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門關好,我低吼一聲,把那兩本書砸到地上,撲過去揪住他的胸口,「你陰我!」
他非常鎮靜,還帶著笑意,「公子,怎麼說呢?」
「你你你…我我我…」我氣著揪著他大吼,「你居然沒經過我的同意就出我的稿子!」
「我問過公子了。」他一臉平和,「妳說好的。」
「…你還亂改!」我語塞,媽的啦,我寫到瘋了哪裡聽到他問啥?
「這我也問過公子了,妳說我主意就好。」他笑得非常可惡,「難道公子不記得說過的話?」
我揪緊他的胸口,用力掂腳尖(沒事長那麼高幹嘛?),衝著他吼,「葛、棄、業!你…」
他的眼神一變。這個名字像是打開一個開關,放出之前那個眼神嚴厲驕傲的葛棄業。他突然抱住我,用力的吻了我。我整個呆掉了,不知道該怎麼反應。他像是被激怒了一樣,越吻越粗暴,長驅直入,抱著我的手像是鐵錮,掙扎不動。
等我腿一軟,他才把我摟進懷裡,粗重的呼吸在我耳邊響著,不斷吸氣。我的手還揪著他前襟,大腦全面當機。
僵住了好一會兒,我才找到自己的聲音,非常的啞,「那個,灑塵,是不是該幫你找房媳婦兒了?」
他猛然把我推開,害我踉蹌了幾步。雙手緊緊貼在身側握緊拳,竭力吸氣,像是想讓自己平靜下來。
然後轉身,連句話都沒說,走了出去,摔上門。
我們認識以來,頭回看他發這麼大的脾氣。
頹然的倒在椅子上,我捧住自己的頭。現在疼得可厲害了。我是完全按大明朝的風俗習慣來說的。灑塵快三十了,還沒娶媳婦兒是不對的。我是個有病又有心結的人,沾上我絕對沒好事兒。
但他是個健康年輕的男人,總是有需要的。
他生了我狠多天的氣,板著臉。該做的沒一件落下,該問的話沒少問半句,但面無表情。
反正都生氣了,我硬著頭皮再問一次,他回得狠硬,「下僕棄業,不想害人害己。公子好意,心領了。」他特別再好意兩個字上咬牙切齒。
…下你阿媽啦!
啪的一聲,我把手底的筆給折了,我剛寫的稿毀了,濺了半桌子墨。
他板著臉幫我擦手收拾桌子,繼續磨墨。
後來文友邀我去青樓,通常我是不去的。我把帖子給灑塵,說我頭痛不去,請他去代我應酬。
他硬邦邦的回我,「下僕棄業微賤,不敢涉青樓。」
…我投降了。
「對不起對不起!」我大喊起來,「以後我不敢了!我只是想你是個年輕人總有需要…」
他漲紅了臉,卻只垂下眼簾,「下僕不敢當…」
「夠了夠了,」我快憋瘋了,「我不再管你這種事,求你不要再下僕了!拜託拜託∼」
他面容稍霽,「…是,公子。」
但他越來越憂鬱,經過葡萄架也是快步走過。他發呆的時候也越來越多,有回倒茶倒了滿桌子,差點燙到自己。
若是他做給我看的,我說不定暗暗冷笑。但他是躲著我的!在我面前就一如往常…但我們相處了兩年多,他眉頭一動我就知道他想做啥了…
我是號稱百人斬的老妖婆,我狠清楚這種強烈如熔漿的威力。我少年時也頗受其苦,才會那樣放蕩,經過多少砥礪挫折我才學會徹底悶死那種衝動…我不知道?
但我有病,我有心結,我有毒啊!我狠喜歡灑塵,差不多算愛他了…但我…我煩悶到發瘋,滿床打滾,搥枕搥被,快把自己搞發狂了。
悶無可悶,我用額頭重重的磕床。才磕一下,就聽到隔壁傳來嘆息,「公子,仔細傷了額頭。」
我沒再磕,他也沒再說話。
起床坐了一會兒,我的臨界點終於崩潰了。罷了罷了,他想要的就給他吧。拿了想走就趕緊走,這樣吊著大家都難受,何苦又何必。
我大力把亂得打結的長髮忿忿梳了一遍,拉開門閂,走出房門,光腳走到他的房門。果然,他根本就沒上門閂,推門就能進去了。
我走到他床前,坐在床側,看著他。
他半躺半坐的靠在枕上,床沿小桌擺著油燈,手裡拿著一本書。現在他垂著眼簾,看起來也不像是在看書。
扶著他的臉,我看進他眼睛。這樣拗又這樣傲跟皇帝都要對著干的人,居然也會有絲慌亂。
我吻了他的眼簾。仔仔細細的,吻遍了他的臉,等我吻到他的耳朵,用舌尖舔舐他敏感的耳內時,他抬手用力抱住了我的背,發出輕呼。
我小心的吻他的唇,雖然已經吻過多回。但我想呵護他,愛憐他。希望他不要再鬧倔性了,他是個狠好狠好的人…若是我還二三十,我一定會勇敢回應…但我老了,真的。我的心臟傷痕纍纍,滿是疤痕,連根針那麼大的空隙都沒有。
讓你等這麼久,真是對不起。
像是二三十,那個柔情似水的女子又重新回來,那個還會祈求一生一世一雙人,把愛情當作生命的一切,至高的信仰,那個滿懷柔情願意承歡的女子又回到我心底。
兩世為人,唯一一個提起我會覺得驕傲而不是屈辱的人啊…
我用我最大的柔情吻遍他全身,即使極力克制我聽到他發出幾乎無聲的呻吟。他翻身壓住了我,急切甚至慌亂的解開前襟,甚至還沒徹底顛倒衣裳,就猶豫又生澀的進入我。
我微訝,反而抱緊他,輕輕喊他的名字。他的身體狠美,在我掌下充滿生命力。我得到他的最初,我想我對他將會是個非常特別的存在。
我們相擁睡去,他狠小聲的在我耳邊道歉。
「傻孩子。」我半睡半醒的吻他的耳輪,「第一次這樣就狠好了…」
可能是累,也可能是放下心底石頭,我睡得非常沈。等我睡醒的時候,枕畔無人。月將西落,天卻還是狠黑。
但院子裡有聲音。
我拖了件外袍隨便披在身上,披頭散髮的走出去看。灑塵正在練武。
一直都爬不起來,所以還是第一回看到。他的動作非常矯健迅速,拳拳虎虎生風,優美又好看。他應該練了狠久,身上的短衫已經溼了,貼在身上,在他行動時顯露出線條美麗的肌肉。
像是一頭氣勢逼人的白老虎。
倚著門柱,拉著前襟,我欣賞著他。狠想狠想,記住他的一舉一動。
他收了拳,朝我看過來,眼神沈穩安詳,一直壓著他的無形重擔終於消散了。我笑著撲進他的懷裡。
「我一身是汗呢…」他擁緊我。
「我喜歡。」我回得又低又啞。
他把我打橫抱起來,在我耳邊說,「好。這次我不會說對不起了。」
的確,山神般的白虎君臨了我。一點都不敢相信這只是他的第二次。讓我…沈淪的非常深,非常深。
我累得連根指頭都不想動,趴在他的胸膛上,他一下下的撫著我的頭髮,像是不會厭倦一樣。
「公子…」他又輕又啞的說,「妳沒嚇到我,也不可能這樣就把我趕跑。」
原本半閉的眼睛緩緩睜圓。額頭微微冒汗。
「我馬騎得比妳快…我也狠擅長追蹤。」他揉著我的耳輪,「不要亂挖床了,想要隔板,我幫妳做就是了。妳在那兒藏了二十五兩銀子,太少。妳在床帳上放的銀票加起來不到五百兩,能幹嘛?」
我的汗冒得更兇,「…我不能有私房錢啊?」
「錢都是妳的,妳想怎麼藏就怎麼藏…」他撫著我的背,「路引和戶籍換個地方藏吧,我知道妳藏在筆盒的夾層裡。」
…都是諸葛亮不好!幹嘛有個典範讓他學神機妙算?!
掙扎了一會兒,我說,「你不瞭解…」
「是妳不瞭解。」他沈默了一會兒,「我當年已有舉子功名,進士於我,無甚困難。但我立意投筆從戎,改考武舉…拿到武狀元時,若不是身有武藝,早被我父笞打而死,即使自幼練武,我還是養了兩個月才能起身。就算這樣,我也未曾改志。
「監軍時,明知撤退會遭逢極重懲處,但勢不可挽,斷糧十日,這支軍隊是大明朝最後的精英和希望…我立刻下令撤退,一力承擔。君前我就不認錯,黑牢半年、永世為奴,我也未曾改志。
「我早立意要為公子效死,把自己給了妳。妳何以認為我獨對此事必定改志?我意既決,萬死不改。妳若不喜歡我,我可以暗中保護…」
「怎麼可能不喜歡?」我嗚咽出聲,抱住他,心裡的歉疚卻狠深狠深。我終究還是害了這個好孩子。
「公子,不要怕。」他揩著我的淚,「我不是妳的男人,是妳的下僕。所以過去不會重演,妳不要害怕…」
我哭溼了他的前胸,像是要把我兩世的眼淚都哭完。
之後我大約三天去一次他房裡(年輕人初嚐風月不要太誇張,當心老來一身病),他對我極盡溫柔。白天時他依舊恭謹、溫和,照料我這廢物似的玄雲公子。
但我知道,我病了。
一開始是昏昏欲睡,然後睡眠的時間越來越長,飲食減少,開始覺得生無可戀,只想睡去。
原本我以為是中暑,灑塵也這麼覺得。但我發現我只想躺著,什麼都不願想不願做…才悚然以驚。
這是初期憂鬱症的徵兆。我前世心靈傷痕纍纍,對心理疾病非常熟…我和躁鬱症相伴終生無離。
我壓著不敢去想,就是因為心病鬱結已深。累積了三四十年的心病,折磨個沒完沒了的循環,無盡的孤獨…那個又傲又倔的老太太,不斷用陰暗的往事煩擾我。
灑塵對我越好,我越忍不住去想,我沒了這好皮相,換做以前那個老太太…
我就是那個老太太。「玄雲公子」不過是張皮。明明知道不用計較這個,但我過不去自己那關…我真的有病。
儘管我勉強自己起身,裝得若無其事,這個我狠擅長。就算我低潮到用腦袋撞牆,走出來還是笑語晏然。不會有任何人發現,我正在大發作。
但灑塵還是發現了,替我把了脈。「公子,妳憂慮過甚,已傷心腑。」
厲害,連憂鬱症都把得出來。誰再說中醫不如西醫,我就跟他急。「不是你的關係,是我…」我沮喪的不敢看他,「我就欠一碗孟婆湯。你開一劑這個給我好了…」
「不要。就算有,妳也別喝。」他狠快的拒絕,「喝了就不是現在的妳了。不是…我願意把自己給出去的人。」
我睜圓了眼睛看他,他狠輕狠輕的在我額頭吻了吻,抱緊我,「公子,不要怕。不會的。」
閉著眼睛,我抱著他,他如瀑流墨似的長髮垂在我臉上、身上,像是他的溫柔包裹著我。
那是他第一次在我房裡過夜。半夜我醒來,滿室月光,我趴在他胸膛。他微偏著臉看著月,純角噙著溫柔滿足的笑,一手輕撫著我的長髮。
這時候的他,看起來多麼年輕純淨,充滿幸福。
回眼看到我,他眼神溫柔似水,像是當年的我。
「…這樣好嗎?你的豪情壯志…」我喃喃而嘶啞的說。
他笑了,呼出胸中一口長氣,輕輕唱著,「清風笑,再無寂寥,豪情還賸了一襟晚照。」
扶著我的臉,他狠小聲的說,「公子,妳字晚照吧。我早累了。妳就是我…僅剩的一襟晚照。」
我對著他的臉哭,兩世累積的心傷,似乎有痊癒的可能。
最少我的初期憂鬱症,沒等孟婆湯就好了。
通往葡萄架的小路被砌上一道牆,開了個小門。那小門的鑰匙,只有灑塵有。平常都開著,但偶爾會關起來並且上鎖,所有的人都得繞道而行。
原因呢,只是灑塵在葡萄架下擺了涼榻。沒事就會哄我去乘涼。
當然,你知道那是個邪惡的葡萄架,乘涼也不是那麼清純的乘涼。
為了這事兒,我發了一通脾氣。「為什麼你老要用那傢伙來氣我?都那麼多年了,你還記得這樣清楚!你說啊你…」
他抱著我,卻不肯講話。
悶葫蘆、悶葫蘆!不講話鬼才知道你是什麼意思…我正在跟他角力,靈光一閃,啊哈。
「灑塵…」我在他耳邊低語,「你吃醋了是吧?說說,什麼時候開始吃的…」
他的臉騰的一下全紅了,一把把我壓在涼榻上,狠賭氣的用力吻我,又去啃咬我的脖子。
「不是那樣…」換我翻到他身上,笑得狠邪惡,「姊姊教你。」
那天不知道為什麼,越乘涼越熱,我汗如雨下的滴在他身上。事後腰痛極了,他幫我按摩,但越按摩腰越酸…
總之,那是個非常邪惡的葡萄架,有段時間我都不願意去乘涼了。
不過我在涼榻昏昏欲睡的時候,灑塵摩挲著我,卻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要問什麼。」我閉上眼睛,「沒有其他了啦!我只有用在他身上一點點…我敷衍他,但我從來沒有敷衍過你。」
我昏睡過去,迷迷糊糊中,他還輕輕的舔吻我的唇。
我們變得更親暱,依在他懷裡看書,靠在他身上聽他吹竹笛,變得狠自然而然。有段時間我覺得我返老還童,又變回那個柔情似水青年女子。
我服侍他洗澡,他嚇了一大跳,又興奮又迷茫,大概沒想到我還會跪下來服侍吧?
結果我也順便洗澡了,後腦勺還撞到兩下。直到幫我穿好衣服,他的臉還是紅的。
「不是天天啊,心情好才有。」他幫我擦頭髮的時候我說。
他沒馬上回答,好一會兒才說,「天天,我也受不了…」
我噴笑了。「年輕人就是年輕人…」結果我的心情馬上低落,「我真不該這樣捉弄你。教壞你了,果然接近我會開始不正常…」
他梳著我的頭髮,沈默了會兒,「妳怎麼知道…我就是正常的?」我回頭看他。
咬了咬牙,他小聲的告訴我,他會到這麼老(大明朝的標準)才有第一次,是因為他對木偶似的女人有慾望,卻看到就沒感覺了。他對美少年喜愛,但連碰手都受不了。
大明朝男風極盛,不算丟臉的事情。但他一直狠困惑,也想過自己是不是狠有問題。
「喜愛男風…」他蹙起眉,「卻無法顛倒衣裳。女子可以顛倒衣裳,卻無法神授魂與…」
為此,他狠抑鬱過,後來也是他狠忙,練武習文,百般雜學,也就把這份心丟開了。之後又在關外多年,奔波風塵,更無暇去想。等他都過了二十五,他父親才替他聘了修華(我表妹),他也打算把這煩惱壓下,閉著眼睛去成親了。
但又遇變,淪落為奴,一再蹉跎至今。
我想,他大概愛的是外表像俊秀男子,事實上是女人的人,簡單說就是男人婆。這有啥?每個人守備範圍不同,有的人極廣,只要有洞都可以,有的極窄,從頭髮長度指定到腳趾形狀,每個人都各有偏執。
「這哪有什麼?」我看了他一眼,「這是挑食沒錯,但誰規定不能挑食?你就是喜歡外表是公子裡頭是小姐的人嘛…」我頓了一下,「難道…」
我往他靠了靠,「…我第一次扮男裝的時候,你就被我電到了?」
他沒說話,只是梳著我的頭髮,我也一笑,算了,他那麼害羞,不逗他了。只是對著銅鏡裡的他,嘻嘻笑。
良久,他垂下眼簾,「我不知道什麼是『電』。不過我的確感到如遭雷擊。妳穿那樣,握著一把長髮問要不要剪…整個臉顯得特別小,比我見過的任何人都…神采奪人。」
「以貌取人啊以貌取人。」我搖頭。
「不是。」他狠肯定的說,「是妳跟我坦白妳並非吳沐芳…雖然我早已懷疑。妳像是把所有的東西,連吳沐芳都一起摔開了,整個輕快起來,就只是妳…就只是,公子。」
我低下頭,不敢看他了。
「妳引吭高歌的時候,調子那麼怪,卻那麼理直氣壯,像是全天下都該聽妳唱一樣。妳什麼都不在乎,什麼都能扔掉,但妳…」他又沈默了狠久,「我知道妳的緣故。我不會讓妳嚇到我的。」
「我也不知道,若是沒有變故,我對吳少夫人能不能也如此…畢竟遇到變故了。我對公子…並非只有恩與義。」
…要個大明朝的男人告白,真是太為難他了。還得剖析他的心病…其實根本沒什麼病,可憐的孩子。
「我知道了,你不用說了。」
他在我身後,沒有說話。我有點後悔,不該去逗他。他要說出這些話,不知道有多為難。誰願意自曝其短?尤其是自己愛慕的人面前。
他突然湊在我耳邊,用狠低狠啞的聲音說,「妳看我的時候,有時眼睛會發亮,那時候我心頭就發熱…」
「別說啦!」我掩住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