶奶的時間少了許多,都是林媽媽有空就過來陪陪他們說話,還有林爸爸也是。中惟,我很感謝你們一家人,真的……」
「講那什麼傻話?利爺爺和利奶奶是看著我長大的,就像我自己的爺爺奶奶一樣,我媽平常沒什麼事,過來這邊走走看看,她還比較有伴呢。」
「你不明白的。像發生這種事的時候,陪在爺爺身邊的應該是叔叔和姑姑,可是……」語未竟,她紅了眼眶,哽著聲音說不出話來,她手心摀住嘴,不想失控。
「我知道的。」林中惟一把握住她的手,一雙凝注她的黑眸溫柔得像在擁抱她似的。「我以為我們就像家人一樣了,沒有他們,還有我啊。」他一直心疼這個女孩,想要好好照顧她,卻總找不到好時機表白。
「所以我才特別感謝你們啊……」她抬眸看他,含在眼眶的淚順勢落下。
林中惟一個心疼,抬手就想抹去那頰上的淚,她看著他的手掌,莫名地想要移開臉龐,而一道清冷聲嗓的出現,讓林中惟的手尷尬地收了回去。
「我想洗個澡,方便帶我去嗎?」秦子深突然來到他們身側,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他睡得並不好,縱然疲憊不堪,但一閉上眼,她那張哀傷的素淨臉蛋、她那淚流不止的模樣,還有她那一聲聲細細的哭聲,讓他心窩抽疼著,一下一下微微刺痛著,他想起自己當年失去雙親的傷痛,心憐她這時的悲傷。
在床鋪上翻轉著,睡睡醒醒,他發現這樣並沒能讓他減輕疲勞,反倒愈躺愈覺厭倦時,他乾脆不睡了。起身後走到大廳,並沒見到她,倒遇上她爺爺,爺爺跟他說了她人在屋外,他一走出,就見到她和一個男人在交談。
也許是哪個聽到消息前來弔唁的親友,他不以為意,但看見她像是哭了,用手心摀住嘴,而男人隨即握住她手掌時,他略覺不舒坦,直到男人伸手像要觸碰她面頰時,他哪能容許?
他大步上前,找了個最恰當不過的理由,阻擋了男人的舉止。
看見他時,利之勤先是呆了幾秒,發現他身上還是昨日那件襯衫和西褲,她才想起爺爺說她睡在他身上,她突覺一陣尷尬地調開目光。
她看著林中惟,彎身鞠躬,並道:「我先帶他進去。」
說完,她領著秦子深進屋,一路繞到屋子最深處。她推開浴室門,走了進去,先打開瞬熱式電熱水器,又將洗臉台上方的鏡面打開,找著什麼,她一面找,一面說:「老房子,除了熱水器我後來換過之外,其他東西都很老舊,要委屈你了。」
秦子深倚在門邊,看著她的背影,沒說話。
她找出新的牙刷,合上鏡面時,從鏡裡看見了他凝視的目光。四目交會,他那專注的眸光讓她不自在,想起昨晚自己就那樣在他懷裡痛哭,又聽爺爺說她睡在他身上,她赧顏,隨即轉過身。
她面對著他,視線卻落在手上的牙刷上。「新的,給你用,我等等去外面拿條毛巾,乾淨衣服的話……我記得奶奶的櫃子裡還有留幾套爸爸的衣服,你不介意的話,我拿給你換。」
她私下就是這個樣子吧?像一般女孩一樣,若不是昨晚聽她爺爺說了那些事,他當真會以為她是個沒什麼矜持的女人,也可能永遠都料想不到,平時那位精明美艷又輕浮的利秘書,也有這麼貞靜柔弱的時候。
他眼神來回在她素淨的瓜子臉上,在注意到她眼下微微突起的暗青時,他伸長手,指腹輕貼她眼下。「有眼袋了。沒睡好?」
她搖搖頭,眼下那溫涼的指腹讓她心口一悸。她當然感動也感謝他從昨晚一路相陪至今的幫助,卻也害怕著他太多的關注,那樣不像平時的他,害她失去鎮定。
眼前該想的、該做的事都與他無關,她必須離他遠一點,才不會繼續受他影響。
這麼一想,她低著眼移動身子,走出門,指著門邊的櫃子,說:「我等等幫你把衣服拿來,會放在這裡。你換下的也放在這裡,我再幫你拿去洗。」說完,她低著臉就要離開。
「那個男人是誰?」她身後的他,突然這麼問。
「誰?」她停步,納悶地回首看他。
「剛剛和你說話那個。」他皺著眉。
「鄰居。」
他看著她,想著昨夜她伏在他懷間哭得斷腸的模樣,又想著方纔那男人握住她兩手的畫面,他劍眉沉了沉,掀嘴問:「你都這樣讓男人隨便碰你?」
聞言,她先是怔然,片刻後,那雙微腫的眼眸慢慢瞠大,駭然地看著他,像是他說了什麼外星文般。見他像在等待她的答案,她目光透著憤然,然後,傷心的看了他一眼,轉身離開。
那匆匆走開的背影,讓秦子深有一瞬間的失落與深深的懊惱。他怎麼能說出那樣的話,在他明白她所有外在表露出的形象的動機後?
嫉妒,真的會讓人失去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