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度七。
梁綻晴真的發燒了,而且還病得很厲害。
她睡得十分不安穩,輾轉反側,說了很多韓澈聽不清楚的夢話。
韓澈請了熟識的醫生到她家裡來外診,電話交代了好幾通公事,電腦視訊了個會議,信件收發了幾封重要的E-mail,將既定的行程交託給特別助理方守人之後,難得地偷到一個短暫的閒暇下午時光。
他應付完繁瑣的公事,坐在梁綻晴的床沿,看著她因為退了燒,終於平穩下來,不再囈語的睡顏,心頭的感受依然十分複雜。
韓澈正在慎重思考,究竟應該不應該撥電話給遠在異鄉的傅紀宸,告訴他,他的妻子病了的這件事。
直覺告訴他,梁綻晴跟傅紀宸的婚姻有些不對勁。
方纔,他因為找了醫生來出診,意思性地從梁綻晴的包包裡翻出了健保卡,幫她簡單填了些資料,將健保卡給隨行的護士帶回去做病歷建檔,以便她下次若還需要回診,院方能順利找到她這次就醫的資料。
結果,傳回來的消息是梁綻晴的健保已經中斷了兩年。
依他所知,傅紀宸在國外發展得不錯,收入即使因為應付在國外生活的龐大開支不算優渥,至少也能提供妻女一個衣食無虞的小康生活,就算再怎麼忙碌健忘,也不可能會讓自己妻子的健保斷保了兩年。
這件事並不尋常,出於一個韓澈自己也不懂的理由,他像個在老公襯衫上尋找口紅印的妒婦一樣,在梁綻晴家裡翻箱倒櫃。
首先,他打開了幾個衣櫥跟鞋櫃,然後發現這間房子裡連一支刮鬍刀或是一件男人的襯衫跟西裝褲都沒有……就算傅紀宸極少回台灣,應該也不至於處理到這種瀟灑得連一隻襪子一雙鞋子都不留的地步。
而梁綻晴的存折裡,除了每個月都有一筆來自某間小有名氣的翻譯社,接近一萬元左右的匯款之外,再也沒有其他的收入。
傅紀宸沒有給她生活費,但他剛才請方守人去地政事務所,用梁綻晴這間房子的門牌調閱這裡的土地建物謄本,這間房子又的確是登記在傅紀宸名下沒錯……他們是離婚了嗎?
韓澈無法肯定,於是他一邊這麼想著,一邊去翻了梁綻晴的身份證,身份證背後的配偶欄上卻又仍然詭異地還寫著傅紀宸的名字。
假若他們沒有離婚,那麼這一切是怎麼回事?梁綻晴一個月就靠這一點錢養活自己和女兒嗎?
他隨手打開了她幾個衣櫃,她的衣服少得可憐,而且幾乎都還是幾年前穿的那幾套;而謙謙的衣服,看起來也像是好幾個孩子轉換穿了幾手,衣料洗得薄到不能再薄的那種,甚至有幾件衣服上面的毛球粗糙到韓澈簡直覺得那會刮傷孩子細緻的皮膚。
韓澈突然覺得很惱怒,剛才醫生提到說梁綻晴是積勞成疾,只要稍微一鬆懈,所有平時用意志力壓下來的症狀就會全部反撲而上,這就是她送完謙謙去上學,回到家門口才嚴重到快要昏倒的原因嗎?
為什麼傅紀宸會讓她過這種生活?如果當初他知道傅紀宸會這麼對待她……
他……他……他什麼?韓澈的念頭驀然停住。
以前,他跟梁綻晴交往時,他從來都沒有給過她什麼,物質享受、真心、承諾,或是任何對婚姻的憧憬與對未來的藍圖,通通都沒有,而現在,在她已經成為別人妻子的此時,他究竟想要名不正言不順地為她付出什麼?
他覺得自己好可笑,梁綻晴曾經告訴過他她想結婚、她想要孩子,是他恍若未聞置之不理,甚至用最殘忍決絕的方式將她推開。
那夜過後,梁綻晴用最快的速度離職,將他送她的那組咖啡器材清洗好,用快遞寄回到事務所給他。
過了幾天,他輾轉從同事的口中聽見了她搬出她租的那間小套房的消息,然後,最後讓他窺知她動向的,就是傅紀宸給他的那張與梁綻晴的喜帖。
其實,梁綻晴真正地從他生活裡離開之後,這些年來他想起過她的次數寥寥無幾,為什麼他現在卻會為了她的生活過得不好而感到心疼?
一陣心煩意亂,韓澈想走,卻又放心不下梁綻晴,他回到她的床沿坐下,輕歎了口氣,將眼光停留在她的病容之上,心莫名地揪緊。
他為她撥開幾縷因微汗服貼在頰邊的髮絲,大掌忍不住輕撫她臉頰,他不知道自己的動作有多溫柔。
梁綻晴感覺到頰邊溫熱的輕觸,掀動了幾下睫毛,醒了。
韓澈迅速地收回手,從她床沿退開。
梁綻晴蒙朦朧朧地睜開眼,在韓澈的身影映入眼簾的同時,渙散的意識全部回籠。
她睡了一會兒,身體好像沒有那麼難過了,恍惚之間,她似乎有印象醫生來過,有人拿了溫水來,扶起她的身體要她吃藥……是韓澈?
梁綻晴看著他俊美的臉龐,想到剛才可能有的近距離接觸,突然覺得臉很熱,但,停!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
「我睡了多久?現在幾點了?」她問那個站在他床邊不只站得像雕像,臉上的表情也冷得像石頭的男人。他看起來十分不悅,她不懂他的怒氣為何而來,但是她並不想關心。
韓澈冷眉一挑,問道:「先回答我的問題,你跟傅紀宸之間是怎麼回事?」
「什麼怎麼回事?」梁綻晴迎視他的眼,從容不迫,無所畏懼,她知道她表現越鎮定,情況對她越有利。
「為什麼你連健保費都付不起?」
梁綻晴感覺到自己的指尖發冷,但她卻聳了聳肩,無所謂地朝他笑了笑。「我想我沒必要回答你的問題,韓執行長,這是我的家務事。」
很好,韓澈臉上的表情因為這句話變得更為冷冽,室溫頓時驟降了好幾度,他雙眸緊盯著她,抿唇,不語。
梁綻晴無視於他的不快,拿起床邊鬧鐘看了一下時間,下午三點,她拉開被子就要下床。
「去哪兒?」韓澈皺眉,攔住她想下床的動作。
「去幼稚園接小孩。」梁綻晴想到她的翻譯稿進度被一下午的睡眠耽誤了,但現在更重要的是,今天是謙謙第一次在幼稚園讀整天,她答應女兒會早一點去接她的。
她穿好拖鞋,站起身,眼前突然黑了一下,腳步踉蹌。
韓澈很快地攙住她搖搖欲墜的身體,眉頭皺得比方才更緊。
梁綻晴朝他微乎其微的擔憂神色笑了笑,拍掉他抓著她的手,不喜歡他任何會為她帶來心跳的碰觸。
她雲淡風輕地說。「沒事的,只是剛站起來的力道太猛。」
「幼稚園在哪兒?我讓守人去接她。」梁綻晴方才撥開他手時,眼底那瞬間出現的冷淡疏離竟然讓韓澈心裡有些難受。
「不了,謙謙沒見過守人,她很怕生的,我真的可以自己去接。」梁綻晴禮貌地微笑拒絕。
方守人她自然是認識的,她從前還在韓氏建築工作時,方守人就已經是韓仲謙的特別助理了,她只是有點意外韓澈會沿用父親的貼身助理直到現在。
「那麼我去。」韓澈隨便一個力道就把梁綻晴按回床邊坐下。
「不用,我——」梁綻晴還想拒絕,就被一個冰冷且強硬到不行的口吻打斷。
「幼稚園地址給我。」
「我——」
「給我。」
「真的不——」
「躺回去,不要再讓我說第三次。」韓澈下了最後通牒。
「……」梁綻晴真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真的就乖乖拿了放在床頭櫃上的那份幼稚園招生簡章給韓澈……那上面當然有幼稚園的地址。
直到韓澈離開之後,她才想到應該打個電話過去給幼稚園,告訴老師她今天會請一個西裝筆挺,好看得不像話,性格又惡劣到不行的男人去接謙謙的。
為什麼這麼多年過去了,她都已經是一個母親,氣勢還是永遠輸了他一大截呢?
於是梁綻晴簡單知會了幼稚園老師之後,將電話掛上,她拉高薄被掩住臉,將無能為力的自己埋進被子製造出來的黑暗裡。
韓澈也許並不想結婚生小孩,但她知道他是很喜歡孩子的,他應該拿謙謙有辦法……而且,謙謙好像也很喜歡他……只是,謙謙應該不會說什麼不該說的話吧?
韓澈會試著從謙謙那裡打探些什麼嗎?
胡思亂想,越想越忐忑,一直躲在被子裡的梁綻晴覺得自己快窒息了。
於是她隨手拿了件掛在椅背上的薄外套披在肩上,下床,決定站在家門口等女兒,和那個身為女兒父親的男人回來。
而她才走出家門,遠遠地就聽見一陣孩子的笑語聲從巷口傳來,她左右張望了會兒,不多久就看見謙謙,坐在韓澈的肩頭上,興高采烈地在發現媽媽的身影之後,朝她歡呼——
「瑪麻!你看你看!我好高!謙謙好高!」謙謙興奮地簡直像在尖叫,小手還不停地揮舞比劃著。韓澈叔叔好高,她坐在他肩頭,碰得到好高的樹葉耶!
梁綻晴忽然覺得頭很痛,韓澈與謙謙兩人才見第二次面,也不用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相處得這麼融洽吧?
「謙謙好乖,要扶好喔,才不會掉下來!」她走過去,朝女兒笑了笑,隨口說了句,然後想將韓澈手上拎著的謙謙的書包接過來。
已經麻煩韓澈去接女兒了,不好意思再讓他提謙謙的東西了。
「咳……」她又開始咳嗽了。
「進去。「韓澈淡淡地掃了梁綻晴一眼,剛才還跟孩子笑鬧著的人好像不是他似地隨即換了一張臉。誰讓她下床,還站在這裡吹風的?她不久前才病到快昏倒,瞧!馬上又咳起來了。
「……」梁綻晴不想在謙謙面前與他爭辯,反正爭到後來一定也是她輸。
她維持沉默,悻悻然地推開大門,往玄關處走,而後想起了什麼,轉頭問韓澈道:「你沒開車?」他為什麼是帶謙謙走路回來的?
韓澈在玄關處放下小女孩。「我車上沒兒童汽車安全座椅,走路安全點。」
「喔。」真是標準的、一板一眼且心思縝密的韓澈會給的答案。梁綻晴彎下身體為謙謙脫鞋子。
「瑪麻,我肚子好餓。」謙謙突然可憐兮兮地看著梁綻晴說。
「肚子餓?為什麼?今天老師沒有給你吃點心嗎?」梁綻晴納悶地問,這時間幼稚園應該剛給過點心,不過更納悶的是,她看見韓澈居然也脫了鞋子走進屋裡來。
她怪異地瞅了韓澈一眼,他不用回去上班嗎?
「老師有給我喝綠豆湯,可是我偷偷跑去廁所吐掉了。」謙謙眨著無辜大眼說。
「吐掉?為什麼?」梁綻晴訝異地盯著女兒瞧。
「因為不好喝。」謙謙轉頭看著韓澈,笑得天真爛漫又可愛。「跟韓澈叔叔一樣把咖啡吐掉。」
「咳咳……」梁綻晴咳得更厲害了,她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那天韓澈把她沖給他的即溶包咖啡吐掉,剛好當了謙謙的壞榜樣。
她若有似無地轉頭瞥了教壞孩子的兇手一眼,他站在那裡神色自若,毫無愧色,眼底居然還有抹顯而易見的笑意……
算了,跟韓澈說也是說不通的,他也許還會理直氣壯地回她說,不好吃的東西當然要吐掉之類的鬼話。
「謙謙先去洗手,瑪麻去煮飯給你吃。」等韓澈走了之後再來教育謙謙吧,眼前先解決女兒的饑鋨比較要緊,梁綻晴打發完女兒去洗手,回身就要往廚房裡走。
韓澈忽而一把攫住她臂膀,粱綻晴的腳步不得不停下,抬眼望著他的眸裡盈滿不解。
「回房去休息。」韓澈將大掌撫上她額頭確認她額上溫度,她的燒似乎退了,精神看起來好多了。
他隱約覺得自己今天為梁綻晴做得太多,但他目前還不想深究自己如此反常的原因。
「我已經好多了,謙謙餓了,我得去煮飯。」梁綻晴拿開韓澈放在自已額頭上的手,朝他微笑,禮貌得體,並且後退了幾步,與他拉開了一點距離。
「我叫了外燴。」
「什麼?」梁綻晴還沒聽懂,門鈴就響了。
她走過去開門,然後接下來一連串發生的事情,很快地讓她明白了韓澈口中說的外燴是什麼——
幾名廚師打扮的男人,帶著高級的食材與鍋具器皿,預備在她家的廚房裡大展身手,用最短的時間變出最豪華的一桌料理。
「……」梁綻晴還沒來得及說出任何一句阻止或拒絕的話,韓澈就自作主張地將他們引進廚房。
「瑪麻,他們是誰?」謙謙咚咚咚地跳過來問梁綻晴,在廚房門口探頭探腦的。
「他們是廚師,是很會煮飯的人。」梁綻晴傻傻地回答謙謙的問題,然後覺得自己的頭很痛……
韓澈居然還優雅地從廚房裡轉出來,自在地在她的客廳沙發上坐下,還好整以暇地接了幾通公事上的電活,簡直就像他是這裡的國王一樣。
梁綻晴越想越覺得氣惱,她想衝上前去質問韓激他究竟在搞什麼,但她又不想在女兒面前大發雷霆,所有想問他的問題都只能硬生生嚥回去。
現在是怎樣?他有班不去上,在這裡想當一個普渡眾生的大好人嗎?韓澈要是真有那麼好心,從前為什麼要對她那麼無情?
「那好多廚師叔叔來我們家幹麼?」謙謙又問。
來我們家耀武揚威的。梁綻晴真想這麼回答。
「他們是我的朋友,來煮飯給謙謙吃的,他們會煮得很好吃,不會讓謙謙想吐掉。」韓澈走過來,蹲下身子與謙謙平視,寵愛地摸了摸她頭頂,很有善心地解決了梁綻晴不會回答這個問題的困窘。
「好棒喔!謝謝韓澈叔叔,謙謙好餓。」小女孩張手擁抱韓澈,還在他臉頰甜甜蜜蜜地吻了一口。
「好了,謙謙先去玩玩具等吃飯好不好?廚師叔叔們等等就煮好了。」梁綻晴覺得自己的頭痛不全然是因為感冒,她現在只想盡快打發女兒,好讓自己能跟韓澈理論。
「好。」小女孩開心地跳到放著好多玩具的那間房裡去了。
「這是怎麼回事?你不用回去上班嗎?」梁綻晴盡量使自己的口氣不要顯得那麼氣急敗壞。
「這不應該是對一個幫了你這麼多忙的人的語氣。」韓澈淡淡地望進她眼底。
很好,她的聲音裡終於出現一絲真正的情緒,他一向不喜歡別人防守得比自己更徹底,尤其是梁綻晴。
梁綻晴望著韓澈的眼色沉默了會兒,回想起他們稍早時在她房裡的對談……
「是因為我說了不要你管我的家務事,你就下定決心連我跟女兒的一頓飯都要干涉嗎?」韓執行長?家務事?這是令他不快的關鍵字嗎?
這算什麼?他有什麼理由不高興?有什麼理由大刺刺地坐在她家裡?還理直氣壯地為她與女兒張羅吃食?她並不恨他當年如何對她,她只是覺得他並不應該跨過那道客套有禮的藩籬,想踏進她與女兒的小小世界。
他們只是一對不經意相遇的老朋友、舊同事,就這樣。
「隨你怎麼想,我只是同情你病了還得煮飯。」韓澈望著她少有的氣惱,回答得不鹹不淡地。他可是在她還睡著時就安排好了,並沒有她猜想得那麼小心眼。
他話才說完,不知道何時從哪兒跳出來的瑪露,居然在他左右附近張望了一陣之後,跳上沙發,窩到他大腿邊蹭了會兒,瞇眼,一臉舒服地想睡覺的樣子。
「……」梁綻晴沒好氣地看了瑪露一眼,她養了這麼多年的貓居然這麼輕易就在陣前倒戈了。「不管你是同情還是怎樣,你都不能隨便這樣干預別人的生活,你至少得問過我的——」
「韓澈叔叔,你不是說要幫我做一個好大的飛機嗎?我們一起,用這個做!」
謙謙興高采烈地,從房裡拿著一堆樂高積木跳出來,打斷了梁綻晴對韓澈的抗議。
「好。」韓澈站起身子,接過謙謙手裡的積木,和謙謙一起在客廳裡鋪著巧拼地毯的遊戲區塊坐下。
「……」搞什麼鬼?梁綻晴這下徹底地無言了。
她的廚房裡是一堆戴著高帽子,完全與她是不同次元的六星級飯店大廚,而她的貓跟她的女兒拋下她,跑去纏著一個趾高氣昂,她完全弄不懂他在想什麼的,既幼稚又傲慢的男人。
她不過才生了一場病,這世界就已經風雲變色,被外星人統治了嗎?
梁綻晴覺得自己病得越來越重了……這波感冒病毒,真是來得讓她措手不及……
***
韓澈雙手負在身後,站在辦公室偌大的落地窗前,俯瞰著台北城下的車水馬龍。
這幾年,他順利地站上了韓氏建築的最高位,在商場上打了一場風風光光、漂漂亮亮的勝仗。汲汲營營地這麼耕耘下來,韓氏建築的身價跟從前相比,已不可同曰而語。
而他現在所處的高處,曾經是一個他渴求到近乎偏執的位置,但為什麼當他應該感到意氣風發的此時,他望著窗外那些繽紛街景,心中卻只感到空虛與惆悵?
他覺得自己好像失去了很重要的什麼?但究竟是什麼呢?他卻無法真正地看明白。
韓澈揉了揉緊皺的眉心,他真的不懂,就像他不明白,他今早破天荒地把所有的行程都排開,居然只為了現在在辦公室裡等待梁綻晴?
其實,他一點也不意外梁綻晴會來找他,甚至,她還比他預期中的晚了幾天才出現。
但是,當秘書昨天通報他說有位梁小姐來電,要求與他見面時,他心底居然有股難掩的期待……他究竟在做什麼啊?
就算他突然發現自己對梁綻晴舊情難忘,她都已經是別人的妻子,他也不該對她有任何非分的邐想。
更何況,他對她從沒有情,從何而來的「舊情」,從何而來的「難忘」?
他覺得心中那份細微的騷動,真是來得莫名其妙。
「執行長,梁小姐到了。」秘書按了分機知會他。
「讓她進來。」韓澈的語調依然冰冷,他信步走回辦公桌前,優雅從容地落坐。
而梁綻晴推門而入,平時總是波瀾不興的眸中,卻難得地燃著熊熊火焰。
「坐。」韓澈深深地注視了她一眼,然後指了指前方座位,將雙手交疊在桌面。
「不用,我說完幾句話就走。」梁綻晴覺得自己快燒起來了。
她從包包裡拿出一張收據和一本存折放在韓澈桌上,毫不客氣地問道:「這是什麼?」
「誠如你所見。」韓澈淡淡地看了她放在桌上的東西一眼,回答得不痛不癢。
他當然知道那是什麼。他去幼稚園接謙謙的那天順手付了謙謙的學費,還在梁綻晴的戶頭裡匯進了五十萬,這當然是她現在出現在這裡的理由。
梁綻晴破天荒地覺得自己快要氣壞了!
「幼稚園只是要你提醒我該付下個月的月費,你為什麼要自作主張地替我付錢?」而且,韓澈開給園方的支票,根本就是一筆足以讓謙謙念完小班中班大班都還有剩的數字。
園方竟然真的收下了那筆直至謙謙畢業前的所有學費,而她居然是拿到收據時才知道他做了一件如此霸道又惡劣的事!
韓澈只是幽幽地看著她,雙手在桌前輕抵成塔狀,他第一次覺得自己這麼接近她真正的情緒,她就在他眼前爆發,毫不隱瞞,而她生氣的樣子竟是如此美麗。
梁綻晴現在才沒有空管他注視她的眼神是不是濃烈得令人雙腿發軟。
「還有,我戶頭裡的五十萬又是怎麼回事?那些每天來我家按門鈴的大廚、鐘點女傭、管家和司機又是怎樣?你現在是飛黃騰達,迫不及待地想為自己做功德嗎?」韓澈到底在搞什麼?她又不想過度逾越地擅自打他手機,她只好循著正常管道來見他……天知道她有多不想踏進這間辦公室?
做功德?韓澈笑了,卻引得梁綻晴更加憤怒了。
「我來只是要告訴你,這五十萬我還給你,然後幼稚園那邊那筆一次付清到畢業的學費,我也會慢慢分次攤還給你。」梁綻晴把一個皮製提袋重重地放在韓澈桌上。不用說,這當然是那五百張一千塊。
「分次攤還?」韓澈唇邊勾起一抹十分不以為然的淺笑。「你要怎麼還?憑你每個月翻譯的那點微薄薪水?」
「你……」粱綻晴不想管韓澈為什麼知道這件事,反正他一向神通廣大無所不能,她只覺得自己就快要因為他的無理取鬧呼吸不到氧氣。「你這麼做到底是為什麼?我身上沒有什麼你想要的,你何必這樣干預我的生活?別告訴我你只是因為覺得謙謙很討你歡心。」
韓澈起身離開座位,走到她身前,居高臨下地望著她,慢條斯理地說道:「你錯了,綻晴,你身上有我想要的。」
梁綻晴胸口一窒。
「我要你來為我審圖。」
「什麼?」梁綻晴瞠大雙眸,眸心儘是迷惘。
「這幾年,事務所的分工越來越細,建案不同種類的圖總是分好幾組來做,我需要一個人來為我做最後一個步驟的整合與審修。」梁綻晴在這方面無疑是個人才。
「我會為你安排好下面的組員,守人會指導你直到你上手,你每天只需要工作到下午三點,做不完的帶回家做也成,這時間足以讓你能夠去接謙謙放學。」
「你憑什麼覺得我會答應?」韓澈居然已經想好了,梁綻晴覺得自己快瘋掉了。
「你別無選擇,不是嗎?」韓澈的眸色,深邃得像兩潭靜夜裡的湖水。
梁綻晴緊緊地注視著他。
她很憤怒,但她卻無法反駁……是的,她別無選擇。
她一個人帶著謙謙走到現在,山窮水盡幾乎已是窮途末路。
她無法到任何一間建築師事務所利用她的專才工作,是因為獨立扶養孩子的她無法應付三不五時的頻繁加班。
她的經濟困窘,疲憊地對生活提不起一絲力氣。
謙謙已經跟著她粗茶淡飯太久,她無法讓女兒再繼續這麼縮衣節食下去。
能讓她三點下班的韓澈,無疑地提供了她最好的一個選擇,一個讓她能兼顧經濟壓力與孩子的最好辦法。
她抿緊雙唇,不語。一條康莊大道擺在眼前,她卻覺得自己的自尊在凋零。
韓澈可以好好地跟她談,但不是用這種方式,正如同當初,他們分開的方式一樣殘忍得不近人情……
「怎麼?還有顧忌?需要我打電話先知會傅紀宸嗎?」韓澈的口吻裡有抹刺耳的嘲諷。
「不需要。」梁綻晴努力深呼吸了幾口,抬眸回望他時,眼底已無風雨。
韓澈只是靜靜地凝望著她。
梁綻晴沉默了許久,久到韓澈幾乎以為她不會再開口了,她才終於緩緩問他道:「什麼時候上班?」
「等你打點好一切,跟守人聯絡,他會告訴你。」
「嗯。」梁綻晴無意識地點了點頭,低下頭,不想讓韓澈看見她眼底的那份挫敗。
韓澈遞了一張方守人的名片到她手裡。
「那麼我走了,再見,韓執行長。」梁綻晴朝他微笑,視線卻始終落在遠方,她退出他辦公室的頹然身影,不知怎地讓韓澈回想起多年前那個夜裡。
上次他是要令她離開,這次他卻是要讓她回來。
他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她來上班,是因為他不捨她眼底那份被現實生活磨難出來的滄桑與疲憊。
他心疼她曾經是一個如此心高氣傲且聰慧的女人,卻形單影隻的帶著女兒在經濟壓力中浮沉,最後連健康的身體都將面臨破敗。
他不想看見她這樣,卻又不想打探太多她與傅紀宸之間的隱私,於是他只能用他自己知道的方法,一個梁綻晴無法拒絕的方法強迫她靠近。
他一直都是一個不會愛,手腕專斷且冷情的男人,他早就告訴過梁綻晴他不是什麼王子。
只是,他現在要她的靠近,是為了不捨她的脆弱,那麼,當初他要梁綻晴走開的原因究竟是什麼呢?
他像割除一個身上多出來的瘤一樣,毫不留情地一刀斬斷她所有的情感與牽掛的原因究竟是什麼?
他不明白。
正如同他不明白自己這幾年來,為什麼要在世界各地的酒館裡,尋找一杯和梁綻晴煮的相似味道的愛爾蘭咖啡……
他的舌尖,一直烙印著只有她能煮得出來的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