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雪止,早上起來時,晨曦初露,陽光被積雪映得五顏六色,周圍群山遂有了一種溫和風貌,霍昭黎看得驚歎不已。
「你傻站在這裡做什麼?離騷背完了?」
霍昭黎心醉神迷的表情立刻換成苦瓜臉,極慢極慢地轉過身,看向義兄,「那個……還沒有。」
程逸岸黑著眼圈,心情本就不佳,霍昭黎正好成了出氣筒,「你好意思說還沒有?這篇都折騰一個多月了。三天之內背不完,你以後晚上別想睡覺!」
霍昭黎為難地道:「三天肯定背不完的。我還有許多字不認識……」如果每篇都像出師表一樣短多好……
「我不是一句一句跟你解釋過了嗎?」
你說得那麼快,我根本記不住啊!
霍昭黎來不及分辯,就被一腳踹進山洞裡面壁,他不甘不願地掏出皺巴巴手抄離騷,與滿紙歪斜的「兮」來「兮」去惡鬥。
程逸岸看著他皺眉苦思的樣子,心裡總算痛快了一點。
他只學了幾個月的「青雲梯」,便已到了登峰造極的境界,自己苦練十多年,卻遠遠不及。
若只是才能上的差距,程逸岸可以一笑置之。但霍昭黎並非因為悟性高底子扎實,而是仗著一身自己都說不清是從哪裡得來的內力,才誤打誤撞超越自己——不服氣的正是這一點。
覺得自己就像是個手藝人,一年到頭辛苦做買賣,巴望著能存夠錢娶個媳婦,卻臨了臨了被學徒既騙走那些錢,又搶走自己看上的姑娘——早知道什麼都不教他!
這個笨蛋什麼都不用做,卻因為幸運,而得到了別人夢寐以求的一切——想起來真不舒服。
若那幸運者是別人,他白一眼敬而遠之也就罷了,可偏偏是跟進跟出,整天在面前打轉的人,他就算想要視若無睹,也毫無辦法。
「何必遷怒?」老人從山洞一側轉出來,手裡拿著株大白菜。
程逸岸不理他,自顧自看著對岸積雪的山峰,換上一臉悠閒欣賞的樣子。
老人緩步走到程逸岸面前。因為身量關係,並未如預期般,擋住他欣賞雪景的視線,尷尬地清咳一聲,才道:「心中不服氣,直接說出來就是,憋著豈不更難受?」
程逸岸睨他一眼,「我今早起來痛痛快快地屙過屎;你收藏的東西不吃白不吃,因此肚子也很飽——還有什麼要憋?臭老頭你少自以為是。」
什麼狀況都搞不清楚的人講什麼直接說出來。說出來有用嗎?
恐怕非但沒用,還要忍受霍昭黎好似飽受虐待的可憐眼神,他不說只不過心裡鬱悶,說出來不瘋了才怪。
技不如人就是技不如人,說了難不成能增上個三五百年內力?笑話。
老人被他的話逗笑,「你這個娃娃很有趣。」
已經見識到自己身懷絕技,還敢一如之前般無禮,之前道他是驕橫暴戾不擇手段之輩,現在看來恐怕大半是自信無畏的緣故。
程逸岸心中不爽,繼續說下流話出氣:「聽說武林高手多是老當益壯,你久居山谷,是不是積了很多?可惜你就算讚我,我也變不出女人來服侍你。這樣吧,裡面那個的臉很不錯,不嫌棄的話你將就。」他說著用下巴指向洞中,露出邪惡的笑容。
老人先是一愣,繼而大笑,「那小兄弟內力當世罕匹,區區臭老頭我可不敢動他腦筋。況且女娃子不需要變,眼前就有一個吧?」
程逸岸哼了一聲,也沒有被識破的驚惶,只是沉吟道:「真的……這樣強嗎?」
老人想了想,點頭,「生平罕見。」
程逸岸不語,悵然若失。
「他對你言聽計從,他內力高,在你也是好事一樁,何必不高興?」老人口氣輕快。
他話中的試探,程逸岸如何聽不出來?心中頓時不快,冷冷地道:「他還沒蹦出來的時候,我一個人闖蕩江湖,也過得快活。」
「那麼如今便是如虎添翼,也並不壞。」
「江湖險惡,他又笨,怎待得久?」殺一個人就幾乎令他瘋狂,腥風血雨的江湖,終究不是這種人該待的地方。
這樣想著,程逸岸不禁失笑。
剛開始還想利用那傢伙的懵懂無知為自己做事,現在卻在為他考慮了。
果然和笨人在一塊兒久了,也會跟著越來越不聰明。
老人認真地打量他許久,終於開口道:「我昨天使的刀法,你記住多少?」
程逸岸雖然心中奇怪,還是如實答了他:「招式的話,約莫七成。」內功心法自然不得而知了。
老人甚感滿意地捋捋鬍須,「不錯,不錯。我昨晚問你那義弟,他支支吾吾的竟是一成也記不得。」
程逸岸聽了微微皺眉——霍昭黎背書的記性雖差,練武最近倒還差強人意,怎麼只記得一成不到?他自然不知道那時候霍昭黎在幹著什麼「勾當」。
「既然你只是在運氣上輸他,我便給你這個運氣!」老人豪氣地道,「你底子甚好,所練內功也是厚重一路,與其在輕功上下功夫,還不如試試看學實打實的刀劍拳腳,我便把二十多年參悟的這套『星天刀法』傳給你,你願不願學?」
「不瞞你說,我是很想學你這一套功夫。可是,」程逸岸瞇起眼,笑得諷刺,「你先問了他,再來問我——既然我只是退而求其次的人選,那麼還不如不學。」
老人本以為程逸岸就算擺出高姿態,也會占幾句口頭便宜後就說願意,卻不料他性子比想像中更拗,只得道:「你說的沒錯。我確是先去問了他。我已垂暮,要令這套刀法不失傳,就須覓一個傳人。若以資質而論,你實在是上好人選,但……」老人一頓,似在選擇措辭。
程逸岸自己替他說下去:「我心術不正,怕學了之後出去為禍人間。而他忠厚老實,沒有這層顧慮。」
老人擺擺手,「你雖複雜了些,心術不正倒也不至於。不必妄自菲薄。」
程逸岸不在乎地道:「我從來曾指望別人讚聲好,心術不正去害人,總好過被人欺辱。」
老人注目他良久,緩緩地道:「你這番話與我平日為人大相逕庭,若是早十幾年在江湖上遇見,恐怕我還會視你為邪道。可是這世上的是非善惡,也不是聽誰一兩句話就能知道的。」
「哈,老頭子離群索居,你明明不過是井底蛙一隻,竟也自稱正派中人。」程逸岸聽他說辭甚是平和,雖然言語間仍然無禮,卻暗暗把「臭老頭」的「臭」字去掉了。
老人自然聽得出他語中濃濃諷刺,正色道:「你的武學路數看來,也是剛猛純正的正派功夫,數典忘祖,竊為吾輩所不取。」
程逸岸大笑,「我天生是欺師滅祖六親斷絕的人,尊師重道的話,不用來對我說。」
武林中人最忌數典忘祖,聽他他這樣不在乎的口氣,老人皺起眉,眼看就要發怒。之後又像是想到什麼般,慢慢舒展開眉頭,輕描淡寫地道:「既然如此,你也不用拜我為師,直接學了刀法去吧。」說完手一揚,一本薄薄的冊子平平飛到程逸岸跟前,程逸岸伸手接過,誰料那冊子上竟蘊含一股大力,震得他後退一步,虎口發麻。
那老人見他吃虧,不平之氣稍消,「這上頭有星天刀法的招式與內功心法,以你的才智與所學正宗內功,大約不出一年,便能有小成。」
程逸岸將冊子當玩具似的在掌中顛來顛去,道:「你就算怕自己明日就死,迫不及待找人傳授,也不必病急亂投醫,不情不願找上我吧?就不怕我練成之後為禍武林?」
「我自有打算。」
程逸岸見老人笑得開懷,不禁覺得礙眼,「我怎知你不是編造一本謬誤百出的刀譜來賺我?」
「老朽平生最恨欺瞞,決計不會大費周折來害你這樣武功低微之人。」老人說著不悅地皺起眉,「是我要傳授功夫給你,怎變得像在求你一般?」
程逸岸吊兒郎當地回道:「我就是當你求我,可憐你即時便死,才勉強收下這本破書的。」
老人忍不住扶住額頭,「好好,我不和你吵。你這就練吧,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盡可以問我。」
程逸岸點點頭,一邊翻開刀譜,一邊自嘲:「那傻瓜不肯學,倒讓我撿了個大便宜。」
老人悶聲道:「不是他不願學,而是我不願教了。」
「哦?他怎麼惹到了你?」程逸岸微訝。
「你猜我問他要不要學那套刀法時,他說了什麼?」老人神情看來十分鬱悶。
程逸岸稍一思索,便瞭然道:「他問你,學了之後能不能用來砍柴?」想像霍昭黎問這句話時的正經樣子,忍不住微笑。老人一拍掌,「著啊!這個年輕人,你說他明明身負絕世內功,卻完全不想在江湖上揚名立萬……」
程逸岸凝目去看刀譜,其上種種神妙變化與高深心法在腦海中一一浮現,以往許多困惑難題,一瞬間豁然開朗。對於老人喃喃念叨的抱怨之辭,卻早已聽而不聞了。
霍昭黎在菜地除了草走過來,只見老人站在洞口前,看著演練招式的程逸岸出神。
「老伯,大哥學得怎麼樣?」
老人好似是沒有聽見,瞇起眼,望著大雪中翻飛的身影。
霍昭黎見他神情凝重,不禁憂心。
為練這套功夫,大哥已經連著兩晚不睡覺了,飯也是隨便扒幾口就走開。他忙著自己的事情,顧不上督促背書這點是很好,但再這樣下去,身體一定會撐不住。好幾次想找他說話都被拳打腳踢地趕開,完全沒有辦法。若今晚再這樣,就算會被罰背那些什麼賦,也要把他抓回來好好睡一覺,反正真拚氣力,大哥是比不過他的。
霍昭黎正自打算,忽然老人清嘯一聲,剎那間只見他飛身而起,足不沾地地朝著程逸岸掠過去。
老人來到程逸岸面前,二話不說便出掌相邀,竟是毫不留情,招招攻他要害。程逸岸無暇發問,三招守勢之後,挺刀與他纏鬥。
他這幾日來手中所習、心中所想,都是「星天刀法」,因此一出手,自然而然便是一招「七月流火」,在空中迅速劃了數道縱橫交錯的弧線,一片刀光中,猛然舉刀直劈老人面門。老人對這一招的熟稔程度遠勝程逸岸,立即往後翻身,雙腳還未著地,程逸岸已經使出「臥看牽牛」,半跪於地,橫刀迎上他脛骨。老人「咦」 了一聲,心中將此招的三十二種變化迅速過了一遍,輕點程逸岸刀鋒借力,再次翻騰上半空,在距程逸岸三尺處站定。程逸岸使出「臥看牽牛」的後半招,揉身而上,作勢取老人前胸。老人自然知道此乃虛招,真正要攻的乃是腹部。急忙將腹部往後一縮,右手急進,去搶他手中大刀。誰知程逸岸竟在半途變招,垂下刀尖,橫刀在地上滑行幾寸,又突然上挑,頃刻便要點到老人鼻尖。老人吃了一驚,後退半步,伸出雙掌夾住刀身。
老人這一夾不自覺使上八分內力,程逸岸一拉之下不動,索性不再使力,笑道:「老頭子好深厚的內力。」
被他一說,老人猛醒——這回相鬥並非比拚勝負,不過餵他招數而已,欲以內力取勝,形同犯規。竟在幾招之間被他逼到這個地步,實在慚愧。
想到這裡,立刻鬆手,程逸岸持刀橫擋身前,嚴陣以待。
老人隨意出招,程逸岸多以「星天刀法」的招式相回,偶爾也會冒出原本熟悉的泗合門招式。
「直上銀河」、「參商相違」、「太阿倒持」、「氣沖牛斗」、「弁轉星移」……他一招招使出來,出招變招方位與刀譜上所列多有出入,前後順序也顛倒得無絲毫章法,饒是老人對這星天刀法爛熟於胸,非但難在招數上佔到半分便宜,反而愈加混淆不清。只是他勝在功力深厚,才能以一雙肉掌對抗長刀,不落下風。
二人鬥得半日,老人猛然收招,道:「就到這裡。」
程逸岸也跟著停手,嚴峻神色不見,又恢復平日吊兒郎當的樣子,嘲諷地笑道:「老頭子沒力氣了?」
霍昭黎怕程逸岸身子撐不住,早先便近前來看他們打鬥。見二人停手,立刻道:「老伯,大哥很累了,你叫他不要再練了吧!」
程逸岸心裡說著「馬後炮」,冷冷看他一眼,霍昭黎往後退了一步,隨時準備逃跑。
老人問道:「你為何不照我刀譜上的招式?」
程逸岸揉著眼睛,邊打呵欠邊道:「刀法是死,人是活的,難不成反倒要叫我去聽它?」
老人眼睛一亮,便不說話,垂首沉吟。
霍昭黎見義兄心情不壞,鼓起勇氣上前拉拉他衣袖,關切地道:「大哥,你兩天沒睡覺了,要不要緊?」
程逸岸睨著他,悶聲說:「你倆呼嚕聲太響,我睡不著。」把刀往霍昭黎手中一塞,邊伸懶腰,邊往洞中去了。
霍昭黎看著他的背影,苦思睡覺怎樣才不打呼嚕。
每日里程逸岸大多時間演練刀法,偶爾所悟與刀譜上相異,便找老人爭辯幾句。
程逸岸少有餘暇顧及義弟,霍昭黎自然樂得與老人一道侍弄田地,暗自慶幸不必去背那些拗口的詩文。又覺義兄到此之後,以往不時出現的陰鬱臉色也不太見到,心中甚是歡喜。
如此過了一月有餘,三人同食共宿,也算相得。
這日天濛濛亮,正是酣然高臥之時,忽然兩聲尖利慘叫,似自半空傳來。
三人同時驚醒,程逸岸與老人對望一眼,披衣往聲源追蹤而去。霍昭黎迷迷糊糊地跟在後面,隨二人疾速掠過冰湖,往他與程逸岸之前掉進谷中的地點而去。
老人與霍昭黎趕到時,程逸岸低著頭站在雪地中不動,二人上前,不禁不約而同皺起眉頭。
厚厚的積雪之上,躺著只碩大的鵬鳥,那大鵬四肢不斷抽搐,哀哀而叫,眼看不活。大鵬不遠處側躺著個人,隱約可見是泗合門弟子裝束,渾身多處擦傷,血從額頭汩汩流出,已然氣絕。
大約是此人騎著大鵬俯衝下來時,大鵬撞上山崖擦邊下墜,他一直抱緊支撐,著地時才被甩了出去。
「這、這是怎麼回事?」霍昭黎白著臉,強忍住欲嘔的衝動,之前殺死馬千駟的記憶又再重現。
程逸岸摀住他眼,又轉過他身子,道:「你先回去。」
霍昭黎緊攥住他的衣角,拚命搖頭,「我不走。等下、等下若再有人跌下來,我好接住他。」
程逸岸翻個白眼,「你自己都抖成這樣子,哪有能耐救人。況且他也不是跌下來。」大約是個從許多想擒住師門叛逆,好贏得師長賞識的弟子中,挑出來的倒霉鬼。
老人走到鵬鳥跟前,手蘊內勁,在它頭上輕輕按下一掌,哀叫聲立時中斷。他輕歎口氣,伸手蓋上大鵬的眼睛。
程逸岸走向屍首,霍昭黎心中害怕,卻仍死拉著他不放。
程逸岸彎腰,向那屍首懷中探去,果然摸到一個信封,上面落款是泗合門辛逸農。
老人冷笑道:「好個泗合門,好個辛逸農。原來這就是名門正派、成名俠士的做派!」
程逸岸搖頭道:「不可能是辛逸農。要來捉我,自己下來便是,不必弄這個玄虛。」雖然泗合門中有能耐下得懸崖的,只辛逸農一人,他卻想不出,其他人中,有誰會使這般不光彩的手段,只為逼他出去?
打開信來,上頭只有短短幾行字:「茲邀點水蓬萊、鶴首翁、飛白居士、十年一劍、江海三遺、陝北洪氏、臨安費氏、洞庭江氏諸賓蒞臨敝派,盼君一敘。」
霍昭黎湊過去看,那十來個姓名、別號裡,他只認識一個,已然大驚失色。
「江姑娘被他們捉了?大哥,我們這就出去救人!」
「與我何干?」程逸岸將信紙折回去,不動聲色。
「江姑娘是大哥的朋友,朋友有難,怎麼可以不救?」
程逸岸微微掀起嘴角,「那些不過一起喝酒吃肉,尋歡作樂的人而已,既然被別人看作是我的朋友,人品自然好不到哪去。就算他們只是收了別人好處,故意陷害於我,也在情理之中。」
「不會的!」霍昭黎急忙否定,「大哥的人品很好,所以身邊的人,自然都是好人。像是江姑娘、李姑娘,都是很好的人!」「天底下大概只有你會說我和她們人品好。」程逸岸諷笑,「有人擺明了要我自投羅網,可惜他們看錯人了。程逸岸可不是一天到晚熱血沸騰的豬頭俠客。那些人於我,也全然不是那麼重要的人。」 說著將信朝雪地裡一扔,舉步回程。
「大哥!」
程逸岸不回頭,只將手舉過肩,朝他搖了搖。
「大哥!」霍昭黎再喚。
程逸岸不耐煩地回身。
霍昭黎抿起嘴,像是下定決心,抬頭高聲問道:「若是我被捉,大哥救不救?」
程逸岸站定,隔了一會兒,才沉聲扔下兩個字:「不救。」
說完縱身一躍,凌空而去。
霍昭黎拾起書信,拿在手中怔怔看著。
「小兄弟,回去吧。」老人站在一邊看他二人說話,一直不語,這時才上前拍拍他肩。
霍昭黎緊緊抓住他乾枯的手,急促地道:「老伯,大哥其實不是這樣的人。他一定是有自己的打算,才故意這樣說的。他總是嘴硬,其實心最好了……真的。」
他喋喋說話,神色倉皇,不知是在勸說老人,還是安慰自己。
老人慈藹地看他,敷衍著點頭。
霍昭黎忍著噁心,與老人埋葬了那一人一鷹才回來山洞。整日裡都用期盼的目光不斷追隨程逸岸,想要說什麼又被冷冷的目光瞪回去。程逸岸則與平常一樣,專心致志地顧自己練刀法。
到晚上,霍昭黎也心涼了,尋思著既然大哥不去,明日自己一個人爬上山去泗合門。人多半是救不出來的,至少可以同他們講自己是大哥派去,陪那些人一同被關著便了。
因為生著氣,睡前本想不給程逸岸鋪被褥,又知道若不給他準備,他必定就著氈毯直接睡,夜裡定會著涼。雖然不高興,還是鼓著腮幫替他將床鋪整好,也照例另生了堆火,放在他腳踢不到的地方。
老人在旁邊看了不禁搖著頭笑,「小兄弟真是無微不至。」
霍昭黎面上一熱,囁嚅著道:「誰叫他總是不會照顧自己。」他有些憤憤,將翹起的被角拍平。
半夜裡霍昭黎感到老人睡的方向有人踢了自己一腳,睡眼惺忪地向他看去,卻全然沒有動靜,再轉過頭,卻見火光中程逸岸面無表情地蹲在自己身邊,注目凝視,肩上還背著個包袱。
他覺得有些奇怪,想要坐起上半身與義兄說話,卻感覺全身無力,難以動彈。
「……大哥?」他又下了什麼古怪藥?
程逸岸見他突然醒來,似乎吃了一驚,兩人瞪了半天,他才開口道:「我的事我自己解決,你不要跟來。」
「你要去救江姑娘她們?」霍昭黎盤繞在心中一日的陰雲盡皆消散,鬆了口氣之餘掙扎起身,「你等我穿好衣服,咱們一起去。」
程逸岸輕輕一推,將他按了回去,「你給我回家種田,好生當你的鄉巴佬,就當從來沒認識過我。」
「怎麼可以?」見他言語中無半分玩笑之意,霍昭黎心中一堵,忍不住大聲道,「說好了同生共死的,我怎麼能讓你一個人去?」
「你說話不要這麼響。」程逸岸隨手點了他啞穴,淡淡地道,「那種騙小孩子的結拜,你從現下開始就忘了它罷。」說完撕下一幅衣袖扔到霍昭黎身上,「好了,這回就算我倆隔袍斷義,以後兩不相干。」
霍昭黎口不能言,瞪著他欲離去的身影,目眥欲裂。
「對了。」程逸岸到了洞口,回頭道,「我在你身上下了蠱,只要踏上泗合山門一步,就會與山上獨有的莘李樹相感應,筋脈錯亂而死,所以要保住小命,就不要跑來。」
霍昭黎眼中滿是不情願與憤怒,程逸岸凝視許久,突然捧起他的頭,輕輕地道:「你不要這樣看我。這樣好的相貌,合該每日裡笑得開懷。」說完嘴角微微彎起,手指在他臉上徘徊良久,似要將這容貌鏤刻下來一般。
第一次被他這樣溫柔對待,但這人眼裡暗藏的悲愴看得霍昭黎想哭。
良久,程逸岸猛然間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將手一放,霍昭黎的頭顱失去憑恃,重重落在地上。程逸岸無暇顧及那悶悶的一聲「咚」,再不看他一眼,如遇洪水猛獸,倉皇離去。
霍昭黎痛得五官皺到一起,再睜開眼,室內已然只剩兩人,與一副空的臥具。
他氣血上湧,體內真氣也跟著鼓噪翻騰,程逸岸用重手法點的穴道竟被他硬生生衝開,力氣也恢復了些許。
他嘶聲叫著大哥,顧不得再穿上外套,朝洞外飛奔出去。
外頭白雪茫茫,哪裡還有程逸岸的影子?
霍昭黎毫不遲疑,拔足衝向二人跌下來的山崖。走不了多遠,身體一軟,倒在冰湖之上。
再次醒來時,老人坐在一邊,側身朝他,在看著什麼東西。
霍昭黎二話不說,坐起身就要往外走。
「你中的是軟骨散,雖然並非毒藥,但就算內力再高,沒有七天也決計使不出力。」老人嘖嘖有聲,「竟然下這麼重的藥,那小子真是亂來。」
霍昭黎轉回身,朝他磕了個頭,道:「這些天謝謝老伯你照顧大哥和我,我們都要走了,以後再來看你……我是說如果有辦法的話。」
老人抱起雙臂,沉吟道:「你這幾日陪我說話幫我種菜,現在還朝我磕頭——不送點東西就讓你走,我心下過意不去。」霍昭黎道:「老伯教了大哥很好的功夫,我已經很感激了。」說完站起身來。
「就算你不求我,我也會把刀法傳他。再說他也留了束修在這裡,算是誰也不欠誰。」
老人將手中羊皮紙一揚,霍昭黎頓覺眼熟,驚聲叫道:「這是……南華心經?」
「看來是的。」老人撫著羊皮紙,神色嚴峻。
霍昭黎想起程逸岸與辛夫人那日在竹林中的對話,道:「老伯,把南華心經給我好不好?」
老人不解,「你要幹什麼?」
「把這個給泗合門,他們興許就會放了大哥。」
「你想得太天真。」老人捲攏羊皮紙,緩緩地道,「『南華心經』傳說是三百年前的一位高人集畢生心血所著。這位高人內外兼修,功夫獨步武林,因此此書剛一現世,便引起了正邪兩道的激烈爭奪,腥風血雨五十年,明裡暗裡死了不知道多少武林英豪,最後秘笈卻失去下落。此後江湖上也並無人練成心經上的武藝,眾人漸漸淡忘了這件事。直到三十年前,有一位劍客,挾南華心經的絕藝行走江湖,不到十年的工夫,已然打遍天下無敵手。」
霍昭黎心中牽掛的只有程逸岸安危,縱見老人很有講故事的興致,還是不得不打斷:「老伯,我下回再聽好不好?你先把那個給我!」
「你這副樣子,連走路都難,急什麼?」
「但是大哥——」
「你大哥暫時不會有性命之憂。如果真如你所說他們逼你大哥就範是為了這個,找不到東西,」老人乾枯的指頭點點羊皮紙,「他們不會輕舉妄動。」
「但是他們會打大哥,會不給他吃飯——」想到程逸岸即將面對處境,霍昭黎恨不得趕忙去代他受罪。
「闖江湖的人,哪有一點苦都吃不了的?你好好聽我講,我就把書給你。」
霍昭黎知道若要硬搶決計拿不到書,聽他這樣說,臉現喜色,急忙端端正正坐在老人面前,催促著他快講。
「那位劍客為人正義,武功又高,不久之後就有好事之徒說要推舉他做武林盟主。劍客到底年輕氣盛,抵不住一聲聲眾望所歸,便登上了武林至尊的位子。此後不久——大約二十年前,西北鴆教漸成聲勢,倒行逆施,濫殺無辜,並意圖稱霸中原。劍客責無旁貸,率眾西進圍攻鴆教總壇,這一役中原武林勝出,卻也元氣大傷,劍客和他的結義兄弟,與那鴆教教主在無上崖絕頂惡鬥三天三夜,終於將之斃於劍下,劍客自己也不幸墜入懸崖身亡。崖下是鴆教用於修煉魔功的化骨池,劍客的義弟鍥而不捨尋了多日,終是未見屍骨——」
老人說到這裡,頓了頓,露出諷刺的笑容,「不過現在看來,事情也許並非如此。你大哥的南華心經從何而來,你知道嗎?」
「據說是大哥以前在泗合門那個師父的遺物。」
老人冷笑一聲,「那便對了。」他重新攤開那張羊皮紙,霍昭黎瞧了一眼,上頭暗紅色的一些痕跡,十分怪異。他好奇地湊近去看,勉強辨認出上頭是零亂的字跡,寫了十二個大字:「金蘭不義,慟悔終天。蕭鏗絕筆。」
老人撫摩著那些字跡,搖頭輕歎,目光投向遠方。
「當年泗合門弟子馮崇翰與那劍客蕭鏗一見之下意氣相投,結為異姓兄弟,一同闖蕩江湖,行俠仗義。蕭鏗慷慨豪邁,馮崇翰謙沖有節,堪稱一時瑜亮——果然是既生瑜,何生亮嗎?」他停下來不住歎息,好一會兒才繼續說下去,「大約再好的情誼,也抵不住心魔糾纏。蕭鏗武功聲望日漸凌駕馮崇翰之上,他生出歹意,也並非無跡可尋。」
「你是說,那劍客其實不是自己掉下懸崖摔死,而是馮崇翰狠心害死結拜兄弟,只為得到這張羊皮?」霍昭黎難以置信。
老人笑得無奈,「要想做人上之人,總要狠得下心。他當上泗合門主,又接替蕭鏗統領武林,風光一時無兩,可說是得償所願。不過也因此傷了陰鷙,落得個享年不永,也算是天道昭彰,報應不爽。」
「絕不可能!他們既是結拜兄弟,怎會做這樣的事情?你怎麼知道不是他臨死之前,托兄弟幫忙保管羊皮?」霍昭黎大聲反駁,「我寧可死都絕不會害大哥,大哥也不會害我!」他不知不覺將那兩人之間的關係投射到自己與程逸岸身上,怎樣都不能接受結拜兄弟之間會相互殘殺。
老人寬慰道:「這件事我不過猜測而已,尚不能下結論,你聽過也就算了。」
看著他稍稍安心的樣子,老人心想,那女娃說得不錯,這小伙子,果然不適合行走江湖——但若是身邊有這樣一個伴,應該就完全不同了吧。
「馮崇翰將這秘笈藏了許多年,多半並未參透其上的工夫。這一點,我曾與他交過手,自信不會弄錯——泗合門主何等才智,這許多年都未領悟,我們在短短時間內,恐怕也難以摸到什麼門道。」
「你是說我們要練這個功夫?」霍昭黎指著羊皮卷,驚訝不已。
「不是我們,是你。」老人招招手,「過來一同參詳。」
「我哪裡有空!」霍昭黎急得直跺腳,「你若不肯把南華心經給我就算了,我現在就去找大哥。」
「回來!」老人左臂暴長,一下將他拉到身邊,「你是要去白白送死,還是把大哥救出來?」
「我自然想救大哥!可是我打不過他們,你又不肯給我秘笈。」霍昭黎越想越急,又覺得自己太過沒用,竟忍不住嗚咽起來。
老人重重打了下他的頭,「你以為把這個給他們,你大哥就沒事了嗎?這羊皮紙上的血書,你和你大哥都見過,單是知道了泗合門的秘辛這一條,你二人就在劫難逃。」
霍昭黎抹抹眼淚,「那怎麼辦?」
「以我之見,你練成『南華心經』,上門將人救出來,你絕藝在身,他機變多智,泗合門自知敵不過你倆,自然無法輕舉妄動——這是最好的狀況。你若練不成,也要在將秘笈給泗合門之前,將這卷羊皮的內容,以及你大哥被囚禁的事情,盡量多地告知於人,這心法與血書一旦天下皆知,泗合門忙於挽救名譽,礙於人言可畏,或許會放了你大哥,日後也不好找你倆麻煩——此法雖然有效,但難免失之陰險,落了下乘,非我輩所為……」
霍昭黎急忙道:「就算是陰險之事,只要能盡速救出大哥,我也會做!」
老人抬手示意他少安毋躁,「我不過是說或許。也可能泗合門因失了顏面,惱羞成怒,暗地裡將你大哥殺了,我們豈不是弄巧成拙?」
霍昭黎聽到他說「將你大哥殺了」,立刻面色慘白,「我會用心練功!老伯你一定教我!」
老人點點頭,「我們暫以一月為期,若一月之內無法有所成,只能另想別的辦法了。」
霍昭黎哪裡敢去想什麼別的辦法,連忙將羊皮紙拿過來,仔細看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
他邊看,老人邊解說道:「我粗粗看了一下,第一節是總綱,內容大致好懂,你看過就是了。第二節是內功心法,但是中間一些文句詰曲聱牙,十分難懂,第三節開始是劍譜,內中也有類似情形……」
霍昭黎忽然「咦」了一聲,將第二節裡,老人說難懂的語句大聲念了出來。念完之後,露出又是迷惘又是好笑的複雜神情。
「老伯,這個真的是『南華心經』?」
「怎麼了?」老人心中暗暗納罕:難道他看似魯鈍,實際上卻是悟性極高的武學奇才?
「這段裡面說的都是些廢話。你看,」他將一行文字指給老人,「這句是說每天早上起來先上茅房,洗了手,然後吃三張煎餅。」
老人把那行字來回看了好幾遍,連倒過來都默念了,還是看不出哪裡有他講的這個意思,不禁眼神怪異地看著他,「你怎麼知道的?」
「這是娘教我的家鄉話啊!」霍昭黎答得理所當然,「雖然是用漢字寫的讀音,但念出來就知道,這句話應該寫成這樣。」他隨手拾起一根柴火,在地上畫出了許多歪歪扭扭的符號,然後很高興似的,指著這些字又念了一遍。
霍昭黎之母對兒子的漢文疏於教導,「家鄉話」卻是讓他掌握甚多。
老人又叫他看其他幾節的繁難文字,霍昭黎也都一一認了出來,無非就是日常生活中的瑣碎事情,與心經上下文毫無干係。
將全文疏通一遍,老人不禁拍掌,「好極好極!原來去掉這些文句,才是心經原貌!」
常人得了這本秘笈,見上頭有難以理解的文句,必然要死命鑽研,無論如何也不敢視而不見,冒著走火入魔的危險跳過去直接到下文,以至於多年未有寸進,恐怕這二百五十年來有許多武林中人,皆因此入寶山而空手回。
至於當年寫這部秘笈的前輩高人,何以用上這樣混淆視聽的方法,蕭鏗又是怎樣發現這秘密的,則都已不可考了。
老人雖有疑惑,但情知現在不是盤問霍昭黎家世的時候,即刻開始指點他修習「南華心經」的功夫。
霍昭黎從第二節開始練習,行氣一周天後,頭頂便有熱氣裊裊升騰,過不多久睜開眼,神清氣爽,只覺氣力充沛,無比舒適,連軟筋散的殘效,似也盡數去了。
老人見狀更是大奇,一問之下,才知原來這心經上所載內力修習之法,竟與他本身所有的內力路數完全一致。剛剛按心經所示筋絡穴位行氣,原本就有的內力即刻生出感應,源源不絕地自行流轉。
到此老人也不得不驚歎霍昭黎運勢之強。總綱所言,南華心經首重內力修為,主張以內力駕馭兵器。而要將內力練到一定程度,偏生就是最耗時間的事。老人起初還擔心霍昭黎原有的渾厚內力能否與南華心經上的內力相融,誰知他竟輕易過此一關。
「你這一身內力,到底是哪位高人所授?」老人但實在太過好奇,耐不住開始追根究底——難道天底下除了蕭鏗之外,還有一位高手,也練成了「南華心經」上的絕頂內功,並傳予霍昭黎?
「沒有人教過我。」霍昭黎滿臉迷惘。
老人見他神情絕不似扯謊,也只得將疑惑藏在心中,繼續指點接下來的招式。
這「華南心經」上的外功有劍法、掌法與暗器三種,老人循序挑了劍法教他修習。
看他以樹枝代劍日夜苦練,老人心中不禁惋惜:若他有程逸岸那樣的聰明穎悟,再加上這一身渾厚內力,不出一年,定然無敵天下,正所謂世事無完美,不過他二人互補,倒是真能稱霸一方了。
堪堪一個月過去,霍昭黎縱然悟性不比程逸岸,卻也不是愚笨之人,他本性單純易集中精神,為救義兄,更是心無旁騖,一門心思修行,再加上老人悉心指點,對於心經上劍法,已學通了四五成。
這日裡老者囑咐霍昭黎將所學劍招融會貫通,在冰湖之畔演練。他一路毫無滯澀地使到最後一招「逍遙游」時,只覺說不出的痛快淋漓,體內更是真氣充盈飄飄欲仙,情不自禁長嘯一聲,同時更順著招式,將樹枝往山壁揮去,只聽得砰然一聲巨響,山谷內嘯聲迴盪不絕。
霍昭黎手握樹枝,看著那粉碎的山壁,不禁怔忡。
「小兄弟,你怎麼了?」神功既成,應該更高興一些的吧。
「前輩,」霍昭黎看向老人。臉上滿是憂懼之色,「這是……可以輕易殺人的武功吧?」只要隨便一招,大概就能致人死命了——想到世上竟有這樣厲害的武功,忍不住不寒而慄。
老者似是未料他有此一問,有些驚奇地看他,許久才道:「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劍有雙刃,既可殺人,也可救人,端看你如何使用而已。」
「大哥說,行走江湖,不管誰對誰錯,願不願意,總免不了殺戮的。我一點都不想殺人,有時候想想,寧可自己被人殺了,也好過去殺別人。可是若有人做壞事,又或者有人要害大哥,我一定忍不住要去幫忙,這樣一來,又會有死傷。」霍昭黎深深歎息,一直以來的苦惱,到現在也未得解。
老人慈藹地撫著他的頭,道:「小小年紀,能有如此仁厚心腸,南華心經被你學到,也算得遇明主。你身負絕藝,將來的日子恐怕難以平靜。好在你天性淳樸,便算僅憑直覺做事,也錯不到哪裡去,更何況還有你那世故的義兄幫襯著,只消慨然前行,不必太過憂心。」
想起程逸岸,霍昭黎對他的話尚一知半解,擔憂卻立刻轉向,「也不知道大哥他現在好不好。」
「好不好,去看看就知道了。」老人捋鬚而笑。
老人一句放行,霍昭黎迫不及待整理了東西,將「南華心經」仔細收進懷中,拜別老人。
「你不要現在就上山去。先在山下探聽些泗合門動靜,也好心中有數。」
「啊?」
「菜地背後的山壁,斫掉雜草樹枝,會有一條路通到臨山鎮。」老人看著霍昭黎呆掉的樣子,心中暗笑,卻裝作若無其事,「去吧,你我若是有緣,他日必定重逢。」
霍昭黎甚為不捨地重重點頭。
老人想起之前聽見程霍二人臨別說話。問道:「他給你下了蠱,你這樣上山去,不怕毒發身亡?」
霍昭黎全忘了還有這麼一回事,經他提醒,一呆之後,隨即說:「我和大哥是說好同年同月同日死的,救得出他,他一定會給我解毒;救不出他,我自然陪他一起死。」說完又向老人拜了三拜,轉身離開山洞。
「好一個金蘭結義啊。」老人目送他身影,悵望冰湖,似是悠然神往。
不管那小子到底有沒有下蠱,沒記錯的話,泗合山上的葚李,是要到深秋才結果的吧。
故意留了秘笈在這裡,盼自己教他義弟,下的又是一個這樣「長遠」的蠱——明明巴望著人家去救他,還說什麼割袍斷義,彆扭的怪丫頭,碰上懵懂的傻小子,這一對金蘭結義,想來怎麼也不會弄成蕭馮二人的結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