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名為輕軌的交通車上,高寒靠著窗口,將視線遠遠地投向輕軌線旁邊的江面。對岸濱江路兩旁的圓形燈散發著夜明珠般的銀輝,就跟攝影師拍下來的精美照片一樣美麗。這樣的景色其實並沒有真正進入他的眼,因為從坐上車之前他心裡就一直在想著一個人,一個很早之前就認識,一個無論如何也看不懂,讓他迷惑的人。
儘管是同一天進入同一所高中唸書,卻是在那個人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的情況下,高寒就記住了那個女生的名字。因為外表清純可愛,個性又很活潑,所以封雪的身邊總有一大群朋友。回教室的時候,高寒從兩旁立著高大銀杏的林蔭道走過時,不止一次看見封雪和她的朋友們在操場上追逐嬉鬧,那是跟他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當時不曾察覺,現在想來,對那樣的生活方式,就算沒打算融入其中,他其實也是抱著羨慕的心情吧。
一開始他甚至並不跟封雪同班。之所以會注意到這個女生,是高中開學第一天時,他跟她同在一輛公交車上,目睹她因看不慣售票員態度惡劣地對待一個全身髒兮兮的鄉下人,而幫那個人據理力爭,最後說得售票員啞口無言。那時的他跟車上的其他人一樣,雖然心裡也不喜那個售票員的勢利,但也抱著明哲保身的態度各自沉默。不過真正讓他心裡有絲波動的不是封雪的鮮明個性,也不是她的伶牙俐齒,而是他回頭時,看到了那個佝僂著背的鄉下人眼裡閃動的水光。
他沒有直接被封雪感動,而是因為看到了別人眼裡的感動,才多看了個子嬌小的封雪兩眼。
之後每次見到封雪的時候,也會忍不住多看她兩眼。
一直到高一下期,他調班跟封雪成了高中同學。
這些事在她的腦海裡可能一直都是模糊的,她甚至不知道他是高一下期才從別的班轉過來,也不知道自己早就注意她的事,所以聽到他的交往請求時才會顯得那樣驚訝吧?
甚至連「我喜歡你」都沒有說過一次,就直接提出交往。現在想來連高寒都會覺得自己大膽,所以封雪在驚訝之後,答應成為戀人的事就更加顯得不可思議。
那段交往只維持了兩個多月,由他提出的開始也是由他提出的結束。就跟之前沒問過原因一樣,對分手的要求封雪也答應得很痛快,所以他更加堅信自己的決定沒有錯。
封雪沒有喜歡過自己,而自己……當時對她的那種感覺也應當不是喜歡。只是眼睛一直無法從她身上離開,所以才誤會自己喜歡。
高三休學後,他一直沒回過學校,同學中唯一還有聯繫的也是原來班上一直將他視為競爭對手的伍亮。曾經的對手現在的朋友亮有時會在電話裡跟他絮叨一些學校發生的事,只是因為亮一直不知他和封雪交往過,所以也從沒有提起過那個女生。直到最近……
十年之後的今天,封雪兩個字已經被記憶徹底塵封了,如果不是亮偶然在電話裡提到三班有個女生老是問老同學借錢,他根本不會再想起這個名字這個人。
「……聽說以前家裡條件很不錯,本人也沒什麼惡習的,現在卻讓人根本不敢接她的電話哎,開口就是借錢,而且借了從來也不會還,已經有不少人上當了。對了,高寒,說起來她也認識你,要是通過電話跟你借錢什麼的你可別傻傻的信以為真啊……」
高寒承認自己在聽到封雪的事情時有一陣的恍惚,就算坐在棋盤前面的時候,都有些走神。然而他知道,亮所擔心的根本不是問題,交往時都沒給他打過一個電話的人怎麼又會在沒有聯繫的十年之後再給他打電話呢?
但這次錯的卻是他。封雪打來了電話,語氣甚至比十年之前更加熟絡。
對於封雪約自己出去的目的,高寒不是不知道,可他還是答應了。
廣場上那個狼狽落魄的女人早已不是自己認識地封雪,但高寒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
真正放鬆下來卻是在親耳聽到封雪問他借錢之後,他不願意直視封雪探索打量揣測的目光,也主動把金額從三千提高到五千。如果用錢能解決,付出這點金錢之後讓一切都可以真正了結,他願意付出。
從今以後除了圍棋,不會再有什麼能讓他思索,更不會讓他坐到棋盤前還會走神。
第二次接到封雪電話,他語氣冷淡甚至有些怒意,可他還是去見面了。只是他沒想到自己會這樣後悔……根本不該去見第二次的,就算看到她一身傷痕也不該覺得心痛,那些感覺都應當已經消失了才對。在聽到她居然拿受傷補償金還給他時,那一刻他恨著自己也恨著封雪。
沒能將她徹底遺忘,反而從那天之後開始惦念。
那個有著美麗外表,又有著優良家境的女子,為什麼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問過伍亮,卻得到「聽說為了一個男人跟家裡脫離關係,卻又被拋棄」的回答。等他發覺時,自己已經到了封雪的門口。只有四面牆的房子,哪裡有家的感覺。想到她就是這樣一個人呆在屋裡,拄著枴杖艱難行走,連叫來的盒飯都已涼透的情景,他才說了那樣的話……
她的態度惡劣,話語更是難聽,但最初的氣憤之後,高寒卻只覺得她可憐。
仍然漂亮的眼睛不再黑白分明清澈透亮,相反的,裡面積攢著懷疑、防備,和譏誚。
在那雙眼睛裡,他明明曾看見過童話的存在啊……
所以比起恨自己或是恨封雪,他現在更恨那個男人……那個讓他心目中的封雪消失的男人。
胸口的地方傳來一種名為「苦澀」的情感……到現在高寒才明白,原來自己一直沒有忘記那個在公車上與售票員爭論的女生,一直沒有。
外賣可以讓餐館的小弟送來,但超市的生活用品卻不是打一個電話就能搞定的。此外還有壞掉的鍵盤,沒有它,電腦幾乎也沒法用,所以封雪不得不出門。
什麼鬼天氣,可真是夠冷的!傷了一隻手和一條腿的自己跟廢物沒什麼區別了,偏偏公寓又沒有電梯。封雪皺著眉頭,手指勾著塑料袋,一步一蹦艱難地爬上五樓,好不容易掏出鑰匙,一抬頭,等在門口的人又讓她一呆。
也僅僅是片刻的怔忡。
封雪垂眼,面無表情,「麻煩讓讓。」
面前的人不僅沒有讓開,反而迎上來,一手幫她拎起口袋,一手接過鑰匙打開門鎖。
封雪立在門口,惱怒到極點,居然爆發不出來。她似笑非笑地睨著他,目光卻是冷冷的,「你又來做什麼?」
高寒走進去,放下手裡的東西,然後轉頭,「收拾一下行李,跟我走吧。」
「……如果你真的很想做好事,不如直接給我錢。」
「昨天我已經說過了,我不會給你錢。」高寒面無表情地抬了抬眼鏡,又道:「但我可以給你一切——除了煙酒之類的玩意兒。」
封雪笑了,帶著一點嘲諷。明明視線是向上,她卻覺得自己是俯視面前的男人,「一切?帶著鑽石的戒指也可以?」
高寒還是安靜地看著她,然後垂下眼簾來拉她的手,「如果你沒什麼必須要帶的東西,現在就走吧,計程車沒辦法在樓下停太久。」
她沒有掙扎,卻也沒動,「高寒,你說任何人的包容都是有底限的,那你的底限又在哪裡?」
男人的眼裡閃過一絲困惑。
四目相對,最終也不過只得到四個字的回答:「我不知道。」
最終她還是跟高寒離開。不是被說服,而是懶得跟自己過不去。
昨天被氣走的男人,今天又跑來,想來也不是輕易就會罷休的。既然如此,她何不令自己輕鬆點?
橫豎她這個人也沒什麼能被人算計的了。
能夠打包帶走的只有老舊的電腦及新買的鍵盤,以及自己的幾件衣服。原來屬於她的,就只有這些東西了。
對著住了四年的陋室,封雪默默地在房間中央站了片刻,然後找到房東太太提出退租。
房東太太沒有說再見,臉上是鬆了一口氣的表情。
已經算是很有人情味的房東,至少沒在她繳不出房租的時候趕她出去。
樓下果然有計程車在等,如果不是高寒早就猜到她會跟他走,就是下定了決心,非帶她走不可。
不管是出於什麼理由,她的心情都好不起來。
「肚子餓了,先帶我去吃飯。」一坐上車,她就面無表情地說。
高寒轉頭看她。
「就上次那家西餐廳吧,味道不錯。」關鍵是價格也很不錯。
她說著,瞥了他一眼,沒看出什麼生氣的樣子。
高寒沒有回答,而是直接跟司機說了那家餐廳的地址。
跟上次相比,這次封雪的食慾差了很多。
面前的食物幾乎沒有動過。八十元一客的牛排,可惜了。
坐在對面的高寒幾乎也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吃著東西,偶爾投過來一個讓她看不懂的眼光。
不管那意味著什麼,但封雪知道,他不是因為這頓飯錢而心疼。
也可惜了。之所以來這裡,她就是想任性地看看他困窘的樣子,但好像她猜錯了,高寒的經濟比她想像的要好。
……所以,才會變成現在這種唯我獨尊嗎?
「你還沒結婚嗎?」封雪抬頭,突兀地問。
高寒的臉上露出一絲困惑。
「也沒女朋友?」她接著說,下頜微抬,似笑非笑,「帶我去你家裡,不會才走到門口,又被你的什麼人趕出來吧?」
這種性格的男人,如果有伴侶,肯定是被壓搾得死死的。
高寒看著她,停下刀叉,像是在考慮怎麼說。
片刻後,他平靜道:「我的父母前幾年已陸續去逝,沒有兄弟姐妹,也沒有妻子或女友,如果這是你想瞭解的。」
封雪收斂了笑意,深深看他一眼。
某些時候,這個男人比她想像的要聰明。
她揚了揚眉,「那就好。」雖然對於「寄人籬下」這回事,她並沒有什麼特別感觸,但事情當然是越簡單越好。
「你……」高寒沉默片刻,忽然說,「是不是很久沒有回過家了?」
封雪沒有立刻回答,她垂著眼睛,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紅酒,才抬眼冷漠道:「怎麼,跟你說我喜歡借錢的那個人沒告訴你我已經跟家裡斷絕關係了嗎?」
驚訝她的回答如此直接之餘,高寒的臉上終於第一出浮現尷尬的紅暈——儘管只有片刻。
封雪瞄他一眼,沒有感情地笑笑,「你不用覺得不好意思,反正事情已傳得滿天飛,多你一個知道不多,少你一個也不少。」
高寒沉默了片刻。
「你的事情,我很遺憾。」
封雪扯了扯嘴角,「吃完沒有?吃完就走吧。」既然沒達到預期的目的,自然也沒必要繼續憋屈地坐在這裡。
這次高寒是用現金買的單。一頓飯吃掉普通人月工資的三分之一,封雪固然是面無表情,高寒也沒有多大的反應。
出門之後仍是計程車,這次卻是開到了珠寶店的門口。
封雪皺起眉,疑惑地掃了高寒一眼。後者沒有對此做出任何解釋,而是小心翼翼地扶起她。
被攙扶著走進明亮華麗的店堂時,封雪明顯感覺到周圍的視線幾乎都集中到自己身上,想來也是,打著石膏進這家珠寶店的人,恐怕自己還是頭一個。
到珠寶店的目的,封雪原本還在懷疑,直到精緻奪目的各款鑽石戒指被面帶微笑的售貨小姐一一呈現在眼前,她才知道原來自己真的沒有猜錯。原本只是隨口的一句話,而高寒認了真。
漂亮的戒指並沒能讓她笑,反正皺起了眉頭。望著坐在身旁的男人,封雪第一次開始思索,自己有沒有理由再利用這個連玩笑話都聽不懂的男人?
「這裡有沒有你喜歡的?」男人卻絲毫沒察覺出她複雜的心思,反而拿起一隻鑽石大得除了「惡俗得令人恐怖」之外沒有第二種想法的戒指問她。
同樣的,吊在戒指上的小標牌的阿拉伯數字,也一樣讓人目瞪口呆。
好吧,高寒買不買得起這戒指是其次,關鍵是——「你到底知不知道送女人戒指代表什麼意思?」她忍不住問。
高寒看著她,似乎在等她說出問題的答案。
昨天她還問高寒是不是打算包養她,而今天當高寒拿著戒指看著她時,她卻不敢問他是不是在跟自己求婚。
高寒沒有給她答案,而封雪也不想就此糾纏。
垂下的睫毛擋住了她眼底複雜的思緒,再抬頭時,封雪艷麗地一笑。
理由不理由的,有什麼重要呢?
能夠實實在在握在手裡的東西,才最實際。
她一邊懶洋洋地笑著,一邊在旁人怪異的目光中將受傷那隻手的每一根手指上都戴上一隻亮閃閃的戒指,然後挑起細長的秀眉,無聲地望向高寒。
高寒卻只是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轉頭對銷售小姐道:「她手上的戒指,全部幫我們包起來吧。」
自始至終,高寒都沒有為她的行為多問一句——就算那五隻戒指花掉他近四十萬。
高寒的家是一套還算寬敞的三室兩廳的住房。正如高寒所說,除了他本人外,並沒有其他人入住的痕跡。將睡覺的客房及家裡的家用設備介紹給封雪之後,高寒拎起了沙發上一個小巧的黑色旅行袋。
「有一位姓蔣的阿姨會從明天開始到家裡做家務,你有什麼需求都可以告訴她。」高寒說著,猶豫了一下,又將一張寫著數字的紙條給封雪,「這是我的電話,有什麼問題,你可以打來問我。」
封雪接過來,掃了一眼。是個手機號。
「你不住這裡?」她抬頭淡淡道。
「不是,我要出門幾天……有一個比賽。」
對於高寒的話,封雪在心裡打了個問號,嘴裡卻只是哦了一聲。
沉默之後,高寒又說:「你的傷,什麼時候去複診?」
「……忘了。」醫生好像是跟她說過複診之類的事,只是她當時根本沒在聽。
她的回答換來高寒的皺眉,「那明天你可以自己去嗎?」不等她說什麼,高寒又立刻把自己的話否定了,「還是算了,你自己一個人不要出門,我打電話給蔣阿姨,讓她陪你一起去比較好。」
封雪看著他,既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
高寒抬腕看了看表,「我得走了。」他抬頭,猶豫一下,「你——好好呆在家裡,不要到處亂跑。」
明明是教訓孩子一樣的語氣,卻不知為什麼讓她覺得有絲異樣。
她凝視著眼前的男人,也許是她帶著探索的目光太過直白,高寒有些不在自地轉過頭去。
直到男人的身影消失在門後,封雪才收回視線,轉身默默打量著空蕩的房間。跟主人一樣,只有簡單傢俱的房間既不華麗也沒有特色,卻透著拙笨的安心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