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文,你的臉色不太好。」
怡文下意識的摸摸自己的臉。
「有嗎?」
「你這幾天很沉默,而且常發呆。」元朗不放心地問:「身體不舒服嗎?」
「開車應該好好注意路況,怎麼注意到我的臉上來?」怡文故意開玩笑,想要扯開話題,但元朗沒被她輕易唬弄過去。
前方紅燈亮起,元朗緩緩踩下煞車,這才轉頭望向怡文。
「最近工作太累嗎?還是有什麼煩心的事?」
平常兩人工作都忙,上班時間為下午兩點到晚上十點,若想要去哪裡走走,也只能選在早上。
這天,元朗說要帶她去探望剛傳出懷孕喜訊的妹妹元歆。
怡文曾聽元朗說過,他的父母自從退休以後,便從喧鬧的台北搬至埔裡小鎮養老,元家二老身體尚稱硬朗,一有空閒便與三五好友相諧出遊,日子過得非常愜意,一些老人家怕寂寞所以太黏兒女的「症頭」從未在二老身上發生過。
元家二老南遷後,元朗在台北就只剩下元歆這個至親,兄妹倆感情一直很好,即使元歆出嫁後,兩人仍保持密切的聯絡。
元歆與丈夫在東區一同經營烘培屋,起先只是一家普通的麵包店,但因為手作蛋糕與小甜點漸漸闖出名氣,經由美食節目的介紹與網路上建立的好口碑,近年已轉型為下午茶餐廳,也接受飯店或餐廳的訂單,當然,「怡然咖啡館」亦是其中之。
「店裡最近是比較忙,但我不覺得累,你別擔心。」
她不想元朗知道她與玲雅間發生的事,更不希望他為她擔心。
元朗沉默了下,彷彿還想說什麼,但終究什麼也沒有說。
「那就好。」
綠燈了。元朗將視線調回前方,平穩地將車子駛入車流中。
片刻後,元朗將車子駛入忠孝東路旁的一條小巷內。
這裡地處鬧區,但進入小巷後,卻彷彿將喧囂隔開,是頗為安靜的住宅區。
元朗帶她進了一幢大樓,乘了電梯上五樓。
五樓以電梯為中心,區隔為左右兩戶,元朗走向電梯右側,按下電鈴。
叮咚——
鈴聲響罷,大門幾乎馬上被打開,門內,是一張佈滿笑意的清麗臉龐。
「歆歆。」元朗含笑低喚。
「哥!好久不見!」元歆熱情地抱了抱元朗。
「這是怡文。」元朗為兩人介紹,「怡文,這是元歆。」
「你好,我是元歆,我哥終於肯讓我見你了,我可以叫你大嫂嗎?」元歆笑吟吟地問。
「啊?」怡文一愣,臉蛋頓時炸紅。
「歆歆!」元朗拿自己妹妹沒轍。
元歆吐了吐舌頭,拉開大門,「請進,家裡很亂,多多包涵喔!」
怡文隨元朗換了鞋,走入屋裡,發現屋內窗明几淨,空氣中還泛著絲絲甜味。
她注意到客廳小几上,放了一幀合照,元歆依在一名粗豪男子的身旁,笑得非常燦爛,這名男子想必是她的丈夫。
「大熊呢?」元朗問。
「他得看店、送貨,所以沒辦法陪我招呼你們,他呀!自從得知我懷孕之後,他再也不肯讓我忙店裡的事,要我好好待在家裡安胎,完全把我當成玻璃人兒!」
元歆從廚房內端出甜點與水果茶來待客,嘴裡雖抱怨著,但眼底卻寫滿了幸福。
「來,貝小姐,請用茶點。」
「叫我怡文就好。」怡文看著那碟有如小白花一般的精緻甜點讚歎,「好別緻的蛋糕喔!這叫什麼?」
「叫紫粕香,我早上才做的呢!」
怡文嘗了一小口,最初是微甜的紫米慕斯在舌尖漾開,夾心部分的百香果慕斯,則帶著酸甜的餘韻,最後沁人心脾的則是百香果的芬芳。
「怎麼樣?」
「好棒,味道的層次好豐富,讓人意猶未盡呢!哦,對了,差點忘記……」連忙遞上伴手禮,「這是我準備的一點小禮物。」
「怎麼這樣客氣!」元歆驚訝地發現怡文準備了好大一袋,開玩笑道:「我看這袋子裝得下全世界了。」
「我本來沒準備那麼多,但是每次經過賣寶寶禮物的店,就忍不住進去逛一下,因為東西好可愛,所以就忍不住又多買了一兩樣,其實東西沒有看起來那麼多,是盒子比較佔空間。」怡文不好意思地解釋。
「謝謝你,我可以打開來看嗎?」元歆像個興奮的小女孩。
「當然。」
一旁的元朗也很好奇,怡文什麼時候準備了這些,他一點也不知道,直到今早去她家接她時,才發現她拎了好大一個紙袋,也不知道裡面都裝了什麼,她也不肯告訴他。
元歆取出放在最上面的。
「是莫扎特的CD!太好了,我正需要這個!我聽說莫扎特是胎教音樂的首選呢!」元歆開心的說,「晚點大熊回來可以和寶寶一起聽。」
「你喜歡真是太好了!」怡文鬆了一口氣,她可是挑了很久呢!
接著元歆再取出第二樣,由海水藍盒子與白色緞帶所包裝,打開後,裡面是一隻小鑰匙。
「這是寶寶專用的鑰匙。」怡文解釋。
元歆打開第二盒,裡面還是鑰匙。
「因為不知道是男寶寶或女寶寶,所以我買了兩支,這只上面刻了芭蕾舞鞋,是給女寶寶用的。」怡文連忙解釋。
打開第三盒,裡面是個圓形有蓋的瓷器,上面畫了只可愛的鯨魚。
「這是用來裝寶寶乳牙的盒子,以後換牙時可以用。」怡文解釋道。
第四盒。
「這是一種玩具,搖起來會有沙沙聲,可是可能要等寶寶大一點才能玩。」怡文再度解釋。
第五盒。
「這是可以放寶寶照片的相框。」
第六盒。
「……我不知道怎麼會多這只熊寶寶,可能是我姐放進去的,因為我隨口提過一次我在準備給小寶寶的禮物。」大姐眼光好怪,這只全身寫滿了「王」字樣的熊哪裡好看了?表情一點也不可愛。
元歆看完了所有禮物,桌上也堆滿了盒子與緞帶。
但是,元歆的表情看起來……有些微妙,她遲疑地望向元朗,不知這份「厚」禮究竟該不該收。
元朗忍著笑,完全能理解妹妹在想什麼。
「既然是怡文的心意,你就收下吧!」
怡文發覺氣氛好像不對,兄妹倆的眼神彷彿在交換什麼訊息,使她不由得有些慌張。
「怎麼了嗎?是不是我送了什麼不合適的東西?」她緊張地檢查著。
「怡文,這些東西真的很漂亮,可是……」元歆很謹慎的措詞。
「是不是不喜歡?」怡文看起來有些沮喪,「我問我姐該去哪裡買給小寶寶的禮物,結果她就丟一張名片給我,告訴我那家店有很多。」
早知道真不該去那家什麼「Tiffany&Co」,應該多問問其他人意見的!
見怡文如此沮喪,元歆忙道:「不是的,我都很喜歡,只是……呃,你送太多了,害你破費,我很過意不去!」
怡文一聽,原來元歆不是不喜歡,只是覺得她送太多,所以臉上的陰霾頓時消失了。
「你不要這麼說,小寶寶的東西都好可愛,我在買的時候也很開心,所以才會忍不住買個不停!」怡文笑道。
「謝謝你這麼費心,寶寶真幸福,還沒出生就有人那麼疼他!」
「我也很期待寶寶出生後的Baby shower,我再問我姐哪邊可以買到小寶寶的衣服——」
「我哥也知道!」深怕怡文破費的元歆忙用手肘推了推元朗,暗示他配合,「不用再特意去問令姐了!真的!我曾跟哥提過幾家,他可以帶你去!」
「對,我知道。」元朗只好配合演出。
怡文點點頭,「這樣啊!那我再拜託元朗帶我去。」
「來,喝點水果茶,這是用乾燥有機水果片和大吉嶺沖泡出來的,味道很香。」
「謝謝。」
「我冰箱裡還準備了一些水果……哥,可以請你幫個忙嗎?」元歆一邊說一邊使眼色,向哥哥打PASS。
元朗會意。「當然。」
兄妹倆一同進了廚房。
元朗斜靠在冰箱上,笑望著妹妹。
「幹嘛把我叫進廚房?」
「我真的可以收下那些禮物嗎?那些東西加總起來要好幾萬耶!」元歆低喊。
「那是她用心準備的東西,就收著吧!」
「真的嗎?可是……也太貴重了吧!最教我驚訝的是,連我這個對精品很不敏感的人也知道Tiffany和Cucci,她卻說Tiffany是一間『有賣寶寶禮物的店』……」
元朗微笑,「你知道嗎?她曾花很長一段時間,搜集了一套我所喜歡的絕版,做為我的生日禮物,她想法很單純,就是考慮自己想送什麼,適不適合對方,以及是否能讓收禮物的人感到開心,跟價格毫無關係。」
「我能瞭解為什麼你會喜歡她。」元歆一面從冰箱內取出水果盤,一面壓低聲音說道:「哥以前的女朋友清一色是艷光四射到令人眼睛發痛的類型,都很美,可是……好像也就只有這樣。相處的時候,覺得對方好像沒有任何感情,開心或不開心,感覺多好空泛,喜歡或不喜歡,也只是客套而已,但怡文是一個非常『真』的人,有點像孩子,是用自己真實的感情在面對這個世界,這很少見。」
這世上絕大部分的人,都因為太害怕受傷了,所以早就學會了戴上假面具來偽裝自己,不怎麼表露感情。有時候,元歆都不免覺得這世界像一場假面舞會,大家虛應來虛應去,鮮少有真心。
「我曾以為自己歷練了很多,但遇見她之後,我才明白過去從沒愛過,只是荒唐。」
「那就快點把人家娶進門啊!」元歆沒好氣的說:「這樣的珍寶,不快點宣告所有權,是要等別人來搶嗎?」
「再過一陣子吧!我們雖然認識四年了,但交往卻是最近幾個月的事,我不想催促她。」
「我可是很期待和她成為妯娌呢!」元歆說完後,將整盤水果交到元朗手裡,「好了,密談完畢,咱們回客廳吧!」
元朗笑看了妹妹一眼,依言端著水果盤回客廳。
「嘩,這麼多!」怡文發現盤裡的水果,竟有七、八種之多,排列得非常美觀。
「多吃點,不要客氣。」元歆慇勤招呼,「我先生說,要多吃水果補充維他命,寶寶才會健康漂亮。」
「知道性別了嗎?」元朗問。
元歆聳聳肩,「還不知道,我和大熊都覺得健康就好,不管是男孩女孩我們都很高興。」
「知道自己懷孕了,是什麼樣的感覺呢?」怡文好奇的問。
「當我知道自己的肚子裡懷了所愛的人的寶寶,我覺得很幸福,非常幸福,就好像再也沒有遺憾了。」元歆滿足的笑道。
「大熊的反應呢?」元朗問道。
「他呆了一分鐘,才跳起來高興得亂吼亂叫,然後打給所有親戚朋友說他要當爸爸了!」
大家聽了,全笑了起來。
這時,怡文的手機響起。
「抱歉,我接個電話。」
怡文拿起手機,走到一旁,談了一會兒後,手機忽然重落在地上。
「怎麼了?」元朗發現她的臉色非常蒼白。
「我接到玲雅的姐姐打來的電話,」怡文竭力保持鎮定,但她發現自己的聲音在抖,「她說,玲雅吞藥自殺了……」
元朗凜容,「她現在怎麼樣?平安嗎?」
「她說……玲雅想要見你。」
怡文隨元朗驅車趕到醫院。
在車上,怡文的眼皮直跳,交握的雙手冰冷而顫抖,她的腦中,儘是前晚玲雅猙獰的面孔,衝著她冷冷說道——
「我這輩子不會原諒你,我要你付出代價,因為這是你欠我的!」
怡文沒想到,玲雅真的這麼做了,她用如此激烈的手段,對她施予最殘酷的報復……真傻!難道這樣做,她就能得到她所想要的愛情嗎?
怡文望住元朗,他的面容嚴峻,嘴唇緊抿,她感覺到玲雅的自殺,對元朗也造成某種衝擊。
她想,元朗應該是知道玲雅喜歡他的,因為玲雅幾乎每天都到咖啡館,但元朗從未對她提過玲雅的事,她也就不聞不問。但……究竟元朗是怎麼看待玲雅的?
車子很快地抵達醫院,兩人直奔玲雅病房所在的樓層。
站在病房外,怡文忽然開口,「元朗,我想……我還是不進去了……」
「為什麼?」
怡文沉默半晌,才低聲道:「因為玲雅想見的人,是你。」
元朗望住怡文,他看見她蒼白的面容下,竭力隱藏的哀傷。
於是,元朗明白了,對於玲雅對他的感情,她一直是知情的,只是放在心底,從來不過問。
「怡文,你什麼都不要擔心。」他將她拉入懷中,環住她,給予她此時所需要的安全感,「不會有事的,你在這裡等我,嗯?」
怡文被動的點點頭。
元朗又輕觸了下她的臉頰,才敲了敲病房的門。
「請進。」裡面傳出女子的聲音。
「我進去了。」元朗回頭道。
怡文目送元朗進去後,她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然後默默轉身離開醫院。
元朗走進病房,迎上前來的,是一名年齡比他略長的女性,長得與玲雅有七分相像,臉色因驚懼而顯得蒼白,雙眼因哭過而明顯浮腫。
「請問,你就是元先生嗎?」
「我是。」
「我是玲雅的姐姐,明雅。抱歉……發生這樣的事,我不得不打電話給你的女朋友,拜託她請你過來一趟,這是玲雅醒來後唯一的要求,所以我無法拒絕……」
「我明白。」
「她在等你,你們慢慢談,我不打擾你們。」明雅輕聲說完,安靜地離開病房,將空間留給他們倆。
元朗拉開簾子,看見躺在病床上的玲雅——
她虛弱的躺在病床上,臉色青白,手上吊著點滴,腕上纏著繃帶,向來明艷照人的玲雅,此刻像朵枯萎的玫瑰,令人不忍目睹。她才剛洗完胃,此刻非常虛弱,喉嚨也還因為劇烈的催吐而疼痛著。
當她看見元朗,無血色的唇牽動出一抹笑容。
「你來了!」
她試著伸長手,想要握住元朗,但他站得不夠近,她碰不到他,元朗冷眼看著她的努力,不肯絲毫遷就。
最後,玲雅乏力地放棄了。
她意識到元朗的到來,並不是為了給予她安慰。
「我在酒裡加了安眠藥,還割了腕,以為一定死得成,偏偏……我姐姐提早回家,將我送醫……世事難料,不是嗎?」玲雅自嘲的說。
元朗望著她,以及她手上的繃帶,目光深沉難辨。
「我姐告訴我你要過來之後,我一直在猜,你會以什麼表情來到我病床邊,我心底忍不住盼望……如果你能顯露出一點點擔心,或是不忍,讓我感覺你對我至少是有一點點在乎的,那也值得了……但是,你還是這麼冷漠……」
元朗漠然的態度刺傷了她的心,淚意模糊了玲雅的視線。
「這輩子……我這輩子從沒這麼愛過一個人,以前我不喝咖啡的,為了你,我讓自己習慣咖啡、甚至找資料充實咖啡的知識,因為不想讓你的才華被埋沒,所以我向SOCO百貨提案,希望能幫助你擴張事業版圖……我為你做了那麼多,甚至遠超過怡文所能付出的,我比她更愛你,可是你卻看也不看我一眼……」
玲雅掩著臉,委屈地哭了。
「開出價碼。」元朗忽然開口。
「什麼?」
「開出價碼,」元朗的目光冰冷,說出的話更令人心寒,「我要付出多少代價,才能回報你的感情?」
玲雅錯愕,不敢相信他竟說出這種話。
「為什麼露出那種表情?你認為我在侮辱你嗎?」
「難道不是嗎?」玲雅悲憤道:「我付出的感情,難道是金錢可以衡量的嗎?」
她都已經為他自殺了,他卻想用錢擺平一切,這男人難道沒有心嗎?
「你雖說你的感情是不能用金錢衡量的,但此刻你對我做的事,難道就不是一種追討嗎?」
玲雅一怔。
「你為了我,強迫自己去習慣喝咖啡,去瞭解相關知識,去向百貨公司提案……你為我做了這麼多,可是,你這麼做背後是有目的的不是嗎?你擅自做了這些事情然後一廂情願地認為你為我『付出』了,你的付出並非毫無所求,而是建立在你期望我回報的基礎上。
「如果我不能按照你希望的方式回報你的愛,你就認為我辜負你、我虧欠了你,所以你才想以死報復。玲雅,你的愛是功利的,一旦付出了,就講求回報,和那些股票投資客沒有兩樣,對你而言,愛情只能是一門穩賺不賠的生意,這樣,你還能說,你的感情是不能用金錢衡量的嗎?」
元朗的口氣是平淡的,毫無職責之意,但字字句句卻是如此犀利。
「誰的愛情不是這樣?」玲雅白著臉瞪住他,「為一個人投入了感情,原本就會有所期望,希望對方也能愛我,這樣想有什麼不對?所有人都是這樣的!」
「我不知道那樣對不對,但我很懷疑,這就是所謂的愛情嗎?」
元朗平靜地回視玲雅微慍的目光,繼續說道——
「我以為愛的本質應該是單純的,一個人對另一個人付出感情應該是心甘情願的,單純的因為喜歡而喜歡,難道不是這樣嗎?你擅自對我付出,然後又以此來向我索討人情,要求我對你的付出回報,我倒是很想反問你一句:為什麼你付出我就一定得接受?為什麼我必須為了我根本不需要的感情對你負責任?」
這句話,像一支利箭,狠狠穿入她的心臟。
天!他待她好殘忍!非但不曾憐憫,還否定她的感情,他夠狠!
強忍住心痛,玲雅尖銳地質問:「元朗,你的付出如今有了回報,當然能說得那麼輕鬆!我很好奇,如果今天怡文並不愛你,你還能站在這裡對我說這些唱高調的話嗎?」
愛一個人卻不求任何回報,只是一則虛妄的神話!除非是傻瓜,否則沒有人付出了愛卻不渴望對方的回鎮!誰會無條件的對一個不可能回報自己的人好?絕不可能有這麼愚蠢的事!
元朗聽了玲雅的話只是笑了一下——那是一抹很輕、很悲憫的笑。
「你知道嗎?我等了怡文四年,曾經,我也以為我必須一直等下去,因為相愛原本就是一件奇跡,我從不敢奢求。但我並不覺得痛苦,對我而言,有一個愛戀的對象是件幸福的事。」
「我為她開了咖啡館,每天等待她的來臨,這些她都不知道,直到現在我也不曾告訴過她,怡文對愛情並不敏感,但我甘心等她,我從不催促她面對我的感情,我希望由她自己發現並回應,而不是因為我的催逼。」
「如果,她一直沒發現呢?難道你不會有怨言?」玲雅再問。
元朗微微一笑。
「如果等待到了最後是一場空,她最後愛上了別人,我也不怨任何人,因為愛她是我心甘情願的,是我的選擇,我甚至會祝福她,感謝那個給予她幸福的男人。
我不要她因為我暗戀了她四年而心懷愧疚,更不要她懷抱著回報的心情與我交往。
因為我知道我要的是什麼——我要的是她的真心,而不是她的回報,如果她是基於回報而和我在一起,那麼我寧可不要。」
玲雅震撼了。
她從未想過這些,也從未有過這樣深刻而純粹的感情。
對她而言,所謂的愛情,只是一種本能的吸引,合則聚,不合則散,只有在單方面想努力抓住這份感情時,才需要動用心機。
這世上的人,大多人不能抗拒別人對自己的好,因為貪戀別人對自己的好,毫無節制地收取,直至那份好意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枷鎖,回報變成一種不得不為的義務,最後兩人再也負荷不了為止,而愛情——卻早已蕩然無存。
「你說得倒容易……但我的感情怎麼辦?」她的雙眼因忍淚而通紅,哽咽地低喊:「我真的很愛你!我從沒有這麼愛過一個人,愛得這樣遷就、這樣沒自信……當我知道我不可能擁有你的時候,我絕望得只想死……」
「玲雅,你以為你愛我,其實那是你的錯覺。」
「我愛你,那不是錯覺!」這句話幾乎擊倒了玲雅,她頓時激動了起來,「你可以不愛我,但你不能否定我的感情!」
「你甚至不瞭解我,憑什麼說愛我?來自外表的迷戀,並不是愛情。」
元朗從旁邊的小几上抽來一張衛生紙,放進她的手心,低語:「如果你真正愛上一個人,你會將對方的感受放在自己的感受之前,你不會忍心選擇自殺,讓你所愛的人永遠背負十字架;如果你真的愛一個人,你會真心的希望對方幸福,就算給予他幸福的人不是你——那,才是真正的愛情。」
玲雅啞然,彷彿喪失了為自己辯駁的能力。
「我走了,祝早日康復。」元朗說完,準備離去。
「你不怕這一走,我又再度尋短嗎?」玲雅的聲音在他身後冷冷響起。
元朗頓住了腳步,但他沒有回頭。
「如果你選擇那麼做,就印證了我剛才所說的——你只是不能接受自己付出後卻一無所獲,所以用生命脅迫我回應你的感情而已,你並不愛我,而是自私。」
元朗的理智,令玲雅更加崩潰,「她就那麼好嗎?為什麼你就不能試著給我一個機會?或者我比怡文更適合你!」
「怡文絕不是世界上最好的女子,但是當我和她在一起時,我感到生命因此完整。」
聽著元朗用那樣溫柔的語氣談論怡文時,玲雅臉上淚水奔流。她知道,就算再一次尋短,元朗也不可能愛她……
「我不會祝福你們的!」玲雅哽咽地說。
元朗微微一笑。
「但我們會祝福你,玲雅,希望你早日遇上一個珍愛你的男人。」
走出病房,元朗以為怡文會在走廊上等他,但她卻不在那裡。
元朗拿出手機,卻又想起在醫院裡禁止使用手機,所以快步走出醫院,在門外撥了號。
「您所撥的電話目前關機中。」
關機?
元朗的心裡隱隱不安。
他取出鑰匙,直奔停車場,片刻後,他開了車往貝家的方向馳去。
怡文到家時,剛過晚餐時間。
「二小姐,今天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元先生呢?他沒跟你一起來嗎?」陳媽笑吟吟的迎上前,卻被怡文有些蒼白的臉色嚇一跳。「天啊!你臉色好難看,發生什麼事了?」
怡文搖搖頭。
「我只是覺得有點累……我想睡一下。」
「還沒吃晚飯吧?我馬上去準備——」
「不用了,我還不餓,待會兒再吃……」
怡文走進自己的房間,放下包包,脫了鞋,直接倒頭就睡。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進來她的房間,輕輕地拍了拍她。
「怡文?怡文?醒一醒……」
怡文覺得有人在喚她……好像是大姐的聲音,可是忽遠忽近,感覺很模糊,她想睜眼,卻睜不開,她覺得好熱,好難過,彷彿自己是烤架上的一塊肉片……
「元朗來找你,現在就在客廳,你要不要起來一下?怡文……天啦!怡文,你在發燒!」
怡文只聽到這一句,便又昏睡了過去。
迷迷糊糊中,她彷彿作了很多夢。
她看見玲雅,穿著合身套裝,姿態妖嬈地坐在依然咖啡館裡,那個她最常坐的位子上,一面喝著咖啡,一面與元朗說話。當她想要走近,玲雅卻忽然放下杯子,走了過來,然後伸手用力將她推開,當她爬起,玲雅便又再推,看見她撲跌在地的樣子,玲雅高聲地笑了起來……
然後,畫面一變,忽然來到玲雅與她攤牌的那一天——
「明明是因為我先表明喜歡元朗,你才要跟我搶!」
玲雅指著她破口大罵著:「我真是錯看你了,你口口聲聲說我們是朋友,但是你對我這朋友卻不曾說過真心話!更過分的是,你明知道我喜歡元朗,卻完全不想和我公平競爭,暗地裡耍詭計,橫刀奪愛……貝怡文,你是我見過心機最重的女人!」
不!不是這樣的!
「我這輩子不會原諒你,我會要你後悔竟敢這麼對我,因為這是你欠我的!是你欠我的!」
不要!不要!求求你,不要做傻事!
接著,畫面再度一變——
玲雅躺在浴缸裡,渾身赤裸,而手腕上的血,染紅了浴缸裡的水,玲雅的眼茫然大張著望著天,像是不甘心。
「啊——不要!不要!」怡文尖叫著,崩潰地啜泣起來,「天啊!為什麼?為什麼……」
夜裡,元朗一聽見怡文的尖叫,便從躺椅上爬起,飛奔到床邊,點亮床邊的閱讀燈。
「醒醒!怡文,那是夢,那是夢,你在作噩夢!」
怡文滿面驚懼的淚痕,整個人蜷縮起來劇烈地發著抖,但她沒有醒來。
她發燒到四十度,整個人神志不清,昏昏沉沉,且睡且醒,在無夢與噩夢間掙扎著,分不清現實與夢境。
元朗抱住怡文,貼著她依然發燙的身軀,心如刀割。
君頤請了醫生外診,醫生卻查不出任何原因,他給怡文打了退燒針,也半強迫地灌了藥,但仍斷斷續續發著高燒。
沒有人知道怡文為什麼會生這樣的急病,但元朗知道怡文為什麼病倒。
玲雅自殺的事,對怡文衝擊太大,她太過善良,將玲雅的尋短全歸咎於自己,強烈的罪惡感將她擊倒,高燒不退。
「怡文,快醒來……不要用折磨自己來贖罪,放過自己,那不是你的錯……」
元朗無助地抱著病弱的怡文,貼著她燒紅的頰,驚覺到自己和怡文同樣脆弱。
他這一生從未驚懼過什麼,但這一刻,他真的害怕自己會失去怡文。
「元朗?」君頤的聲音出現在門口。
元朗抬起頭,望向貝君頤。此刻的他一臉疲憊,眼底佈滿血絲,下巴冒出了鬍渣,看起來非常落拓。
「你去客房休息,我來照顧怡文。」君頤說道。
元朗卻更加抱緊了怡文,堅定的搖頭。
「不,我要在這裡。」
「你已經守在這裡三天了,再這樣下去,倒下的會是你!」
「我撐得住的,拜託……讓我留在這裡!」元朗已經疲於爭論,但他的態度再堅定不過——沒有任何人能將他從怡文的身邊拉開。
君頤知道勸不動他,這三天以來,元朗不肯回家,累了就在怡文房內的躺椅短暫地睡一下,醒來後又繼續陪著怡文,他不管他的店,也不回家,還是君頤強迫他交出家裡的鑰匙,親自將阿拉比卡送到寵物旅館去。
「明天一早,怡文若仍不退燒,我決定將她送到醫院去。」君頤說出了她的決定。
元朗點點頭。
君頤離開怡文的房間,她在沙發上坐下,頹然掩面。
然後,身旁的電話響起,君頤下意識地接起。
「喂?」
「君頤,怡文退燒了嗎?」
聽見電話彼端傳來的聲音,不知道為什麼,使她感到一陣強烈的心安,一股莫名的淚意,忽然奪眶而出。
「還沒……」她忍淚說道。
「你呢?你還好嗎?」
「還好……」
「還好是個很籠統的答案,別替我省電話費,多說一點,不然教我怎麼安心?」他沒好氣地再問:「你吃過晚飯沒?」
「晚飯?」君頤彷彿此刻才想起這件事。
「怎麼?現在都快九點了,你還沒吃晚餐嗎?」對方一聽,立刻火冒三丈地開罵:「搞什麼鬼?你以為自己是無敵鐵金剛嗎?怡文現在病著,你還不吃飽怎麼有力氣陪她奮戰?要是你也垮了怎麼辦?」
君頤聽著他在電話彼端火爆開罵,她眼眶裡蓄滿了淚,唇際卻是笑著的。
這個嘴巴很壞的傢伙,表達關心的方式總是這麼激烈。
「你現在人在哪裡?」
「……東京。」悶悶不樂的聲音。
「什麼時候回來?」
「明晚八點的班機。」聲音更悶了。
君頤閉了閉眼。還好將近二十四小時……
「我……很想念你。」君頤脆弱的低語。
她很少說這種話,可是,她現在沒有力氣偽裝。
電話彼端,一片岑寂。翻騰激越的情緒,無法以言語傳達。
「明天我一下飛機就去找你,你乖,先去吃飯。」他柔聲勸哄著。
「嗯。」
收了線,君頤拖著疲憊的步伐走向廚房。
陳媽見君頤滿臉是淚,不由動容,放下正在熬煮的雞湯,走上前去,給這個貝家女主人一個充滿母愛的擁抱……
窗外的曙光,驚擾了元朗的淺眠。
他才睜開眼,幾乎就馬上清醒了,掀開身上的薄被,小心地移至床邊,用耳溫槍確認怡文的溫度。
四十度。
他睡前為她量過一次體溫,那時是三十八度,經過了三小時,她又開始發燒了。元朗坐在床邊,為她換了一片退熱貼,然後輕撫她紅通通的臉蛋,眼神哀傷。
「怡文,你要折磨自己到什麼時候?快點醒來……」說完,他抓住她單薄的肩膀,開始搖晃她,「醒來!快醒來……」
怡文仍不曾睜開眼。
「你一定要這樣自我懲罰嗎?要把自己折磨成什麼樣子才覺得足夠?」
他咬緊牙根,強忍住幾欲崩決的眼淚,抱住她,將臉埋入她發燙的頸窩中。
老天!他該怎麼做?他到底要怎麼做才能讓她醒來?
忽然,元朗像是明白了什麼,抬起頭注視著在病中掙扎的怡文,低啞地開口:「怡文,你沒有傷害到任何人,玲雅的事不是你的錯,你不需要覺得自責或內疚。如果和我在一起,會使你懷有罪惡感,那麼,只要你醒來,我願意……」元朗的聲音哽了一下,他狠狠閉眸,才又接著繼續說道:「我願意離開……」
只要能讓她停止自責,要他做什麼他都願意。
半小時後,怡文的高燒退了。
醫生宣佈她已經穩定下來,不必送醫院,只等她從昏睡中清醒,好好進食補充養分。
當天中午,怡文自昏睡中清醒。
怡文清醒後,不曾再見到元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