夔城有三名祭司,在前朝時除了負責主持祭典,也負責擔任御醫的工作,卓洛布赫即位後,更改制度,御醫與祭司已經分工,但炎武人古老的用藥知識仍是歷任祭司的專長。
「有把藥按時給王妃吃吧?」
被卓洛布赫安排在司徒凝身邊的女侍烏蘭垂著頭,兩手因為緊張而握得死緊,身上的珠飾也因為顫抖而輕輕晃動。「請問……」她好半晌才鼓起勇氣,「祭司大人,那究竟是什麼藥呢?」
老祭司臉上的皺紋有些波動,五官全被藏在樹木年輪似的皺紋裡,根本看不出他的表情,「王向你問起了?」
烏蘭怯怯地搖頭,「可是……」
「那就沒有你多嘴的余地。」老祭司沉聲道,「這藥不會傷害王妃,但是絕對是為了我炎武族人的未來,如果你敢有一天忘記我的交代,就是炎武的罪人!你沒忘記你姊姊玩忽職守的下場吧?」
烏蘭臉色一白,立刻跪倒在地,「烏蘭一定會遵照祭司大人的指示。」
*****
這幾天卓洛布赫顯得很煩躁,司徒凝不會去過問丈夫的事,只知道在床第之間他變得有些粗野蠻橫。嫁給他都一年了,原本已經漸漸適應他每晚熱烈的求歡,這陣子還是覺得有些吃不消。
司徒凝一早喝下烏蘭每天早上送來的甜湯,沒用早膳便離開寢宮了,她想或許可以在丈夫早朝結束陪他出去散散心。現在她已經可以自己騎著「鈴鐺」在草原上奔馳了。
她通常不會到丈夫和重臣議事的大帳篷去,倒是會在附近閒晃,主要是不想聽到他們商議的那些國家大事。這一年來她北國的語言學得很快,一句話大概能聽懂七八成的意思。
至於要她開口說,十個人裡大概有五個人聽不懂吧?她學得最好最標准的就只有「薩朗」。
華丹陽的奪權與司徒清辛苦地保護司徒皇室對她多少有些影響,她盡可能地不接觸任何國事,但那些男人討論事情就像要打架一樣——其實好幾次都真的打了起來,卓洛布赫在震怒下直接和大臣與酋長在大帳篷裡刀劍相向,最後直接把對方的頭給砍了……她嚇都嚇傻了,但在北國,這似乎是再正常不過,朝堂上其它人也不會干涉這種一對一的決斗。丈夫曾經對她說過,哪一天在朝堂上,他的比斗輸了,武皇自然要遜位——這是她不想接近朝堂的另一個原因,她沒資格改變他們的行事作風,只能默默地守在丈夫背後。她也是到現在才開始習慣炎武人剽悍又大剌剌的性格,也因為這樣,她多多少少還是會聽到大帳篷那兒傳來的討論聲。
「我的王後就只有一個,如果你還聽不懂,現在就給我滾出去。」
「王後的肚子到現在都還沒有消息!這會成為所有部落的笑話!」
「如果你們想以生孩子的多寡來決定誰是武皇,我不反對。」卓洛布赫冷哼著諷刺道。
司徒凝捂著肚子,小臉血色盡失,她立刻轉身踉蹌地往寢宮的方向離開。
其實不只是因為大臣提起,她知道每個人的期待,雖然現在還沒表現出急切的關心,但如果她的肚子再沒有消息,恐怕整個國家都會陷入焦慮之中。
要解決這樣的窘境最好的辦法,顯然是迎娶新妃。司徒凝生長在皇室,她比誰都明白王族的婚姻關系的不只是兩個人,更代表兩個家族的結盟與依存關系,就像姊姊也利用武皇來牽制華丹陽一樣。
對炎武人來說,族長婚事更像征部落與部落間的團結,更是為了鞏固武皇的地位。歷代武皇會迎取各部落的公主為妃,好確保和每一個部落都保持友好密切的盟約,而現在她嫁過來一年了,按習俗是該接著迎娶新妃。
這不是她能任性的時候,她是天朝的公主,更要表現出大度賢淑的風范,絕不能讓天朝失面子。她心裡若有失落,在國家和民族的大義之前,實在微不足道。
她下定決心說服丈夫,才轉身,卓洛布赫已入內來,一如這幾天以來的惱怒與煩躁。
司徒凝上前抱住丈夫,「我們出去走走好嗎?」他每次有心事,就會帶她到湖邊。皇鑾每半年會遷移一次,一次是為過冬,一次是讓土地休養生息,不要把草吃盡,不過大致上不會離奧齊勒山脈太遠。奧齊勒山下有大大小小數個雪融湖,卓洛布赫總是帶著她躲開所有國事與所有人,在湖畔偷得一點兩人世界的清閒。
雖然兩人只成親一年,但妻子總是能讓他自惱人的心緒中放松。卓洛布赫握住妻子的手,臉上的線條變得柔和,「走。」
一紅一白的身影像流星飛掠大草原,只要是夔城的一分子,都能夠感受到他們的王與後相愛甚篤,就像他們一起奔馳在草原上的模樣,總是默契無間,宛如比翼的蒼鷹。日翼絕不會拋下小白馬太遠,而小白馬總是能追上擁有馬王血統的日翼。
他的丈夫是她的指引。她喜歡乘著風,乘著草原的懷抱,向著天際追逐他的背影,卓洛布赫總不忘回過頭來給她一個鼓舞的笑,給她追上他的力量。
湖畔是他倆的天堂。
「你知道為什麼這裡的草長得特別好嗎?」卓洛布赫抱著她坐在他身上,硬挺的男性盡根沒入她緊窒的體內。
「什麼?」司徒凝雙頰酡紅,意識在狂亂邊緣迷蒙飛躍。
他笑得壞極了,「因為你跟我每天都來灌溉……」他奮力往上挺,雪水般晶瑩的情露隨著每一次原始的律動灑在草尖上。
司徒凝紅著臉嬌斥,「色鬼!」
可天與地不就是那麼回事,是天與地的交合,才孕育出世界,是風和雲纏綿,才有雨露甘霖,是萬物交歡,生命才欣欣向榮。他們攀向情欲頂峰時,似乎連湖水,連如茵綠草,都因歡愉而顫動著。
他喜歡大剌剌地躺在原野上,一絲不掛也不以為意,而他昂藏高大的身軀就是她的床。歡愛後她趴臥在他身上,她已經開始杞人憂天,若未來沒有他沉穩的心音陪伴,她會否輾轉難眠?
卓洛布赫一手在她肩頸上像安撫小貓似地搓揉著,手指偶然纏起她烏亮的發絲,總是小心翼翼地不扯疼她。司徒凝下巴枕著交迭的雙手,仰望著丈夫若有所思的面容。
「薩朗……」
「嗯?」
「嫁給你,我很快樂。」
卓洛布赫停下動作,有些驚訝地看著她,臉上的笑漸漸擴大,洋溢著喜悅與得意,「我很高興聽到你這麼說,親愛的薩仁。」他的嗓音與閃爍的眼眸有著隱忍不住的激動與感動。
「可是我們的快樂是建築在我們的責任上,我不能只顧著我自己。薩朗,我希望你迎娶新妃……」
卓洛布赫的笑很快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風雨欲來的陰鷙,「誰要你來說服我的?」他坐起身,有些責怪妻子在這時掃興。
司徒凝沒有退懼,但也不想表現得咄咄逼人,「沒有人跟我提。薩朗,如果你是不想我們爭風吃醋,我會盡最大可能不那麼做。我已經很幸福了,所以我不能只顧自己,至少你需要其它部落的支持,我不能讓你勢孤力單……」天朝還在華丹陽手裡,她的國家還無法為他帶來助力。
妻子說的,他自然都明白。卓洛布赫將她拉到懷裡,不對這件事作任何回應,反而問道,「我問你,如果我不是武皇,你不是王後,你想做什麼?」
司徒凝有些疑惑地看著他。
「用心想,回答我。」他說。
司徒凝螓首枕在他肩上,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這麼問。
「沒有榮華富貴,沒有萬人景仰,你還會覺得幸福嗎?」
司徒凝坐起身,看著丈夫,「我並不想要萬人景仰。如果我不是王後,我就不用煩惱這些了,不用非要幫你選妃不可,我只要專心當你的妻子就好。」說完又發覺丈夫這問題似乎在逼她說真心話,她有些挫敗地歎氣,「我承認我也有私心,可是每個人肩上都有他的擔子,擔好它就是他生下來的責任,我知道我的責任在哪。」
卓洛布赫將手撐在身後的草地上,看著遠方的湖面,「你知道我和司徒清約定了什麼嗎?如果你哥哥真的沒死,我願意借他兵馬奪回王位,但相對的,在司徒爍即位後,天朝得應允與炎武二十年內不主動宣戰,兩國有義務互相維護國界安寧。」
「我知道。」她大概猜到一些內容。
「如果你哥哥十年後沒回到天朝,我一樣會借司徒清兵馬,讓她擁立司徒爍的長子稱帝,因為這位置我只打算再坐十年。」他看向有些訝異的妻子,笑道,「告訴我,如果不當王後,你想做什麼?」
司徒凝忍不住笑了,她認真想了一會兒,「我想當卓洛布赫的妻子。」
笑容回到卓洛布赫臉上,「我想蓋一座牧場,養馬,空閒時可以打獵,最好住的地方附近有座湖,屬於我們的湖,夏天可以泅水。」
那樣的願景讓司徒凝心動,「所以我要當牧場主人的妻子?那我現在就要開始努力了。」
「沒錯,所以我不需要新妃,因為十年後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排她們。」
「可是……」武皇之位是他說不坐就不坐的嗎?難道他想在哪一次商議國事時又故意和誰打起來,然後故意輸給對手?
「我打算領養巴特爾。」巴特爾是他哥哥的長子,卓洛布赫的兄長留下巴特爾這個遺腹子便在一次決斗中死亡。「嫂嫂的部落會支持巴特爾,再過五六年也可以替巴特爾選妃子,這些問題自然不用我來煩惱。」
所以他是把責任全丟給侄子。司徒凝有些好氣又好笑,但是巴特爾是個善良的孩子。她以為丈夫商議國事總是帶著巴特爾只是出於叔侄之情,想來是已經打算培育繼承人。
他又拉著妻子躺回草地上,單臂枕著腦後看著天空,「我做到當初我想做的,整合炎武內部的紛亂,剩下的就交給新人了。」他自認不是會安於現狀並專心在百姓福祉上的明君,何必把國家帶到好大喜功、貪得無厭的境界?「所以不要再叫我納新妃,我不想增加以後的困擾。」
「所以你只是不想多養一堆女人?」司徒凝有些揶揄地道。
卓洛布赫挑眉,一臉得意,「我有一座礦場跟三座林場,巴音山一帶都是我的私人土地,就算離開武皇之位,我要養十個妾都沒問題。我這可是為你著想,將來你分遺產時才沒人跟你搶。」
司徒凝好氣又好笑地錘了他一下。
卓洛布赫一手摟著妻子,彷佛已經看到十年後的光景,笑道,「天上原就只有一個太陽和一個月亮,我也只有一個王後。」他迫不及待想飛躍到十年之後,就只有他和她。
「還有星星呢?」
「星星是我們的孩子。你要生一群孩子給我。」
司徒凝原想笑,但卻想到這一年來她肚子一點消息都沒有,忍不住擔憂,「也許我生不出來……」
「我們有往後到頭發變白以前那麼長的時間,不必急於一時。」
司徒凝知道他那些意在言外的體貼,現在想想仍是覺得不可思議,這男人明明這麼自大又野蠻。芙頰和掌心下是他有力的心跳聲,他有寬闊的胸襟可以容納天下,而十年後他只想把這處胸襟留給她,生命燦爛過總該歸於平淡,將歷史的舞台留給同樣有抱負的新人。
她抬起頭在他胸前吻了吻。無論這十年之間將如何,有什麼樣的變化,有什麼困難,她願意只看著他的背影,不需他分神擔憂,只要想著他的承諾和他們的未來,她就可以努力讓自己跟上他,努力走下去。
她看過後宮斗爭,知道歷代以來的後宮秘辛,她想她何其幸運,帝王的愛像夏花般容易凋零,他們總在湖畔待上許久,誰也捨不得這片刻的安寧結束。
「太陽落下了,連馬兒都閉上眼睛,但是不要害怕,你是睡在我心裡;天空老去了,連草原也漸漸干枯,但是不要絕望,你正睡在我心裡……」只有在這時,遠離皇鑾的吵雜,他會在她全然信賴地躺在他身上時,唱著他們族裡古老的歌謠。她聽過孩子們唱,耆老們說這是炎武人小時候都聽過的搖籃曲,歌頌著大地之母朗瑪,鼓勵人們在逆境也不放棄希望,不要把白天的煩惱帶進夢鄉。她親愛的薩朗只會在她躺在他懷裡時這麼低聲唱著,只有她能聽到那嗓音裡的溫柔,總覺得像情詩愛語那般的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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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他們夫妻達成了共識,但外界的紛紛擾擾還是避免不了。又拖過了一年,有酋長干脆帶著自己的女兒或妹妹,說是一起到夔城見識見識,實際上則是想盡辦法推給卓洛布赫。
「歡迎。如果有什麼招待不周的地方,請一定要傳達給我知道。」司徒凝知道丈夫的困擾,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可能讓他明白自己對他永遠支持,而對外則保持立場超然,不給他增添額外的煩惱。
「是嗎?」錫如公主來自勢力與阿斯爾皇族齊名的炎武三大部落,歷代公主都是王後不二人選,原本她也該嫁給卓洛布赫,想不到卻中途殺出了這個天朝公主。她跟兄長前來就是想看看天朝公主生得如何傾國傾城,竟然有辦法讓卓洛布赫宣布要專寵她一人!
一見到司徒凝,錫如就更加不服氣了。北國以高-豐滿為美,這個來自南國的女人個子矮不說,身上根本沒幾兩肉,更不用說她到現在肚子都沒消息。「我們住得舒服,要是賴著不走,豈不是威脅你的地位?大家都知道吾王是個精力充沛的男人,只專寵一個瘦弱的女子怎麼會足夠,我想是有人灌了什麼迷湯,現在又惺惺做態吧?」
司徒凝仍然維持天朝皇族的端麗優雅,自小教養使然,就算她怎麼學習炎武人的傳統,有些習慣是難以因時因地改變的,「我們天朝的女人從不干預丈夫的決定,錫如公主的疑慮我無能為力。」
「哼?是嗎?天朝的女人不干預丈夫的事,那麼華丹陽呢?她的牝雞司晨連我們炎武女人都大歎佩服呢。」
「如果錫如公主想仿效華皇後,也許我倒是有辦法代為引見,只是希望公主仍以和為貴,以百姓為重,切莫忘記自己身份。」
「司徒王後,你提醒我身份,我也想提醒你,肚子要是不爭氣,可千萬別成了炎武的罪人,國家需要王儲!」
無子的事實一直是司徒凝心中的痛,她很難裝作不在意。而丈夫收養巴特爾的事還不打算公布,他有他的顧慮,她自然不能妄自公開,只好道,「這件事我的薩朗心中自有主張。很晚了,公主還是請休息吧,我不打擾了。」
離開錫如公主的帳篷時,司徒凝心裡很清楚,只要她一直沒有兒子,未來這樣的質疑與壓力只會沒完沒了,就算丈夫收養巴特爾也不可能完全消弭那些異議,但是她還是要在顧全大局的前提下挺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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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只鍚如一個,現在那些跑到夔城來的公主幾乎是聯合起來排擠孤立她,因為她們每一個原本就是准王妃,卓洛布赫的決定等於否定她們自小認定的婚約,也難怪她們一口氣吞不下,矛頭全指向司徒凝。
而那些酋長的造訪,讓卓洛布赫更加沒時間單獨陪她了,她必須一個人面對那些壓力。
這樣的情況一直維持到那年豐收季,中秋的大節慶。因為錫如當著所有酋長與貴族大臣的面,要求王後和她們一起參加馬球競賽,情況才有了急轉之下的改變。
馬球是炎武人最重視也最熱愛的運動競技,一般來說只有男人能參加。每年初春,各部落最強的球隊聚集夔城一較高下,一直是炎武人開春後最大的盛會;但中秋之後,婦女暫時得到一點休憩,有時會自己玩一場馬球。王室後妃原本也有中秋之後馬球競技的習俗,對炎武人來說,不懂馬球、不會騎馬的女人根本不能娶回家。這個提議立刻讓所有人叫好擊掌,只除了卓洛布赫。
他神色陰沉,根本不想答應。讓妻子下場競技是一回事,跟這群讓他煩不勝煩的女人同場又是另一回事。他不是瞎子,不會不知道妻子連日來的憔悴和這群女人有關。原本他安撫司徒凝,只要挨到中秋結束,這些人就算想賴著不走也不行,每個人都得回自己部落去作過冬的准備,而他會在明年春天宣布立巴特爾為皇儲。
司徒凝知道丈夫若拒絕錫如的要求,他們的處境只會更糟。卓洛布赫越是表現出他的偏寵與溺愛,等於告訴族人她對他們的王只有不好的影響,她的柔弱不夠格成為皇後!
「我答應。」她在桌下握住丈夫的手,希望他明白她是真的下定決心。
這一年多來她對馬術的練習一直很勤奮,她知道丈夫的願景,自然想學習任何未來能幫助他的技能與知識。她也知道馬球的規則,這次無論如何至少該盡全力一搏。
卓洛布赫臉上寫滿訝異,但妻子堅定地握緊他的手,他明白要面對未來他們倆所會面臨的一切考驗,光只有他的寵愛是不夠的,他還要信任她,並且在必要時站在她身後毫無條件地支持她。
這場比賽的盛況幾乎不輸給初春的全國競技,司徒凝是第一次比賽,緊張是一定的,而且願意跟她同組的只有她的侍女,和幾名對嫁給卓洛布赫不太熱衷的公主——雖然她們也一樣不喜歡她。而且為了平衡兩隊人數,錫如那隊最後還是分了兩名最弱的隊員給她。
觀球席上鼓噪不休,雖然只是女眷們的比試,但這是炎武王後第一次下場比賽,很多人都想看看他們的王後有何能耐,而對卓洛布赫身邊的那些酋長來說,他們對自己的女兒或妹妹有十足十的信心。身為准王妃的部落公主,如果從小不是馬術高手,武功也都不弱,他們相信卓洛布赫在這場比賽過後一定會明白他們的女兒或妹妹絕對是武皇王妃的最佳人選。
比賽開始,由卓洛布赫將紅花丟到球場中央,紅花一落地便要開始搶球。
球員手執球棍和馬鞭,球洞兩邊各有三個,而且絕不能落下馬背。錫如公主身手矯健,開場就搶得先機,完全不給其它隊員機會地搶攻了一球進洞。
不只錫如部落的人歡聲雷動,其它貴族與大臣也響起掌聲。
雖然旨在贏球,不過防守司徒凝的對手足足比其它人多了好幾個,在她們的推擠下她根本碰不了球,而且今天不知怎的,鈴鐺顯得很浮躁不安。
不過五六個人將她團團圍住的結果,這群娘子軍還是起了爭執,為誰擋到了卓洛布赫欣賞她完美的身影而互相推擠拉扯,最後司徒凝仍是偷到一絲空隙溜了出來,她的身材嬌小,動作向來靈巧,鈴鐺也和她一樣十分敏捷。
她搶到球。這回換夔城的百姓響起掌聲和歡呼,他們的王後明明都還沒進球呢!連卓洛布赫原本緊緊繃著、快要凍死人的臉總算也笑了。
司徒凝的侍女盡責地掩護王妃朝球洞前進,就在這時錫如的馬沖了出來,搶走球,「咻」地一聲,長鞭跋扈且毫不留情地甩到司徒凝臉上。
卓洛布赫震怒地站起身,大臣們面面相覷,外圍的夔城百姓都驚呼出聲。
「公平競爭,你怎麼打人?」司徒凝隊上原本完全不想用心比賽的賽罕公主終於忍不住了。馬球是崇高的比賽,怎麼能容許這種卑劣行為?
錫如揚高下巴,「我不是故意的。」
司徒凝一手蓋住受傷的上額,覺得鞭傷像火燒一樣,右眼也讓流淌的血給模糊了,但她不想在這時半途而廢,她不能讓丈夫和夔城百姓失面子,更不想讓人說天朝的女人不堪一擊,區區一點小傷就大喊著要停止比賽。
她的姊姊能在朝堂上跟華丹陽對抗,司徒家的女兒沒那麼嬌弱!
「我沒事。」她讓侍女取來一條干淨的長布,暫時綁在頭上止血,「繼續比賽!」她朝丈夫揮揮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王?」十二騎之首的蒙根看向全身肌肉繃緊的卓洛布赫。
目光緊緊盯著場上司徒凝的卓洛布赫,雙臂和額上青筋浮突,握得死緊的雙拳關節泛白,血絲自指尖緩緩汩出,蒙根擔心比賽再繼續下去,卓洛布赫不知會做出什麼事來。
但是卓洛布赫明白,這畢竟是王後的比賽,是司徒凝的名譽之戰,他如果干涉,他的妻子會永遠在族人面前抬不起頭來!
卓洛布赫一咬牙,坐回位置上,他身邊所有人也暫時松下一口氣。
「讓御醫立刻過來待命。」他下令道。
司徒凝的幾位隊友看不下去了,開始處處防守錫如和她的隊友。這些同樣出身大漠、身手矯健的公主,真要認真地一對一,勝負可真的就難說了。
「當不成王妃也不該讓族人蒙羞!我們炎武人做事光明磊落,快意恩仇,你該感到慚愧!」賽罕搶走錫如的球,傳給司徒凝。
鈴鐺的異常亢奮總算讓所有人察覺了不對勁,司徒凝光要安撫坐騎,並盡可能地控制它,不被甩下馬背,已經花去大半心思,賽罕的球傳過來,她咬牙接住,鈴鐺卻抬起前蹄嘶鳴。
「乖孩子,聽話……」她繼續安撫它,球卻被對手搶走了。
觀球席開始有聲音,炎武人幾乎人人懂馬,鈴鐺的狀況不太尋常。
卓洛布赫想立即終止比賽,司徒凝卻安撫了鈴鐺,搶回她的球。
他的妻子一心贏回自己的榮耀,他只能坐回王位上逼自己咬牙等待。
鈴鐺的狀況時好時壞,司徒凝勉強進了兩球,和對手打成平手。比賽接近尾聲,她一面安撫鈴鐺,一面忍住額上越來越劇烈的疼痛,鮮血把額上的布條都染紅了。
只要撐到比賽結束就行了。
然而隨著時間拉長,鈴鐺越來越難以駕馭,最後看台上有人站了起來。
「有人襲擊王後的馬!」
這聲大喊驚動所有人,標示比賽時間的沙漏就要流盡,鈴鐺越來越狂亂,不知是誰,又是什麼時候,在它肚子上扎了一根針,極其細小,在陽光折射下這才隱約可見。
比賽還沒結束,司徒凝只能把球傳給賽罕。
「交給我!」
鈴鐺開始不受控制,司徒凝幾次就要被甩下馬背,卓洛布赫在賽罕進了最後一球,沙漏到了終點,立刻宣布比賽結束。
但沒有人歡呼,司徒凝咬緊牙控制著狂奔的鈴鐺,阻止它多次沖向觀球席傷到人。
「沒事的都給我滾!」卓洛布赫大吼,「備馬!」
大臣們跑最快,司徒凝只能讓鈴鐺沖向人群已散去的圍欄方向,接著鈴鐺開始狂奔,將圍欄沖斷,她一路抓緊韁繩,挑人少的地方沖去。
「快讓開!」
失控的白馬箭一般奔馳在草原上,卓洛布赫與日翼很快地追在鈴鐺之後。
「薩仁!讓它慢下來!」
「我沒辦法……」
「那就把你自己穩住!」他快馬加鞭,讓日翼與鈴鐺保持並駕齊驅,接著朝司徒凝伸出手,「跳過來!我會接住你!」
風在咆哮,連陽光也變得毒烈刺眼。也許是疼痛使然,她感覺大地在發出陣陣鳴動,與她的心跳、與她額上一陣一陣的疼痛呼應,她全身痛到麻木,雙手因抓緊韁繩而脫皮流血,更被鈴鐺甩得頭昏眼花,但這些比起額上傷口的灼痛已經不算什麼了,她知道摔下馬背就是死路一條,無論如何也只能咬牙苦撐著。
「跳過來!」她聽到丈夫的聲音,那麼絕對而篤定。
他把他的命也賭在箭弦上,只求與她同進同退,就像他們之間,只有絕對的信任,才能繼續牽著彼此的手走下去。
司徒凝深深吸氣,彷佛命懸一線間得到的覺悟。是生是死就在兩人默契與心靈相通的千鈞一發之間,她看著丈夫的眼,在他的鼓舞下奮力一躍……
電光石火間,卓洛布赫以著連死亡使者也要退卻的霸道姿態緊緊捉住妻子的雙手,然後雙臂一收,將差點就要失去的人兒緊緊抱在懷裡。
「沒事了,我抱著你。」
那一刻,日翼仍在奔馳,風與雲都快速地流動,他們卻只感覺得到對方的心跳,緊緊擁抱的兩具身軀同時無法克制地顫抖。
他的懷抱再次成了她最安全的港灣與堡壘,司徒凝明白今後不管是什麼樣的難題與壓力,她再也不懼怕了。
夔城內,氣氛無比凝重;夔城外,所有人引頸盼著,祈禱著。
當地平線那頭出現高壯得彷佛無堅不催的昂藏身影與駿馬,他們接著看清他們的王懷裡嬌柔卻堅韌地保持清醒、凱旋而歸的王後,整座城熱烈地發出了歡呼。
*****
卓洛布赫在第二天朝堂之上,宣布立巴特爾為皇儲,還砍下了錫如兄長的右臂。這讓司徒凝有些擔憂,雖然蒙根告訴她,與王上意見不合,又無法打贏他,本來就是這樣下場,炎武人絕對尊重一對一決斗的結果,所有酋長都無話可說。
而對鈴鐺下毒針的凶手也找出來了,是另一個部落公主的隨侍,該部落酋長為了平息夔城百姓的怒火,也自斷一指,並且殺了公主的侍從,將公主送進奧齊勒北峰的聖女廟,終身修行不得踏入俗世。
那些煩人的瘟神總算都回自己的部落去了,他們夫妻倆終於又有獨處的時間。
卓洛布赫指尖停在妻子額上的傷口上方,到現在,只要一看到她的傷,他就恨自己沒及時阻止錫如下毒手。他更恨什麼男人不動手打女人的規則,如果可以,他會對傷害他妻子的所有人以眼還眼!
「你如果出手,我可不饒你。」司徒凝噘嘴,現在全炎武都知道,天朝的公主不是軟柿子!他們的王後有著寧死也不畏懼陰謀與冷箭的勇氣。
卓洛布赫笑了,「我以你為榮,親愛的薩仁。」他吻了吻她就要結痂的傷痕,仍忍不住自嘲地說,「嫁給我沒幾年,你額上就多了道疤,這是我沒能力護全你的證明。」
司徒凝捶了他一下,「這是我偉大功勳的證明!不准你胡說!」
「是。」卓洛布赫投降了,然後把頭一仰,一臉驚訝地看著妻子,「我的薩仁,你怎麼變得更美了?」
司徒凝鼓起臉頰,「你消遣我?」
「絕對不是。」他抱緊她,「不管你身上有疤沒疤,對我來講都一樣。」他賊手雙雙捧住她這兩年越發傲人的雪乳,在妻子臀下的男性也一下子變得硬挺,「你看,我沒說謊……」
司徒凝好氣又好笑地以手肘頂了他一下。
丈夫送給她另一匹馬,白色毛鬃裡夾雜著一點灰色,在陽光下彷佛銀色神駒一般的母馬,她取名為「月馭」。她在當初丈夫將鈴鐺送給她的湖畔為鈴鐺立了塚。
她的騎術更好了,未來的大草原上將可以看見銀色和紅色的流星,雙雙並駕齊驅,那是這片北國大地的王與後,他倆的恩愛默契永遠不需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