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安繪雲出聲道:「逝者已矣,此事既然大白於天下,在座諸位心中有數,也就是了。現在咱們回到正題如何?」劉逸書伸手扯她手臂,被她重重甩開,「程逸岸毒害我父,殺人如麻,今日我安家定要將他錯骨揚灰,以慰家父在天之靈!程逸岸,你滾出來!我知道你來了。」
群雄中也有不少親故傳聞命喪程逸岸之手,群情激奮,紛紛四顧找尋。
霍昭黎忍不住反駁道:「我大哥絕對不會無緣無故殺人,是別人誣陷他的!」
聽他換程逸岸作「大哥」,除少數知情人外,眾人俱感意外。
安繪雲一呆,隨即冷笑,「原來那廝攀上了蕭大俠後人的高枝,難怪敢大搖大擺地上來泗合山。不管他有什麼靠山,今日天下英雄在此,自可明辨是非曲直。程逸岸是不折不扣的武林公敵,師門孽障,辛門主,要怎樣發落,你說句話吧!」
辛逸農目光準確落到一人身上,厲聲道:「逸岸,出來!」
程逸岸用雙手抹掉臉上藥粉,在眾人注目下,緩緩走到辛逸農面前,漫不經心地拱手道:「辛門主金安。」
辛逸農皺了皺眉,「吊兒郎當的成什麼樣子?在師兄面前沒規沒矩。」
劉逸書等人均對這個師弟甚是關懷,聽辛逸農的口氣,便知他心中還是承認程逸岸是泗合門弟子,心中立時安定了大半。
程逸岸聳肩道:「辛門主貴人多忘事,我早已破出山門,不再是泗合門弟子了。」
辛逸農不自在地道:「那是你自己任性出走,又在江湖上敗壞師門名聲,我通牒各大門派將你除名,本是不得已的事。」程逸岸歪嘴笑笑,湊到辛逸農耳邊,低聲道:「因此只要我將『南華心經』還回來,並說出修習之法,將功補過,便可重列門牆?」
說話聲音雖不高,但左近多是當世一等一的高手,怎會聽不到他耳語?辛逸農甚是尷尬,怒道:「你在說什麼渾話?」
程逸岸抬手作安撫狀,「我一介棄徒,又在江湖上惹了這許多風波,如此污穢之身,辛門主肯出面襄助,自然不能是做白工的,這一節,程某省得,程某省得。」
辛逸農又要罵,這時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你是泗合門的棄徒,卻是老夫唯一的得意高徒,怎能輕賤自己?」
「師伯!」鄭連成驚訝。
「老伯!」霍昭黎驚喜。
「汪……前輩?」辛逸農困惑。
「汪施主。」惠能平靜地道。
程逸岸還沒轉身,就聽周圍人一堆迥異的叫法向那人招呼而去,略一思索,即刻明白,遂轉身道:「老頭,我似乎沒拜過師吧?你半路跳出來亂佔便宜算什麼?」
那老人一臉不滿,「你小子似乎不怎麼意外?」
「哪裡,我驚訝得很!」程逸岸誇張地連退兩步,「久仰『狂刀』汪九疇大名,如雷貫耳,今日得見,實是三生有幸。」他背完套話之後迅速變臉,「自稱隱居山谷多年,卻還會被雪盲所困,你以為我跟他一樣好騙?分明就是前幾日才來到泗合山等看熱鬧的吧!」他指指霍昭黎,滿臉得意。想起方才霍昭黎與鄭連成過招時,他本處劣勢卻突然返身回擊,多半也是這老頭從旁指點。
汪九疇哈哈大笑,「你這人果然好玩!不錯,我在那谷中逗留日子不長,似乎原本那裡便有人居住——為什麼不立刻拆穿我?」
程逸岸搖頭晃腦地道:「所謂一墜山崖,必有奇遇。如果我拆穿你,你得意感盡去,誰知還會不會教免錢的刀法。」
汪九疇苦笑,歎道:「你若有你義弟一分老實,老夫得徒如此,恐怕連做夢都會笑醒。」
程逸岸不屑地哼了聲。
鄭連成靜候他們說完話,躬身下拜,道:「參見師伯,多日不見,丐幫上下,都想念得很。」
「好說好說。」汪九疇敷衍地拍拍他的肩,拉過程逸岸道,「來來,見過你師弟。」
鄭連成看看辛逸農,面露難色。
他與馮崇翰份屬同輩,認了程逸岸當師弟,豈不是亂了套了?
辛逸農自然知道汪九疇意在給程逸岸找座大靠山,自然不能坐視,鄺聞潮出聲道:「他行走江湖時,為非作歹靠的都是泗合門功夫,怎能算丐幫中人?」
汪九疇正在等這句話,一拍掌道:「好!那麼就讓他以老夫親傳的功夫,來領教泗合門高招,若是老夫的徒兒贏了,他從此與泗合門再不相干——辛掌門以為如何?」
辛逸農躊躇不定,一旁沉默許久的駱逸冰忽然柔聲道:「夫君,汪前輩盛情難卻,咱們不如便向程公子討教一番?」
辛逸農是出了名的唯妻命是從,此時他卻猛然回頭,面無表情地凝視駱逸冰許久之後,才僵著臉點了頭。
早有弟子呈上佩劍,他抽劍出鞘,朝程逸岸拱手道:「請程公子賜教。」
程逸岸看向天空,出神地想了一會兒,才下定決心似的看向佟逸海,佟逸海會意他是要借佩刀,卻惱他要與師門斬斷關係,撇開頭不響應。鄭連成見狀從丐幫長老處要了柄單刀,程逸岸也不道謝,逕自接過來握在手中。
辛逸農挺劍凝立,擺明了是想讓半招,要程逸岸先攻。程逸岸使「月離於畢」的起手勢,鋼刀猛然離手復又接回,雙手合攏狀如作揖,擺明了不打算佔這個便宜。
二人四目相對,如蠟人一般僵持良久,辛逸農才舉劍虛刺程逸岸的胸口,先是橫劃一劍,接著手腕一抖,由上而下,電光火石間又是一劍。泗合門弟子大聲叫好。
這是泗合門基本功之一的「十字劍」,每名弟子都曾修習。但能做到迅捷準確如此,卻是極難。程逸岸剛到泗合山不久,便是由辛逸農代師父傳授此招,辛逸農為人嚴謹,硬是要程逸岸對著樹樁劈砍了三個月,直到閉著眼都能劃出端正的「十」字才罷休。此時他一上場便使出威力不大的這一招,念舊之意昭然若揭。
程逸岸待他劃到豎畫的末尾,突然橫刀截住劍路,手腕向外翻,劍即被擋了回去,接下來單刀向右猛推,辛逸農應變迅速,舉劍撩開他牽制,使出「分袂經秋」 反壓程逸岸單刀,刀卻已自顧自往左邊平掠過去,目標是辛逸農的左手腕,這一下圍魏救趙收效不凡,辛逸農一驚,急忙變招相拒,誰知他這一掠竟是虛招,刀微微側傾,又攻向右大腿外側,辛逸農心中慌亂,不敢斷定他招數虛實,只得向後一躍,避開這一記。
鄭連成在一旁看得目眩神馳,對汪九疇道:「恭喜師伯,您的『星天刀法』,看來已有大成!」只一招便逼得辛逸農只有招架之功,毫無還手之力,委實神奇。
汪九疇笑而不語,心中卻暗道慚愧。這招「銀漢波瀾」大意不錯,但方位變化卻與自己所授大異其趣。被他一變化,竟儼然成了泗合門劍法的剋星。
程逸岸一招逼退辛逸農,臉上毫無喜色,仍是嚴陣以待。
辛逸農調勻呼吸,提劍再上。這一回他去了輕敵之心,以成名絕技相搏,程逸岸畢竟習得刀法時日尚淺,內力上更是遜色甚多,此消彼長,程逸岸勉強撐得三十招,破綻漸多,敗相已現。
再過得十招,連霍昭黎都看得出他難以支持,二話不說要上前相助,卻被柯惠拉住。
「他最討厭吃虧,到了現在還不肯認輸,定有道理,先看看再說。」霍昭黎緊捏繞指柔,強忍衝動。
到了四十六招上,「嗤」的一聲,辛逸農長劍刺入程逸岸右手上臂,程逸岸單刀落地。
辛逸農臉上的關切一閃即逝,淡然道:「師弟,你輸了。」
程逸岸不看他,對著崑崙派方向大喊:「樸神醫何在?」
一個清瘦老者聞聲出列,怪眉一挑,「何事?」
程逸岸阻止霍昭黎衝上來包紮的動作,靠在他身上,任血汩汩流個不停,笑道:「麻煩您把個脈。」他聲氣漸弱,最後一個「脈」字,旁人已難以聽清。
在場有見識的個個色變,看這情狀,分明就是中了劇毒。
樸神醫施施然走過去,三指搭上程逸岸脈門,眉毛扭成一團,再仔細去檢視程逸岸傷口,不禁驚道:「暗香疏影?!劍上有毒!」
崑崙派樸岐黃為人正直,醫術公認為武林第一,他這一聲喊,全場的目光都聚集到辛逸農身上。
辛逸農倏然面色蒼白,木然看著手中長劍。
「救人要緊!神醫,你快救我大哥!」霍昭黎使勁搖著樸岐黃的衣袖,大聲吼叫。
樸岐黃一邊替他處理傷口,一邊搖頭道:「解藥非三年不能成,他卻還只有兩刻鐘的命。」
霍昭黎直勾勾看著樸岐黃,一時間好似聽不懂他說了什麼,眼淚卻大滴大滴往下,一一濺在程逸岸臉上。
「髒死了。」程逸岸不悅地低低斥責,卻抬不起手臂擦拭或者毆打霍昭黎。
「大哥,大哥!」不知是錯覺還是事實,懷中人的體溫,似乎一點點在下降。怎麼辦?怎麼辦?
「你、你還不快——」程逸岸被抱得喘不過氣,毒性蔓延也迅速到五官,難以成言,如果說不出話,那可糟糕至極——這下心裡當真急了起來。
「你還不快放血給他療傷!」清脆的女聲代替程逸岸說出救命的話。
霍昭黎看到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李嬤嬤,想起自己曾經吃過一顆什麼果子。
他手忙腳亂地抽出繞指柔,舉在半空,目標是自己手臂,急問:「放、放血就行了嗎?」只要大哥能活,多少血都成。
「你你你別亂來,小心治不好他!」他那把劍真切下去,恐怕一隻手就這麼沒了。
霍昭黎聞言,手僵在那裡,一動不敢動。
李嬤嬤排開人群,取出隨身攜帶的匕首,小心翼翼割開他下臂某處,讓血滴進程逸岸口中。
不久,李嬤嬤說聲「好了」,給霍昭黎止了血。霍昭黎恨不得將全身血液都給程逸岸喝下去,不停追問夠不夠,直到李嬤嬤警告說喝多了會死,他才閉上嘴。接下來李嬤嬤便被樸岐黃急急拉到一邊,請教個中原委。
霍昭黎看著程逸岸臉色逐漸紅潤,總算稍稍放了心,待見他睜開眼,連忙問道:「大哥,你還好吧?要不要再喝一點?」
「你以為你的血很好喝?」程逸岸瞪他一眼,緩緩坐起,看向辛逸農。
「辛門主,您有什麼話說?」
辛逸農默然無語。
「在自己的劍上淬毒,辛門主絕不會做這樣蠢的事。」程逸岸看向奉劍的弟子,那少年早已嚇得呆了,渾身發抖,使勁搖頭。
「我、我只是從書房裡把劍拿出來,我什麼也不知道。」
「這是祖師爺用來誅滅本門叛逆的『飛仙劍』,今日若有機會出鞘,指向的必然是程某一人,劍上早淬了毒,自然是有人生怕辛門主出手不狠,才鼎力相助。」
程逸岸將目光在泗合門眾人身上以一掃過。他唇間還留著霍昭黎的鮮血,眼蓄寒霜,十分可怕,有幾個小弟子立時便哭了起來。
劉逸書皺眉道:「能進掌門師兄書房的人不多,你別嚇著大夥兒。」
「劉二俠說得是。那麼淬毒的,必是泗合門中大有身份的幾位之一了。」
安繪雲尖聲道:「你以為你是誰?泗合門的事泗合門自己會處理,你又沒死,充什麼青天大老爺斷案?你以為三番兩次引開話題,便能逃避罪責嗎?」
程逸岸正色道:「令尊也好,近日被傳為程某所害的大小幫會也好,都不是我做的。」
安繪雲冷笑,「你倒撇清得乾淨,證據何在?」
程逸岸道:「令尊在泰山遇害之日,程某遠在秦嶺與人下棋,『紅袖添香』藥性最急,縱是頂尖高手,也挨不過一個時辰便死——那時程某絕不在場,此事一問便知。」
「與人下棋?真是風雅得很!」安掣不屑地撇撇嘴,「你認識的狐群狗黨,自然會替你圓謊,我們問得出什麼來?」
程逸岸笑道:「安小哥只須進到皇城,隨便抓個人,問他今年二月二十二,在秦嶺執白連勝他家皇帝老兒十局互先,以此求免陝北一年賦稅之人是誰,想來還真不易弄錯。」
此言一出,群情聳動。
稍微知些時事者,都聽過年初皇帝突然頒詔,免飽受旱災之困的陝北賦稅一年,傳聞是有個不知名的江湖俠客殺進寢宮,嚇得皇帝老兒屁滾尿流,這才答應下詔——卻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眾人看程逸岸的目光中,不由得消去了幾分憤怒,添上些敬意,對他聲稱自己清白,也開始覺得並非無稽之談。
侯姓青年這時突然站起來,滿臉焦急地向著對面武夷派大聲道:「表哥,他又在到處亂說了,快叫他閉嘴,不然我會被罵啦!」
武夷派正面面相覷,一高一矮兩條人影閃出。高的那個是神捕石可風,矮的那個圓圓胖胖,一副和氣生財的模樣,一時卻無人認得。
石可風對不停跳腳的侯姓青年示意少安毋躁,帶著那矮胖男子走到場中。
此時已有人認出那胖子手中的算盤,不禁驚叫道:「三沙幫周大淵!三沙幫的軍師周大淵!」
「三沙幫不是被程逸岸殺光了嗎?他怎麼還活著?而且還變這麼胖?」
周大淵苦笑著朝喊出他名字的江湖人拱拱手,道:「敝幫全軍覆沒,在下運氣好一些,幸得逃脫,有勞這位仁兄掛念了。」
石可風朗聲道:「眾位英雄請了!在下石可風,在六扇門當差,程逸岸屠殺江湖各幫派一事,眾位若信得過石某,請聽石某一言!」他這話以渾厚內力徐徐送出,威嚴中自有一股正氣在,就算是未聽過「追風神捕」大名之人,也覺值得信賴。
石可風繼續說下去:「石某與朋友尋訪月餘,終於在青石浦找到三沙幫屠幫之厄中唯一倖存的周先生。周先生言道,程逸岸確實曾與三沙幫起過衝突,但稍作報復後即行離開,殺人的另有其人。周先生見機詐死,才逃過一劫,從此隱姓埋名,不敢再現身江湖。」他鷹目四顧,大聲道,「周先生,是誰殺的三沙幫上下一百餘口,你對大家說一說!」
周大淵正要開口,突然間臉色一變,捂著胸口慢慢倒了下去,不再動彈。
群雄大嘩,從而也確知周大淵所說必是事實,因而才有人狗急跳牆,殺人滅口。到如今死無對證,均覺可惜。
鄭連成、汪九疇、惠能互看一眼,各自搖頭:對方實在出手太快,大家都未留意。
程逸岸跌跌撞撞走到周大淵屍體邊上,重重踢了兩腳,「你裝死累不累?快把話說完了好散場!」
霍昭黎在一旁扶著義兄,不住勸他好好養傷,他也不聽。
眾人詫異之際,周大淵竟然真的翻身利落爬了起來,笑著對一邊的李嬤嬤道:「天蠶絲製的寶甲真是個好東西!」說著將手裹上帕子伸進懷中,取出一枚細如牛毛的銀針來,朝四周展示。
「廢話,我送出手的東西豈會不好?」程逸岸拍了一下他圓滾滾的腦袋,喝道,「繼續說!」
群雄看得目瞪口呆,只聽周大淵道:「那晚上大約有二三十個人,將三沙幫上下殺光之後,那帶頭的摘下面罩,」他故意頓了頓,將所有人的心都吊得高高,面向泗合門方向,親切地笑,「鄺少俠,別來無恙。我一個月之內把自己吃成個胖子,就為了以後你見了面也認不出,可實在是辛苦得很啊。」
幾千雙眼齊刷刷看向鄺聞潮。
鄺聞潮僵硬地走入場中,沉聲道:「一切是我一人主使,與師門無關。剛才也是我偷襲於你。」
「你當日可不是那麼說。『師父言道,只要逼得程逸岸無處可去,他便只能帶著秘笈,重回泗合門了。』」
周大淵將鄺聞潮口氣裝得惟妙惟肖,眾人一聽之下,盡皆明瞭。
辛逸農低頭不語,程逸岸看著他,似乎也意外之極。
「大師兄……我以為是——」
「一切事端,都因我而起,逸岸,你清白了。」辛逸農面如死灰,卻朝程逸岸揚起一個異常難看的笑臉。
程逸岸極慢極慢地搖著頭,「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人,你說過你從不在乎南華心經,也不想當什麼武林盟主……大師兄,你何時生出的這種野心?」他力持冷靜,到最後卻也忍不住聲氣急促。
辛逸農只是閉目不語。
「他自然不在乎什麼武功秘笈,什麼武林盟主,從頭到尾,他只在乎你而已。」女子冷冷發話。
「五師姐……」程逸岸呆然看向駱逸冰。
「你一直以為嫁禍之人是我,對不對?只因恨你當年果真棄我而去,所以才迫害於你——你念當年舊情,不願聲張,是不是?你之前潛入泗合門,也是為了問清原委,我猜的可有錯?」她縱聲大笑,眼中卻只有狂亂,「你錯了,從頭到尾我心中只有師兄一個人,愛你入骨之人卻是他——」
「你住口!」辛逸農紅著眼睛看向駱逸冰,聲嘶力竭地大吼。
「我為什麼要住口?」駱逸冰尖聲叫嚷,以往的荏弱溫柔蕩然無存,「你是膽小鬼,到死都不敢對他說半個字,他對自己的事情向來遲鈍,你不說,他永遠不知道你的心思!他又不是什麼冰清玉潔的神仙,聽不得凡夫俗子的情慾,那種事他知道的只會比你多!師父臨終為什麼單單將秘笈交給他?我不信他跟師父之間沒有 ——」
眾人忍不住將目光投向程逸岸,程逸岸似無所覺,只是看著駱逸冰發呆。霍昭黎緊緊握著他的手,不知如何是好。
明晃晃的飛仙劍已經擱在駱逸冰頸子上,辛逸農一字一頓地道:「你再說半句難聽話,我立時殺了你。」
「你殺好了,我活在這世上,早就沒了意思。」駱逸冰定定看著丈夫,喃喃說下去,像是整個峰頂只剩他夫妻二人。
「同門之中,他年紀最小,我和他玩得最好,你對我們也很好很好。我以為你是因為我這個未婚妻,才對他友善,你帶著他爬樹抓鳥,因為我是女子,只能在旁邊看;你們一起去山崖下玩,因為我體弱,不能跟……發現的時候,你的眼光已全在他身上。我以為只要他離開泗合山,你就會回過頭看我。所以我灌醉他,要他們看見我倆同床共枕,他深覺愧對你,獨自離去。我以為到了新婚之夜,你就會知道我的清白。我實在錯估了你那足以感天動地的情深意重。七年了,你不曾碰我分毫,因為我是他喜歡的女人,還是因為,你根本就不能碰女人?
「你當我不知道你每年都要去崖底住上一段,想他念他?你當我不知道你派人去下毒栽贓,只為逼他回到泗合門?我絕不讓你如意!我要所有人都知道他身懷重寶,從此永無寧日,我要他成為武林公敵,罪惡滔天到你想保也保不了,我要看你親手殺了他,一生悔恨!」
「逸岸是師父的女兒。」辛逸農只反駁了這一句便再不說話,也不去看程逸岸震驚的眼。
駱逸冰大吃一驚,隨即揚起慘淡的笑容,「無所謂了。總歸我這一生都受你倆愚弄,再怎樣都無所謂了。」
偌大的飛仙峰上一片寂靜,數千人屏住了呼吸看眼前的變故。
安繪雲忽地失聲道:「大嫂,是你!我爹是你殺的,對不對?」
駱逸冰面無表情地看著她,然後變得十分溫柔,執起安繪雲的手,用教導孩子一般的口吻道:「你要知道,殺了你爹,程逸岸才是真正的武林公敵,所以他一定要殺了你爹的啊!他第一次調出那毒藥時向我獻過寶,我知道紅袖添香怎樣調配的,我當然要趁著去賀你爹的壽,助他一臂之力的,你說對不對?」
「你瘋了!你這個瘋女人!」安繪雲見鬼似的掙脫她的手掌,躲進丈夫懷中。
「我是瘋了。看著丈夫把你像人偶般擺在一邊七年,心心唸唸的卻是別人,你會不會瘋?你告訴我你會不會瘋?!」她喊著喊著,身子開始不住抽搐顫抖,最後蜷在地上,卻無人肯上前扶一把。
辛逸農緩緩走過去,將她摟在懷中。
「你何苦說出來?我已經擔了你的罪,等到我一死以謝天下,你就自由了,你可以去找個好人重新嫁了,過正常的生活,不必守著我這混蛋……你何苦?」
駱逸冰怔怔流下淚來,「不管你怎樣對我,放下的心收不回來。你活著不要我,我就算死也要纏著你。只盼上天憐我,若有來生,賜你我一段好姻緣。」
辛逸農苦笑,幫她理散亂的髮絲,「我倆恐怕再難轉世為人了吧。」
駱逸冰攀住他肩膀,緊緊靠在他胸口,「這是你第一次抱我,師兄,師兄,我好高興。」
「我知道對不起你,可是沒有辦法……」辛逸農摟住她,目光中是看著妹妹的慈藹以及濃濃愧疚,「欠你的,來生再還可好?」
駱逸冰甜甜地笑著,點頭。
辛逸農抬頭,淒然對程逸岸道:「你下山之後,我聽說你曾回老家,便也去尋你。是想見面了告訴你,你要逸冰,我定促成這段良緣,你要掌門之位,我也二話不說讓出來給你,只要容我在身邊安靜守護,我什麼都不求。誰料竟然從鄰人處知道了你是女兒身……逸岸,若早知你是女子,我們也不會到這個地步。」
程逸岸垂頭,沒一會兒又抬起來,顫著聲音斥道:「俗人之見!是男是女,有什麼要緊?」
辛逸農一愣,搖頭道:「你說得對,你是這樣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我合該當不成你的伴侶。」他又回頭望住妻子,二人相對一笑。
下一瞬,飛仙劍一先一後,刺入二人胸膛,這一下毫無預兆,場中一片驚呼。
駱逸冰立時氣絕,辛逸農似欲回頭再看眼程逸岸,轉過一半,終是忍住了,將頭擱在妻子頭頂,輕輕閉目。
辛家堡堡主辛懷農偏過頭去,不忍看二人死狀。既哀憐二弟誤入歧途死於非命,又擔心此事將大壞自己聲譽,日後在江湖上再抬不起頭。
劉逸書等人又是失望,又是辛酸,移動腳步,將二人屍體抬回本門,駱廷鸞重重呼出一口氣,上前襄助。
好好一場武林大會演變成如此情形,眾人盡皆唏噓。
「那麼盟主之位呢?」
沉默中,不知是誰問了這樣一句。
群雄面面相覷,一時間竟忘了是為此而來。
汪九疇捋捋鬍須,朗聲道:「盟主本為主持大局而設,武林若能從此無事,要盟主何用?」
丐幫幫眾轟然稱是,慧能等眾僧也頷首合十,口宣佛號。
兩方武林巨擘均是此意,旁人就算心有異議,也不好立刻反駁什麼,此番興師動眾會盟於此,到最後竟然慘淡收場,各門派均感無趣。
泗合門門下弟子本擬掌門能得盟主之位,因此俱是歡欣鼓舞,到現在馮崇翰的傳奇幻滅,現任門主夫婦不光彩自刎,面上無顏,自然也失了招待賓客的心情,以劉逸書為首,與群雄草草告辭後,弟子們耷拉著腦袋,送客下山。虛節莊眾人則留了下來,一起處理後事。
賀律祥拉著惠空和尚重新比武去了,江海三遺與石可風、李嬤嬤早已站在一處,低聲說話。
程逸岸自從駱逸冰道破實情之後,一直沉默不語。
霍昭黎擔心地看她,心裡卻又因為知道了「大哥」是女子而有些雀躍,邊雀躍邊覺得自己既不厚道又莫名其妙,到最後似是比程逸岸還難過地,蹙著眉站在她身邊。
江娉婷等人圍過來關切,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他們中江娉婷和洪五娘早知道程逸岸是女子,剩下幾個男人覺得這種事橫豎不傷情誼,怎樣都無所謂,也就心無芥蒂,只有費道清愀然不樂。
過了許久許久,程逸岸才重重吐出一口氣,道:「原來師姐沒有愛慕我啊。」
眾人呆然。
霍昭黎望進她眼底深處的陰霾,欲言又止。
程逸岸反過來拍拍他的肩膀,過分開朗地道:「你到底是不是蕭鏗的兒子,還是沒人知道。」
「無所謂,反正那位蕭大俠是不是我爹,也不打什麼緊。」
「混賬東西!才出去沒多會兒,就亂認起爹來了!看老娘不打死你!」
眾人往聲源處看去,只見一位身材窈窕的美貌婦人,正叉腰站在不遠處,身後站了依然苦著臉笑的刀維蔻。
「娘!」霍昭黎驚喜地喊著,急急忙忙跑過去。
那婦人肌膚勝雪,美若天仙,霍昭黎有這樣傾國傾城的母親,原在意料之中,可眾人心中疑惑卻更深了:這女子高鼻目,棕髮碧眼,顯然並非中原人士;霍昭黎輪廓雖比一般人深,大致樣貌卻與中土人士無異,母子倆五官相似之處也甚少,可見更多得自父親遺傳。於是問題就來了——蕭鏗絕對絕對生不出這樣一個兒子!
北風凜冽,黃葉翻飛。
此時盧靜之正在下山處兜售複製本的「南華心經」,雖然號稱是由「霍昭黎大俠」首肯之下所得的真本,但因售價太低,雖然購買者眾,卻都只是衝著蕭鏗那幾個極有意義的大字而來,並無人當真。直到又過百年之後,才有人誤打誤撞練成絕世神功,這是後話不提。
尾聲君子意如何
「原來蕭大俠不過剛遇上我們母子,臨終之前把全身內力傳給我而已。」霍昭黎啃著窩窩頭,頗為興奮。
「嗯。」程逸岸與他並肩坐在山坡山,淡淡回應。
「那時我才剛出生,這種事凶險至極,汪老伯說好在我骨骼奇特,脈象也不同一般人,才能像沒事人似的過了這麼多年。」
不過人家送了畢生功力給自己,娘卻隨便挖個洞把他埋了,實在有點不好意思。
「嗯。」
程逸岸手裡的窩窩頭一直沒有動,霍昭黎拿玉米棒換了窩窩頭,見程逸岸像松鼠一樣用心地啃起來,轉過頭去悶笑個夠,才又看向她。
「大哥……」現在看來這種稱呼真的是有點怪怪,但是「大姐」好像更怪。
「嗯?」
霍昭黎搓著手,躊躇了下才開口道:「你是不是……還在想辛門主和辛夫人的事?」
程逸岸手一僵,隨即繼續啃玉米。
霍昭黎不追問,靜靜地等她開口。
「我只是很不高興。」她把吃完的棒子隨意往前一丟,眼睛追逐著棒子不斷滾下坡去,「心裡在想什麼,說出來不行嗎?為什麼要瞞著騙著?弄到後來,好像所有事都是因我而起,明明我什麼都沒做。他們自己屁話不說,憑什麼反而我覺得對他們不起?真討厭!」憶起下山前二師兄等人送別時的神態,她知道回泗合門的這條路,日後怕是真的斷了。
看進霍昭黎專心一意注視的眸子,程逸岸舉雙臂過頭,仰躺在雪地上,疲憊地閉上眼。
「我真是個極自私的人。要人先拿出真心,自己才會考慮回應。一直以來自作多情,以為師姐戀著我,因為外力被迫分離,於是心中念念不忘,想著她身不由己的苦楚,每想一回,好感便增加一分——卻原來該受這樣對待的是師兄。」
她突然笑出聲來,聽得出是真的愉悅。
「聽他們那麼說,我真的挺開心:竟有人為我嬌妻美眷不要,功名霸業不要,身家性命不要——有點後悔啊,若是能早知道他的心意,再加上週遭師兄師姐們必然的指責,我一氣之下,說不定就和他歸隱山林去了,這樣豈不是少很多事?」她說完又茫然搖頭,「如果他說得出口,又怎麼會臨死都不敢看我一眼?他就是這樣的人,凡事循規蹈矩,發現自己不對勁的時候,怕是死了的心都有吧——喂,你抓著我幹什麼?」
霍昭黎低頭看交握的手,輕道:「如果真是那樣,我就遇不到大哥了。」
大哥破門下山那年,他只有十二歲,每天被娘趕去田里幹活,有空就和夥伴玩鬧,完全是個小孩子而已——在大哥看來,現在的霍昭黎,也不過是個小孩子吧。
程逸岸掙開他的手,坐起身來,豪邁地拍了他胸口一記,「現在不是遇到了?其實世事無常,緣起緣滅,你也不是非遇到我不可的。」
可能有很多種,現實永遠只有一個。
只因當年各自是那樣的選擇,那二人一生痛苦,含恨而終,只有她這萬惡之源還好好活著,真是太過便宜了。
「大哥本來就沒有錯,不用愧疚。」霍昭黎執拗地盯著程逸岸,似乎這樣她就會贊同。
程逸岸別開眼,仰望星空,「喜歡一個人是沒有錯。我喜歡師姐,師姐喜歡師兄,師兄……咳。」她總覺得那麼說有點奇怪,因此含混過去,「總之誰的心情都沒錯,錯的是方法,他們太隱忍又激烈,我太膽小。」
「你為什麼會喜歡辛夫人?」霍昭黎終於道出了很久都想不通的疑問,難道大哥是喜歡女人的?看她和江姑娘,確實好像很好的樣子啊……
程逸岸遲疑了一會兒,才沒好氣地道:「因為下山以前,我一直以為我是男人。」
「什麼?」霍昭黎大喊,不敢置信地看著她。怎麼會有這種事情?
程逸岸本來就對這個延續了十六年的愚蠢判斷十分厭棄,看他這麼大反應,更是惱羞成怒,「把你這副蠢相收起來!姥姥姥爺他們把我當男孩子養,師父也從來沒有說過我是女的,那我自己怎麼會搞得清楚?!」而且也是剛剛才知道原來師父是她爹,什麼亂七八糟的事情都讓她給撞上了。
霍昭黎眼看自己又要成為被遷怒的對象,連忙歎了口氣,轉移話題:「辛門主和辛夫人在一起很痛苦,解脫了也好。只是殺了許多人,太不該。」
程逸岸驚奇地道:「我倒沒料到你會這樣想,小孩子長大了嘛。」
霍昭黎摸摸後腦勺,有些靦腆地笑起來。
想到「長大」,程逸岸促狹地道:「說起來,你那位路聞笛小姑娘,似乎在中間就失蹤了。」
「是嗎?」他一直看著程逸岸,壓根沒注意旁的事情。
放出消息引人奪寶的是師姐,不斷殺死覬覦秘笈之人的是師兄,授意小笛子潛伏泗合門、盜取秘笈的,應是另有其人。
「看來,日後江湖也未必無事。」
罷罷,江湖上哪一天沒有事,反而奇怪了。
二人靠在一起,仰首遙望星空。
「你不和你娘一起回家嗎?」
霍昭黎沉默了一下,「嗯。」
「你娘沒揪著耳朵逼你回去?」看他母親的樣子,可不是盞省油的燈那。
「她說她也要再出一趟遠門,所以懶得理我。」
「你自己呢?你不是很想回去種地嗎?」
程逸岸還沒把「左右無事不如我也跟你去看看怎麼種莊稼好了」這句話說出口,霍昭黎便迫不及待地道:「我還想和大哥在一起,多看多學。」
「是嗎?」程逸岸故作冷淡地回應,思緒不知怎麼又回到路聞笛身上,「小笛子成了大姑娘來找你,你一定美滋滋娶了她吧?」嘖,幹什麼聽起來酸溜溜的,程逸岸你要瀟灑,要瀟灑!
「我我我,我不……」
霍昭黎急得口齒不清,程逸岸截住他:「話說在前頭,我不成親,你做弟弟的可不准先去討老婆。」
「嗄?」
「總之我不娶,你也不准娶,聽清楚了沒?」粗聲粗氣,她霸道地威逼。
「哦……」霍昭黎在心裡嘀咕:你是女的,應該叫嫁吧?
幻想穿著新娘子衣服的程逸岸,霍昭黎的臉又紅了。
那麼穿新郎衣服的傢伙,會是誰呢?不知從哪裡生出的違和感,讓霍昭黎皺起了眉。
「你說了要闖蕩江湖做大俠?既然這樣,匈奴未滅,何以為家?」
「我知道了。」她的努力說服,讓霍昭黎理會到「大哥不想我成親」這個事實,雖然莫名害羞,還是忙不迭答應下來。可——
「大哥,『凶奴』是誰?」很凶的奴婢?因為很凶就要被滅掉嗎?那也太嚴厲了吧?
靜默。
程逸岸花了很大工夫終於沒背過氣去。
「你,霍昭黎!給我回頭抄史記一百遍。」
「哦……啊?!」
於是哀嚎遍野。月白風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