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
天空藍得不可思議,城民已經忘掉上回見著湛藍蒼穹是何年何月之事。
果然神獸大人一來,雪歇天開,祥兆是也!
一早,荒城籠罩在喜悅歡愉的氛圍中,那樣水藍澄澈的天色,起碼確定今日荒城不會下雪,眾人用完膳便臉上掛滿微笑,收拾積雪家園。
雲遙領著金貔,除了府門,開始「遊街示眾」,城民皆能近距離看見大駕光臨荒城的美麗神獸。
金貔以人形出現,姿容俊逸無儔,柔軟飛揚的金髮襯托白皙高潔的面容,道骨仙風,綽約超群,每走一步,身後螢光如星燦亮,此景只應天上有,人間哪能幾回見?
神獸貔貅,不像途經西京那般匆匆路過,曇花一現,而是散步似地逛著荒城街道,陪伴雲遙在每戶人家前頭停下腳步,雖鮮少開口,卻也未曾面露不悅,他淡淡的神情,像座純金雕像,美得不似凡人——他確實亦非尋常凡夫俗子——雲遙開心的與城民談天,關心城民這些日子沒見的近況,他挺直佇立,目光沒從她身上挪走過。
金貔逐漸習慣被人雙手合十誠心膜拜,那似乎也是他唯一的功用,反正荒城人需要神獸加持,他們跪拜他,求的只是心安罷了。如雲遙所言,荒城人並不貪心,不會跪在他面前要求大富大貴,最多只是希冀荒城風調雨順,城泰民安。
雲遙與每個人看起來都相處融洽,無論男女老幼皆能與她聊上好半天,她抱抱小娃兒,逗逗小毛頭,為老人家捶捶肩,連別人家養的牲畜看來亦與她無比相熟,他已經數不出來一路上她摟抱了幾隻雪犬,幾頭雪綿……
她輕笑,蹲低身,與一名重聽的八旬老婦用力「吼」話,問著老婦吃飽了沒。
荒城難得一見的艷陽青天,連陽光都不燙人,照得她好亮眼迷人。他咬過無數珍寶,卻不覺得有哪一個勝過此時的她,她笑容燦爛,眸光溫柔,連粉唇也彎得特別特別好看,她說了什麼,逗得白髮老婦露出掉光牙的粉紅牙齦在笑,雲遙朝他招招手,他靠過去,只見老婦欲起身向他合掌彎腰,雲遙阻止她,一邊拉著金貔學她蹲下,讓老人家得以坐在矮凳上,向神獸祈福……
金貔只看見老婦蠕著唇,含糊說話,內容十字有九字沒能聽懂,能理解的是雲遙,在一旁幫他回道:
「會的會的,荒城一定會越來越好,婆婆也要身體健康吶。」邊說,還用眼神希望他點點頭,輔助她的說詞。
金貔難以拒絕她的目光,她的懇求,以及,她細膩無比的溫柔心思。
他,輕輕頜首。
老婦眸裡有淚光,雙手合十喃語。
兩人暫別了老婦,雲遙正要帶他往另一處走去,金貔突地伸手,交扣她的柔荑,握著便不放開。
「金貔?」她仰頭看他,「你累了是不是?要不要回去休息?」
「我不是累。」
「那……為什麼突然拉我?」她仍一頭霧水。
「我不知道。」他握得更緊一些。
他討厭她用這雙軟軟小手摸遍所有人畜,卻忽略他。
雲遙打量兩人交握成結的雙手,倏忽瞭然。「你……只是想牽手?」
他似乎哼了一聲,沒否認。
「可是這樣有損神獸威名耶。」尤其是當她晃起手臂,兩人瞬間淪為五歲小青梅蠢竹馬,手牽手一塊追逐草原間,模樣說有多可笑就有多可笑。他是神獸耶,至少,要給城民看見的神獸貔貅應該是威風八面,若大伙見到大手牽小手的溫馨景象,總有些不倫不類吧……
再說,全城人察覺她與他的行為舉止,將被誤會吶。
「神獸有何威名?」身為世人口中的神獸,他一點也不覺得貔貅是多獨特的生物。
「有呀,貔貅給人感覺威武兇猛,雖是神獸,卻又可遠觀無法親近之,不像鳳凰呀,麒麟呀,比較祥和溫馴,大家多多少少對貔貅是又敬又懼,而你現在這樣……」太可愛了吧?哪有威武,哪來兇猛,倒像一個不敢受人冷落,而硬要做些事兒來引起注意的……任性小娃。
「貔貅確實是凶悍獸類,冠上『神』字,是因為我們對財氣的敏銳,你們或許感覺稀奇,對貔貅而言,不過是尋找食物的本能。貔貅之中,有一些被招入天庭,為仙人所驅使,巡守仙界奇寶,他們有資格成為神獸,我從不覺得我是。」金貔不讓她有機會從掌中脫離,比她大上許多的掌,輕而易舉將她五指牢牢握緊。
情慾難抑的發情期已過,對她的渴望未曾減少,他還是想抱她,想親她,怎麼回事?他生了何種怪病嗎?
「為什麼你沒被招入天庭?」能力不好?不懂諂媚仙人?
「我討厭向人下跪。」什麼仙呀佛的,硬是比神獸高上一階,若在天庭,見人就得跪,何苦來哉?他當他的自在的獸,多好,愛醒就醒,想睡就睡,沒有誰能命令他,他毋須向誰卑躬屈膝,即便他咬財能力算是貔貅之中的翹楚,更老是被某仙某神前來遊說他為天庭效力,並提出許多利誘的好處,他都不為所動。
雲遙不意外聽到這種答案,這便是她認識的金貔,既自我,又從不委屈他自己去做些不喜歡的事。
有時,她真羨慕他的率性。
像此刻,他想握就握,管外人怎麼想,不在意眾人眼中的神獸應該高高在上,應該與凡人保持不可侵犯的距離。
好吧,他都如此隨性了,她也抽不回手,便任他去牽吧,但他低下頭想吻她就太過分囉……雲遙心裡默默祈禱千千萬萬別被她爹撞見,否則真難解釋這般親匿的行徑,她爹太容易大驚小怪,萬一逼問下去,問出更多細節,少不了又是一場麻煩戰爭。
金貔一定不知道,一男一女這樣執手相牽所代表的涵義,他不懂掌與掌交握之間傳遞的軟熱情意,指節相扣,雖不似身軀纏綿時來得深入接觸,肌膚碰到的部分更是只有大手加小手,可對雲遙而言,他握著她,她回握他,再簡單不過的舉動,卻是愛侶間毋須交談的甜美情話……
他們沿著草原走,遇到城民便停下來,接受城民對金貔投以滿滿祈望的欣慰眼光,他聽見他們在心裡說:神獸來了……神獸願意來荒城,還停留幾天,這定是天賜神跡,保佑荒城——
人類真是……很會自我安慰的一種樂觀動物。
明明沒看見財寶,明明沒立刻致富發大財,明明荒城沒從寒雪劣城變成繁華大鎮,每個城民的眼底不見半分沮喪,反倒一副更有幹勁的打拼樣。
一整早,金貔和雲遙走完了不算大的荒城,她帶他回城用膳,與早膳時情形一樣,他每咬下一口由他懷裡掏出的小金塊,週遭就傳來一陣驚呼:「那一塊少說值一百隻雪綿吧?!」、「好貴的一頓飯……」、「他他他他又吃第二塊!」,細細碎碎的耳語,連雲遙也聽得清清楚楚,最討厭的是她爹親,同桌吃飯,劈頭便問:
「聽說貔貅只吃不拉,真的假的?聽說貔貅沒有屁眼,真的假的?」
要不是她在桌下抬腳猛踢,阻止他,不知她爹還會問出多失禮的話。
雖然……她自個兒也很想問啦。
吃完午膳,雲遙趕金貔去午歇小睡,一天只要在城民面前露臉一回便夠,他今早表現太好,毫無怨言,臉上更未見任何不耐,她本擔心他大老爺會走沒幾步便嫌煩,會耍起脾性,會板著臉嚇人……結果證明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辛苦他了,陪她一路閒逛,聽她與城民說著他不懂的芝麻小事,耐心讓城民又拜又求。
他拉她上炕,要她一塊睡,她又不是不要命了,夜裡還能與他偷來暗去不被發現,光天化日之下,隨時都會發生意外,不行不行不行,說什麼也不行。
她拒絕他時,他臉上的失望,真教人於心何忍,最後,她只能答應哼幾首曲兒,直至他入睡才准離開炕床。
雲遙輕輕撫梳他的金軟長髮,凝覷他沉睡的安穩容顏良久。被他的睡臉吸去目光已非一次兩次而已,每回帶給她的震撼仍是好大,他真漂亮,美得教她屏息,眷戀油然而生,如此精雕細琢的聖潔神獸吶……
雲遙躡足下炕,忍住想在他薄唇上烙下親吻的衝動,離開了房,她輕手掩上房門,身後突地教人一拍。
「霓姐?」雲遙回身,小小嚇到。
「神獸大人睡了?」雲霓笑著倣傚妹妹壓低嗓音的說話方式。
雲遙點頭,比畫一個「我們去那邊聊」的手勢,不想吵醒金貔。
姊妹倆步下城階,小走一段路到達樓閣外亭,這裡就算是揚聲大笑,也不會傳入金貔的房。
「霓姐,你跟我一樣喊他金貔就好,他不喜歡人家叫他神獸大人。」雲遙跳到外亭石柵上,一屁股坐定。
「我們沒像你與他一樣熟稔,那般喚他不妥,他是我們荒城的貴客,恐怕幾百年來也難得一見的神獸,自然不該失禮。」雲霓偎著亭柱靠站,兩姊妹一恬雅一活潑,光從姿態上就能看出。雲霓纖手托在雲遙臂膀上,笑道:「遙妹,我真沒想到,你能求回貔貅,本以為你不過去外頭碰碰釘子便會乖乖的死心回來,不再相信神話故事,怎知,你讓我們親眼見到奇跡。」
「嘿嘿……我也覺得自己運氣真不錯,能遇上金貔。」此刻回想起來真是瞎貓碰上死耗子,雖然在荒山野嶺裡迷路許久,不知摔了多少回,滑了多少次,美淨還倒霉地跌斷腿,現在不知情況如何了……
金貔所住之處,是以法術掩藏起來的,一般人不可能踏進他的地盤,她那時追著金光,根本沒注意到自己跑多遠,攀著多少根籐在爬,爆發多少力道跳過石巖,竟被她給跨進金貔的世界裡,多像一場夢,迄今還有好不真實的感覺。
夢嗎?
說不定真的是夢而已,有朝一日總得清醒……在金貔開口要她離開之時。
「那時和北海他們在山裡瞎找,我心中完全沒有信心能找到貔貅,就算找著了,也不確定他願不願意答應我的要求,我的腦子裡模擬好多勸說貔貅來荒城的話,可是當金貔突然出現在我眼前時,我什麼都想不起來,全被他金光閃閃的美麗給震傻了。深夜山林裡伸手不見五指的黑,他一身金燦更耀眼千百倍,我真的是呆住,眼圓嘴開的模樣一定蠢極了,我這輩子從沒看過那麼漂亮的景象,他沐浴在光芒之下,側首覷人,眸子時澄亮的金色……」雲遙回想甫見金貔的情景,不由發噱微笑,陷入回憶之中。
那時,她驚艷於金貔的獨特外貌,但更可愛是他填滿困惑,望著她的無辜神情,有著獸的單純好奇,最有趣則是當她提出要為他「刷毛」利誘他,他心動無比,很想很想很想用力點頭的模樣,莞爾間,多像個孩子。
雲遙咧嘴大笑,陳述著開懷不已的事兒。
「你一定無法想像,他聽見我要幫他刷毛,他連眉毛都在飛舞,嘴上雖沒說,那期待的光芒,鑲在臉上閃閃發亮,然後他好溫馴地任由我為他抹滿泡泡,替他洗洗搓搓……」
「瞧你一說起神獸大人就眉飛色舞,遙妹,你與神獸大人是不是……」雲霓笑瞇的眸,充滿瞭然。
「是不是……什麼?」雲遙迷糊地問。
「是不是有些什麼?」
「什麼有些什麼?」雲遙復誦,卻淪為繞口令。
「感情呀。」雲遙直接點明。
「……我……我和金貔?」雲遙結巴。
感情,她對金貔當然是有的,但金貔……沒有。
「姑且先不說你,今早好多人瞧見你與他手牽手在街上逛,連回城裡手都沒放開,那一幕我也看到了,你們像極一對熱戀中的愛侶。」
熱戀?愛侶?
「霓、霓姐你誤會啦!」雲遙連忙搖手又搖頭,「我們不是愛侶,不是那樣的關係……我們只是……」愛與被愛的關係。
她愛他,他也要她愛他。
他不愛她,亦毋須強迫自己愛她。
這樣,哪算是愛侶?充其量是單方面的愛情。
「是誤會嗎?可我看神獸大人望著你的眼神,根本捨不得從你身上挪開,那明明是情有獨鍾的——」
「霓姐,真的不是。他是貔貅,我是人,他不會喜歡我,有些舉動,我們人類以為有些什麼,但對貔貅而言,卻不代表任何意義……」雲遙臉上巧笑消失,添了幾分惆悵,她很想將其藏起來,別被姐姐看見,省得姐姐擔心及反對,所以,她迅速又堆滿笑容,道:「他是受我所托,來幫我們荒城,只有幾天而已,之後他便會離開,到那時……」
到那時,不知道金貔是會要她留在這裡,別再隨他回去,抑或他希望她用一輩子的時間,繼續兩人間的交易……
他提都沒提,她更是不敢主動問,害怕他的答案。
雲霓不覺得自己看走眼,她是個有未婚夫的人,從情人眼中見過與金貔一模一樣的溫柔凝視,一個人的雙眼最無法騙人,愛可以用嘴巴來說,卻不能誠實從眼神裡傳遞出欺瞞,那種不由自主的目光追隨,那種身處人群中仍只尋找著某人存在的專注,變成本能,佯裝不來。
金貔牽著妹妹雲遙的手,五指緊扣,獨佔意味濃厚,就連並坐用膳時候,他依舊看著雲遙——他只看著雲遙,視其餘旁人如無物。
妹妹雲遙顯而易見的感情,誰都能瞧明白,自然不用多加追問,這小丫頭,開始懂情識愛,被北海暗戀如此多年都沒開竅的她,這一回,正在品嚐愛情的滋味。雲霓認為這是件好事,只是為何妹妹臉上充滿五味雜陳的情緒,而不單純是浸淫於愛戀中的幸福快樂?
「他為何會答應要來荒城?你怎麼求他的?你允了他什麼條件?」
「呃……」一說謊就結結巴巴,雲遙「呃」了好半晌,才努力擠出答案:「他、他是神獸,所以很慈悲,無無無無條件答答答應我……」
雲霓美眸微瞇,看得雲遙冷汗涔涔。
「你是不是答應什麼難以啟齒之事?」雲霓嗓兒輕細,不慍不怒,像個慈母。
「……沒、沒、沒有呀。」
「我想,我應該去請教神獸大人。」說完,雲霓就要沿著方才走來的路徑回頭去。她已經完完全全可以肯定,為了帶金貔回荒城,雲遙付出某些代價。
「霓霓霓霓姊——」雲遙拉住她,不讓她去,哀哀求著。
「那你說。」慈母口吻轉為嚴厲夜叉。
「就……幫他刷刷毛嘛,留在他身邊陪陪他……」雲遙越說越小聲,還有更多的真相連含糊吐出都不敢。
「只有這樣?」雲霓打量她。
「如果可能的話……要刷一輩子。」這句話,倒有八成吐實。若金貔仍要她留下,她便有一輩子的時間為他梳理金色長毛,她在心裡,渴望著這個「可能」。
「你用一輩子去換神獸大人來荒城短短幾天?你好傻……」雲霓心疼極了,這個妹妹做起事來,就和她們的爹親一樣,不顧後果。
「不會,我覺得很值得。」雲遙毫無虛偽地回道。
能遇見金貔,多好呀!
有機會愛上金貔,多好呀!
她一點都不後悔,一點都不覺得自己傻,一點都沒感到自己吃了虧。
這場際遇是豐富的,她碰上了愛情,知道愛一個人是怎生的甜酸滋味,她笨拙且青澀,用她從爹娘身上揣摩而來的一招半式,愛著他,在她心中,這不是一場交易,她付出的愛情,全是心甘情願,全是難以自拔。
「你愛他,是吧?」雲霓雖是提問,口吻卻很篤定。
雲遙這回沒結巴否認,緩緩點頭。
雲霓憐惜地握握她的手,「遙妹,相信霓姐,神獸大人他對你並非如你所言的『沒有關係』,他的動作,他的眼神……都是一個處於愛戀中的男人。我是不清楚人與貔貅有何差別,就我雙眼看見,便是一個擁有獨特金髮的『人』,跟在我小妹身畔,生怕我小妹跑掉,生怕我小妹忘掉他在旁邊。一塊用膳時,你應該看看他那副嘴裡吃的不是金塊而是你的模樣,反倒你還會不時替娘夾夾菜,陪爹抬槓,沒有他目光膠著,沒有他專心凝注……你這個駑鈍的小丫頭,稍稍注意去看,你會明白霓姐的意思。」
金貔他……
會嗎?可能嗎?霓姐看錯了吧?
金貔只是因為全荒城裡僅認識她一人,才會如此……依賴她?
依賴?
神獸心裡沒有這兩個字,只有別人依賴他,他不曾依賴過誰。
他會專注地看著她,是因為……因為……因為……
因為什麼?
「不過……我很懷疑你看得懂,就連北海暗戀你長達數年,用了與金貔相似的眼神望著你,你八成不知道吧?」所以罵她駑鈍絕對有道理。
「咦?」雲遙又被雲霓補上的這句話嚇到。她木訥發傻,圓圓大眼眨兩下,神情尷尬。「霓姐你是說……北海他喜歡我?」
「你不知道?」北海看到她的反應,一定很難過,愛上遲鈍型的小笨蛋,算他不長眼。
「我不知道……我以為大家都是好哥兒們呀……我甚至以為他喜歡的是棠棠。」王老伯家的小閨女,身長七尺強壯有力,常和北海一塊騎馬拼輸贏。
可憐的北海,一顆心慘遭踐踏。
提到北海,雲遙又是一聲低歎。
「北海此時還在山裡找我吧……我該怎麼辦?我想讓他知道我很平安,我沒有在深山裡失去蹤跡,叫他別再慌亂尋我,盡快下山與北洋、美淨會合,三人一塊回來荒城,不要擔心我……」偏偏她完全無法與北海聯絡,心裡著實煩憂。
「憑神獸大人的本領,要在一座山裡找到北海,不是難事吧?」與其焦急掛心,何不求助於金貔?
「問題是……他不要呀,每回提到下山找北海,他就生氣,我向他保證我找到北海就馬上回去,他也不肯,我不懂他為何這麼討厭北海。」雲遙一臉苦惱卻找不出解答。
雲霓一聽便明白了。
金貔不是討厭北海,而是討厭雲遙身邊出現的雄性人類。
誰說人類與貔貅不同?
誰說人類有的情感,貔貅沒有?
誰說人類以為有些什麼的舉動,對貔貅而言,不代表任何意義?
就她來看,貔貅與人類一模一樣。
一樣想獨佔。
一樣有私心。
一樣挨不住心上人提出懇求,而願意千里迢迢來到荒蕪之城。
一樣的……
會吃醋。
接連數日的晴郎好天氣,勤奮認真的荒城城民趁機修補屋舍及羊柵,堆積糧草,晾曬可以久藏的肉修和硬饃餅,絲毫未因風清氣爽而懈怠偷懶。
金貔停留的時間僅到今天為止,他比原先預定多待了兩日,陪伴雲遙走遍城內每處角落,全城的百姓他幾乎都見過。有些熱情點的城民見他與雲遙一塊出現,猛塞給他們好多食物,有些則邀他們一塊吃頓便飯,有些送給他們暖和的雪綿毛織物,盛情熱絡,教他相當不習慣,卻並不討厭,因為他們的笑顏感染了雲遙,她笑得比他們更燦爛開懷。
他喜歡看她笑。
她在她自己的家鄉好快樂,他怕這份快樂,會讓她決定留在這裡不走。
他不想再多留,也不想她總是四下無人時,才敢偷偷摸摸抱他。
所以他要走,回到他自己的貔貅窩,回去後,他才會覺得她是完全屬於他。
大批城民放下工作,特來恭送神獸離開,他這輩子……沒被如此多人同時下跪磕頭,送他一路好走。
他站在那裡,遲遲沒有咻一聲變不見,俯身跪地的眾人腳都發酸了,荒城的風,吹拂耀眼金髮及他一身衣袖,他仍是一動不動。
因為某一隻傢伙站錯了位置。
某只傢伙沒有站在他身邊,等著跟他一塊回去,而是藏於她爹娘背後,雙手絞袖,目光游移不看他。
這是什麼意思?
她不跟他走?
她要留在爹娘身邊?
她把他利用完,就準備趕他回家去?
金貔不悅地瞇眸,用凜冽目光要瞪得她摸摸鼻子乖乖踱回他懷裡。
她沒有,臻首壓低低,躲在雙親身後,像只見著貓的耗子。
他幾乎快瞪穿她,她不用抬頭也能感受到灼熱的注目。
他沒有開口要她一起走,所以她不敢自作主張,大喇喇往他身旁站,怕遭他冷言驅趕,說著他不需要她陪他回去。縮藏於爹娘身後,如果他轉身飛騰離去,獨留她在這裡,她也不至於太難堪,還能在眾人瞧不見的角落偷偷抹淚。
「走。」
巨大影子籠罩雲遙,早已聽慣的嗓音,以及伸到她面前,那只泛有淡淡金色螢光的大掌。
她猛地抬頭,看見金貔,她帶著愕然,被他從爹娘身後拉出來。
「金、金貔,你……」
仍要她陪他回去?
而不是覺得她很累贅,想快快擺脫掉她?
他還……希望她繼續愛他?
「回去了。」他只這麼說,卻教雲遙逐漸紅了眼眶。
「我……我沒有收拾包袱……」沒有把握他要帶她走,所以她兩手空空。
「快去。」他放開她,任由她破涕為笑,眼紅紅鼻紅紅的模樣無比可愛,三步並兩步飛奔回房,胡亂塞些換洗衣物、食物等等,心急著要快快回來。
等待雲遙的這段時間裡,雲漢雨臉超臭,一點都不苟同女兒為何得跟這個男人回去,他同時亦不滿女兒急乎乎打包行李,當著爹親面前要跟男人跑。若不是雲霓幾天前將雲遙與金貔的不平等條件交換——她允諾為金貔刷毛刷一輩子,金貔答應到荒城逛幾天——告訴他,他現在不可能吞忍下這口怨氣,任憑金貔視人家閨女的雙親如無物,說要打包帶走就帶走!
倒是雲夫人不改其優雅婉約,笑容淺淺溫煦,款步來到金貔面前,金貔的目光落在雲遙跑走的方向,等待她待會兒再從那裡喜悅地奔來,奔回他身邊。
「我家遙兒性子魯莽,還請神獸大人多多海涵及照顧。」雲夫人的聲音,喚回金貔瞟遠的注視,他不擅應對,並未立刻回答「放心,我會」之類的保證,雲夫人慈靄一笑,不以為意,又道:
「遙兒看似大而化之,實際上心思細膩溫柔,充滿體貼他人的善良。雖然乍看下覺得她行事衝動,可她不是任性妄為的孩子,若她有得罪神獸大人之處,希望神獸大人寬容,費些功夫去理解她做的事,說的話,別急著責備她……呀,當然也不能太寵她,她會得意忘形的。」
雲夫人彷彿要嫁女兒一樣,擔心夫家那方嫌棄自個兒愛女的種種缺點,所以事先為女兒說些好話,期盼夫家真心疼愛她。
她接下來還說了不少雲遙的喜好,興趣,怪癖——雲遙愛吃羊奶泡饃,愛喝溫暖身體的羊奶酒,喝完酒後會愛說話、愛唱歌、愛大笑,最見不得別人流眼淚,聽見悲傷或感人的故事,哭得比誰更大聲,眼淚落得比誰都凶,以及雲遙好動活潑,喜歡沐浴在陽光下,有空陪她出去走走……
「神獸大人不食五穀雜糧,但千萬別忘掉遙兒與您不同,她需要吃些食物,一些魚肉蔬果米麥等等。」這回雲遙回來,像餓死鬼投胎似的,一天可以連吃六頓,她追問之下才聽雲遙說:這段時日裡,她只吃果子止饑,所以雲夫人特別提醒金貔,人類不是只靠幾顆果子就能活下來。
關於這點,金貔認真地記下。
他確實忽略了雲遙與他的差異,他以為人類吃果子,而且吃得不多,加上雲遙亦未向他提出要求,他便認為那樣的食物對她已經足夠,此次回荒城一趟才知道,她食量有多大,葷素皆吃,來者不拒,以及——吃相多可愛。
「我知道。」這一回,金貔不只頜首,還出聲回答雲夫人。
原來,他害她餓了這麼多天……
「不麻煩的話,請多帶她回來看看爹娘,也讓為人父母的我們能放心她的近況。」最後,是身為娘親的一些些私心,畢竟女兒接下來要去的地方,不是他們騎馬趕路幾天便能抵達之處,更不是女兒受了委屈,包袱一拎就可以奔回娘家尋求安慰的隔壁城鎮。
噠噠奔跑的腳步聲由遠而近,雲遙提著兩個不算小的包袱回來了,白咧咧的齒,隨著笑顏飛揚,露出粉嫩唇間招搖,雖然看得出來剛剛哭過,仍無損笑容燦爛。她一點也不知羞,沒像尋常姑娘佯裝矜持,扭扭捏捏露出嬌態,一副急著要跟金貔跑的模樣,引來城民笑覷。
「我好了!」她在金貔面前站定,雙頰粉撲撲的,鬢邊還有汗水,足見她收行李收得多慌亂緊張,怕他等得不耐煩,拋下她先走。
「遙兒。」雲夫人將愛女喚來,細細叮囑:「別給神獸大人添麻煩,你不再是孩子了,成熟懂事些,明白不?」
「明白!」雲遙想當然耳一定得這麼回答,否則定會被娘親叫到一旁,再數落好久好久。
「也要記得收斂毛毛躁躁的脾氣,不能想做什麼就做什麼,要乖一點。」雲夫人雖然仍有許多話想說,末了,只能愛憐地摸摸女兒柔軟的芙顏,再抱一抱她。
「娘,我知道,我會乖的。我過幾天再回來看你們。」最後一句小小聲的,是母女間的小秘密,至於這個秘密該如何拜託金貔點頭但應,還需要努力看看。
「才剛說別給神獸大人添麻煩,你馬上就忘了。」雲夫人假嗔睨她,不一會兒又哧地與雲遙笑成一片。不好讓金貔久候,母女倆體己話只能說到這兒便打住,雲遙坐上恢復獸形的金貔背部,緊緊抱牢他,向眾人揮手道別。
金貔凌空飛起時,留下一句話:
「雪,再過五日便會飄降,做好準備。」那時,他的法術便會失效,陰晴雨雪,皆非貔貅所能操控,他僅能暫時影響降雪與否,無法長久。
眾人目送他們離開,雲漢雨向愛妻抱怨:
「你幹嘛一副送女兒出嫁的樣子?向那只貔貅交待這麼多,是要把女兒拱手讓他嗎?」
「我是呀。」她確實是抱著嫁女兒的心情,送遙兒與金貔離去。
細心的娘親,察覺到駑鈍爹親所沒發現的事兒,女兒家的芳心蜜事明顯可見,連人帶心全給了金貔,哪還能留得住?
女兒大了,總有一日會離開父母身邊,與心愛之人共組家庭,只是女兒挑選的對象,嗯……有些另類,但女兒愛上了,爹娘又能如何呢?
若金貔對女兒無意,做娘的說什麼也會留下女兒,即便慘遭毀約報復亦決不讓步,偏偏金貔待女兒同樣是有心的,她除了支持女兒,別無他法。
所以,她請求金貔善待雲遙,憐惜她,寵愛她。
所以,她叮嚀雲遙,學習一個妻子該有的本分,視金貔為夫,溫順賢惠。
「沒為女兒準備嫁妝,算啥出嫁?!」他才不承認,哼。他真的沒辦法接受女兒這麼早就跟男人跑呀呀呀——他的心肝小寶貝,為荒城答應了不平等交易,傻丫頭,笨女孩,犧牲這麼大,嗚嗚嗚。
可是看見城民因神獸降臨而個個精神抖擻,容光煥發,他又為這個傻女兒好驕傲——但,女兒因此得幫神獸刷毛一輩子,太、太、太慘痛的代價,他只能捶胸頓足,卻無法叫女兒毀約,就怕神獸一發瘋起來,做出滅城之事。
他的寶貝,他的愛女,他的遙兒呀……
偏偏女兒臨行前小臉燦爛,伸手道再見,一點都不懂他這個爹的傷心欲絕。
「嫁妝會被神獸大人吃掉,準不準備有何差別?」為女兒備妥的傳家金飾及翠玉手環,正好是金貔最愛的食物,說不定才剛送出去,他就在半路上將嫁妝當零嘴啃得半點不剩。
「呃……也是……」雲漢雨沒想到這一點。
天際那道劃過的金芒,越發渺遠,陽光輝映下,輕緩落下的粉末星屑,閃著獨特而美麗的煌璨,隨著身影走遠,消失於荒城的天藍色蒼穹。
任憑誰都沒有想到。
今日一別,竟是死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