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良如玉 第10章
    城外的某個小樹林裡。

    不怎麼高大的樹木,枝葉卻很繁茂,十分有效地阻隔了大部分陽光的入侵,只餘地上點點碎金,偶有微風穿林拂過,晃動間如水面般波光粼粼。

    從大哥的左腳晃到右腳去了——

    瞇了下眼,有點被那絲金色閃到,唔,又重新晃回左腳去了——

    刷。

    一直覆面的蓋頭忽然被扯下,情緒正在游離中的溫宣桑嚇了一跳,下意識抬頭,抬到一半反應過來,急急重新低回去,目光老實鎖定在自己的雙腳之間,不敢稍離。

    心怦怦地開始亂跳,要被算總賬了吧?聽大哥剛才在喜堂說的話,寨子裡似乎沒有出什麼事,那就不用擔心了。至於其他的,她自己也算不過來做了多少蠢事,要罰要殺,絕不反抗就是了。

    只要……只要不被趕走就好。

    似乎等了很久,也可能沒有多少時間,是她自己的錯覺而已,總之就是沒有得到任何回應。終於忍不住,目光小小地往前移了一格。

    「醒了?那走了。」淡淡的聲音,視線裡的雙腳毫不猶豫地撤離。

    「啊,不行!」她條件反射地,整個人直直倒過去一般地撲上那人的背後,十指不成章法地緊抓住手邊的布料,憋了很久後脫口而出的聲音——太過急迫,哽咽得居然幾乎聽不出簡單的兩個字,溫宣桑自己也覺得了,恐怕意思沒有傳達到,連忙補上一遍:「不要!」

    青年背對著,身形絲毫不晃,問道:「不要什麼?」

    「……別丟下我啊,大哥。」眼淚一串串滾下來,速度快得溫宣桑自己都茫然,腦子裡面亂哄哄的一片,片刻之前的那些雜七雜八的想法被那一個「走「字打擊得丁點不剩。本來就不是多聰明的人,在面對生平最怕出現的情形時,更加沒有辦法清楚思考,恐懼至深中,所有到最後都只變做了五個字:「你殺了我吧。」

    「……」溫良玉沉默了一刻,不語。

    溫宣桑把頭埋到他背後,更加用力地抓住他的衣襟,茫茫然地順著紊亂的思緒道:「我知道我給你惹了大麻煩,可是你要丟下我的話,還不如殺了我吧,我原來就沒有打算活著回去。」

    夏衣單薄,可以很清晰地感覺到背後濕潤的一塊在擴大領地中,溫良玉還是沉默。

    「大哥,嗚嗚……大哥……」終於大哭起來,「別不要我,你撿了我的——嗚,我只有一個人了,他們又欺負我……嗚嗚,要把我送給那個糟老頭,好過分。大哥我知道我沒用,可是——」大大抽噎了一下,「我真想殺了他的,嗚……別丟掉我……」

    數天來的委屈恐懼,終於全部發洩出來。

    溫良玉沉吟著,身軀被抓抱得也微微抖動著,他注視著前方灰褐色的樹幹,面色莫名地不斷變幻,啟唇問道:「……寧可死也不想離開我嗎?宣桑,你——是這個意思?」

    抵在背上的腦袋一下一下用力地點著,「嗚……我是你救回來的啊,大哥,命本來就是你的。」

    溫良玉的視線一動不動,好像凝固在了前方,「如果我沒有救過你呢?我們就只是普通地遇見,然後認識,還會想跟著我嗎?」

    「啊?」因為要分出精力思考,宣桑的哭聲漸漸小下去,一邊抽噎著一邊道,「有什麼差別嗎?我喜歡大哥,又不是因為被救了。」

    凝固的眼神鬆動開來,但還是沒有更多的表情,「為什麼?」

    呃?不明白了,她不是回答過了?「我喜歡大哥啊。」

    「到什麼程度?」

    「比任何人都要喜歡——」毫不猶豫,「最喜歡。」

    溫良玉驀然閉目,深深吸了一口氣,再開口時,聲音低啞下來:「宣桑笨蛋,別回答得這麼快,你真的知道我在問什麼嗎?」

    溫宣桑便沒了動靜,連時不時的抽噎都停止了。

    果然還是個什麼都不懂的笨蛋吧?溫良玉睜開眼來,無奈地歎息。他實在不該期望過高,弄得自己也像個笨蛋一樣。想想還要岔開話題,免得操之過急,再把人嚇跑了。思量著正欲開口,卻感覺後背被蹭了蹭。一瞬間有些恍惚,這種毫無疑問撒嬌的動作,竟是自兩年前他刻意疏遠以來,第一次重新感覺到。

    便聽得極小聲的嘀咕:「問什麼都一樣啊。」

    轟然一聲,溫良玉僵直了身體,極力忍住轉身的慾望,按捺著問道:「宣桑,我是說——」

    「大哥,別再加註解了,我沒你想的那麼笨啦。」她打斷他,「你好噤菕C」

    「……」被噎得說不出話來。他當然知道自己是多疑了點,可是這種事情,他根本經不起弄錯的代價好不好!

    再不忍耐,溫良玉反手一把將她從自己的背上扯下來,抓到面前,擺好,俯頭,唇瓣跟著便壓了下去。

    過了一會。

    又過了一會。

    林子裡微風穿過,溫宣桑微喘著氣,靠在他身上,腦子暈暈沉沉。

    溫良玉扶著她,等到她差不多回過神來,方啞聲道:「明白了?」

    宣桑勉強站直了身體,她先前哭得太厲害,精心描出的妝容被淚水沖得糊成一片,好在又在溫良玉的衣衫上磨蹭了半天,倒蹭得乾乾淨淨。現在還原了素淨的一張臉,兩頰暈出桃花的顏色來。

    她眨了一眨眼,忽然踮起腳跟,準準地壓回去。保持著那姿勢與他對看一刻,離開,眼睛彎成新月,幾分得意幾分得逞,說道:「大哥,你說我明不明白?」

    「……」溫良玉見鬼一般地看著她。

    「說了我沒那麼笨嘛,大哥總是小看人。」溫宣桑得意之極,幾乎有仰天大笑三聲的衝動,難得她居然能佔到大哥的上風,成就感之大簡直無以用言語來描述。

    「……」繼續無語。

    她有點擔心了,「大哥,你沒事吧?難道——」得意的臉驀地大驚失色,「難道是我弄錯了?你不是那個意思?」

    「亂想什麼?」溫良玉終於回過神來了,抬手就給她一個彈指,然後冷哼一聲,轉過身去,「好了,快點走了,回去再跟你算賬。」

    「啊啊,大哥你不丟下我啦?」宣桑喜滋滋地忙跟上去,剛才已經醞釀到眼眶的淚珠刷地收回去,伸出手拖住他的衣擺,「不早說,嚇死我了。」自動將他後面的「算賬」一詞過濾掉。

    「我什麼時候說要丟掉你了?」

    「你把我放下來,還說『走了』啊,不是要丟掉我是什麼?」

    「笨蛋,你那麼重,難道還指望我一路把你背回祁連山去?我說走是要你下來用腳走。」

    「你又不說清楚——」哀怨的語調,少女笨手笨腳地拖著鮮紅嫁衣的背影卻是歡欣雀躍的,「而且,我都兩天沒吃飯了,哪裡重了?那個女人真討厭,除了水什麼都不肯給,說是不能讓我養出逃跑的力氣——」

    前面的背影便是一頓。

    宣桑小時候餓怕了,所以耐不得餓,一點都耐不得,他知道。可是,現在她兩天沒吃飯,見了面卻沒聽見她抱怨過一句,只是一直慘兮兮地求他,不要被扔下,不想離開他,好像根本就不記得自己餓了整整兩天的事情——

    「咦咦,大哥你做什麼?」忽然騰空,宣桑不由驚叫一聲。不是才嫌過她重,怎麼又要背她了?居然還施展輕功,又沒人追,多浪費真氣啊。

    風聲掠耳而過,身下青年的回答透出毫不掩飾的愉悅:「去把兩天的飯都給你補回來!」

    回去的路上沒有什麼事,兩個人一路悠悠蕩蕩地逛回了千秋寨,在寨門前撞見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溫宣桑傻眼地站在一邊,看著他們交談,終於忍不住搖搖手中的衣袖,問道:「大哥,你們認識?」

    溫良玉分神,點了點頭,「是啊,不過不太熟。」

    「我怎麼不知道?」

    「你又沒有問過。」

    溫宣桑的目光便轉回那個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都不應該出現在此時此地的人——雲三,道:「那,我現在問。你們怎麼會認識?」真詭異的感覺,好像有什麼事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已經發生並且落幕了一樣。

    「邊走邊說吧。」溫良玉看一眼雲三,後者沉默地先走出去,顯然並沒有擔當解說者的意願。算了,本來也沒指望。

    他跟上腳步,整理了一下思路,道:「之前,我去雲府查雲縱修的身份,撞見你前面這個,打了一場,然後發現立場有某方面的相同,於是就談開決定合作。」

    「原來是那時候。」她點頭,跟著問,「合作什麼?啊,等等——我的身份什麼的,不會都是他說的吧?!」

    「是。雖然不是有意告訴我,只是無意中提了一言半語,不過也足夠了。」溫良玉嗤哼一聲,斜她一眼,眼裡清晰刻著「這件事沒完」五個大字。

    溫宣桑縮了縮,識相地閉嘴。一路上大哥都沒有提起過這個,還以為他忘掉了。現在看來,她真是太會做夢了,大哥分明是要等到沒事的時候,再坐下來好好把賬一筆筆來跟她慢慢算。

    溫良玉接著解釋:「簡單地說,就是合著演一齣戲,把該下馬的人都拉下來。最後,我們得到的好處是以後不會再被莫名其妙地攻打,他的是踹散他家那個爛架子,順帶把雲縱修解脫出來。」當然,對他來說,還有最重要的一條,就是一次斷掉所有退路,確保以後不會再橫裡殺出個什麼親戚來,把這容易心軟的笨丫頭拐走。不過這條天知地知他知就足夠了,某個笨蛋不需要明白。

    雲三因為不識寨裡的道路,這時已經走到了兩人的後面。難得他沉得住氣,任由兩人在前面說著與他有關的話,一路只作未聞,半個字也不開口。直到聽至最後一句,方驀然抬起頭來。這一抬頭,便發現他們已經到了一間屋子的門前。

    這間小屋與其他附近的相比,瓦色尚新,明顯看得出來才蓋不久。

    正思量,冷不防一個人歡呼一聲,大叫著從屋裡撲了出來:「老大,你終於回來了!那二當家就不用我看著了吧?那真不是人做的差事——啊啊,二當家好像還在裡面,我什麼都沒說,我去看寨門了!」

    那人一臉的喜不自勝,自顧自喊完了就要跑開,卻不知被誰由後面拍在肩膀上拖住。

    一轉頭,才見是溫良玉旁邊站著的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白衫綠裙,梳著簡單的雙髻,淡青的絲帶飄呀飄,眉清目秀,唇紅齒白,正開了口道:「給我站住,二哥回來了?他做什麼了?」

    孟含暉狐疑地看她,又看向溫良玉。遲疑了一下,道:「老大,別怪我多嘴。你搶也搶個溫柔點的啊,咱們寨子裡的凶婆娘還少麼?這小妞一來就這麼橫,遲早也要叫你去跪床尾——不止,吵起架來說不定直接把你踢到床底下去,還要拿著菜刀站在床邊從中飯數落到晚飯時候。這些兄弟們都是有血淚教訓的,不信的話,老大你隨便找個來問問就知道了。」

    溫良玉咳了一聲,眼神奇異。

    「……」少女的嘴角劇烈抽搐著,收回來握緊的手背上暴出青筋,冒煙的目光盯著他,一個字一個字切齒擠出來:「練武場,一百個跟頭!」

    「看吧看吧,我就說又是個凶婆娘——呃?什麼?一百個——」頓住,孟含暉蠢蠢地張大了嘴,「三當家?!你是三當家!」原來三當家竟真是女人!

    溫宣桑很有氣勢地冷哼。她在路上換下那身太顯眼的嫁衣後,就在大哥的壓迫下恢復了麻煩的女裝。說起來,剛穿的幾天還很不習慣,直到現在才勉強擺脫了總被裙角絆到的窘境。

    「我橫?凶婆娘?」她冷笑再冷笑,「好得很啊,兩百個,許多不許少。」

    「哦,明白了。」孟含暉蕭瑟地轉身走開,背影酷似只被霜打了一整夜的茄子。

    「踢我下床底嗎——」溫良玉卻是笑得眉眼彎彎,傾身過去,湊到她耳邊問道,「宣桑捨不捨得?」

    距離過近,殺傷力發揮百分百,溫宣桑的臉頰瞬間暴紅,結結巴巴的:「我——」腦子混亂地覺得這問題怎麼回答都很奇怪的樣子,一個字拖了半天,卻再沒了下文。

    又一個人便在這時從屋裡晃晃悠悠地飄了出來,笑瞇瞇道:「衝動的小孩子被抓回家啦?」圍著溫宣桑轉了一圈,冷不防伸手抓住她一個發包捏了捏,很新奇的樣子,「小三,你扮女人還是很像的嘛。」

    宣桑先被嚇一跳,跟著忍不住翻個白眼,打掉他的手,「什麼扮不扮?我本來就是。咦,二哥你回來啦?怎麼在這裡?」「大哥讓我看著裡面那個。」眼神示意地轉向室內,「有人來接就交出去,沒人接就扔下山。」說到後一句,語氣明顯雀躍起來,可見對第二個主意大是心動。

    ——之前孟含暉會也守在屋裡,顯然就是為了阻止他付諸行動。

    「裡面的?難道是——」宣桑遲疑地看向溫良玉,那天她沒有聽完後續就跑了,後來趕去雲府,一路上只顧擔心難過,還真的沒空想過雲縱修之後會怎麼樣。

    「溫寨主。」

    陰森森的三個字取代了她接下來想說的話,涼薄之氣四處蔓延籠罩,轉瞬將夏日燥熱掃個乾淨,「你應承的保護——就是這樣?」

    宣桑打個寒戰,下意識往溫良玉身後縮了縮,扯住他的衣袖。不是她要弱自己的威風,實在是這人的氣勢,陰到讓人站不住腳啊。

    「你若不能成功,還留著他有什麼用?」溫良玉懶懶地笑,眉毛也不動一動,毫不否認滅口的心思,「橫豎給你家的那幾個活活拖累死,還不知道什麼死法,不如我送他一程。」

    「……」雲三沉默。因為知道他說得一個字都沒錯,只要還有挽回的餘地,他們的好大哥是萬死不辭定會伸手相救的,一次不成,就再一次,總之不會懂得自己的命也是命。這個人怎麼就——怎麼就這麼蠢得讓他咬牙切齒!

    一片靜默中,霍青機忽然「啊」地驚叫了一聲,立時引得三個人都下意識望過去。

    他乾笑道:「不好意思,我好像忘了一件事。」說罷轉身進去,左掌在坐在桌旁的人肩上拍了一拍,然後把他拎出來,嘿嘿笑著解釋,「剛剛順手點了他的穴道。」

    三道鄙視的目光齊齊砍過去。他們自然早看見雲縱修坐在裡面,只當他不解局面錯亂才沒有出來,這時方知是被點了穴道。

    霍青機的神經堅韌無比,連雲三的必殺眼神都能視若不見,拱拱手,「大哥你們繼續,我就不打擾了。」跟著卻又去拉著溫宣桑的發包道:「笨小三,別老見了大哥就暈頭轉向的,放著大好資源不會利用,白白浪費。你要相信,只要你勾勾手指,大哥絕對就找不著北了。禍只管闖,你不知道他跟在後面收拾得多樂意。他敢擺臉色,哭給他瞧,看誰心痛——」

    溫良玉微微一笑,斜掌為刃,輕飄飄切向他手肘,說道:「小霍,遺言可交代完了?」

    「呀呀,就知道有人要殺人滅口了。」霍青機哈哈一笑,退身躲閃,到底慢了一步,腕部被掌風掃到。他「遺言」交代得心滿意足,當下也不還手,揚聲笑著去了。

    溫良玉哼一聲,一轉頭——立即後退,「你什麼眼神?」

    霍青機那番話,倒退一個月溫宣桑一個字都不會懂。可如今那層窗紙已經捅破,她福至心靈,居然明白了,並且立即將之實際運用,眼汪汪地仰頭,溫良玉退一步,她毫不遲疑便進一步,聲音軟軟地道:「大哥,我早知道錯了,這次的事就算了好不好?」

    她盡最大能力照著所理解的霍青機的意思做出來,可惜實在青澀,跟以前做錯事後討好的樣子也沒大的不同,所謂什麼勾引就更談不上了——

    一旁雲三不屑冷哼。就算這樣,縱然如此,對某人來說顯然是足夠了。還真是——隨便勾勾手指就辨不清東南西北了啊。

    溫良玉一驚醒神,倒全不為自己的失態臉紅,自然地一抬下巴,「好了,人還給你,要怎樣請便,不送了。」下完逐客令,便拉著溫宣桑欲走。

    一直沒說話的雲縱修終於按捺不住,下意識叫道:「霏兒。」

    溫宣桑腳步一頓,卻不回頭,跟著垂首反而加快了步伐。不管大哥和他們中間有什麼交易算計,她被利用了是事實。大哥怎麼處置,她可以不干涉,卻不可能就此盡釋前嫌。

    腳下步子更急。那些過往,那些人是怎麼樣,都忘了放下吧。和此刻握著她手的這個人相比,全都不重要了。

    一路回去溫良玉的居所,途中跑過來打招呼的小嘍囉一個連一個,抒發差不多一月不見的想念之情。溫宣桑之前從沒獨自出過遠門,這是頭一次得到這種待遇,有些受寵若驚,又不由大是得意,一個個招呼回去,一直到進了門,唇邊的傻笑還沒有收回來。

    背後一隻手拎過她,跟著「砰」一聲,關門上閂。

    溫宣桑笑呵呵地問:「大哥,大白天的關門做什麼?」

    溫良玉笑瞇瞇地答:「算賬。」

    一盆冷水潑下來,某人瞬間從陶醉中驚醒,轉成乾笑,「啊,這個——」

    「宣桑,你真好本事。」溫良玉在她兩尺之外慢慢坐下來,手裡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張紙,他輕飄飄擱到桌上,一根手指似有若無地壓著。

    「你冒冒失失把雲縱修綁上來,中了反間計,留他下來,蒙騙了我六年身份來歷——」他一項項細緻數說,不疾不徐,唇角笑意始終不曾變動,只眸子裡的黑色一點點聚攏濃郁,「這些其實我都沒有惱過,這兩年你到處闖禍,我也不得不跟著習慣了。只要你肯認真認個錯,那就都算揭過了。」

    溫宣桑噤若寒蟬。狀況不大對——她偷偷用眼角去斜瞄那張紙,無奈被溫良玉的衣袖掩了大半,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可是,」那嗓音低柔著,「從我看到這個東西開始,就只剩了一個念頭——宣桑,」他目光漫不經心游移著,並不在她身上,溫宣桑卻陡然覺得一陣針刺也似的猝疼,「我只想抓了你回來,剝掉一層皮,瞧你是不是才能聽話些。」

    「大、大哥,」她忍不住悄悄後退,僵硬地笑著,「你不是認真的吧?」

    溫良玉抬眼,只一眼就下咒般定住她的身形,挑起抹笑意,「你說呢?」

    「我、我不知道啊。」語聲中控制不住地出現抖音,溫宣桑被他看著,一動也不敢動,眼神都僵凝住。只覺得這一刻,這個人竟然陌生得好像從來沒有見過。

    這是她從不曾窺見的另一面。溫良玉在她心中,一直比誰都安全比誰都可靠,她被寵得有點過分,總是習慣毫不考慮地糾纏上去,換回懶懶的帶笑的不耐的眼神,截止到兩年前,從來也不擔心會被推開。而,就算在被疏遠的那段時間裡,也完全不是現在的感覺。

    這是第一次,她真正從溫良玉身上感覺到「危險」。

    「怎麼不說話了?」

    溫宣桑縮了縮,一口氣怯怯地哽在胸口,不敢擅自喘出來。

    坐著的那人「嗤」的一聲笑出來,「駭成這樣?宣桑,你以前的膽子可沒有這麼小。」

    以前……

    毫無預兆,眼淚嘩啦啦地傾瀉出來。

    溫良玉怔住了。

    以前——

    想著,忽然又是辛酸又是委屈,淚水更加止不住。

    溫良玉怔了又怔。

    以前——以前是怎麼樣,現在又是怎麼樣!鼻翼酸澀,眼睫被沾濕得睜不開,宣桑胡亂抬了袖子去抹。

    「你這是——」終於回過神了,「你好好的哭什麼?我就是說你兩句,又沒打算怎樣,難道說也說不得了?」

    側過臉去,繼續胡亂擦抹。

    溫良玉歎口氣,起身,伸手把她扯過來,「好了,皮都要擦破了,你以為在拿抹布擦桌子啊?」

    他硬扳開她的手,拾了自己袖子,輕輕去拭過一遍,然後把她慘兮兮的淚臉按到懷裡,道:「好了,不說了行了吧?」明明就不動腦子做了一堆蠢事,還搶先哭得莫名其妙兼且有無賴嫌疑——算了,立刻不分青紅皂白心軟的自己實在也沒有什麼繼續討伐的資格。

    「我不是故意不殺他的,只是還沒找到機會就被抓了,」抽噎一聲,聲音含糊著,「真的。」

    溫良玉的思緒停頓了一下,忍不住要懷疑自己的理解出了偏差,「你覺得——我是因為你沒殺了你爹生氣?」

    感覺懷裡的頭點了下,溫良玉擰著她的耳朵把她拖出來,俯視那雙淚濛濛的眼睛,平靜地問道:「敢問溫姑娘,你這個驚天地泣鬼神的結論是從哪裡得出來的?」

    溫宣桑的眼角斜瞄向桌上的那張紙。剛才溫良玉站起來,沒了遮掩,她終於認出那就是她離去時留下的墨寶了。她那時說要去做該做的事,結果卻沒有做到,現在大哥拿著這張紙跟她算賬,當然是因為她食了言。

    溫良玉極熟悉她的邏輯,第一時間明白過來。

    「宣桑——」他捂著額頭,覺得已經完全沒有生氣的力氣了,就用著和之前一樣的平靜得麻木的語調道,「我早就知道你辦不到,弒父這種事,雲三的狠心都不能真正做出來,何況是你?我拿這個出來,只是要告訴你不准再有下次,想去送死之前,先問過我。否則再被抓回來,我就要小霍佈個陣,這一輩子你都別再想出房門半步,聽清楚了沒有?」

    門扉緊閉的屋裡沒有任何干擾,極近的距離內,溫宣桑清晰地聽他平淡的一句句話語說出來,語氣沒有任何高低起伏,她聽出來那不算威脅,因為他分明會說到做到。

    他話音一落,她立即點頭,唯恐遲緩一時半刻,會馬上被關回房裡。

    溫良玉臉色稍釋。

    「嘿嘿,」她討好地小心地順桿蹭過去,「沒事啦?」

    他沒什麼好氣,「這該是我問你的吧?」那麼突然就哭得下大雨一樣。

    宣桑立刻站直,事涉名譽,她眸光晶亮,嚴正聲明:「大哥,你剛才說錯了,我才不是被嚇哭的。」

    「嗯?」

    「都是你提到以前,我都不知道做錯了什麼,就不理我——」鼻子控制不住又開始不爭氣地酸澀起來,直衝到眼簾,「大哥,現在還不能告訴我嗎?那時候我到底做錯了什麼?我雖然不聰明,可是知道了會努力去彌補的啊。你什麼都不說,連道歉的機會都不給,要我怎麼辦呢?我是——真的真的很難過啊。」

    「那些亂七八糟的禍事,大哥真以為我是笨才會闖下的嗎?你肯回頭看我一眼,肯至少別躲得我那麼遠,我怎麼會去把周圍的山寨全招惹個遍?雖然看上去是我找上門去欺負別人,可是我誰也打不過,他們的拳頭一個都有我兩個大,打到的時候真的很痛啊。」

    「回來了還要受罰,只有這個時候你才肯跟我說兩句話,臉色還擺得很難看,嗚——」

    被悶進了懷裡。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溫良玉低低地重複。

    腦子裡的一根弦劇烈地抽痛起來。他從來沒想到會這樣,只顧著自己的心情躲避,完全沒考慮到這種舉動對一直都膩在一起的另一個人是怎樣的打擊,一句交代都沒有得到,就那麼輕易被放開被丟棄,這傻丫頭——他是怎麼會想出那種蠢法子的?

    不想傷害才躲開,卻原來這本身已經是傷害。

    「不會再有下次了。」收緊了手臂,烏黑的眼睫疼痛也似的垂下來,蓋住了無法形容的眼神,「需要大哥發誓嗎?」

    「不要。」溫宣桑哼哼,搖了搖頭,伸出手去反抱住,「可是大哥要記得。你記得的話,發不發誓有什麼要緊?」而你忘掉的話,發不發誓又有什麼作用?

    溫良玉明瞭她沒說出來的話,慎重點點頭。只是——咳,關於那個為什麼要躲開的原因,暫時他還沒有做好解釋的準備,於是決定適時地轉移話題:「宣桑,雲家那兩個橫豎走了,你也就別記恨了。雲縱修就是迂了點,也沒想過要你的命。」

    「可是三哥想把我嫁給那個糟老頭,我們以前明明沒有什麼仇怨,他還害我。」要是雲錦,動這個壞心思也就算了,溫宣桑鬱悶地想。她現在當然不會再有閒情去報復回來,可是嘴上抱怨兩句,總是要的。

    「他只是想讓我看看你穿女裝的樣子。」溫良玉頓了一下,決定還是便宜他們,全部明說了。還是不要,讓她心裡總留著一根刺吧。嘴上說得再無所謂再無情,可是沒人比他清楚,這笨蛋終究不是那樣的人。

    「好像他贊同雲縱修扮成妹妹雲起上山來一樣,一個原因是為了支開他,另外就是小孩子的惡作劇心理,想看看他小時候蠻橫衝動,長大後忽然變異成正直八股好青年的大哥穿上女人的衣服是什麼樣子。別這麼看我,無聊的是你三哥。或者再有一個理由,他小時被雲縱修欺負得也不少,這次救他一命,把他從雲家的泥潭裡拔出來,也順手報復一把,算是得個心理平衡,以後兩不相欠。」

    「……」溫宣桑無語。真是看不出來,在三哥那張陰風煞煞的面皮下,居然還有這麼童趣的一面。

    「所以,他暗地裡其實早送了消息給我,不然我就算會趕到,也不可能那麼巧出現。至於一直都瞞著你,是我的意思。」「啊?」宣桑瞪大了眼,幾乎要懷疑耳朵出了錯,呆呆地重複道:「你的意思?」

    溫良玉毫不心虛地點點頭,肯定簡潔地給她兩個字:「不錯。」

    「就這樣?」她眨眨眼,不確定了,長久以來面對他時的盲目的言聽計從佔了上風,雖然身為被騙被嚇唬的受害人,卻只敢縮了縮,弱弱地問,「為什麼?」

    溫良玉看著她純然困惑的眼神,無聲地歎口氣,道,「給你一次教訓,你下次再闖禍前,才知道要動一動腦子。」可是被她先前那一場大雨澆下來,沒能及時說出。拖到現在,可以想見這教訓的效果已經完全打了折扣。

    「……原來嚇我的是大哥你?!」她恍然大悟,「我還一直想著你什麼時候會出現救我——」

    溫良玉敲下她的頭:「我確實救了你啊。」

    「這怎麼能一樣?」宣桑憤憤,推開他,「我嚇死了,雲錦一直把我塞在床底下,三哥還點我的穴,翠歡拿針戳我的耳朵——你知道多痛?」

    「嗯?我都忘了。」俯低頭,溫熱的手指撫上她多了個小洞的耳垂,那日穿耳而過的細細的珠鏈滑過指腹,帶來微涼的觸感,「很痛嗎?」

    渾然沒察覺空氣的流轉突然曖昧起來,溫宣桑撇撇嘴,「當時很痛,可是都這麼多天過了,早就沒感覺——大哥,你你你你你在做什麼?」

    聲音劇烈地顫抖結巴起來,僵立著一動不敢動,連呼吸都屏住,耳朵上那個微濕溫軟的觸覺,不不不是她想像的那樣吧——

    低低含笑,比平常灼熱一點的氣息纏繞上耳際,「不是你說痛嗎?」

    石化掉。

    在某人一直致力的隔絕下,就千秋寨純潔得可比萬里晴空的溫三當家而言,她或許知道用親吻來肯定自己喜歡的心情,可是對於這種貨真價實的調情——雖然程度實在不堪一提,也已經足夠讓她一直屏息到……暈過去了。

    屋子周圍的十數雙眼疑惑地對視了一會兒,一致轉向了某個中心點。

    「二當家,怎麼沒有聲音了?」

    堂皇佔據著最佳偷聽位置和最佳脫逃地點的霍青機翻個白眼,「我怎麼知道?」

    「可是只有你的表情還很認真——」小聲嘟囔。

    這個,霍青機低咳一聲,他當然是以為裡面已經不「需要」說話了,才激動地拚命支起耳朵,哪知道還是什麼都沒聽到。

    「沒有就沒有吧,我要去忙了,你們隨便。」

    一個小嘍囉揉揉眼,「咦,二當家呢?」

    另一個張著嘴,半天道:「已經走遠了。」好快的輕功。

    「哦,二當家還真是很忙啊。」

    ——在之後整整五天的翻跟頭特訓中,這十幾個嘍囉終於筋疲力盡地瞭解到,那天二當家為什麼會那麼「忙」了。

    寨主大人的壁角也是可以隨便聽的嗎?一時的縱容,不過是忙著某場忽然下下來的大雨,暫時騰不出手來收拾而已。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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