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當然算不上好話,楊豁瞇了瞇眼,還是一臉真誠無比的笑容,「常老闆真是說笑了,哈哈!」但楊豁心裡清楚,常季程既然找上門來,肯定是有事要談。猶豫一下,他轉頭對喬遠山遞了個眼色,輕聲道:「你先去書房等我吧。」
「好。」喬遠山微微笑著起身,瞄了旁邊的常季程一眼,多年朋友,他怎麼會不知道楊豁欲先把常季程打發走的打算?
看喬遠山離開了客廳,楊豁示意拾兒也下去,然後轉過臉來看著常季程,表情似笑非笑,「常老闆一大早就來找楊某,應當是為了你我合作之事吧?跟常老闆談過之後,楊某可是一直在等常老闆的回復,不知常老闆考慮得怎麼樣了?」早些日子他還是找常季程來把最初的合作意向談了談,儘管從內心來講,他並不怎麼願意跟常季程有更多的交涉,但生意畢竟是生意,愛財仍然是他的天性。
常季程的棺材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他沉吟片刻,說:「你的想法確實不錯,但近來我已不再過問自家生意上的事,而是交給了我的胞弟常季禮,過兩日他會來北京,到時你直接跟他談便可。楊老闆,我今日來,是為了別的事……」
楊豁斂住了笑,也不再裝蒜,「別的事……是指在下即將與應景成親的事?」今日回家一見到常季程,他就知道這老頭來幹嗎了。
「是。」常季程更是乾脆,直接開門見山。然後他又頓了一頓,「楊老闆,能救出我家侄女,您費了不少心思,對於這一點,常季程感激涕零。不過成親一事,我還想請楊老闆再三考慮,畢竟事關終身,草率不得。至於楊老闆的救命之恩,常某可另作安排,報答楊老闆。」
楊豁眼中冷光一閃,這姓常的是想拿錢來贖人了?真是笑話!
他一挑眉,「常老闆,我快成親的事,這北京城可是都知道了。要是現在來說退婚,您覺得那些人會怎麼看待應景?」
常季程皺了皺眉,沒有說話。
楊豁一笑,又接著說:「我楊豁決定的事,是不會輕易改變的。不過,有件事我反而得求常老闆。儘管我不知您跟佘家到底是什麼關係,但您既然稱應景為侄女,也算她的長輩,我和應景成親的時候,您可一定要來喝杯喜酒。」
常季程一愕,「這……」他是來勸婚的,怎麼就便成喝喜酒了?
「常老闆,我這親事,是一定要辦的,您也不用多說。應景是心甘情願嫁給我,和大人那邊暫時沒有動靜,但並不代表那件事就風平浪靜地過去了,要是應景成為了楊某人的妻子,佘家的房地自然也是我楊某的,相信和大人也不會為了那值不得什麼的房地,來為難我楊某吧?」
常季程又驚又怒,忽地站起來,「我就知道你也沒安什麼好心!你硬娶應景,就是為了那地上的秘密吧?她、她怎麼能這麼糊塗,只為了兩句甜言蜜語就忘了自己的責任……」
「常老闆!」楊豁也變了臉,冷冷道:「可能你還是不太明白,我娶應景,跟你以為的那些都無關。」
常季程意識到一時失言,本就難看的臉色更是氣得鐵青,瞪著楊豁不說話。
楊豁冷笑一聲,站起身來,「常老闆,要是您沒其他的事,就恕楊某失陪了,您也看見,喬大人還在書房等我。」
說完,楊豁拱拱手,抬腿就要走。
「楊老闆!」常季程出聲叫住他。
楊豁回頭,常季程臉皮抽動,咬牙半天,終道:「上次我差人送到府上的卷軸,楊老闆看完,可有什麼體會?」
楊豁盯著他,狐狸瞇了一瞇,閃出意味不明的亮光。
「字是好字,」他笑了一笑,「寫字的人——也是真英雄。」話一說完,不出意外地看到常季程陡然變色的臉。
楊豁哈哈笑了兩聲,又正色道:「常老闆,當初你既然把聽雨卷軸送到我手上,自然該知道秘密總有一天不再是秘密。老實說,我楊豁當初對應景的心思,更重於佘家背後的秘密,一個商人最重視的是利益,自找麻煩的事,我是不會做的。話都說到這個分兒上,常老闆應當能放心了吧?」
常季程的臉色幾變,最後眼露疑惑道:「你娶應景,是真心實意的?」看來還是覺得不可思議。想想也對,以他楊豁的財富,要娶妻的話,什麼人不行,非得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佘應景?
「十足真金!」楊豁彎著嘴角,臉上露出好笑的神色。真是的,他不過是娶個老婆而已,為什麼每個人都要懷疑他是別有目的?
常季程的臉色還是很凝重,終於歎了一聲:「可是楊老闆,你說你是商人,不做自找麻煩的事;但你現在就是在自找麻煩!」8
楊豁回到書房時,微微皺眉。
喬遠山正從楊豁的書架上拿了一本書在看,見他進來,便笑著將書放回架上,笑道:「怎麼,跟常老闆的事談得不順利?」老實說近來難得看見楊豁的狐狸笑臉,他還真不習慣。那佘應景也真算得上能人一個,能將楊豁焦得頭大如斗。
楊豁隨手將門關上,看了喬遠山一眼,悶聲不響地坐到椅上,半天不說話。
「怎麼啦?在那個楊府受氣了?」喬遠山打趣道。楊豁的娘是出了名的喜歡嘮叨,偏偏楊豁又最討厭誰在耳邊煩,對著母親只能忍著,只是每次從城南的府裡出來,他的臉色都好看不了。
楊豁擺擺手,「先不說那些。遠山,你今天專程過來,總不會是跟我閒聊來了吧?」
喬遠山被他這麼一問,也收起笑臉,「我是為你上次拿給我看的卷軸而來。」
楊豁猛地抬頭,盯著他,臉色有些奇怪,「卷軸?」
「對,就是寫著『聽雨』兩個字的卷軸。」喬遠山也注意到他的臉色不對勁,立刻猜了出來,「你已經把線索之秘解開了?」
豈止是線索之秘,他還知道了一個更大的秘密呢。楊豁苦笑,心裡卻越發沉重。果然,這事牽扯的人越來越多,要是被哪些心懷叵測的人知道了,接下去的事可不好收場。
「你想到的是什麼?」他不答反問,很想知道喬遠山到底瞭解多少。
喬遠山背在手,在房內踱來踱去,「我想到什麼,倒沒關係。只怕被皇室的人想到的,不是謀反,就是叛國。」
楊豁臉色一變。喬遠山的機智本在他預料之中,而且他也很清楚,這個分君憂食君祿的喬遠山大人,可是絕對的鐵面無私。
「你的意思是說,下次可能輪到你到牢裡來看我?」他強笑道,首先想到的卻是要如何保護佘應景,隨即又愕然。自己知自己事,他楊豁是什麼人,自己最清楚。平時對著每個人笑,那是假面,其實在最裡層,他根本就是一個自私自利的商人。為了自己和家庭的利益,他可以捨去很多東西。
他喜歡佘應景,那沒錯,否則也不會像常季程評價的那樣,說他在自討麻煩。然而此刻,已經不止一個人可能對他的利益甚至性命產生威脅,他首先想到的,居然是如何不讓佘應景捲進來……
常季程見楊豁臉色數變,卻以為楊豁懷疑他剛才的話是在威脅他,不禁微歎,「你想到哪裡去了!遠之,我們相識這麼多年,你覺得我可能為了這種事,向人告密嗎?」誠然,相交多年,他和楊豁平時默契十足,然而在大事上,他卻越來越摸不透楊豁的心思。
也許楊豁是真的喜歡了佘應景,但如今許多線索都表明佘應景跟一個驚天的秘密有關,無論在別人眼裡那卷軸及它背後的隱秘代表的是什麼,他只知道,如果處理不好,他的好朋友好兄弟就會將多年經商得來的心血毀於一旦,甚至陪上全家人的性命!
「遠山,也不用兜圈子了,你直接跟我說,你對那卷軸的事知道多少吧。」楊豁卻是真的歎氣,有些無奈地對喬遠山笑笑。對於剛才那瞬間對喬遠山的懷疑,他也是深感慚愧。在生意場上多年,別的沒學到,倒學會懷疑這個懷疑那個,小心謹慎得過分。這一點上,他跟佘應景倒是半斤八兩。
喬遠山看著他的眼睛,坐下來,慢慢道:「上次你將卷軸給我看時,我就覺得彷彿在哪裡見過。後來回到家裡,我突然想起我原來果真是見過那『聽雨』二字的。我有個叔父,是我父親的堂兄,雖然與我家來往不多,但小的時候,我卻時常到那位叔父家中玩耍。記得有一次,我偶然撞見叔父正在寫字,寫的就是這『聽雨』二字。那時我剛學了一首陸游的 『臨安春雨初霽』,其中有一句『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所以馬上便作了如此聯想。然而叔父的字跡我是認得的,我看他寫的字跟平時大相逕庭,便問叔父是在臨摹哪位書法大師的真跡,叔父的臉色有些奇怪,像是悲憤又是感傷,後來他長歎一聲,說寫這聽雨二字的人,叫做『元素』。可我從沒有聽說過這位『元素』,看叔父臉色鬱沉,又不好細問。叔父說完之後,就不再理我,只是揮毫在紙上題了一首詩:五載離家別路悠,送君寒侵寶刀頭。欲知肺腑同生死,何用安危任去留。策杖只因圖雪恥,橫戈原不為封侯。故園親侶如相問,愧我邊塵尚未收。我看了這首詩,心裡更是奇怪,明顯這詩也不是叔父所作,極可能也是那『元素』。後來回到家裡,我查過叫元素的詩人,毫無所得,這本是一件小事,我也慢慢把它淡忘了。如果不是你上次給我看的卷軸提醒了我,我也記不起這『元素』……」喬遠山的目光有些黯然,淡淡笑道:「元素的這首『邊中送別』,雄心壯志,氣勢豪邁,卻又能笑對生死,能寫出如此詩句來的人,怎會是簡單人物。小時候想不到,如今卻不能同樣糊塗……元素,這位元素,自然是前朝將軍,袁崇煥,袁元素大人。」
楊豁神情平靜地聽完,隔了半晌,才道:「不錯,卷軸上的字,是袁將軍所寫。難怪你馬上便聯想到謀反叛國,袁將軍確是因此而被崇禎下令凌遲處死。」
「既然如此,你說我想到元素跟你的未婚妻有關,怎能不擔心?」喬遠山焦急道。
「遠山。」楊豁抬頭靜靜瞅著喬遠山,突然轉變話題,「我問你,要是懷蓮不是我的表妹,不是出生於顯赫之家,而是一個朝廷欽犯的女兒,你還會喜歡她,娶她為妻嗎?」
喬遠山一愣,皺眉道:「毫無邊際的事,怎麼能兩相比較?」他突然想起,「你是說,佘應景……其實是袁家後代?」
楊豁搖了搖頭,「應景姓佘,自然不是袁家後人。遠山,我知道你向來寵愛懷蓮,捨不得她吃半點苦。還記得小時候,每次懷蓮病發躺在床上,你都急得不得了,有一次她昏迷了三天三夜,大夫都說活不了了,你卻不信,寸步不停地守在她床邊,直到懷蓮醒來。我想知道,要是哪一天懷蓮犯下死罪,會累及你,甚至害你丟掉官位,你還會像現在一樣愛她憐她嗎?」
喬遠山聽他講著小時候的事,看似不著邊際,卻漸漸明白楊豁會何有此一問。不過對於楊豁這個問題本身,他卻是毫不猶豫就能回答:「會!」
楊豁笑了一笑,「……類似的問題,我問過自己很多次,答案卻跟你一樣。遠山,你聽我一句。上次我給你看的卷軸,你就當從來沒有看到過,什麼袁元素袁崇煥將軍的事,你也毫不知情,好嗎?」他站起來,「應景我是一定會娶,佘家有什麼麻煩,自有我這佘家女婿幫著承擔,你就別操這份心了,到時帶著懷蓮來喝喜酒就是——哎,不過賀禮可不能輕了,平時出門吃飯都是由我請客,難得能敲詐你一次,哈哈!讓喬大人給我送禮,這感覺肯定不錯!」
喬遠山開始還皺眉,聽到後來卻是哭笑不得。不過,他也懂了楊豁。
「我說你這人……」他無奈地看著笑得一臉貪婪的楊豁,「你這京城首富,怎麼還是如此財迷?」邊搖頭邊笑,「行行行,楊豁楊老闆的事,就讓楊老闆你自己去操心。賀禮嘛,貴重不貴重的,就看下官夫人對楊老闆是喜是厭了。」喬遠山起身,走過去拉開了房門,「至於今天在你這裡吃飯就免了,省得你藉機敲詐我。」說完,他又一頓,對著楊豁笑道:「行之,你能找到喜愛的人,我跟懷蓮都替你高興,真的。」本來他對楊豁成親一事還有疑惑,現在楊豁跟他點得很明瞭。
「去!你以為我真要打一輩子光棍啊?」楊豁罵道,絲毫沒有京城首富該有的風範,然而他的眼裡卻有滿滿曖意,「不吃就不吃了,我還省了!」
兩人相視一笑,多餘的話不用再說,喬遠山飄然出門,聲音遠遠傳來:「……改天帶你夫人來我府上坐坐,懷蓮可是很掛念她哪!」
雖然跟常季程、喬遠山的談話都費了一番心力,但總算解決了兩樁心事。不知怎麼,他突然很想看到那即將成為他妻子的女子,連書房也不想多待,就直接去了後院。
楊府本沒有女眷,那些個丫環婢女,都住在前院,後院便顯得冷清了,楊豁本有些擔心應景會住不習慣,後來知道她其實喜歡清靜,又鍾愛院裡那幾株紅梅,便只留了一個小丫頭在後院陪她,誰知她卻連那個小丫頭都推了回來,執意一人獨處。
這兩天,楊豁又要準備婚禮,又要忙著生意上的事,連看她一眼的時間都少得可憐。本來今天得了空,打算跟應景一起去佘家院子掃墓,誰知又被母親叫了回去。想到母親一點沒怪他選擇平民女子為妻,楊豁心裡總算又高興起來。
見佘應景的房門大開著,楊豁微微皺眉。這麼冷的天,她也不知道好好珍惜身子。前兩日聽小丫頭說,應景一到晚上就會咳嗽,而且是整宿整宿地咳,他立刻請了大夫來看,好在只是風寒,只是病得久了點,要多花點時間來調理。佘應景上次從牢裡出來,他就想請大夫來仔細給她診治一下,卻被應景拒了,要是那時讓大夫看了,就能早治,哪能拖到現在。
吃了兩天藥,應景的咳嗽似乎是好了些,楊豁的心還沒完全放得下去,又見她開了房門吹冷風,怎會不氣。三步兩步上前,連門也沒敲,就踏入房內,順手帶上房門。
佘應景正專心做著手中的事,聽見腳步聲,詫異轉頭,卻看見楊豁抿著嘴有些氣惱的表情。
楊豁走到佘應景面前,奪過她手裡的牛骨,眼帶埋怨,「你病著呢!也不好好歇歇,還刮什麼絨!」也不知她什麼時候從佘家屋子把這些東西帶了來,難道還指望著靠這個賺錢不成?
然而這話卻不敢說出口,認識了這許日子,對應景的脾氣他也摸得八分透了,自然知道什麼話能說,什麼話不能說。
佘應景這才明白他在惱什麼,雖然有些無奈,心裡卻甜甜的,「不做這個,我又能做什麼?做飯洗衣的事,也讓青青她們搶了去,我總不能整天發呆吧?」
楊豁垂眼,拉住佘應景的雙手捧到眼前細看,十指纖纖,卻不像別的福家千金小姐一樣雪白細嫩,指腹上還有繭子。
佘應景雖然習慣了他偶爾拉手撫臉之類的小動作,卻不習慣被這麼細細審看,臉一紅,就要掙脫,楊豁卻按住了,握在掌心裡,只想讓這雙冰冷的手快快暖和起來。
「等會兒我讓拾兒去找些小玩意兒來給你解悶,蠶絨就不要刮了,又還傷神,我付給大夫的診金藥費也白給了。」
他抬眼看著她,氣鼓鼓的,也不知是心疼他的銀子多一點,還是心疼她多一點。佘應景想笑又不敢笑,才認識楊豁的時候,哪裡會想到有一天能看到他如此孩子氣的一面。明明一顆心平靜無波,他卻非攪了進來,看他堅定不移地說要陪她一起守護佘家秘密,守護袁大將軍陵墓,她因那堅定而動了心,然後被他憐惜著,關愛著,這顆心也漸漸再回不到從前……
信賴,卻不完全依賴,面前這個男人帶給她的溫暖,恐怕怎麼也捨不得放了。
楊豁有些貪戀地看著她勾著粉色唇角輕輕淺笑的樣子,忍不住伸手撫上她有些蒼白的臉頰。
佘應景驚了一下,紅暈一直到達耳根,微微側臉避了開去。
楊豁沒有再進一步動作,只因害怕嚇壞了她,心裡卻在疑問:他到底是在什麼時候丟了心,而且丟得這麼徹底?
明明沒有預計投入這麼多的感情,卻偏偏不受控制。不過既然愛了,也沒打算掙扎。懷蓮曾問過他,除了銀子,這世上還有什麼東西或是什麼人能夠讓他緊緊抓住不想放手的。他回答不出。其實世上根本沒有讓他真正在意的人或物,包括銀子,這點卻沒有人知道。後來他一直有意無意地在尋找,找了近三十年,卻還是沒有找到。有些遺憾,卻並不失望,無牽無念地過一輩子也不錯。然而現在他卻開始有所感悟,也許那個「最重要」,他已經在無意中找到了……
「今天我到我娘那裡去了。」他笑著說。
佘應景卻有些詫異,「娘?」她到這府上只見到楊豁一個主人,還以為他跟自己一樣,雙親均已不在,也沒有其他兄弟姐妹,原來他還有個娘?
「怎麼我一直沒跟你提過嗎?」楊豁也是同樣的詫異,但隨即又回過神來,將凳子移到她旁邊,與她面對面坐下,「……看來我都忙糊塗了。也該怪你,對我毫不關心,我的事問也不問一句。」半真半假的嗔怪,又令佘應景哭笑不得。
手裡握著的小手漸漸暖和起來,他滿意地一笑,又道:「我父親生前不喜我經商,於是將我趕出了家門,那時我還很窮,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便跑到遠山家裡落泊了一段時間。幸好喬家跟我們楊家是世家,父親雖然攆我出門,喬叔叔卻還是看在父親的面子上,收留了我。後來我賺了些錢,買下現在這所宅子,才有了安身之處,雖然生意越做越大,錢越賺越多,父親卻一直不肯原諒我當初棄文從商,連他病重彌留之際,也沒有叫我回去。」楊豁淡淡地說著自己的過去,卻沒有感傷之意,「父親去逝之後,我本想把娘從楊家老宅接出來,跟我一起住,娘卻捨不得離開,加上我也不願意回去面對大娘三娘和那幾個隔房兄弟的貪婪嘴臉,便只能隔三岔五地回去看望一下老母了。這就是我的簡單背景,成了親以後你可別在旁人問起的時候,說你壓根兒不知道還有個婆婆啊!」最後一句,楊豁又在打趣她。
佘應景紅了紅臉,只當沒聽見。她遲疑問道:「……你是因為這個原因,遲遲到現在都尚未娶妻?」
楊豁想了一下,「有關係,卻不完全是這個理由。」有些事其實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清楚,也許從某方面而已,他跟她是同類人,都不喜歡沾染陌生人的氣息。
佘應景默默點頭,又說:「那你母親讓你回去……是因為我的事?」如果有了長輩的干預,這婚事是不是會有不一樣的結局?
楊豁心裡偷笑,挑眉道:「對呀!你怎麼知道?她就是聽說我要娶一個她根本不認識的女子當老婆,所以讓我回去聽訓!」
佘應景的反應卻不是如同他猜想的那樣,她輕笑道:「這當然是你的過錯了,受訓也是應當的。」
楊豁先以為她也是在開玩笑,但仔細看她的神情,又不像,心裡有些奇怪,便故意笑著問道:「……應景,你為什麼願意嫁給我,不是為了什麼報恩不報恩的想法吧?」
佘應景回視他,看了好一會兒,才慢慢道:「你忘了?當初在牢裡,你說你救我出來,但要我嫁你為妻,這理由不是你給我的嗎?」
楊豁沒想到佘應景的回答竟然是這個!也不管她說的是真的還是玩笑,心裡就是不舒服得很。他垮著臉,將佘應景一帶,擁在懷裡,「怎麼你還記著那些話?事實的真相明明不是如此嘛!」
「……不是這個,那是什麼?」佘應景紅了臉,微微掙扎,楊豁卻緊緊抱著她,不讓她掙離。
溫香暖玉抱滿懷,楊豁自然抿著嘴偷偷樂。他笑道:「你之所以嫁給我,當然是因為你喜歡我,跟我救不救你毫不相干!」
說完,他低頭看看佘應景,見她已經完全紅透了臉,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又笑,「怎麼惱了?那好吧,再改一改,改成……我娶你是因為我喜歡你,你嫁我,也因為你喜歡我,好不好?」
好半天,佘應景才罵:「無賴!」卻沒有真正的惱意。
楊豁知她害羞,這也算是最好的反應了。
罵他楊豁什麼的都有,獨獨被罵無賴,卻是頭一次。儘管如此,他還覺得這聲無賴罵得好聽極了,討老婆果然是件自討苦吃的事……不過現在他倒是知道了,為什麼明明是自討苦吃,還是有這麼多人甘之如飴。
「應景,」抱著懷中纖細的身子,楊豁溫柔笑道:「之前的話,我還沒有說完。娘知道我終於願意娶妻,高興極了,還送了你一件禮物。」不過現在氣氛這麼好,那個玉鐲還是等會兒再拿出來好了,「還有,常老闆那裡我也談好了,他答應婚禮的時候來喝喜酒。」
佘應景本是靜靜聽著,卻突然想到了什麼,推開楊豁,抬頭道:「行之,有一件事,我希望你能答應我。」
她蹙著眉有些擔憂的表情讓楊豁愣了一下,「什麼事,你說。」
「……我家先祖曾有遺訓:一、他死後,可埋於袁大將軍一側,與大將軍永遠相伴;二、袁大將軍為國蒙冤而無後代,佘家人一定要世代相傳為大將軍守墓;三、佘家後人永遠不許做官,但必須讀書。讀書可知史、可知禮、可知忠孝為何物,而不致喪失良知淪為禽獸。父親以上,代代皆遵守此三條,誰知到了我這一代,卻僅我一個女兒。老實說,如果你是朝廷官員,我無論如何不能嫁與你,好在你只是商人。我希望,如果你我成親,我倆的第一個孩子能夠姓佘,並將我佘家的遺訓代代傳下去……」雖然為難,她卻仍是說了出來。這個念頭從來都有,她遲遲沒有嫁人,也是害怕夫家不會答應這個要求。
誰知楊豁卻吃吃地笑起來,笑得她不明所以。
「我還以為是件什麼不得了的事,讓你如此鄭重其事呢!」笑完,他又正色道:「別說是第一個孩子,就算所有孩子都姓佘,我也同意。」
佘應景震了一下,睜大眼睛。
「楊家兒子不止我一個,城南的楊府裡多的是姓楊的子孫,少咱們生的那幾個,也沒有影響。守墓的責任雖然沉重了點,卻是咱家孩子應當具備的品格和毅力,而且就算不姓佘,袁將軍的墓,咱們也該世世輩輩地守護下去,對嗎?」
佘應景嘴唇囁嚅,眼圈漸漸紅了,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是抓緊了楊豁的衣衫。
「不用這麼感動,」楊豁微微一笑,「我也有私心的。如此一來,你肯定再找不到第二個像我這麼好的人,我都說了你是因為喜歡我才嫁給我,那我楊豁,也該有值得你喜歡的地方吧?」
佘應景仍是不說話,她垂下滿是霧氣的眼瞳,第一次主動靠在楊豁胸前,一點一點收緊手臂。
她嘴角輕輕彎起,喃喃地說了兩個字。
「你說什麼?」楊豁聽見了,卻沒有聽清楚,於是低下頭問。
佘應景搖了搖頭,沒有再重複。楊豁也不在意,他猜也能猜到她大概說了些什麼。
但楊豁不知道,他這次卻是猜錯了。因為佘應景喃喃自語的,是「君子」兩個字。
娘還在的時候,她問過娘,當初嫁到佘家,守著佘家這麼大一個秘密,會不會苦,會不會累?娘卻笑言,別家女兒能嫁到佘家,其實是種福氣。
佘應景不明白,她的娘就繼續解釋:別人做夫妻,大多只為著油鹽柴米過日子,未必有什麼真感情。而佘家的媳婦,卻因為能跟丈夫共同承擔將軍墓的秘密,而能相扶相持,心意相通。
只是啊,別家的女兒嫁來佘家是福氣,佘家的女子找丈夫卻得要運氣。亂世才能出英雄,當英雄的妻子固然自豪,卻未必能夠幸福。世上除了英難外,真君子同樣難得,佘應景不求嫁英雄,只在心裡偷偷祈願嫁一位君子,誰知,卻遇到楊豁。
狐狸眼,小孩兒性,為了達到目的威脅利誘什麼都能做,偏偏她卻喜歡上了。喜歡就喜歡了吧,這世上又有幾人能稱得了君子二字。只是啊……
最後的最後,她卻沒料到,自己看上的男子,似乎也能勉強構得上「君子」二字。
他威脅利誘她為妻,卻又耍賴,要她只能因為「喜歡他」而嫁;他明明知道袁將軍之墓可能帶給他什麼樣的威脅,卻仍是選擇了與她廝守終身……或許在別人眼裡,楊豁只是一個想如何賺取更多金銀,惟利是圖的商人,但在她眼裡,卻是值得托付終身的人。
是君子,她一個人的君子。9
婚禮雖然準備得匆忙了些,但該有的一樣不少,楊豁也不主張奢華,不失面子又能風光,那就行了——
每當拾兒聽他這麼說的時候,都很想說:想馬跑又不給馬吃草,世上哪有那麼好的事兒?但他不敢,主子畢竟是主子,雖然主子臉最近上總是喜氣洋洋,笑得也不像以前那樣讓人看了直起雞皮疙瘩,不過拾兒清楚得很,就算如此,也別在楊豁面前提到「用了多少多少銀子,」一提他馬上就能變臉,比川劇絕活兒還厲害。但也有例外,比如對佘應景,吃穿用度,花多少錢也不心疼,一千多兩一支的人參,眼睛都不眨地就買了下來。當然,楊豁背過人去會不會疼得眼睛都抽搐了,拾兒也不知道。
不過他拾兒是什麼人吶?跟在楊豁身邊十幾年是跟假的嗎?這個時候不努力巴結佘應景這個未來主母還等什麼時候?
他瞅得准著呢!爺以前總是笑喬少爺娶了表小姐後成了老婆奴,但楊豁要是成了親,恐怕也會變成五十步笑百步。
就算馬上要出嫁了,佘應景還是天天來掃墓,楊豁多半跟在一旁,如果有事,就讓拾兒跟著。拾兒當然樂意,平時在府內,後院他不能常去,侍候佘應景的時候並不多。佘應景去掃墓,他就有機會幫未來主母做點事……惟一的不足是,這未來主母總是冷冷淡淡的,讓他想討好也找不著方向入手。
儘管不知道佘應景每日拜祭的人是誰,但拾兒還是看出主子爺跟主母對墓中之人很是敬重,每次去掃墓,佘應景都會親自下廚準備兩個菜,不過那兩個菜總是讓拾兒膩味了點:清炒豆芽和辣椒面兒裹鹽豆腐。
以前小小食店每日送這兩個菜給佘應景,拾兒還當是佘應景愛吃,現在才知道應當是墓中之人愛吃。有幾次拾兒見佘應景拿掃帚掃雪,就想幫她,卻都被佘應景拒絕了,所以到後來拾兒除了拎著竹籃,就什麼忙也幫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