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終究包不住火,窩藏北海的事,被金貔發現了。
不,不是他發現,而是北海直挺挺站在他的面前,與其對峙瞪視,雲遙滿臉為難及慌張,想阻止北海,卻無能為力。
北海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聽見的事實,在幾天一點一滴探問之下,才知道雲遙與金貔所做的交易實情,他不能接受自己心愛的女人對一隻神獸而言,只是想嘗嘗何為愛情的棋子!
他氣瘋了,斥責雲遙太傻,拿自己一生開玩笑,他不顧雲遙反對,要帶她離開這裡,離開金貔,他不容自己呵護十幾年的寶貝任人欺負作踐!
身體狀況已痊癒的男人,因憤怒而生的力量,憑雲遙哪能抗衡?他拉起雲遙,怒氣沖沖地將她帶離房,扯得雲遙手腕疼痛,掙不開他收緊的五指鉗制,只能踉蹌被他拖行,只能不斷請求他別這麼做——
「北海!我求求你!你不要這樣!我不走!我不要走——你放開我!放開我!」雲遙企圖定住雙腳,卻不敵北海,狼狽得像只無力小雞。
北海甫聽完她來不及閉嘴鎖住的話,咆哮著要帶她離開這裡。
當北海衝進貔貅洞時,金貔是不在的,裡頭只有滿滿金山銀礦各式珍寶,出自於一股怒焰及嫉妒,他咬牙道:
「好極了,貔貅不在,連老天都認為你該走!既然你為他付出這般多,索討些代價也是理所當然!比起他到荒城短暫停留幾日,這些實質的財富才真正對城民有助益!」
北海大手一撈,沉甸甸的寶物掃進懷裡,那不過是一小部分罷了。他並非貪財之人,就是氣極了金貔擁有的財富竟如此之多,卻是他窮其一生都掙不來的富貴,他自金貔身邊拿走它們,如同從失敗者身上奪去一項證明,不只是財寶,他更要將雲遙遠遠帶離金貔!她是人類,應該與人類一起生活,而非陪著一隻獸,即使是神獸又如何?獸就是獸,永遠與人不相同!
「北海別這樣——」她快哭了。
北海拉她要走之際,金貔回來了,站在貔貅洞外,看著自己地盤上出現的陌生男人。
金眸先是落到北海扣緊雲遙腕脈的手,而後又慢慢挪往北海懷裡那一堆「食物」,他的食物。
「你是誰?」金貔眸一凜,冷聲問:「你怎麼上到這裡來?」
「金貔……他是……」雲遙想開口解釋,聲音卻不及北海來得響。
北海回瞪金貔,「雲遙帶我上來的,我在這裡已經足足七日,你完全沒發現嗎?」他問得好挑釁。
「七日?」金貔望向她,她則心虛咬唇,仍想親口向他說明原由,他卻蹙起金眉,方才疑問的神情斂去,同樣兩字再由他口中說來,變得冰冷:「七日。」
這個男人,在他的地盤藏了七日!
而窩藏他的人,是她!
「北海受傷昏倒,我才、我才帶他回來,等他傷癒,我就會送他下山,金貔你別生氣……」
原來他就是北海,就是喊了她姓名千萬遍的男人。
「我就算要下山,也要帶雲遙走!」北海堅定道。
「北海!我不會跟你走!」雲遙否決他的話:「我要留在金貔身邊!我不走!」
「人類無法七日不吃不喝,你在這裡七日,吃的是外頭植種的蔬果稻米?」金貔淡淡問,而此時他的「淡」,才是最不尋常之處,而他的「問」,亦教北海與雲遙困惑,他為何關心北海這七日吃些什麼?
「你拿我為你種的東西,餵養這個男人?」金貔臉上依舊平靜,只有她知道,金色眼眸裡閃動的火焰,使他的眸色變得深濃。
「我……」這一點,她無法辯駁,因為她確實是。
「那是為你種的。」金貔慢慢說著。
「金貔,北海是我的朋友,我不可能任由他餓……」
「那一大片東西,全是為你而種。」金貔仍是相同的淺淺的口吻。
「我知道,我說了,北海受傷昏倒,我不能不救他,況且他是為我才——」
轟!
金貔揮出手臂,金光迸裂,洞外菜園瞬間化為烏有,結實纍纍的荔枝樹連片殘葉都不存,說好明天要采收的櫻桃,僅存一處窟窿,翠綠菜葉無一倖免,本是蒼鬱熱鬧的景象,如今只有凌亂碎石,風沙漫天飛舞。
「那是為你而種,不是為了給其他人吃。」金貔容顏凜冽,神情冰冷。
而她拿他植下的東西,悄悄的、宛如偷兒的,給了另一個男人。
對人類,或許覺得是渺小之事,對他貔貅來說,給她的東西,便只能容她所用,任何人全都不許碰。那是他的心意,如同貔貅咬財贈予主人,那份財氣便是它特意尋回,主人要將之轉手,都會激怒它。
因為知道她需要,他改變習慣一草一木一景一花,挪動清幽峻嶺,植起人界才有,對貔貅毫無價值的蔬菜水果,若非她,他何須容許它們出現在這裡?
她卻不懂,不懂他的作為,既然她不懂,留它何用?
「金貔……」她愕然慌視毀壞的園圃,豆大眼淚兇猛滴落。
「貪婪的人類,果然是為了財寶而來。」鐵錚錚的證據,正在北海手上閃閃發光,而金貔的眼,始終鎖定在另外一隻「人類」身上,他責備她,指控她,不諒解她,同時,目光中混雜不解、疑惑、受傷、被背叛、憤怒……以及太多太多無法一言蔽之的七情六慾。
他面容上的平靜碎裂崩毀,取而代之的是獸的狂怒,沒有醜陋猙獰,沒有青面獠牙,他冰冷凜目,唇角藏不住尖銳獸牙的突出,他喉間滾動沉狺,金髮無風自亂,翻騰飛舞。
「人類。」他的聲音,咬牙吐出,彷彿當著她的臉,啐了最鄙視她的一口唾。
早該知道人類貪婪本性。
早該知道人類心思詭雜,勾心鬥角,愛使心眼。
早該知道人類是所有動物之中,最難以預測,處在皮肉下方的那顆心裡,包藏著什麼……
金貔試圖壓下胸口爆湧的氣憤,他不明白那是什麼,為何積鬱在心,為何翻騰燃燒,為何教他感到無法控制,為何……只是想到雲遙瞞著他,把一個男人帶進他和她的天地,這處他吝於與其他人分享之地,想到她每當他睡下,便躡手躡腳從他旁側溜走,到那個男人身邊,他就——
憤怒!
壓抑不住,比起他的食物被偷走,他更無法忍受這些!
他想親手撕爛那個男人!
他怕自己也會動手撕爛她!
北海此時卻又開口說話,他現在光是吭一聲,聽進金貔耳裡都刺耳,他竟還膽敢控訴金貔:
「你無權強迫雲遙履行不合理的交易條件,用你的區區數日想換她的一輩子,況且還逼她要愛你!那並不是真愛,是因為你幫助荒城,她心軟慈悲,,才會可憐你這只不懂愛情為何物的牲畜,如你所願的『愛你』,你根本不明白,『愛』是不能勉強,不能有一絲絲不情不願——」
「北海你住嘴!」雲遙急急拍打北海鉗制他的手臂,「你亂說!你不是我,你不能胡說八道!金貔!不是這樣!我愛你!我已經真正愛上你了!真的!真的!你信我——求你相信我!」
她哭嚷著,金貔卻無動於衷——不,他眼裡已經承載不住更多的怒焰,盡數滿溢出來。
雲遙與北海突地雙雙一震,皆因一股搖晃而站不住腳,低頭看去,兩人腳下的地,竟在龜裂!
驚人的裂縫伴隨轟然巨響,猶如大片蛛網籠罩下來,雲遙愕見自己正在驟降,而金貔與她的距離越來越遠!
他在改變山勢!
他在將她從他身旁剝離開來!
他要將令他感到不快的人,全都區隔在他永遠看不到的地方!
「金貔不要!不要——」雲遙努力伸長手,要去拉扯任何能幫助她別下墜的東西,然而她在空中,只抓到一片虛空。
她哭得更急更慌。
「我愛你——我留下來是因為愛——你不愛我嗎?我們共處的點點滴滴,我以為……你也是愛我的……」她的眼淚,阻擋了她看他的清晰度,直到淚花紛墜,她才看清楚他,那位挺直聳立,目光微瞰她無助高舉雙手卻仍只是「看著」而已的清雅男人。
「愛?像你對我的這種愛?」金貔睨她,冷冷的。「不,我沒有。」
他沒有像她,窩藏另只雄人類。
他沒有像她,把他給她的東西,輕而易舉轉送他人。
他沒有像她,瞞騙他。
若她做的那些也是「愛」,那麼,他沒有!
雲遙渾身一僵,腳下碎巖的崩塌,比不上心靈因他過度坦言而支離破碎的程度,她嗚咽哭泣,淚水洶湧,在眼前漫開,她什麼都看不到,看不到他說完話之後的神情,看不到她的下墜以及他的冷眼旁觀,看不到兩人之間急遽拉開的距離……
她落下了,他仍在原地,佇足於聳立高空中的孤峰,金髮隨風張揚。墜下的速度太快,他的身影消失眼前,成為遠到無法辨識的金點光芒,她被巨大的力量往下扯,全然無能抵抗。
她放聲號哭,淒厲害怕,身旁北海撲身護她,不讓空中散落的碎石擊傷她,從雲際間墜跌的寒意,包圍兩人——
他們最後是跌入一片湛藍之中,足下的岩石及海水,緩衝下墜所帶來的傷害,水花因重擊而濺開,四散若雨,如火炮轟打,景象駭人。
雲遙的意識,被鹹鹹海水湮沒,呼吸嗆哽,肺葉只剩窒息刺痛……
腕上纏繞著金絲細發的手,依舊高高舉向天際,想握著什麼……
雲遙在獲救的第四天清醒過來。
所幸當時由高空墜落大海,造成的異景引來近海漁人注意,他們駕著漁船駛來,查看發生何事,意外救回昏迷於海中浮沉的兩人。
北海與她皆未受到嚴重傷害,些許內傷以及骨折,靠幾日的休養便能痊癒,然而心裡的傷,再也癒合不了。
雲遙張開雙眼便是哭泣,從床上奔出簡樸小屋,喊著金貔的名字,較她早兩天醒來的北海,衣不解帶,不離不棄守著她,當雲遙才踏出門檻,他快速上前,抱緊她,她身子虛軟,跌坐在地,未曾試圖從北海懷裡掙開,卻奮力朝著天際哭嚷——
「金貔!金貔——」
「雲遙!你別這樣!冷靜下來!拜託你冷靜下來!你身上有傷!」北海安撫她,讓她顫抖的背脊貼熨在他胸口。
「金貔……」她仍是喊著,淚水滴落北海交疊在她身前的手背上。
「結束了,都結束了,我們回荒城去,好不好?雲遙……我們回荒城去,雲叔去嬸會很高興,你的親人全在那裡,我們回去,一塊回去……」北海在她耳邊低喃拜託,近乎哀求:「你還記得天氣晴朗時,我們去牧羊,我們去跑馬,下雪了,我們打雪仗,好快樂,你記得不?我們回去那個時候,回去,好不好?」
北海將她抱得恁緊,恨不能揉進胸坎裡。
雲遙哭到忿氣,卻沒有應允,她腦子裡僅存的景象,只有金貔瞰睨她的責備神情,他充滿受傷和憤怒,看著她……
「你已經聽到了,那只神獸不愛你……他不配讓你愛,他連你說的話都不聽,他甚至不顧你的生死,陷你於險境之中,他想過沒,我們不比他,肉體受不住墜地的撞擊,這樣的男人,不值得你為他掉眼淚,會為你心疼的人,只有你的家人,以及……我。」北海輕聲說道,他不想刺激她,卻更忍見她為了金貔而自我凌虐,他希望她看清楚,看清楚守在她身旁的人是誰。
雲遙半個字都沒吭,只是掉淚。
天,好遠,遠到伸長手臂都無法碰觸,灰濛濛的雲層之上,是她再也不可能踏上的地方。
那裡,曾經存在她擁有的一切,它是仙境,雖無神佛駐留,仍舊萬般美麗。那裡,沒有百花盛開,卻有碧玉色澤的菜;那裡,沒有仙桃,卻長滿好多甜蜜香郁的人間水果;那裡,有七彩清澄的冰晶叢柱;那裡,有她與他嬉戲仰躺的漂亮草茵,那裡——
有他。
如今,她的仙境,崩壞了。
怨他不信任她嗎?不,他沒有錯,她明明已經那麼瞭解他,瞭解一隻貔貅與人類的不同,他單純,有許多事,人類能夠模稜兩可看待,貔貅卻不行。與其說他獨佔,不如說他執著,他給予她的,也是唯一專注,於是,他同等要求她亦要如此,而她呢?她忽視他的感受,自以為對得起天地良心,與北海清清白白,就只是兄妹情誼,他望向她的神情有多迷惑不解,他不懂她為何這麼做,他覺得受到背叛。
而他說,他沒有愛她。
沒有愛她……
當初自己是如何向金貔保證,若他趕她走,她不會賴著不走,現在才知道,那是多難做到的大話……她哭著說她不想走、她不要走,像極耍賴的孩子,最後,仍是被鄙棄在穹蒼之下。
雲遙空洞地望向天空,天降下雨水,和她的淚水混成一塊。
之後的她,總是安靜,目光遠眺,嘴裡喃喃說著些什麼,無聲地,北海知道,那唇瓣的蠕念,只有兩字。
金貔。
北海只想用最短的時間帶雲遙回荒城,只有回到她熟悉的故鄉,她才能痊癒,才能在家人陪伴下,忘掉那只無情神獸,她終有一天會醒來,從金貔帶給她的回憶中,完完全全清醒過來。
天不從人願,雲遙醒來的同一日,滂沱大雨從天際傾倒,嘩啦啦地掩蓋方圓百里之間的所有景象,也阻斷了他想盡快啟程歸鄉的打算。
雨勢太大,無法騎馬趕路,雲遙狀況又不好,北海只能聽從漁民建議,再多留幾日。
「這雨,還得下多久?」
「不知道,我在這裡住那麼久,沒遇過哪年哪日有這種怪事,水像是用倒的一樣,嚇死人了,年輕人,別心急啦,待下吧,那座大山不知怎地,垮得亂七八糟,我看是地牛翻身引起的,村外的道路都被山上的泥流給阻塞,出不去了,若非得冒險,你家小娘子也吃不消吧?」
「嗯……」北海只能虛應。
「幸好我家有些存糧,夠我們幾人吃,你甭客氣。」
「多謝顧大哥。」北海抱拳謝過從海上救回他們的漁民,才進了屋,就見雲遙佇立窗邊,被潑灑進來的雨水給濺濕衣袖而不自知。北海歎氣,目前將她從窗畔帶開,再掩上窗,阻隔不去的大雨聲,啪答啦答作響。
「雲遙,要不要喝魚片粥?還熱著呢。」他問她,她頓了好久,搖頭。北海不放棄,吹涼熱粥,舀一口到她嘴邊,又哄:「吃看看,魚很鮮甜,是顧大哥分給我們的。」
「雨好大……」她說。
「恐怕這幾日都是雨天,等雨停,我們再回家去。來。」調羹要餵食她,她慢慢扭開頭,北海有些無奈,也有些動怒。「你不吃些東西,身子怎會好?!你想餓死自己嗎?」
「……全都崩掉了,貔貅洞也……他吃什麼?洞裡的食物都掉下來了,掉進海裡了,他有沒有吃東西?雨這麼大,他一定懶懶的,不想出去咬財,他會餓肚子的……」雲遙手裡握著一塊當時北海抓在手裡,沒有遺失的金磚,她牢牢捉住,她可以忘了吃,忘了睡,忘了喝藥,卻唯一沒忘扞衛這拳兒般大小的「食物」,眼中彷彿只剩下它。「把這個拿給他吃……他喜歡它的滋味……」
「雲遙!」北海氣急敗壞地搖晃她,「你還擔心他?!你擔心你自己就好!他餓不死的!他是神獸,不是我們人類!你說過,他可以幾天幾月不吃不喝,但你不行!雲遙!喝!喝下來!」他不再輕聲細語哄她,而是強迫灌食,她必須吃些東西,否則她會病垮的!
雲遙抵不過他的力量,但她可以選擇不吞嚥,粥水沿著她的唇角淌出,無論北海如何強灌,它們進不了她的喉,入不了她的胃。
「雲遙……算我求你了……」北海束手無策。
「我要把這個拿給他吃……」雲遙的眼裡,根本看不到北海。
他錯了!他真的錯了!
北海此時此刻不得不去承認這個殘酷的事實。
明知道雲遙留在金貔身邊有多開心,他看過多少回她奔進金貔懷裡時,那美麗絕艷的笑靨,它佯裝不來,更不是受人逼迫的無可奈何,她是打從心底歡喜呀!
他被妒恨蒙住雙眼,被自以為對她好的狂妄遮蔽了良心,他所做的一切,完全是自私自利,不顧她的意願。
是誰害她變成今日這般失魂落魄?!
是誰累她從快樂中墜入痛苦相思?!
是他呀……
北海痛苦咆哮,衝出小屋,盲目奔馳,跑得好遠,在大雨之中瘋狂嚷吼——
而當他被雨水淋個痛痛快快,自我嫌惡的怒火稍稍澆熄,再回到小屋時,雲遙已經沒在屋子裡,北海心一驚,屋裡屋外慌張尋她。
雲遙,失蹤了,連同她一直拽抱在掌心裡的那塊小金磚。
勾陳以為自己走錯地方。
貔貅窩咧?
他踩著縹緲雲霧,躍上筆直孤峰,在上頭看到金貔。
金貔站在那方不過幾尺寬的峰頂,一動不動,金色長髮舞著亂著,目光始終落向腳下深灰色厚雲,連勾陳到他身邊審視他良久都沒有察覺,又或許該說,他視勾陳如無物,完全不想理睬他。
「你什麼時候由貔貅變成樹精,佇立峰頂,享受雨露滋養?」勾陳出聲擾他。能這麼久沒變換姿勢,厲害厲害。
沒回應。
勾陳嘖嘖幾聲,飄到金貔正面,又道:「是誰將你的地盤毀成這副慘況?好鬥的凶獸檮杌找上你?還是立志吃遍各式神獸的貪嘴饕餮——」
不對呀,遇上那兩隻凶獸,金貔哪有命仍站在峰頂吹風?檮杌絕不可能留他全屍,一掌就把他打成貔貅粉,饕餮更別提了,直接整只蘸醬吞下,骨頭都甭吐,邪不勝正這四字,無法套用於神獸與凶獸之間。勾陳湊得更近,伸指去探金貔的鼻息,擔心他掛在峰頂上,只剩一具身體倔強地不肯倒下。
金貔仍沒動,至少還有呼吸,勾陳真怕自個兒的烏鴉嘴成真。
「……那只答應留下來愛你的人類小姑娘呢?」勾陳原本抱著前來看好戲進展的心情,結果反倒先被眼前景況給弄得糊塗。
金貔終於有反應,睫,微揚,金澄澄的眼珠瞟向勾陳,帶著憤怒未熄的余焰。
「是誰說,愛情有多美多好,它既能滋潤心靈又能調劑脾性?是誰說,有個伴在身邊噓寒問暖的滋味,好到一嘗過就會上癮?是誰說,有愛萬事足?!」他森冷露出獠牙,朝勾陳質問。
「怎麼?小姑娘給你的愛,沒讓你滿意?小姑娘也是頭一遭愛人,你別要求太嚴苛,意思意思就好了。」勾陳還是沒得到小姑娘的去向消息,能使金貔露出如此可怕的怒相,人類小姑娘是怎麼做到的?而她,又做了些什麼?
勾陳好奇心加倍,繼續追著問。
「所以,你把小姑娘趕走了?若只是趕走一隻人類,你的貔貅窩不至於變成這樣吧?金貔,到底發生何事?」
「我沒有感覺到你所謂的『愛』有多歡愉,相反的,我現在全身流竄一股怒火,站在這裡吹再久的冷風也壓抑不了,它不只是燙,還苦、澀、酸,它究竟是什麼?!我應該如何讓它止息!它像要從我體內炸開!你告訴我,我怎麼做?!」金貔反問勾陳。他數不清自己靜佇了多久,五天?十天?一個月?為何高處沁寒冰冷也抑制不住它?!
它撞擊著他的心。
它揪扯著他的腑臟。
它刺痛他四肢百骸。
它讓他好痛,痛得想要發脾氣,痛得想要剖開身體,將它狠狠捉出來踩碎!
「怒火?又苦又澀又酸?像要從體內炸開?」勾陳喃喃重複,妖美紅眸盯住金貔不放,從打量到猜測,再由猜測變瞭然,他彎眼笑了,毫不客氣地噗哧出聲,進而放肆取笑。
「你笑什麼?!」金貔見勾陳露出那種莞爾神情,更為光火。
「笑有個為情所困的男人,渾身發出好濃好重的酸醋味,自己那靈敏的鼻竟沒有聞到。」勾陳閃得很快,大退數步,避開金貔可能一拳飛來的痛毆,他飛高高,語調涼涼:「你那叫嫉妒,人類稱它為『吃醋』,你不懂『醋』是什麼,人類用它入菜調味,滋味極酸,正適合拿它比擬一個人的愛受到他人介入時所會產生的心路歷程。」
「嫉妒……?」金貔皺眉。
「小姑娘心裡另外有人?結果她並沒有真正愛上你這只招財神獸?你被她拋棄了?所以才在喪志之際,拿你的貔貅窩洩恨?」一連數個提問,問得金貔變臉,也問出勾陳想知道的答案——光看金貔一臉窩囊,誰還會猜錯?
「我不稀罕她的愛!我不需要!我也不愛她!」
「聽聽,像個孩子賭氣在說:哼,她不愛我我也不要愛她!」勾陳故意裝出童音,調侃金貔。
「她說她愛我!」金貔反駁勾陳那句「她不愛我我也不要愛她」,雲遙在墜下之前,明白說了,她是愛他的!
「既然小姑娘表白愛你,你一副慘遭遺棄的怨夫樣所為何來?」應該是兩情相悅,雙雙對對,從此幸福美滿,過著只羨鴛鴦不羨仙的好日子。
「我不愛她。」
「你要不要照照鏡子,說出那句話的你,有怎樣的表情?」勾陳見多了在愛情裡自欺欺人的傻子,像金貔這種連「愛」是什麼都還不懂的神獸,他除了搖頭歎息仍是只能搖頭歎息。「若不愛她,她的所作所為與你何干?你該是無動於衷,她傷不了你,左右不了你,你不會因為她的一個舉動或是一句話就動怒,她對你而言連個屁都不是,少掉她的打擾,你該要很快樂呀!重新去過你一隻貔貅的歡樂日子,自個兒窩在洞裡,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再也不用擔心身旁躺了另一個人,她吃飽了嗎?睡得好嗎?冷嗎?熱嗎?愛不愛我?有多愛?愛多深?愛多久?」
得了吧!
若金貔真如他自己所言的不愛,今日他勾陳踩上他的地盤,就會見到一隻埋頭大睡的貔貅,問他人類小姑娘的下落,說不定他還會挑眉反問:誰?什麼人類小姑娘?我身邊有這種傢伙出現過嗎?
是否有將一個人放進心坎裡,從言行舉止上,可見一斑。」……我明明就跟她說好,我要她愛我,而我不需要愛她,我想知道被愛是什麼滋味。「如此明顯的分野,沒有模糊地帶,他可以享受她付予的甜蜜,而自己毋須貢獻什麼,他確實是如此認定,雲遙更是遵守她的承諾,一心一意愛著他,到底是何時開始產生偏頗?口口聲聲說只要愛卻不給愛的他,悖逆了自己說過的話?
「愛情沒有辦法分割開來,你太有自信了。」勾陳一改戲謔神情,改站為坐,頗有打算陪老友促膝長談的味道。
「……我不知道什麼是愛,更不懂怎麼愛人,可為什麼……為什麼不由自主想牽她的手,想抱她,想擁有她,想做些會教她開懷大笑的事?去咬財時,忍不住開始注意她缺了什麼,她需要什麼,再為她找些蔬果回來種。她愛吃這個嗎?還是愛吃那個?被子衣裳夠不夠暖……」
開始留意,她偏愛吃的東西;開始察覺,盤中食物有哪些是她會默默挑走,撥到一角去堆積成小山;開始發現,她有哪些小動作,小動作又代表哪種心情——她噘嘴時,不是在耍任性或脾氣,而是想偷吻他;她用臉頰貼在他背後磨蹭,不是她想睡了,而是膩著他撒嬌……
開始,在意。
開始,放在心上。
開始,幻想往後有她同在的日子。
開始,擔心她壽命較他更短的煩惱。
「愛呀。」勾陳笑吐這兩字,回答金貔所有疑問。
簡簡單單,乾淨俐落。
愛呀。
想牽她的手,無論何時何地。
想抱她軟綿綿的身子,嵌在懷裡。
想擁有她,讓她成為自己的。
想看她笑,想讓她笑,喜歡她笑起來小臉晶亮的美麗。
愛呀。
「恭喜你懂愛了,金貔。」勾陳給他幾記掌聲做獎賞,「現在先別說這種小事,去把小姑娘找回來,有話好好說,有誤會就快快解,她身旁有人就把她搶過來,我雖然還沒弄懂你和她發生什麼事,不過我猜也不會是啥大事,八成就是你搞不懂愛不愛她卻又狂吃飛醋之類的吧。」他拍了金貔肩胛一記,鼓勵他,誰教他勾陳專司桃花旺旺開,愛看別人身陷愛情海浮浮沉沉,喜歡情人間散發出來的甜美香息,難怪老是有人求他保佑惠賜良緣。
金貔遲疑地看著勾陳,聽勾陳說得多容易,好似在取笑他的小題大作。
「摸摸自己的心,想不想要她回到你身邊?」勾陳又問他。
「……」金貔下意識聽從勾陳的引誘,右手按在胸口,勾陳笑笑挑眉。
聽見了。
他聽見有人在說話。
想。
我想。
我想要她回來。
我想要她回來我身邊。
勾陳推他一把。「快去吧,人類有句蠢話叫『後悔莫及』,別讓自己有機會去印證它,到時欲哭無淚別怪我沒提醒你。」
金貔找到她了,輕而易舉地。
她就在他眼前。
躺在那兒。
金貔的敏銳視覺,能看清遠處光景,雖不至於「千里」,然而百尺之內毫無問題,山谷深約百尺,底下有些什麼,他瞧得一清二楚。
漸歇雨勢如薄薄針網密密交織,飄落山谷底下,那嬌小身軀之上。
雲遙躺在崎嶇亂石之中,以極不協調的姿勢仰臥其間,長髮凌亂,覆住小臉,毫無動靜,彷彿熟睡,讓雨水打得渾身濕透也不知道要去躲雨——不,誰會想睡在山谷底下,她一定是失足摔下去,受了傷。
金貔飛躍而下,每奔近一步,就聽到有人在說話。
……金貔。
雲遙的聲音。
不要生我的氣……
我跟北海真的沒什麼……
我瞞你是我不好,不要趕我走……
我忽略你的感受,我沒有對你坦白,你可以罵我,但別不要我……
她邊哭泣,邊喃喃說著。
我愛你,我是真的很愛你,讓我一輩子在你身邊……
你氣得把貔貅洞都弄壞了,這、這裡有一塊金子,給你吃,我拿上去給你吃……
吃完了,我們就和好,好不好?
金貔……
金貔多想喝令她不要開口說話,人都癱軟在谷裡,摔得七零八落,不好好保存體力以求生機,竟然還嘀嘀咕咕說些廢話——
血腥味,令神獸卻步,然而天生對於血污厭惡的本能,阻擋不住金貔的腳步。
雲遙身下一窪血紅,混著雨水,色澤已淡,味道仍舊濃烈。
金貔……
「你閉上嘴!別再說話,我馬上替你療傷——」
愈傷法術在金貔掌心熠熠閃耀,當他將其擊入她體內,金光咻地碎開,一點一點、一閃一閃,如火花綻放,瞬間絢爛,又消失無蹤。
金貔……
失去紅潤的唇,並沒有開口,連細微蠕動都沒有,他卻仍聽見了「聲音」,她說話的聲音。
死人,怎可能說話?
雲遙早就斷了氣息,自斷崖失足墜下,頭部著地,腦殼破裂,已有一段時日,承受劇烈撞擊的肋骨俱碎,穿透膚肉而出,血流乾殆盡,被幾日前的大雨沖刷帶走。
一小塊金磚,滾到她腳邊數十步遠的地方,兀自發出柔和澄亮的光芒。
金貔聽到的,不過是她離世之前,深深的眷戀,以及在生命漸逝時,折磨著她的劇烈痛楚。
好痛……她說。
渾身都好痛……雨打在身上,痛得無法呼吸……她說。
金貔在上面,他還在上面……要去找他……她說。
為什麼站不起來……為什麼這麼痛……為什麼雙手雙腳都不聽使喚……快點……爬起來,雲遙,爬起來爬起來……她說。
好冷。她說。
金貔。她說。
金貔萬萬沒有想到,追尋她的氣息而來,打算先向她求和——當貔貅當了一輩子,還是頭一遭——再把她帶回去,一石一樹重新將貔貅窩給恢復還原,怎知,找到的,竟是這般的她!
金貔沒有蹲下身去看得更仔細,他沒有辦法,他的身體拒絕上前,不知是逐漸散發出來的屍臭迫使神獸退開,或是不願接受這樣的「後悔莫及」,他不進反退。
她是在劇痛之中,緩緩死去,望著遙不可及的蒼穹,任憑冰冷雨水打在每寸疼痛的肌膚上,慢慢的,無助的,害怕的,絕望的……死去。
尚在的虛弱意識,全都繚繞在他身上,直到氣絕,依舊想著他,只想著他!
她攀上遭他破壞殆盡的山勢,近乎筆直的嚴峻石峰,別說是女人,連男人都不見得可以成功登頂,她竟不自量力,愚蠢地在大雨滂沱中,企圖徒手爬上石峰,只為了——將手裡小小金磚送到他手上?!
值得嗎?
讓自己變成現在這樣?
粉嫩紅潤的俏麗臉蛋,只剩死氣慘白;總勾揚起可愛笑靨的豐唇,微啟著,卻紫黑,淡淡血絲,殘留唇角,已不復見大量鮮血從中汩出的血腥模樣;她張著眼,但無神韻,睫上的濕潤,分不清是雨是淚;血肉模糊的部分,他不忍卒睹。
金貔,我愛你……
請讓我,回到你身邊……
一輩子……
金貔一步一步再退。
痛,是她死前承受的苦楚也傳遞過來了嗎?他不只聽到她的喃喃細語,更感受到如巨浪席捲撲來的疼痛,直擊而來,撞進他的胸坎,扯出碎骨般的劇痛——
是嗎?是嗎?!是她附跌落地的那一瞬間,如此之痛?!抑或她仰望著天,吃力舉高雙手,泣吟他的名字,冀望他會在那一刻來到面前,她等著,用最後生命之火,等著。
最後,等到的,依舊是一無所有的心痛,這般強烈!這般鷙猛!
連他都幾乎要挨不了這樣駭人的痛意,她又如何能……
金貔絞緊最痛的那方胸口,五指絞的不僅是衣料,更是膚肉,藏在它們之下的心,彷彿要碎去。
那痛,是她斷裂的肋骨,穿透心臟時,遺留下的殘餘記憶?
還是……
金貔昏眩踉蹌,頭一次感覺到四肢無力,光靠兩足並無法支撐住自己,身體本能變回四足神獸,只為了不難堪地跌倒。
想逃的念頭湧上,金貔一刻都無法再待下去。
從這樣的景象,這們的疼痛,這樣的無法接受,這樣的天崩地裂中——
他逃離開來。
後悔莫及。
這四個字,原來沉重得教人難以馱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