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城東巨星不過是一間小規模的酒吧,所謂的爵士女王也是幾個熟客之間送給喬艷的封號。總而言之,喬艷過去在T市,只是一名不成氣候的走唱歌手。只不過,城東巨星這家酒吧的名字的確是為她而取的,而那些個把城東巨星和喬艷的歌聲當做另外一個家和情感歸宿的男男女女,也的確是對喬艷既迷戀又寵愛的。白領的企業主管、多才多藝的畫家、作家、廣告人,還有醫生、律師和教授……這一班高級知識分子組成的熟面孔,總是在夜幕低垂之後齊聚一堂,手執芳郁美酒,傾聽喬艷為他們盡吐都市叢林中生活的苦悶心靈的窘迫,以及種種的喜怒哀樂……
足足四年半了。
當喬艷再度站在城東巨星的霓虹燈招牌下,她發現這裡的夜色和她離開的那一晚一模一樣,既沒有褪色,也沒有更炫麗燦爛,只是一些舊的招牌消失了,取代的是另一些霓虹燈管和店招而已,而這些滄海桑田的更迭,在整個金璧輝煌的都市夜景掩蓋之下根本是微不足道。
城東巨星依然在,但是有誰真正知道,城東巨星果真依然在否?
她傷感又落拓地一笑,揚了揚如雲濃髮走進PUB裡去。
午夜前N點,一個年輕女孩穿著露臍裝在大唱快節奏搖滾。舞池上一片熱騰騰。
這裡還是改變了。爵士溫柔鄉變成了搖滾熱海,氣氛、歌者、顧客,還有燈光、音樂,全都走了樣。儘管以前當她情緒忽然沸騰起來的時候,她也會熱情奔放唱上一整晚的搖滾,讓滿場曠男怨女變成了群魔亂舞,但是,真正的城東巨星是屬於爵士女王喬艷的!
她在鬧哄哄的高分貝音響及勁舞的人群中像游魚般穿梭一回,沒有發現一張熟悉的面孔。連端酒的小弟、小妹也全部面目全非。
這也無妨,人世冷暖,她喬艷什麼滄桑不曾經歷過?正巧吧檯上騰出了空位,她把自己填補進去。
「小姐喝什麼?」
調酒師問她,又是一個陌生人。
「啤酒。」她說,順手點起一支黑珍珠淡煙。
往事歷歷,而真實世界裡只剩下她一個人。
正要叫第三罐啤酒,點上第四支煙,一陣驚呼在吧檯前濺起。
「喬艷!」
這突如其來的熱切呼喚真是使沉湎往事中的她如夢似幻。抬起一頭濃髮,她看見一張頭頂微禿、輪廓渾圓的中年人的臉盤。
「羅梵!」
她反射般展露明媚的笑靨,反射般驚叫。
終於有一張沒有改變、沒有消失的臉孔,城東巨星的老闆羅梵!
故知重逢的喜悅,濕潤了喬艷的眼睛。
「喬艷,你終於回來了!我終於等到你了!」
圓胖高大的羅梵熱淚盈眶,捏緊她的手失聲狂叫。
為了不讓自己的歡欣被舞曲的巨響淹沒,喬艷也忘情地大喊。
「我知道總會有一個最執著的人守在這裡,就是你,胖哥!」
「是的,我一直守著,守著我們的夢中情人喬艷,所以外面那塊招牌每天準時閃爍到打烊,它已經向你眨眼睛眨了五年!你終於回來了!」
羅梵大喊著,簡直就是完完全全地情不自禁!他欣喜若狂地打量著喬艷,好久好久,才像捉到了什麼靈感似的對她說:「你等我一下,千萬別走開!」
然後他不見了。
過了不到一分鐘,所有的音樂和歌聲陡然停止,她聽見DJ透過麥克風在宣告:
「各位親愛的來賓,親愛的酷哥辣妹們,感謝您今天晚上光臨城東巨星,由於有突發緊急狀況發生,本店必須提早在十分鐘後打烊,為了補償各位酷哥辣妹和佳賓,所有消費一律不必買單,城東巨星今天晚上提早向各位酷哥辣妹說晚安,Goodnight——」
喬艷在驚訝中將廣播聽完,卻又見羅梵已變魔術般站到她面前。
「為了你,喬艷,Foryou,justforyou!」
他深情無限地告訴她。
「羅梵,你真瘋狂!」
喬艷既感動又無計可施,只有搖著頭,看著一堆堆的客人陸續離開。
當客人已經走光,溫柔的爵士輕音樂已在薩克斯風的破題帶動下悠然漫起。
羅梵走向喬艷,把右手伸向她,上半身向前朝她微傾。
這是邀舞的姿勢。
喬艷離開了高腳椅,隨他溫存地滑進了空蕩蕩的舞池。
她任他將她輕攬,把額頭輕倚在他寬厚的胸壁,像一道厚實而安全的牆。
「啤酒汽泡、薩克斯風,午夜藍色的燈光,這一切,讓我恍如回到前世。」
她幽幽地向他低訴。現在,他們可以輕言細語交談了。
「我的感覺和你一樣,就像時光在剎那間倒退了五年,又回到從前。」
羅梵把下巴頂在她的濃髮上,對她絮絮低語。
「喬艷,我知道你說過要回來的,現在我的字典裡只有四個字,你猜是什麼?」
「我猜不到。」
「倦鳥歸林。你回到家了。」
「我有家嗎?我有我的樹林和可以棲息的枝頭嗎?」
她忍不住感傷。
「當然有,只要你願意停下腳步,不管是五年前,還是現在。」
羅梵頓了頓,才又黯然無奈地說:
「當然,我也知道這是我自己一個人永遠不醒的春秋大夢!」
「羅梵大哥……」
喬艷只能懷著不變的歉意呼喚他一聲,如此而已!
「你知道嗎?喬艷,關於你的不告而別,這裡曾經有許多傳言。」
「我倒想聽聽,別人為我編了怎樣精彩的故事?」
「有兩種說法,卻是各走極端。如果你是觀眾,你怎麼猜測劇情?」
「她嫁了人,或忽然得了絕症。」
喬艷笑著說,心情輕鬆起來。
「你猜對一半。有人認為你找到好對象,遠走高飛,另外一種說法是,」他把說話中斷,認真地盯著她凝望,好像要把她看穿,才再說:「敗走情場。」
「敗走情場?真是犀利無情的批評!」
喬艷惻惻苦笑,羅梵亦是心有慼慼。
「可能也比較接近事實,是不是?」
羅梵小心翼翼,深怕傷害一顆倦游歸來的心。
「相交滿天下,知我者,惟有羅梵!」
喬艷朗朗一笑,隨著音樂的暫停的間隙,拉著羅梵離開了舞池。
「我想再唱兩瓶啤酒。你們還是只有麒麟牌黑啤酒?我在溫哥華,在紐約,在中環或尖沙咀,想的都是我們的麒麟啤酒!」
她往一張靠牆的火車座一倒,笑著告訴羅梵。
「你已經喝得不少了,一身酒氣,還不夠?」
「幾罐啤酒算什麼?對我來說,像蒸餾水一樣,稍具解渴功能而已!」
服務生送來了酒,替她開瓶斟滿,她拿起就喝。
「你愛喝啤酒,總有特別的理由嗎?」
他退視著她心事重重卻又故作瀟灑的模樣,認真地問她。
「你又想挖掘我?」她哼哼笑出聲來,對他媚笑道。
「正確,知我者,只有羅梵。你知道,我是為了紀念誰。」
「浪子莫非。不,自從你走了以後,這裡的人都叫他是殺手莫非!」
「為什麼?他身上有黑槍?」
「不是,他更放浪形骸,變本加厲。」
「是嗎?然後呢?」
「然後,他也消失了,他不再來這裡消磨,聽說已經從良。」
「從良?」
喬艷不禁哈哈大笑。
「是啊,結婚從良,和這裡完全脫離關係。」
羅梵沒有一點說笑話的輕佻。
「你知道他和誰結婚?」
她收拾了慘淡的笑容,帶著輕愁再問。
「一概不知。我只知道,不是你。」
「所以,你們說我敗走情場?」
她的神情一片迷離。
「你和他……我認為確有其事,雖然我不知道真相,但是你走了以後,他變成了殺手,瘋狂放肆自己,我暗中觀察、推斷和你有關。」
「但是他也結了婚!讓所有的人都跌破了放大鏡和顯微鏡,是不是?」
「這真是一團迷霧!喬艷,我認為,也許連你都看不穿、想不透!他真的是一團迷霧!你也是!」
「敗走情場,你是知道的,我的故事情節再簡單不過!」
喬艷又灌下半杯啤酒,叫羅梵看了忍不住心痛,忍不住問。
「你還愛他?還愛莫非?」
「我不能愛我的妹夫,羅梵!」
「妹夫?這是——?」
羅梵大驚,結巴地說不出話來。
「是,他是我妹夫,他娶了我妹妹喬敏。」
她告訴他。
「在你離開他之前……」
「不,在我離開他之後,在他成為你所謂的殺手之後,我妹妹喬敏終結了他!」
喬艷對著百思莫解的羅梵深深一笑,換了一個轉換話題的姿勢又告訴他。
「世事真是難料!羅梵大哥,你願不願意為我再重新置舞台?」
「我當然願意!人生如夢,既然人事全非,又何妨再讓舊日情懷重現,讓我們重溫過去的美好時光?」
情深義重的羅梵說著,又為喬艷閃爍著感慨萬千的淚光……
還記得那天
你穿著藍色的外套
向我走過來
沒有往常的微笑
寒風中
露圍繞我們濃得散不掉
像是你從前對我的好
該要說些什麼
其實我也不知道
到底誰先開口
似乎也不再重要
為什麼
忍心讓我彷徨在十字路口
愛你我接受任何理由……
清揚的鋼琴伴奏,滿溢PUB每一個角落的午夜藍燈光,喬艷身著黑衣,披垂如瀑濃髮,坐在舞台中央的高腳椅上,對著麥克風喃喃吟唱不已。
那是中島美雪的成名曲——忘了說再見。
只有喬艷自己知道,她是為誰而唱。
舉座之中有不少接獲羅梵通報而專程來看喬艷的故知舊識,喬艷依然熱情豐沛的歌聲,讓他們握杯怔忡、鼻子漸漸發酸,而至淒然淚下……
而她的歌聲依然如怨如慕,繼續在傾訴。
分手的那一天
我想起許多從前
記憶穿梭在身邊
不停地在旋轉
雖然說告別了愛情
它刺痛我的心
還是遺憾忘了說再見
總覺得
你還會在背後溫柔地喚住我
所以不敢走得太快
頻頻地回頭看
想起你離我遠去我就想到更孤單
剎那間發現淚已流滿面
分手的那一天
我想起許多從前
……
一曲既罷,餘音裊裊。熱烈的掌聲中,還有人在輕輕拭淚。
這就是喬艷!能夠打動人心、撩動心弦,唱出內心痛處的歌聲的,動人的喬艷!
很多人曾經對她說:
「我可以把你捧紅,把你的巨幅照片放上每個大城市車站最醒目的廣告牆上。我也保證,你的唱片推出的時候,街上的海報會在一夜之間通通被人偷走!」
是的,喬艷無疑有這種條件、本事和能耐。只是,她總是回答他們。
「我不喜歡錄音間,更不喜歡被宣傳人員架來架去,沒有一點自我!我不願意永遠奔波在機場和飯店之間,總是吃著外賣晚餐!」
「你是說你不喜歡成名,不喜歡大眾?那你要什麼?」
「我要的是小眾。小小一個房間,小小一群人,呼吸到彼此的濕熱,聽到彼此的心跳,看見彼此的眼淚,盡情傾訴、毫無隔閡地交流!我要的是小眾的真實和執著,不是大眾盲目躁動的歇斯底里!」
「OK,那麼喬艷,你就永遠守住城東巨星這個十尺見方的小舞台吧!」
所有的談判總是這樣結束。
那又有何不可?
就像現在,近在眼前的掌聲和淚水,觸手可及的喟歎和激賞,不就是她最珍視、最滿足的回報?
她走下來,伸出戴著白金運動表的手,一一和前來與她敘舊的老友熱烈緊握。他們親吻她、擁抱她,和她交流著思念和渴慕的淚水。
「愛你,喬艷,多麼愛你、想你。」一個中年醫生告訴她。
「喬艷,你讓這裡的夜晚復活,不再空虛寂寞!」一個年輕的女時裝設計師對她這麼說。
「謝謝,謝謝,我也愛你們。」她只能逐一這麼回答。
往日果真重現,過去的朋友,昔日的樂團,羅梵甚至把當年的調酒師都找了回來。
如果有莫非,如果有他伴奏薩克斯風,手中總是握著一瓶啤酒的樣子,那麼往日重現便是完美無缺。
「只是抱歉,喬艷,也許我沒有把握找到莫非。」
羅梵這樣告訴她。
「我找得到他,因為他是我的妹夫。」她回答。
是的,她知道莫非已經來了,已經坐在一個最偏僻的角落,看著她,等著她。
那首歌,就是為了唱給他聽!
她朝他走過去,以一抹輕淡如煙卻又繚繞不散的微笑與他重逢。
而他,依舊是投給她那可以殺死人的眼光。
「你老了,不再是青春少艾,」他伸出手拉過她坐在身邊,凝望著她說:「然而還是這麼動人可愛!」
他毫無顧忌地捧住她的臉,把她的頭髮輕輕向後撥,好像要把她的美麗心事和感情全都一覽無遺!
她任他凝視,和他對望了幾秒鐘,才把他的手推開。
難怪她曾經在她離開後由浪子晉級成了殺手!他擄掠女人芳心的功力果然更上一層樓!
「不過,你太瘦了,是煙抽得太凶?還是酒喝得太多?」
他沒有停止對她眈眈的打量,連全身都想把她看透。
「那麼你呢?」
她只能用反問他來掩飾內心澎湃洶湧的感覺。
莫非聽了根本不以為忤,反而哈哈大笑起來。
「現在我做了一件比你說的還要偉大的事情!你猜猜是什麼?」
他問她,她只是盯著他看,不予回答。
「我讓莫非復活了!你知道嗎?浪子莫非今天晚上又復活了!」
他的話令她玩味,她知道他想表達的是什麼。這是他一貫的伎倆。
「你在說笑話!莫非的確復活過,不過復活過來的莫非聽說變成了殺手。那個浪子,已經永遠徹徹底底地死了!」
「浪子莫非永遠不死!只要喬艷回來,他就立刻復活了!」
他把話說得很直接。
「算了,我們不必再哈拉這些。」
她坐正了身子,把她和他之間的距離拉遠一些。
「我只是要恭喜你,你結了婚,還當了爸爸!這個事件,可真比人咬了狗還更聳動!」她痛快地挖苦他。
「那又怎樣?」他一副不在乎的樣子。
「可惜你不是一個好丈夫!你讓喬敏形容憔悴,就像個邋遢枯乾又哀怨的老太婆!」
「不要談她行不行?這裡是城東巨星,這麼一個羅曼蒂克的好地方,什麼都可以談,就是不要談喬敏!」
他散漫的態度和回答,真叫她想殺了他!
「怎麼,你心虛,你有罪惡感,你覺得愧對於她,是不是?」
喬艷忍不住動氣,又說:「別忘了我是喬敏的姐姐!你以為我叫你來談情說愛的?」
「我是這麼以為!」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突然大聲地說,把她給嚇了一大跳。
「你難道不是為了我回來?喬艷,你聽清楚,我可是為了你而復活!」
他拔過她的臉正對著自己,讓她清清楚楚地看著他。
「看見了什麼嗎?喬艷,我的落寞只有你看得見!你的歌,也只有我真正聽得懂!」
他催喚著她,用一股難以抗拒的磁力逼迫她深人解讀他的內心。
她怔住了,淚盈於睫。她真正看見了什麼。
「但是,你結了婚,你有了喬敏!」她對他說。
「如果結婚代表絕對性的意義,我離開她。」
他的語氣轉成了哀訴。「我以為你永遠不會回來。」
「你以為我永遠不會回來,所以你要了喬敏,而且和她生了個兒子?」
喬艷難以置信地深皺了眉頭,瞪圓了眼睛。
「是,的確是這樣!」
莫非的答覆斬釘截鐵!
「天哪!這是我聽過最混賬的理由!這不會是一個人經由腦細胞分析判斷後所做出來的決定!莫非,難道你不是人?你是異形?是沒血沒淚的生化怪物?」
喬艷捏緊雙拳,失聲吶喊。
「我會讓你瞭解的,小艷,如果你認同浪子莫非是為了你而復活,我會讓你瞭解的!」
他又用雙手扣住她的臉,迫切地告訴她。
「不必了!莫非!殺手莫非!喬敏和你生米已煮成熟飯,再沒有什麼好瞭解的!再說,我對你的瞭解難道還不夠?還必須親眼再看一次你對她始亂終棄才必須死心?不必了!莫非!不必了!」
「既然你這麼絕情,頭比誰都硬,為什麼要找我來?」
莫非也為之扼腕。
「我說過了,為了喬敏!我不許你糟蹋她!我請你記住!」
她咬牙做出決絕的樣子,莫非還想說話,羅梵走了過來。
「莫非,現在喬艷不是你一個人的,請你放了她。」
羅梵說,喬艷立即把手伸給他。
「喬艷,游律師和黃大哥也來了,他們等不及要聽你唱歌呢!」
羅梵邊說,邊帶走了喬艷,留下莫非獨坐。
於是,一朵黑雲又飄上舞台。
夜半空虛
城市多像海
不能睡去只怨星光
偏偏矜持常常來相伴
寧願鎖上窗
等待
……
又是舊時常唱的一首歌,隨著歌聲婉婉流蕩,往事歷歷浮漫如煙……
那一年,喬艷二十二歲,正是青春少艾、艷容如花,城東巨星的招牌為她重新打造,夜夜高朋滿座,走紅聲勢沸騰到了極點。
追求她的富商巨賈、騷人墨客和王孫公子正可謂不計其數。
然而,隨著駐演的BAND跳槽,莫非隨同另外一個BAND進駐城東巨星,他是一個薩克斯風手。
據說他出身優渥,無奈一身浪蕩的反骨,就像一匹脫韁野馬到處踐踏無數多情女子的寂寞心田。
喬艷雖然並不寂寞,卻也被他俘虜了。
他瘋狂追逐她,等到她獻出了芳心,卻讓她在他的床上看見他和別的女人在一起!
沒有人知道他們之間曾經發生過多少事,當然也沒有人瞭解喬艷為什麼突然拋下一切,飄然遠去。
羅梵的猜度沒有錯!敗走情場!喬艷的的確確是被愛情擊潰打敗了,她全盤放棄,一走了之,孤身上路。
如果說,她的離去象徵一種絕望的意義,那麼,她的回來是不是也象徵一種希望?
往事在煙霧迷離中閃動,她仍如怨如訴在唱。
無法忘懷
你帶來的夢幻
春去秋來
一刻都不留
追尋離開
難道就叫愛
經過風霜
更懂得溫暖
你可知我
最盼望是愛……
夜已經很深,卻沒有人捨得離去。
當PUB的燈光閃滅三次,人們知道,又已到了曲終人散的時刻。
「喬艷,我們去吃消夜,就算給你洗塵。」
姓游的律師和羅梵、黃姓商人站成一排,擺開堅強的陣容邀請她。
她知道莫非還在原來那個角落裡,故意笑著答應:「好啊,好久沒嘗家鄉清粥小菜的滋味,那可是我頂嚴重的鄉愁哩!」「除了家鄉消夜,還有什麼是你的鄉愁?」姓黃的商人問。
喬艷一手勾住他的手臂,另一隻手勾住羅梵,燦笑回答:「還有你們啊!」
「是嗎?你在外面消遙,真的想起過我們?」游律師道。
他們已經一字排開,有說有笑往外面走去。
「不想你們,想誰?我沒有一天不想你們,想這裡!相不相信我已經變得這麼溫情了?告訴我,現在這兒流行什麼?」
「泡沫紅茶、瘦身減肥、恰克與飛鳥、露臍裝、亞曼尼、CALLIN、SHOWIN,老游,你說是不是……」
他們的交談聲漸漸遠去,而喬艷並沒有如同她在歌曲中所唱的。
總覺得你還會在背後溫柔地喚住我
所以不敢走得太快
頻頻地回頭看……
她明知莫非在看她,她還是挽著其他的男人,若無其事地走了。
在所謂的洗塵和敘舊之後,她回到暫時下榻的來來飯店已經是午夜三點。
倦鳥歸林,飯店就是她的家。
她感到極其倦憊,心靈上錯綜複雜的一種倦憊。點上支香煙,拉開冰箱看看,裡面沒有半種合她胃口的酒。於是,她打電話叫服務生送來一瓶苦艾酒。
當她替服務生開門的那一刻,她看見他身後站著幽靈一樣的莫非。
「謝謝你。」
遞給服務生一張十元鈔票,輕易把他打發;而另外那一個,她知道要送走他很難。
她什麼也不做,除了走回房間,準備倒出苦艾酒來喝。
莫非搶下她的酒瓶,緊緊把她摟住,吮住她的唇。
仍是那麼的野性和激昂,只要是被莫非攫住的獵物,就像羊入虎口,絕對沒有生路!
她根本無法掙脫,只有任他吻到氣竭鬆了口也鬆了手,才有機會閃電似的推開他,閃電似的給他一巴掌——火辣辣的,又脆又響的一巴掌!
他仍是一副該死的,不以為意的樣子,撫著自己的臉仍朝她壞壞地微笑,壞壞地說:「打得好!我一直期待你回來給我這一巴掌!」
「你可恥!莫非,你還是這麼無恥!」她痛心疾首。
「使出所有的力氣打我、罵我吧!喬艷,直到你把氣完全出盡,然後讓我們重新開始!」
「重新開始?莫非,我和你之間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什麼叫做重新開始?這句話,你應該回家去跪在你的老婆面前表白!你跑到這裡來做什麼?」
「不要這麼倔強,小艷,我再說一次,你瞞得了別人,卻騙不過我!你是為我回來的!既然這樣,又為什麼推翻了自己的決定,不願意和我好好談談?難道你還想再離開一次,也讓我再等待你一次?你的青春,我的人生,我們還剩下多少可以糟踏和揮霍?」
他面有慼慼,眼神中有著許許多多的蒼涼與期待。
「我聽說你現在很會做生意,不過如果你轉行去當演員可能更出色!莫非先生,你把無恥這兩個字詮釋得太過淋漓盡致了!你簡直已經無恥到了極點!」
她盡量地羞辱著他,恨不得可以就地把他打垮。
「無恥!無恥!你口口聲聲罵我無恥,究竟要怎樣才願意放我一條生路?我知道,你永遠不願意忘記另外一個女人曾經躺在我的床上,就是因為這樣,你讓恨吞噬了一切,再也看不見愛和其他?」
莫非氣得顫抖,他的情緒裡很少出現這種狀況,因此非常不能適應。所以,很快他又軟化下來,無奈又可憐地告訴她。「我對你一再說過,那個莫非已經死了,已經為你死了,你為什麼聽不懂?」
「是的,無恥的浪子莫非死了,但可分裂出一個更無恥的殺手莫非!」
她恨恨地挖苦他。
他大吼了出來,「殺手莫非只是一個行屍走肉!你懂是不懂?他放棄了自己,因為他被你放棄了!」
喬艷聽了,仰天淒厲大笑,笑到虛脫,笑到流淚,笑到把自己軟綿綿地摔進沙發裡,直等到喘息平復了,才又像瞪著一個齷齪不堪的惡徒一般瞪著他,反問他。
「莫非先生,你說自己是行屍走肉未免太矯情、太對不起自己了吧?你這樣貶低自己,不是也太對不起那些眼看著你娶妻生子、事業有成而對你鼓掌喝彩的人嗎?你何必這麼做作,這麼矯情呢?你或者是想用這四個字來反諷我吧?」
「你怎麼污蔑我都行,但是,我一定要讓你知道,我是因為放棄了自己才去娶喬敏的!我知道你最在意的就是這一點,你從來都想不到,當你回到這裡,竟然發現我娶了你的妹妹,是不是?」
「你是說,你是因為自暴自棄而娶了喬敏?莫非,我實在無法再繼續忍受你的無恥和荒唐!我實在不能!」
喬艷捧著頭,幾乎就要精神分裂。
「我會讓你明白的,小艷。」
他開場白似的先說了這麼一句,然後像是要培養勇氣一樣,拿起那瓶苦艾酒對嘴猛灌。
抹抹嘴角溢出的酒汁,他頹喪地告訴她:
「我之所以和喬敏結婚,是因為她懷了孕,而醫生告訴她,人工流產對她有生命的危險。」
「你!你混賬!你憑什麼逼她去做人工流產?」
喬艷既震驚又忿怒,從沙發上躍了起來,指著莫非大罵。
莫非沉沉地回答:「我沒有建議她做任何事,那個孩子也不是我的。」
「這……」喬艷再度愣住了。「慢一點,莫非,最好你不要騙我,我要好好弄清楚這件事情。」
她用力地搖甩她的一頭濃髮,好像要把自己完全喚醒。「你是說,喬敏懷了孕卻找不到新郎,所以你成了孩子的爸?」
「喬敏認為扮演棄婦和單親媽媽是奇恥大辱,她寧可去死。」
他又灌下一大口酒,無所謂地笑了笑,像是自己和事件完全無關!
「她為什麼找上你?為什麼是你?」
「因為只有我是真正的行屍走肉!我不在乎,什麼都不在乎,什麼都可以接收!因為——」
他頓了頓,才放大聲音又告訴她:「因為我以為你永遠也不會回來!任何女人要我當替死鬼,我都無所謂!」
答案已經出現,水落石出之後,喬艷明白自己擁抱的只有更多的傷痛!
她沉默了。沉默得像一座冰海中的孤島,沉默得可怕又可憐!
莫非走向她,擠出笑容對她說:
「沒有擔當的人會怨恨這是命運的捉弄,但是我莫非,有勇氣解決任何致命的挑戰,相信我!」
他又捧起了她的臉,像捧著一件寶貝一樣凝視她。
「你要拋棄她,就像當初那個男人一樣甩掉她?」
她臉上沒有一點血色,氣若游絲地吐出一句。
「我從來沒有愛過她,從來沒有一點感情,我和那個男人一點也不一樣。」
「可是喬敏愛你,她不能沒有你!」
「這根本不公平!小艷,她不能用一廂情願的感情來囚禁我!當初劃分好的界限,訂下來的條款,都是彼此君子協定說好了的,我並沒有答應要奉送她一輩子!她應該去尋求她自己的春天,我們可以隨時各走各的,只要她提出來!但是現在你回來了,我的人生有了轉機,我不能再奉陪下去!小艷,我愛你!我只愛你一個!不錯,我遇到過無數個女人,但我只愛你一個!」
他急促地傾吐了一大堆之後,再也忍不住把她攔腰抱起,而她,已是千回百轉、被複雜糾結的情絲纏繞得六神無主!
「小艷,我愛你!我不能沒有你!」
他忍不住洶湧拍蕩的愛意衝擊,再一次忘情、激昂地對她呼喚與傾訴。
她什麼也沒說,只是軟弱無力地任他抱著,輕輕放在地毯上。他壓住了她,開始探索她身上的每一部分,狂躁中,他喘息地告訴她。
「我也許只有這一種方式,但是,你一定會真正明白,我有多愛你!」
說完,他迅猛地吻住她,不讓她發出一點點聲息,一點點抵抗。
她閉上了眼睛,流下了眼淚,任他全身的每一寸肌膚將她覆蓋。
她告訴自己,她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