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雲標局的掌櫃二牙子在櫃檯裡打著呵欠,一臉昏昏欲睡。
方過晌午不久,他早早便上工守店,最近鏢局的伙食越走越精緻,足以見得局內生意是越做越大。
菜色雕琢不說,份量還小不拉嘰的,新聘的大庖還振振有辭的說,這才趕得上流行。
你他娘的!他這「資深」掌櫃,還比不上新來沒半月的大庖嗎?講話沒份量就算了,飯多添點會死人嗎?他成天算帳抓帳,錙銖必較是件很累的事,那傢伙曉不曉得?
尤其是他要伺候的爺兒,個個陰陽怪氣,怪癖是一個比一個還要多啊……
一掌拍上桌,嚇得打盹的二牙子抖了兩下,險些靈魂出竅。
「喂!這裡是你當家嗎?」一聲吼,來者鏗鏘有力,顯得相當不客氣。
「姑娘好,是來委案的嗎?」他一掃先前要死不活的萎靡樣,取而代之的是最虛偽的笑容。
唉,他二牙子做人就是這麼樣的沒骨氣啊!
「廢話,不然我來這做啥?難不成上標局來飲酒作樂嗎?」古辰芳說話一針見血,全然沒個女人家樣。
「呵呵,姑娘說得極是,要來委案請填單子,記得繳上銀兩,日後風雲鏢局再通知您。」登門的客人也都是牛鬼蛇神,他見怪不怪、見怪不怪了!二牙子委屈地安慰自己。
古辰芳睞他一眼,這傢伙方過午時就在打盹偷懶,這鏢局真如傳言所說,只要有金山銀山,就沒有辦不到事?
且看這門面,是比其它鏢局氣派些,裡頭的陳設是不俗,但是門可羅雀,僅有簡簡單單的價目表,場子冷冷清清得連她都懷疑這傳聞。
「還要等?要多久?」她倚在櫃檯邊,一雙鳳眼瞅著他瞧,目光很是銳利。翠綠的衣裳著上滾白狐毛的短裘,質地輕軟簡單,模樣颯爽清朗,相當不拘小節。
「我瞧瞧啊,姑娘等等。」他翻起手邊的記簿,抬頭道:「到年底呢!」
古辰芳聞後,瞪圓了眼。「要我繳錢還要等到年底?」
二牙子被她一吼,立刻縮了肩,這婆娘未免也太凶狠了吧?
「姑娘,大家都在排隊等候呢,咱們做生意,規矩不可壞。」他端起笑臉,顯得畢恭畢敬。「姑娘先填單好了,若是急件,只要再加一些銀子,便可往前排上。」
嘖嘖嘖!百聞不如一見,真的是愛錢沒天良啊!傳言真是不假。
「筆墨在這兒,寫上委案和可連絡上的住址。」二牙子很小心的問她:「姑娘,妳很急嗎?」
「火燒屁股了,你說急是不急?」這掌櫃是欠扁嗎?把她的話當放屁啊!
「那換這張單好了。」二牙子彎身拿出一張紅單。「不過要填這張單之前,姑娘要把單上的說明看仔細了。」
古辰芳順著他的手指,看著最下方,字小得給螞蟻看的行列。
「光填單就要一百兩!」她忍不住大叫,這間鏢局是土匪開的嗎?
「是啊,這是『火件』,特別急的。」因為她說火燒屁股了,剛好他們有「火件」,通常敢填這張單的客官不多,鏢局成立至今雖不足一年,僅有收到一件而已,如果她要填,那就是第二件了。
二牙子只是秉持鏢局的理念,有錢不賺擺明就是跟自己過不去,而真心誠意的推薦這張填單。
「姑娘填不填?」二牙子再指著下面字寫得細小如毛的條文。「鏢局收下火件之後,最遲三日後就會通知妳了。」
這張單子上的字,比起剛才的單子還要小上好幾倍啊!
古辰芳懷疑火件單上的小字,根本就是在欺騙十萬火急的客人簽下不明究理的索銀條吧?
「既然是火件,銀子收得又特別多,那麼總有什麼條件是第一優先的吧?」收錢第一,若是完成的效率可以比得上愛財之心,那麼倒是可以考慮。
「使命必達啊!」看來這位姑娘對風雲鏢局抱持著懷疑之心。「最最下面還有一條寫著,委案失敗,則退回客人七成銀兩。」
「不是全額?」果然是有風險呢!
「哎唷,剩下三成自然是車馬費,鏢師出鏢一趟要花要吃,說不定還要住,當然是要請款嘛,若超過鏢局就自行吸收了。」一件案子短則一旬半月的,長的根本就不必說了,完全是看案主的委託。「姑娘若是不想簽火件,那普通的也行啊,等到年底……」
古辰芳一把抽來紅單,奪下毫筆。「誰說不簽的?本姑娘敢花錢,你們鏢局勢必得完成我的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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嘖!好特別的委案啊!這世道真是無奇不有啊!
打烊後的風雲鏢局,一群人圍在櫃檯邊,看著二牙子手上那張難得一見的「火件」。
段松波咬著糕餅,翻來覆去瞧著那張上頭字跡娟秀的單子。「居然是個女人啊!」
這一回,鳳非把大伙湊齊,還讓他們見了火件的單據,這種機會大概是太陽打從西邊出來,非常難得。
「原來這就是火件。」朝毅完全不知道鏢局裡原來還有分單子,看來倒是很有條理。
他一直以為鏢局的運作,根本是全憑著鳳非的隨心所欲。
前幾樁與朝廷有關的委案,讓人不禁有所聯想,儘管案主有的不過是尋常人,但最後卻與王朝相關,就像是在迷宮裡兜了一圈,結果又繞回原地的感受。
「拿下武林盟主……鏢局該不會要接下這樁案子吧?」虞歌忍不住吹個口哨,未免也太誇張了吧!
「盟主之位,這種事尋常老百姓會來托案嗎?」石破磊抱持懷疑的態度。
「十年一次的武林大事,不就是下個月的事?」虞歌略有耳聞,這陣子江湖上傳得很凶啊。
「若要趕上這場盛會,最遲一旬之後,是截止日期。」鳳非把火件抽回,拿給二牙子要他收好。
眾人不約而同地看著鳳非,這話的意思是……鏢局接下了?
「對方只剩尾款未付清。」二牙子很謹慎地說出這句話。
除了鳳非之外,所有人的眼睛齊齊射向他的身上,目光顯得相當凌厲狠惡,好像說出這句話的他是如此的罪該萬死,恨不得將他碎屍萬段。
「不是我收款的。」二牙子顫抖抖地解釋,這群爺兒也太難伺候了,根本不顧及他們好歹也是同袍的情誼。
雖稱不上一起出生入死,但他也默默地替鏢局打理許多事情,連茅廁的整潔也是由他來維持,難道就不能看在這點份上,待他禮遇些?
「是我收的,因為對方實在是太有誠意了。拒絕,好像說不過去,你說是吧,二牙子?」鳳非笑道,居然反問起他來。
「是……」他又再一次遭到凌厲的殺人目光,被狠狠地五馬分屍了。
對方有誠意?根本是人家的銀子太過刺眼不收有違本性才是主因吧!他們真想往鳳非的臉上呸個一口。
「所以,今日召集大家,不可免俗地,就抽個字牌吧!」鳳非拿起牌筒,這回倒是讓他們自個兒試試手氣。「裡面只有一張紅色字牌,誰抽中就擔下這件委案。」
四個人彼此互看,臉色實在有夠鐵青。
「若是抽中,真的要拿下武林盟主的寶座?」虞歌忍不住再問,這種事非同小可哩。
「江湖是不會認可的,說不準還會找無字門麻煩。」朝毅覺得太過魯莽,這回可不是尋物找人那般的簡單。
拿下盟主之位,未來就要擔下整座武林。尤其是前任盟主慘遭殺害身亡,這些年來江湖亂得可以,懸宕已久的寶座,令各大門派躍躍欲試。
沒有人在乎前盟主究竟是怎麼死的,只曉得十年一次的武林大會在即,只要最後仍舊站在擂台上,就表示未來將一統武林,門派勢力也將會大大提升。
權力、地位、名譽,多麼誘人的果實,全部一手掌握,並且號召武林,如此呼風喚雨,簡直是所有江湖人的夢想。
所有人只看見風光的一面,卻完全沒有想到要承擔的責任,一徑地享受在名利的追逐之中。
然而朝毅忍不住想,若真是接了委案,成功拿下此位,被江湖知道他們不過僅是買賣一樁,恐怕要登門找鏢局麻煩了。
「那得要拿下盟主寶座之後再說了,眼下談這些,言之過早了。」鳳非指著牌筒。
四個男人你看我、我看你,有志一同地將手往牌筒裡伸──衰尾鬼終於出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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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松波不斷地啃著甜食,舉凡花糕、甜餅、糖片,總之,只要是甜的小零嘴,他就不停地往嘴裡送進去。
鏢局大廳內,他除了吃之外,還是只能用吃來洩憤。
他恨不得剁斷自己的手,自己居然是那個倒霉到極點的衰尾鬼!
簡直是背到家了,才會抽中這樁爛案子!
「二牙子,對方到底來不來?要大爺我等她多久?」可惡,要鏢局拿下盟主之位,還要她先確認過對像才行。
她是在選鏢師還是挑夫家啊?還要被審核過才行。
嘖!若不行,她要退貨是不是?那他的名譽呢,誰來維護呀?
段松波沒有好氣,自從抽到字牌之後,他就一直不爽到極點。
「段爺,古姑娘說要來,應該是會來。」二牙子一想到那婆娘,就印象深刻到這輩子都很難忘記。
那脾性惡劣的程度,可以跟鏢局裡所有人比拚了。說不準,還勝過他們那群男人呢!
待二牙子這般想時,一道淡綠身子衝了進來,看樣子是以為自己趕不上時辰了。
「古姑娘,妳來啦。」二牙子才在想她凶巴巴的模樣,居然人就出現了,還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
「我沒遲了吧?」古辰芳理理飛舞的鬢髮,神色匆忙。
「沒遲,先坐下吧,我給妳倒杯茶。」二牙子從櫃檯走出來,替她倒杯涼茶,接著為她介紹。「這是未來要接下妳委案的鏢師。」
古辰芳大方地坐下,一雙大眼骨碌碌地直盯著段松波看,貌似在上下打量著。「公子怎麼稱呼?」
「在下姓段,段松波。」咬著糕餅,段松波沒見過有女人敢這般瞧著男人,覺得有點新鮮。「聽二牙子說,古姑娘出手很大方?」
「不敢不敢,都是順著鏢局訂的規矩走。」她咧嘴一笑,說話直白不扭捏。「至於尾款部分,只要鏢局沒有讓我失望,一定如期付清。」
「這倒是實在。」他們鏢局果真為錢什麼都敢接,什麼都敢做,完全沒有在怕的,段松波覺得真心酸,自己居然也跟著一起如此為錢不要臉下去了。「古姑娘既然要求要先見面,那麼今日見過怎樣?」
「段公子看來實在太過文弱,這點倒是令我很費解。」
如此評論,無疑是一把刀直直地往段松波心窩戳進去。
「沒辦法,天生白臉書生樣,我娘給的。」他這輩子最討厭的,就是有人在他的皮相上大做文章。
嘖!嫌他皮相,她這人說話都不拐彎抹角的啊?
「皮相是天生,古姑娘原來以貌取人,看不出來是個膚淺之人啊!」哼,他還沒先開口嫌棄她這樁爛委案,居然先被她看扁。
「呵,段公子若有個閃失,我實在擔待不起。」那張該死的火件上頭,也寫下若委案害鏢師重傷難醫,是要額外再出比定價高出三成的金額。
單憑這一點,古辰芳便決定她要先看過人再說。
結果咧,風雲鏢局居然派個白面書生來,擺明要坑她是不?
好在她堅持非見過人不可,要不自己被鏢局騙了都不曉得。實在是太黑心、太黑心了!跟傳單上寫的,簡直是如出一轍啊!
「鏢局真的清楚我的委案嗎?」她皺起眉頭,問得很直白,對於派出這樣的角色,不禁心生不滿。「我可是付了大筆的銀兩,填的火件上頭還寫下『使命必達』!」
但是,如果真由他出馬,看來就要變成「死命被打」了。
「古姑娘不信?」段松波有夠不爽的,卻按捺著沒有發作。
跟人計較他沒有力氣,做人講究真材實料,不是靠著一張嘴走天下,暫且不與她在嘴皮上認真,他大人有大量,宰相肚裡能撐船……就睜只眼、閉只眼了。
「那隨意了。」他朝二牙子揮了揮手。「跟鳳非說,客人不滿意啦,跟我沒關係。」話說完,他拍拍屁股想上樓了。
「段公子且慢。」古辰芳喊住他,感覺得到他一股氣沒地方發洩,自己是冒犯了。「我的委案不比尋常人一般,必須再三確認,我才能放心。一旦出了紕漏,要收拾恐怕沒有那麼容易。」
「問題出在古姑娘身上,與我沒有關係。」段松波的耐性一點一滴的減少。
很顯然地,他午膳用得不夠多,才會覺得有吃沒有飽,非得靠吃來發洩心中的怨氣。
「若段公子允許,且讓我小試一回如何?」
「古姑娘是什麼意思?」二牙子忍不住問,是要來打一場嗎?
「我要親自驗收。」古辰芳看著那兩個男人,定定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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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高一矮的身影在鏢局後的演武場上,旁邊還有個腰桿沒打直,見矛頭不對,隨時要落跑的膽小身子。
古辰芳看來有備而來,滿臉殺氣騰騰,反觀對方漫不經心,兩者根本就是天差地別。
打個呵欠,段松波覺得有點犯困。果然是剛才吃太多,結果眼下昏昏欲睡。
不過,也是因為眼前那女人的緣故,讓他更加萎靡不振了。
這張白面皮相從以前到現在,不知道給他添了多少麻煩。從前那些窩囊事害他過得有多糟就不多說了,如今還得被一個女人查驗自個兒的本事,段松波稍稍感到悲涼。
唉唉唉……他做人一定得要做到這樣嗎?
好歹他也是金碧王朝的……段松波的思緒就此打住,在這個節骨眼上,他還能做到往事只回味的地步,證明那一段日子離他實在有夠久遠。
好漢不提當年勇,他何時變得如此婆媽,居然得靠過往記憶證明自己的威風。
他搖搖頭,按著眉心,實在很不願打這一場。
他從沒跟女人打過,應當是他連想都不曾想過。自己的拳頭,要對個嬌滴滴的女人家?雖不知道她武底到哪裡,師承自何處,一旦打起來,在心底怎樣都有個掛礙。
古辰芳見他一臉為難頭疼,自覺被人看輕。「怎麼,段公子想要臨陣脫逃?」
「還盼古姑娘手下留情啊。」他勉強打起精神,伸伸懶腰,振奮一下不濟的心情。「僅是切磋指教,勿傷和氣了。」
「自是當然。」她冷著臉,表情很是認真。
段松波歎了口氣,且看她的意志如此堅定,那就只好虛以委蛇了。
就在他這般想著,二牙子這個不識時務的傢伙,居然捧著青霜劍走過來。
「段爺,您的寶劍。」他雙手奉上,相當恭謹。
他的多事根本就是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讓段松波差點沒一拳打飛他!
「不必。」跟女人打就已經嚴重違背他做人的原則,這傢伙還要他拿劍對著人家,這種事傳出去,他一世英明不就毀得半點都不剩了。
「但是,人家也帶著傢伙啊。」古姑娘氣勢如虹,後頭也背了劍,比劃之中她若是抽劍,赤手空拳的他豈不是吃大虧?
他這樣講,擺明就是瞧不起自己嘛!
「凡事有備無患,爺兒您就拿去唄。」二牙子硬是將劍推進他手裡,沒瞧見那雙眼已經要噴出火來。
段松波瞪眼,想要罵二牙子幾句時,古辰芳卻在此刻開口。
「段公子,既然你會用劍,那辰芳就藉機和你討教討教了。」語畢,她抽出身後的劍,握得穩穩。
段松波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後,惡狠狠地瞪了多事的二牙子一眼,隨即握住青霜劍,一把抽開劍身。
青色流光離鞘,在日光底下透發著其光彩,如此通曉靈性的劍世間難得,光輝瞬時一縱,如星光般藏伏在穹蒼之下。
古辰芳一愣,以為自己看走了眼。顯露在青天之下,那稍縱即逝的青光,莫非是傳說中的青霜劍?
不可能!據說金碧王朝的大將軍擁有此劍,青霜劍曾經叱吒風雲,教敵人聞風喪膽,在沙場上見過它嘯勇英姿的人,一輩子都會記住它的光彩。
然而兵器通曉靈性,仍須持劍者相互配合。青霜劍之所以大放異彩,在於擁有它的人,在金碧王朝裡也同樣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
古辰芳不知道那位大將軍的姓名,也不曾見識過他的容貌,僅是曾經耳聞過,金碧王朝有一將軍,面色如花,溫文儒雅,出戰持惡鬼面具嚇敵,手持青霜,身著銀鎧,縱橫沙場,英姿颯爽。
她瞇起眼,不願相信眼前這個手持青霜劍,直打呵欠的男人,會是傳說中的人物。
因為他看來是如此的──不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