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敏像以往每一個懷抱著希望的晚上一樣,等著莫非回來。
只是,她現在懷抱著的不是希望,而是怨恨。她期待他的車燈在黑暗的山路中出現,不過,卻不是期待他進門之後給她一個天方夜譚似的微笑或擁抱,雖然這一切原是她夢寐以求的。
莫非進了屋內,看見她又在等門,想想連日來的不快,乾脆連招呼也不打,就想直接回房去。
喬敏卻是不肯放過他,冷言冷語損一句,「盡興啦?我以為你的胃口會愈來愈好,也許今天開始就會夜不歸營。」
莫非的腳步頓了頓,像是欲言又止,卻又不想搭理她,遲疑了兩秒鐘,才彷彿記起什麼仙人指點似的,施恩般勉強回她兩句。
「有什麼事嗎?如果只是你想用這些陳腔溫調做為例行向我說晚安的方式,那麼我謝了。我也跟你說,晚安啦!」
說著,他用眼梢掃瞄了她一眼,這才發現她穿著外出服,手上還提著她的名牌皮包。
「你不是要和我說晚安?而是要說再見?」
他有些意外,同時也察覺她的確有些不同往日的詭異。
「你猜對了,我是要出去。」
她露出一絲微笑,彷彿已經獲得懲罰他的快感。
「你現在要出去?沒有搞錯吧?」
他覺得不可思議極了。
「為什麼我不能現在出去?你不是現在才回來?『現在』這個時間的合理化和合法化也有雙重標準?」她冷冷嗤道。
「你一個女人家,三更半夜出去,我是考慮你的安全。」
莫非耐著心又說。他從來沒看見過她三更半夜要出門。
「你會擔心我的安全?我用得著你來擔心?算了吧,你省省。」
她瞪大眼睛嘲諷他。
他無奈地笑笑,攤攤手挖苦她一句。「噢,我是瞎操心了,你這個樣子的確已經很安全。」
「莫非,你——」
喬敏氣得大叫,莫非卻若無其事地提醒她。
「別把龍龍吵醒了,要出去就快出去吧!控制好時間,別讓龍龍早上醒來找不到你。」
「莫非,你——你真的不在乎我要到哪裡去?你真的一點都不在乎?」
「你說得對,我可以現在回來,你也可以現在出去。我很高興你現在終於想要討回公道。我有什麼理由和資格限制你?過問你?」他可是說得真心真意。
喬敏內心怒火翻騰,以牙還牙對他說:
「知道自己的斤兩就好。莫非,既然你還記得牽掛龍龍,那麼我麻煩你,如果龍龍醒來吵著要找我,你可以打電話告訴我一聲,我不是在海角賓館樓下的『與狼共舞』,就是在新越百貨巷子後面的『路易十三』,你指名要找我,一定可以找到人。」
「與狼共舞?路易十三?你是說,你要去星期五餐廳?」
「沒錯,怎麼?太陽底下,難道還會有什麼讓我們浪子莫非感到新鮮的名堂和玩意兒?」
她露出勝利的笑容,拿著皮包往外走,臨出門又說一句。
「我走了,今天麻煩你看家。」
她帶上了門,不再給他說話的機會,並痛快地想像著他瞠目結舌的表情,開著車下山去。
她沒有去與狼共舞,也沒有去路易十三,卻找上了喬艷落腳的飯店套房。
喬艷還沒準備休息,正在看PUB的午夜節目,看見喬敏,自然大感意外。
「阿敏,你怎麼這麼晚跑來了?」
她開門讓她進來,心中慶幸莫非已經離開。
喬敏卻說:「我知道你一定在,所以我來了。」
她一臉高深莫測的樣子,又虎視眈眈掃視著喬艷的房間。
「我還知道這個時候來,不會撞見我不該撞見的人,所以,我很放心地來了,小艷,你說是不是?」
她又尖酸地損上兩句,用官兵抓強盜一樣的眼光盯著喬艷。
「你在說什麼啊?要不要我幫你倒一點伏特加?你坐下來好嗎?」
喬艷心知不妙,顧左右而言他地和她周旋。
「你看起來很緊張,小艷,我不是叫你放心嗎?他回了家我才出來的,這叫做萬無一失,對不對?我不會讓你那麼尷尬,我起碼會替你想到這一點。」
喬敏大剌剌接過喬艷遞給自己的酒,淋漓盡致地挖苦著。看著喬艷無力招架,分明一副心虛認罪的樣子,更令她妒火滿胸,又逼進一步說道:
「小艷,我這個做妹妹的可是替你想得很周到的,臨出門的時候,我還告訴他,我是要到星期五餐廳去泡男人,免得他以為我要來找你的麻煩,害他為你擔心心疼。看,我這個做妹妹的,對你們夠意思,你呢?你這個做姐姐的,好處在哪裡?」喬敏已經把話講絕說透,喬艷知道無法迴避,只能訕訕地、含著歉疚地低聲回答。「你知道了?我明白總有一天要面對你……」
「你明白總有一天要面對我?」
喬敏見她俯首認罪,所有的怨恨爆發了出來,氣極敗壞地重複著她的話,刷地轉過身去正對著她怒罵。
「我還以為你有天大的本事,左手做的事永遠不會讓右手知道呢!原來你暗中偷了親妹妹的老公,打著如意算盤想著過一天算一天,能偷多久算多久。也許有一天你們都玩膩了,而我這個傻瓜還是一點都不通氣,這樣就是風平浪靜,什麼事情都沒有?這就是我有你這個姐姐的好處?」
「阿敏,你何必說得這麼刻薄?我沒有存心要搶你的丈夫,莫非和我以前就在一起過——」
喬艷想為自己辯白,卻是欲振乏力,沒三句便被喬敏把話搶過。
「莫非以前和你在一起過,所以你就可以大大方方再來吃你的回頭草?我請問你,當初你為什麼不要他?是因為他是一個姥姥掉淚、奶奶撒腿,一個無藥可救、沒有人要的頭號大膿包?」
喬敏咄咄逼人,直戳喬艷痛處,見她無言以對,更加囂張地再罵。
「是你們都不要他了,而我這個傻瓜把他死馬當做活馬醫,嫁給了他,替他生了兒子,幫他發展了事業,今天才有這個人模人樣、能讓所有的女人看了流口水的理想情人兼超級大凱子莫非。但是,別的女人或許我還可以忍受,我卻無法忍受我的親姐姐回來揀現成的。」
「阿敏,我求你不要把我說得這麼不堪。」喬艷欲哭無淚,垂著臉哀求。
「你也知道不堪嗎?你知道莫非發了,大樹底下好遮陰,你只知道回來撿現成的,除了妖惑男人,你還知道什麼廉恥。」喬敏盡情地羞辱她。
喬艷忍無可忍,揚聲抗議,「別再含血噴人。阿敏,我求你不要太刻薄,太得理不饒人,至少我們是姐妹,我們總不至於為了一個男人,要把對方活活給吃了。」
「姐妹?你口口聲聲說我們是姐妹,其實,我們比那些保持距離、一棵一棵在田里的大頭菜還不如。你破壞我的家庭、搶我的老公,連一點生存的空間都不留給我,還說我們是姐妹?」
「別把所有的賬都算到我頭上,你的不幸福、你被迫害,難道都是我造成的?」
喬艷已經忍無可忍。
「我知道你指的是什麼。沒錯,莫非又風流又花心,他一點都沒改。但是,我可以容忍他去玩別的女人,就是不能容忍他和你在一起。你為什麼要和我搶他?小時候,你樣樣搶過我,樣樣都好,你有的是妖惑男人的本事,你的陣仗見過那麼多,為什麼要和我搶一個你看不上眼把他甩了的莫非。我揀的是你不要的,你卻又要回頭來搶,你太可惡,太過分了。」
「我不知道你嫁了他,一開始,我真的不知道。」
「但是後來你知道了,現在,至少現在你已經知道了,你還是要他,對不對?他是一塊肥肉,棄之可惜,對不對?」
「但是,你們之間沒有感情,你們從來不談心,也沒有交集——」
喬艷不得不點出喬敏的痛處,喬敏果然受創大喊。
「不是,根本不是那樣,都是你們這些專門妖惑男人的禍害在作祟、在破壞,都是你們!」
「是嗎?阿敏,真的是這樣嗎?」
承受了太多咄咄相逼的喬艷,此時不得不以眼還眼、咬住不放地反擊。
「是,當然是,本來就是,絕對是,莫非有了老婆兒子,表示他已經收了心,是你們不放過他。」
「是嗎?阿敏,真的是這麼一回事嗎?」
喬艷走近妹妹,眼中滿含感慨和無奈望著她,語重心長地繼續說:
「莫非告訴我的卻不是這樣,這也是我為什麼能夠背著你再和他在一起的理由。」
「什麼?他,他對你說了什麼?他的話能聽嗎?為了哄騙女人,他是個什麼謊話都編得出來的混蛋。」
喬敏驚慌得大喊,想不到莫非竟然洩了她的底。
「是啊,這種連自己的兒子和老婆都可以奉送給別人的混蛋,你何苦要他?」
「你說什麼?喬艷,你再說一遍。」
「他說你和龍龍都不是他的,你說他有多可惡。」
喬艷喘著大氣,靜待喬敏的反應和表情。
原本怒獅一般的喬敏,在這一瞬間變了一張臉,變成了一隻羞愧、沮喪、彷徨、無助又絕望的喪家之犬。她的臉色由紅轉白、由白轉紅,又由紅轉成黑綠,然後,她摔坐在沙發上,由低聲啜泣而終至放聲大哭。
她哭得地動山搖、風雲變色,比什麼都傷心、比什麼都悲痛、比什麼都絕望。
喬艷在一旁看到她哭得氣竭了,也聲嘶了,才給她遞上一杯水。
「好了,你雖然不必留著嗓子討生活,也得哄老公兒子,別哭啞了。」
她拍拍妹妹的背,暗啞著聲音安慰道。
喬敏聽出她的聲音有異,於是不再自顧大哭,抬起一對紅腫雙眼看著喬艷。
喬艷臉上竟然有著淚痕,她也哭了。
再也沒有什麼比看見喬艷的眼淚更令喬敏振奮和狂喜。在喬艷的眼淚裡,她找到了自己的生機,她知道,她的眼淚已經擊倒了對手。於是,她又讓自己的淚水汩汩流出,以無比悲情的哀調向姐姐懇求。
「小艷,你既然知道一切,就更應該救我,而不是活活殺了我。在這個世界上,如果連莫非這麼樣的人都不要我,我還怎麼活下去?我不能沒有莫非,我愛死了他。你不要和我搶他,我求你,姐,我求你。我求你救我、救龍龍。我不能沒有莫非,我不能沒有莫非。」
喬艷的淚珠掉了下來,心碎地告訴她。
「我離開他就是了,阿敏,你不必這麼傷心,嗯?」
喬艷心中波濤起伏,輾轉難眠。天將破曉的時刻,她撥了電話給羅梵。
「是小艷?怎麼這個時候打電話?我該跟你說早安?還是說晚安?」
羅梵很意外,精神整個抖擻了起來。
「你上床了嗎?如果你已經上了床,我就對你說晚安。」
「不不不,還早,還早,別告訴我你想替我唱催眠曲。告訴我,出了什麼事,這個時候想到我?」胖子非常細心體貼地問。「心情很糟,想和你聊聊。」她告訴他。
「那,我載你去兜兜風吧!找個地方看日出,散散心,可好?」
她當然答應了。
坐著他的敞蓬吉普車,在晨風飛揚中來到了白沙灣海邊。
「來,下來看看馬鞍籐花開了沒有。」
羅梵拉她下車,她跟著他往沙灘走,精神十分萎靡,也十分沉默。
「什麼也看不到,只有葉子,一大片葉子。」
羅梵伸著脖子眺望,自顧咕噥著,見喬艷還是沒有反應,終於打破僵局問她。
「你一路都不說話,是不是和莫非吵架了?」
「你認為我和他都還是十幾歲的小孩子嗎?」
「那麼,究竟怎麼了?你們不是粘得密不透風,為什麼現在他沒有和你在一起?」
羅梵一副關切疼惜的表情。
喬艷不勝苦惱,不知道怎麼不說原由,躊躇了好一會,只能無助地告訴他。
「胖哥,我需要擁抱。」
「我擅長擁抱。」
他露出最溫暖的笑容,同時把手臂伸向她。
她投進他的肩膀裡,深深地大口吸氣。
「究竟怎麼啦!莫非和你之間出了什麼問題!看你這麼苦惱。容我問一句,是為了喬敏嗎?」他一口就道破關鍵之處。
「我是不是不該回來?根本就不該回來?」她離開他的擁抱,困惑地喃喃自語。「還是,當初我不應該離開?告訴我,胖哥,我一定有什麼地方做錯了,所以現在要面對一個難以收拾的局面?」
「只有上帝知道答案,但是我們不知道上帝在哪裡,所以人生的困境十之八九需要靠自己去摸索。」
羅梵感歎了一陣,又歎息了一陣,才又告訴她:
「也許你的確不應該離開,那麼喬敏就不會趁虛而入,占走了你的位子。可是,就像你說的,人若沒有迷失,怎麼能找出方向的出路?你必須驗證你有多愛莫非,所以你必須離開他。天哪,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本來以為我有時間去找上帝要答案,可是現在我知道我沒有。我不能再繼續害喬敏。她是我的親妹妹。」
「告訴我,小艷,莫非真的這麼值得你愛?他可以和喬敏結婚,又和你愛得死去活來,又不解決問題。我認為他是一個渾球。」羅梵鄙夷地罵了起來。
喬艷有口難言,只能淒然苦笑沉吟道:
「你說我是倦鳥歸林,然而畢竟我是無家可歸的。也許,說候鳥過境比較恰當吧?」
「什麼,小艷,你的意思是,你又想逃開?你又要走?」
「要是走了,便是萬劫不復、不再回來。」
她悲淒的神態真是令他不忍卒睹。
「這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小艷。」
「那誰能告訴我,我該怎麼辦?羅梵,你能嗎?」
「你為什麼要去喝一瓶已經走味了的酒?你有沒有想過這一點?」
「你對莫非有成見,羅梵,我一點都不怪你,他是咎由自取。」
「你是說,你還愛他?即使你要走,也還是愛他,不得不忍痛離開他?」他痛心地問。
她點點頭。
「那又何必。」他大不以為然,脫口而出否定了她。
「不然又何奈?」她茫然望著他,像個小孩那樣無助。
他陪她吹了一整天的海風,傍晚的時候才一起回到酒館。
酒館裡只有一個歐巴桑和一個小弟在打掃,不過角落上已經坐了一個臉色發僵的莫非。
他看著喬艷和羅梵一起進來,他們也看見了他,羅梵照例躲開了。
「我一整天找不到你,原來和胖子在一起。」
他笑笑和她打招呼,發現她神情有異,又接著問。
「心情不好,也該找我陪你,何必找那個胖子?」
「你有你的問題要解決。」她淡漠地對他說,看他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顯然沒有受到喬敏的威力肆虐,她再確認地問一句。「不是嗎?喬敏的問題呢?」
「喬敏?她已經找到疏通的管道了。」
想起了喬敏揚言上星期五餐廳的凌人氣勢,他怪模怪樣笑了起來。
「什麼疏通的管道?她去找別的男人了?這就是你說的解決問題的辦法?你真的一點都不關心她?一點都不在乎她的死活?」
她的眼神像箭一樣射向他,又淒厲又哀怨。
「你怎麼啦?喬艷,你要我怎麼樣?用我的名義,去替她徵婚找一個男人?」
「難道你認為,我們繼續偷情,她去外面找樂子,這樣就天下太平?」她大聲了起來,失控地對他喊叫:「莫非,你只想永遠這樣醉生夢死?是不是?」
「你是怎麼啦?那根筋不對啦?小艷?」他抓起她的手反扣著,疑惑又困惱地反問她,帶著漸漸升高的怒氣和不滿。
「昨天晚上還好好的,今天和羅梵出去一整天,你就變了樣,說我們是醉生夢死?你有什麼新的體會和發現,就直接說出來。」
「我會告訴你的,莫非。羅梵陪著我一整天,要向上帝找答案,但是現在,我認為如果上帝出現在我面前,我需要的是寬恕。我們分開吧,為了喬敏,我們不能在一起醉生夢死。」她含著眼淚告訴他。
「小艷——」
莫非正要開口,羅梵的聲音擋住了他。
「我認為,需要分開的,是喬敏。是你,莫非和喬敏。」
「羅梵,你不要管這件事。」喬艷驚慌地制止。
「我根本不想管,但是我不能不管,我還想K你一頓呢!莫非。」羅梵揪住莫非的衣領,對他握拳低吼:「今天你就告訴我,你到底打算怎麼樣?你是要和喬敏分開?還是打算把喬艷再度逼走?今天,我就要你給我答案。」
「原來你只是想主持正義,這樣好辦。」莫非把羅梵的手推開,笑笑地對他講:「謝謝你的好意,我會好好和小艷談個明白,給你一個滿意的答案,如果你要扁我,也悉聽尊便,OK?」
喬艷也急勸道:「對,胖哥,我會和他談清楚的,請你不要插手,好嗎?」
羅梵認為他已經傳達了重點,便不再堅持,轉而走開。
「原來你要我離開喬敏,你可以自己跟我講,何必假手第三者?」莫非故意這樣講。
「不,莫非,你知道我真正的意思。我們必須分開,不能再這樣下去。阿敏愛你沒有錯,她知道我和你在一起,她快崩潰了,她可以容忍你和別的女人在一起,但是絕不能容忍我,她已經夠可憐了,我不能再刺激她,龍龍已經沒有爸爸,不能再沒有媽媽。」
「你真濫情,小艷,我想不到你這麼溫情,還這麼死心眼。你明明知道我和她之間是怎麼一回事,你還是要這麼死心眼,這麼想不開,這麼濫情。」
他用力托起她的臉,捏緊她,逼問她:
「你說,你和胖子商量好要怎樣威脅我?你要離開我?再一次離開?」
「莫非,我別無選擇。」她淚盈盈地哀鳴。
「你是愛我的,對不對?」他炯炯地逼視她、逼問她。
「不要問我,你不用問我,我別無選擇。」
她閃避著,搖著一頭的如雲濃髮。
「你要記住,你像征我所錯失的一切,錯失的一生,你以為我會怎麼做?你可以走,你可以再一次走得遠遠的,但是我也會有再一次令你更吃不消的回應。你走了,我就立即和喬敏離婚,負負得正,把一切都扯平,你聽見了嗎?」
「莫非,你不能這樣,你不能這樣。」
喬艷痛苦萬分,淚流滿面。
「我知道你一直很痛苦,總是擺不脫你那該死的罪惡感。你和我在一起,永遠只能強顏歡笑。好,我答應你,從此以後不再踏進城東巨星一步,但是你也別忘記,我剛才告訴你的話,你一離開,我就和喬敏離婚。」
說完,他捧住她的臉,含悲帶淚地凝視了一會兒,終於很快地放開了她,疾步離開了酒店。
「莫非!莫非!莫非!」
她望著他的背影低喚他的名字,每喚一句,就淌下一顆淚水。
羅梵走過來,遞給她一包面紙和一杯酒。
「他剛才對你說的話我都聽見了。」
他溫柔地安慰她,在她身邊坐下來,執起她的手,輕輕拍拍她,像在安慰一個丟了心愛洋娃娃的小女孩。「聽我的勸,喬艷,莫非剛才那番話讓我領會到,他是愛你的,他也變成熟了。也許,這還不足以扭轉我對他的成見或印象,但至少我可以告訴你,他已經用最成熟的方式處理了你們之間的問題,你何妨平心靜氣接受這個方式,而不必像你原先所想的那麼傷心、那麼絕望。」
「我的腦袋裡一片混亂,我根本想不出還有什麼希望?」
「有的,你們也許失去了在一起的時間,但卻有等待的空間,他已經為你們留下了空間。」
羅梵更堅定地拍拍她的手,含笑激勵她。
「是嗎?胖哥?」
她偏了頭,腮邊滑下一顆眼淚,軟弱無力地告訴羅梵。
「我只看見他離開了這裡,整個世界便都被掏空了。」
「答應我,喬艷,千萬別一走了之,莫非是說到做到的。」
他不得不提醒她、哄她。她萬念俱灰的神態讓他十分不放心。
「我看不見你說的空間在哪裡,我只覺得,我是一個表演走鋼索的生手,第一次被放在高空上,進也不是,退也不得,而下面就是又冷又硬的地板。」
她失神地告訴他。
魔鏡、魔鏡,告訴我,誰是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
喬敏坐在梳妝台前,望著鏡中的自己,忽然想起白雪公主的童話。
原來童話裡也有最真實的人生。
原來身為一個人,得承擔這麼多迷惘和彷徨,而且通常沒有替自己解決問題的能力。
她多麼希望也有一個萬能的魔鏡能夠回答她心中那個千古難解的問題。
魔鏡、魔鏡,請你告訴我,究竟誰是莫非的最後一個女人?
難道,永遠都不會是我?
鏡子什麼也沒有回答她。
鏡中那個憔悴、蒼老的年輕女人用空洞而絕望的眼神望著她,什麼也沒有告訴她。
「媽咪!媽咪!」
龍龍在外面敲門,帶著哭聲的叫喚剎時將她驚醒。
她打開了門,讓抱著玩具熊的龍龍進來。
「龍龍,你不是睡著了,哭什麼啊!」
她皺著眉頭抱起他,下意識地替他抹去眼淚。
「龍龍不要睡,龍龍要姨姨,龍龍要爸爸。」
龍龍嘟著嘴,掛著兩行淚,委屈地投訴道。
也難怪,他已經睡了一下午,才不過入夜八點多就把他哄上床,他怎麼睡得著?
龍龍太孤單、也太無聊了。在這世界上,真正有耐心陪他玩、哄他、關心他的人也許只有黃嫂一個。莫非不曾把他疼進心裡,自己的心也沒有放在他身上……
喬敏想著,只覺心中升起一股莫大的罪過和壓迫感,還有可怕和殘酷的厭煩和厭倦。
她有一個衝動,想掐死他,掐死龍龍。
如果龍龍死了,會不會讓莫非那顆麻木不仁的心回復一點點感覺?會不會給他一點刺激的罪惡感?能不能帶給他一些面對現實的壓力?
她的思緒亂糟糟地糾錯成一團,龍龍仍是絮絮不休地吵著。
「龍龍要爸爸,龍龍要姨姨。」
她終於不得不耐著心哄他一句。
「爸爸就快回來了,龍龍不要吵,爸爸才回來。」
「真的,龍龍不吵,爸爸就回來——」
龍龍天真地反問一句,小手小腳奮力從喬敏懷中掙扎下來,快步跑到靠窗的沙發上,把臉貼在窗面上往外望。
「爸爸快回來!爸爸快回來!」
稚嫩的童音反覆咕噥的只有這一句。
她只恨,龍龍為什麼還這麼小?小到不能在挽回莫非這件事情上助她一臂之力?如果他大一點,她可以教他抱住莫非哀求他早一點回家,哀求他對媽媽好一點、哀求他……總而言之,動之以情,而曉之以義。可是,龍龍這麼小,最重要的,他不是莫非的親生兒子,他根本派不上用場。
她隔著一段距離,看著龍龍紮著一條小豬尾巴的小腦袋,內心愛恨交加。她想去抱住他肥墩墩的小身子,卻又想掐死他,因為他不是她和莫非的愛情結晶,卻是另一個人對她終身殘害的紀念品。
今天她的一切都是那個男人造成的。
她咬牙切齒朝龍龍的背後走去,兩個拳頭在下意識中慢慢捏緊。
她要指死他!掐死他!讓莫非痛悔,也對另外那一個男人痛懲……
忽然,龍龍放聲歡呼。
「爸爸回來了,爸爸回來抱龍龍了。」
小傢伙手舞足蹈,在沙發上雀躍不已。
這怎麼可能?莫非怎麼可能這麼早回來?
喬敏內心沒有半絲雀躍的感覺。她有強烈的預感:莫非不過是回來向她興師問罪。
她看看個外,果然有汽車大燈掃射過來,不禁倒吸一口冷氣,然後對龍龍說:
「快給爸爸拿拖鞋,會不會?如果爸爸不高興,生氣了,你就哭,大聲地哭,不可以跑回房間去,會不會?」
她知道,如果莫非翻臉無情,龍龍至少是一個聊勝於無的籌碼。
龍龍只聽進了前半句,咕咚跳下沙發去拿拖鞋。她不知道他還聽進了什麼,會不會真的適時助她一臂之力?
莫非進得屋子,兩眼血絲,一臉酒氣。
「爸爸,你的拖鞋。」
龍龍搖搖擺擺撲過去,莫非這麼早現身,連他都格外興奮,他很少能在晚上看見爸爸。
「爸爸,你的拖鞋。」
龍龍哪會察顏觀色,緊追莫非不捨。
莫非不耐,粗聲喝道:
「爸爸不要拖鞋,龍龍去睡覺。」
「嗚——爸爸不要拖鞋,媽咪,爸爸不要拖鞋。」
龍龍立即哭起來,提著拖鞋奔向喬敏。
真是哭得好。
喬敏心中暗叫,並且升起一股怨毒的快意,她多麼希望龍龍盡情哭鬧,重則可以撩起莫非的罪疚感,輕則可以讓她宣洩心中的怨恨和不滿。但是,莫非的又一個低吼就把龍龍嚇倒了。
「不要吵,回房間去睡覺,聽見了沒有?」
龍龍嚇呆了,丟了拖鞋便跑上樓。
喬敏忍無可忍,衝口而出罵道:
「你每天吃炸藥當消夜是不是?孩子有什麼錯,你要把氣出在他身上?他口口聲聲叫你爸爸?你難道聾了,沒有聽見?他可沒有對不起你。」
「不用拿孩子來壓我,今天晚上,我絕對不和你玩顧左右而言他這一套。」
莫非的眼睛射出寒光,沉聲回答她。
他的模樣,從來沒有這麼陰沉、這麼可怕過。
「喬敏,你聽著,今天晚上把話講清楚之後,你和龍龍的事我從此不過問,你不要再叫龍龍喊我爸爸。」
「你、你想怎麼樣?為了喬艷,你想把我們母子甩了?」
喬敏驚急,脫口而出。
「我甩得掉你嗎?你這個自私的女人,我只有被你封殺的分,我甩得掉你嗎?」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不為我自己,難道會為別人?」
「喬敏,我想不到你會這樣逼人太甚。為什麼這麼多年來你都可以過,現在卻偏偏不放過喬艷?你對她說了什麼?你難道不知道,她是我最愛的女人,為了她,我曾經心灰意冷,什麼都不在乎,什麼都可以放棄?你可以放過別的女人,卻偏偏不肯放過她?」
莫非雖然喝了酒,腦袋還是很清醒,一五一十向喬敏數落追問。
「喬艷是你最愛的女人?」
喬敏咬牙切齒,恨不得把這一句話狠狠輾碎似的重複了一次,才痛切地反質莫非。
「為什麼你從來沒有告訴過我?如果你早說了這一句,我喬敏流落街頭都不會求你半句。你告訴過我這些嗎?你問我,我對喬艷說了什麼?很簡單,我只告訴她,你是我的丈夫。不錯,也許我可以忍受你和別的女人,但就是不能容忍你和喬艷。不錯,當初我對你說,莫非,我懷了一個男人的小孩,我怎麼辦?你告訴我,沒關係,我娶你,我什麼都無所謂。可是,你沒告訴我,你最愛的女人是喬艷。你也沒告訴我,她離開了使你四大皆空,她回來了會讓你死而復活。你什麼都沒有告訴我,是不是?」
「那又怎樣?莫非不過是一具行屍走肉,你需要的,也只是那樣的一具行屍走肉。」
「不錯,你就永遠是這麼一具行屍走肉也就罷了,我認了。但是你為什麼要復活?為了喬艷而復活?我和她不對盤,你懂嗎?我恨她,她處處搶我的風頭、掃我的興,她已經不要你了,卻又在我把你這個行屍走肉當寶貝、當惟一的依靠的時候,她又回來把你搶走。她存心和我過不去,你以為她真的也把你當寶貝?真的會把你當寶貝的人只有我。莫非,你看清楚,只有我喬敏,不是那個曾經把你一腳踢開的喬艷。」
喬敏愈說愈不平、愈委屈,眼淚像水龍頭開了閘,滾滾而下。
「這不能怪她,你怪罪她是不公平的。要恨你就恨我吧!是我一時糊塗造成今天的局面。」
莫非悔恨萬分。
「我恨你又能怎樣?你會對我好一點點?還是會多看我一眼?」
「問題完全不在這裡。喬敏,不管是我和喬艷,或是和其他任何女人,問題點都不在這裡。癥結在你和我之間錯誤的認知。龍龍喊我爸爸,是因為他不知究竟,而你知道我們之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對不對?你拿我們的問題去傷害喬艷,這根本不公平。」
莫非喊了一陣,突然感到精疲力竭,聲調整個DOWN了下來。
「這些事情永遠都是扯不清的。算了,我和喬艷已經講好不再見面,這就算是我種下的惡果,我認了。我們三個人之間再不需要有糾纏不清的瓜葛,大家各走各的。誰也不再欠誰,也不再有人覺得不公平。」
「莫非,你是說,你決定不要我?不要我和龍龍?」喬敏驚惶地問。
「你放心,我不會讓龍龍的身份變成一個孤兒。但是,你最好不要再去逼喬艷,要是她走了,我馬上和你離婚,連龍龍我都顧不了。」
說罷,他轉身又往外走。他只是回來表明態度而已。
喬敏衝到他面前攔住他。「別走,你要去哪裡?」
「天下之大,女人之多,何處我莫非不能去?放心,你的親姐姐喬艷是惟一的例外。莫非說到做到,絕對不會去找她。」「你到底要去哪裡?莫非,你不要走,只要你留下來,再也不去找喬艷,我會盡力改變我自己,叫你不要那麼討厭我。」
「這樣就公平嗎?我可不這樣認為。」他推開她。
她抓住一線生機似的大喊提醒他,「那龍龍呢?龍龍是無辜的,他為什麼得面對一個破碎家庭的殘害?這樣對他公平嗎?」
「這個問題你沒有辦法在我這裡得到答案,你比誰都清楚。」他丟下最後一句。
而她的籌碼似乎已經用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