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
荒蕪的官道上,一行六輛大車的隊伍緩慢地行駛著,由車行速度和兩旁的護衛的數量可以看出,車上的物品定然不少,更準確一點地說,是貴重的物品定然不少。
烈日當空,這條官道所處位置極是偏遠,少有人跡,一路更見不到茶棚之類,馬上的護衛大約趕了不少的路,面上都有隱隱的睏倦之色。
「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錢!」
清脆的大喝平地炸起,道旁的樹林裡,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猛地跳出來,唇紅齒白眉清目秀,手中亮出的木棍比他自己高了老大一截。
車隊起了短暫的騷動,一馬當先似是護衛頭領的中年男子哈哈笑起來,「小子窮瘋了吧?毛還沒長齊就學人搶劫?不知死活!」
「唉,家教不嚴,讓人看笑話了。」
隨著悠悠的歎息,又一個人從樹林裡走了出來——是真的就那麼閒庭信步一般地走出來,撥開草叢的動作優雅如拂開珍珠簾幕,幾分自在幾分慵懶,白色的緞袍寬袖長帶,二十來個護衛眼睜睜看著他一直走到路中央,竟是誰都忘了說話。
「宣桑笨蛋,誰叫你說的那些蠢話?」溫良玉一抬手,奪過少年拿著——或者說是「抱著」的長棍,隨便往地上一頓,氣勢立即一變,要多囂張有多囂張,偏是半點不惹人生厭。
「啊?那不是搶匪的四句真言嗎?」溫宣桑茫然地看他。
「真你個頭!」手腕一轉,棍頭由上輕敲向他後腦勺,「這是官道,你開的?這麼本事回山再開一條給我看看。」
「大家都這麼說嘛。」他小聲嘟囔。今天是他第一次出來搶劫,事先找了很多人吸取經驗,想一鳴驚人讓大哥刮目相看的,不過,好像又失敗了。
中年男子這才回過神來,雖然對方又多了一個人,不過看著明顯也是軟腳蝦一類,大概能經得起他一拳就不錯了。於是傲睨的神氣不改,「喂,小子你的毛也沒長齊了吧?」
這話侮辱意味甚濃,換到江湖上去,一般就可以作為一場驚天動地的血戰的開端了。那首領說完這句話,心裡也同時起了戒備之意,防著對方突然發難,他雖看不起對方,畢竟也沒當對方是死人。
溫良玉眨一眨眼,卻一點生氣的樣子也沒有,微笑道:「抱歉,有關於這個問題——只有我老婆才能知道,如果你是男扮女裝,我倒可以考慮先透露給你。」
溫宣桑扯扯他衣袖,「惡,大哥,就算他是,你連這種貨色也能接受?」
護衛群中有竊笑響起。
中年男子被這一句話噎得幾乎發昏。他活到三十多年,做夢也沒想到有朝一日會招人「調戲」,聽著身後笑聲一時臉都青了,「你——」
溫良玉很有耐心地等他下文,但對方所受的刺激顯然過大,「你」了半天也沒接下去,倒是第二輛車廂裡探出一顆蒼老的頭來。
「趙校尉,你磨蹭什麼?還不趕緊收拾了,老夫等著趕路。」
「校尉嗎?」溫良玉搖搖頭,「果然是樹大根深的尚書大人,被革職回老家了,還能勞動正規武官一路護送,真是——」唇角勾起炫目的笑意,「不搶你都覺得對不起你啊。」
「好像是只大大的肥羊呢。」溫宣桑跟著附和,摩拳擦掌,「撈完這一票我們能休息很久了吧?」
「一年半載應該絕對不是問題。」溫良玉回答他,「誰叫尚書大人實在是太客氣了,帶了這麼多禮物來拜山。」
這兩人一搭一唱,趙校尉怒然拔出劍來,「就憑你們兩個?」
「啊,被人嫌棄人少了呢。」沒奈何地聳肩,溫良玉一個響指,「兄弟們,出來壯壯聲勢吧。」
呼啦啦——
車隊眾護衛目瞪口呆。
趙校尉直了眼,覺得拿劍的手有些軟。這、這麼小的樹林,怎麼能藏下這一百多號人的?雖然看上去質量有點優劣交雜。青年笑顏很誠懇地道:「其實本來不準備讓他們跟來的,這裡離我們祁連山有點遠,來來回回的不怎麼方便。不過後來想到,尚書大人挖了朝廷的牆角這麼多年,不知道攢下多少家當,我一個人不好拿,還是多帶點人來的好。」
探出身來的尚書大人白了臉,「趙、趙校尉?」
「你們是祁連山的?」趙校尉的臉也白了。若只是普通綠林還好說,祁連山的惡匪出了名的難惹,連朝廷都不敢輕易招惹,他怎麼會這麼倒霉?!
「原來我們還沒有自我介紹?真是失禮了——」
溫良玉話說到一半,扶住身旁的少年,「宣桑,怎麼了?」
溫宣桑抓著他的手,定了定神,「我沒事。」
溫良玉瞇了眼,掙開他的手摸上他額頭,盯著他,「沒事?」
溫宣桑心虛地轉開眼珠,「那個,有一點不舒服。」他強調,「只有一點點!」
「真不該帶你出來。」沒轍地歎一口氣,手指滑到他太陽穴輕揉,「笨蛋就是笨蛋,才曬一會兒也能中暑。」
那語氣那動作說不出的疼寵,敵我兩邊一百多人就站在烈日下看著兩人上演兄弟情深,千秋寨一方人馬面不改色,似是司空見慣;反觀另一邊,顯然就沒這份鎮定功夫了。
祁連山的劫匪都這麼與眾不同嗎?趙校尉瞪著眼勉強找到理由,那接下來要怎麼辦?打還是不打?
他在這邊掙扎,那邊溫良玉按摩完畢,道:「你到樹林邊呆著,別在這裡湊熱鬧了,等會事完了,我再給你去找綠豆汁。」溫宣桑滿心不願,但頭實在暈得厲害,心裡也堵得欲嘔,只得扯了他的袖子撒嬌:「還要酸梅湯。」
「得寸進尺。」溫良玉翻他一個白眼,「知道了,還不一邊呆著去?」
目的達成,少年手遮在額上,這才乖乖地往之前藏身的樹林走過去。
溫良玉的目光下意識地追過去,便是在此時,趙校尉咬著牙猝然發難。
左掌在馬鞍上一拍,身形藉著那一拍之力騰至半空,劍勢凌空而去,幻出三朵劍花,此人劍法竟是不凡。
「惑敵之術,不能一擊奏效,白費力氣又有何用?」看似沒在意他突襲動作的溫良玉上半身驀然後彎,背後披散的黑髮滑出一道優美的弧線,手中長棍不避不躲直直迎上他鋒利劍刃,一擊之下,非但未斷,反倒完全消減了對方人在上方的優勢,出口的話氣息綿長,字字清晰,不受半點影響。
「好帥……」路邊的溫宣桑癡迷地捧了頰,看大哥打架真是種享受。
但作為被打的趙校尉卻顯然沒辦法欣賞,完全不是對手!腦中恐懼地掠過這樣的覺悟,卻已經停不下來。他被那長棍一撥之下虎口劇震,險些連劍都丟掉,勉強撐住,心裡卻已經再清楚不過,打不打都是輸,現在不過是一個過場而已。
算了,反正那老頭也被罷官了,自己何必替他這麼賣命。一有了這種想法,趙校尉的出手頓時懈怠起來,溫良玉看出他的敷衍,也懶得多結冤仇,很合作地在第七招上點中他門戶大開的胸前要穴上,沒下辣手。
「好啦,還有想護主的一起上就是——這麼想找死嗎!」懶洋洋的腔調一轉為犀利,腳尖踢起趙校尉先前掉在地上的劍,兩指捏了劍刃扔出,兩個動作連貫得一氣呵成。在旁人看來,真真只是眼前一花而已。
原來是有個護衛見溫宣桑一人倚在道旁樹上,悄悄摸過去想抓了他威脅,還差著五步遠,溫良玉的飛劍追上去,生生將他的肩胛骨釘了個對穿,餘勢不歇,帶著他的人直向前撞去,溫宣桑急急想躲,到底差了一步,額角被那人肩頭透出的劍尖劃出一道血痕來。
溫良玉盛怒之下出手,忘了計算之後的衝力,這時情知不好,身形一閃已衝了過去。
「宣桑宣桑,你怎麼樣?」
「大哥你好緊張——」溫宣桑皺著細緻的眉看他,「我沒事的。」呼,不過還是有點小痛。
溫良玉深知他性子,見他沒哭,知道是不怎麼嚴重,心微定下來,小心拿下他的手,「給我看看。」
額角的血痕極細,看樣子顯然也不深。溫宣桑拍拍他的手,「沒關係的,這點小傷很快就會好,大概連疤也留不下來的。」有點惋惜呢,第一次的搶劫生涯,都留不下什麼紀念。
溫良玉看他眼中神色已知他在想什麼,沒好氣地拖著他回到大道:「沒良心的小子,你那些亂七八糟的心思最好給我收起來。」
溫宣桑吐吐舌頭,他只是想想嘛。
「還有誰想上嗎?」溫良玉微笑著,看對面被適才變故驚得變了臉色的眾人,眼底卻見不到半分笑意,「儘管來,我心情不大好,正巧想找點事做呢。」
官兵雖不見得一定怕死,卻素來看自己的命比別人寶貴些,現在眼看著趙校尉都被制住,再看那人的慘狀,膽已嚇破了一半,互相看看,一齊下了馬,走到路邊去了。還有一些下僕婢女之流,早嚇得腿都哆嗦了,哪裡還敢抗爭什麼。
「你們、你們怎麼能——」車廂中的林尚書氣得手指亂顫,「你們這群廢物,就這樣棄老夫於不顧?」
溫良玉揮揮手,「還等什麼?開工吧。」
便有十幾人興高采烈地衝過去,林尚書先被粗魯地拖出來,扔在地上,看著這些人竟是要連車一齊搶走,心痛得幾乎暈過去。
「你、你們——你們這些強盜,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就不怕老夫報官剿了你們的老窩?」
千秋寨的眾嘍囉忙著推車,沒人有空理他。
溫良玉悠悠然走過去,微俯下身,「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尚書大人,你也配說這八個字嗎?你做的那些事,有幾件是能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下亮出來的?不要太心痛了,這些東西本來也不是你的,你搶別人的,自然就有別人來搶你的,想開一點,很正常的事情不是嗎?」
一番話以循循善誘的口氣說出來,如教訓無知幼童,林尚書多年心血一朝全化流水,禁不起為他人作嫁衣的刺激,再聽他一番歪理,眼一翻,終於暈了過去。
「不是吧,這樣就不行了?」溫宣桑惋惜地湊過來看看,「本來還想找他聊聊呢。」
「聊什麼?貪污心得?」溫良玉斜睨他一眼,「等你做了官再來研究這個不遲。」
「我才不要做官。」溫宣桑笑嘻嘻地巴上去,甜蜜蜜地道,「人家只要跟著大哥。」
「做一輩子山賊也無所謂?」鳳眸波光流轉,透出淺淡笑意。
「當乞丐都可以。」他更加起勁地巴上去,「大哥,有沒有一點感動?我對你不離不棄哦,不管你變成什麼樣,我都不會嫌棄你的。這個世上,絕對沒有任何人可以拆散我們。」
「原來你對我這麼一往情深?我想不感動都有點難呢……」話尾漸漸模糊,距離不知何時近到咫尺,直直盯視的墨黑的瞳眸閃著晶亮的光,有意無意,一片勾魂之色,「此情當真無以回報,為兄以身相許如何?」
刻意低啞的嗓音,溫熱曖昧的氣息直撲上耳廓,天上艷陽高照——是太艷了吧,才會讓他的頭又昏沉起來。
「……你還真臉紅了?」青年無比惡劣地大笑起來,伸手扯他的臉頰,愛不釋手地捏來戳去,「宣桑,笨小孩,我才小小釋放一下魅力你就受不了了?你不會真愛上我了吧?唉,這也怨不得你,誰叫你沒見過比我更完美的人。好了好了,我原諒你,不要慚愧了。」
「……」溫宣桑被玩得險些吐血,憤憤地扯開他的手,「大哥,我生氣了!」
「都說了原諒你了——」見他眼睛圓溜溜瞪來,當真有些著惱之色,但襯著紅紅的臉頰偏又是可愛到不得了,心裡不知哪個角落,如信手拂過琴弦,錚然一動。
溫良玉兀自笑著,照心中所想,低頭就往他臉頰上親了一親,「誰叫你先來招惹我,不知道從哪場戲裡學的白爛戲詞,意思還不知道,就往我身上亂套。」
不等溫宣桑說話,他忽然低聲笑出來,「宣桑,那校尉有句話倒是說對了,你還真是乳臭未乾呢,身上還有乳香味——」變本加厲地湊近,臉過分地幾乎埋進他的頸間,呢喃著,嗓音沉醉出不盡的慵懶迷離之意,「你好香。」
溫宣桑懷疑地提起衣袖,用力嗅了嗅,「哪有?我只聞到汗臭味。」順勢扇了扇,「好熱哦。」
溫良玉一頭栽在他肩膀上,「笨蛋,正經勾引你倒是什麼也不知道了。」拳頭打在棉花上,最是吐血。
「我就算不笨早晚也會有一天被你叫笨的——」知道抗議無效,這句只是認命的自言自語。溫宣桑推推他,「大哥,你站好了,我有個問題問你。」
「嗯?」懶洋洋側首抬眼看他,頭依舊大咧咧地擱在他不算寬厚的肩上。
「那個——你要老實回答我的。」
「我不老實怎麼樣?你要逼供嗎?」半閉著眼眸,「問就是了,噤菑偵繲}場白。」
少年的臉有些紅,稚氣尚存的面上神色十分認真,外帶著三四分尷尬,「大哥,你、你是不是——」他頓了頓,接下來的四個字低得幾乎聽不見,「喜歡男人?」
晴天霹靂——
天塌地陷——
江河倒流——
也比不過這一刻的震驚,「你、誰告訴你這種事的?!」
他一手拉扯大的笨小孩,從頭到腳連名姓都跟了他的,純潔美好得笨蛋一樣的小小少年,什麼時候、什麼時候竟然會知道這種事情了?是哪個向天借了膽的混賬敢污染他?
心裡飛速滑過山寨厚厚的名冊,片刻間篩選出可疑人選,正想著回山後要如何動用酷刑逼出罪魁禍首,冷不防溫宣桑一聲大叫:「難道是真的?」
「……」一口血險險就這樣真的噴出來,從牙縫裡擠出字來:「是啊,你今晚就來給我侍寢好不好啊?」
純潔無瑕的眸光回視他,「侍寢?什麼意思?」
萬丈怒火回落下去,「你不知道?」溫良玉站直了身,認真看進他眼底,只見一片純澈坦蕩。心裡這才鬆了好大一口氣。這小子,大約不知哪裡聽了隻言片語,自己糊里糊塗地瞎揣摩,其實還是什麼也不懂得。不過,不對——
「你根本都不懂,從哪裡得出我性向的結論?」溫良玉擰眉看他,「誰告訴你我喜歡男人的?」惡,提到那個詞都一陣惡寒。
溫宣桑訕訕地,隱約明白自己又鬧了笑話,臉上紅暈不減反深,「那個,我聽說書的說,分桃斷袖什麼的,大哥你好像都做過。」
溫良玉滿臉黑線,拚命抑制住發癢的手,「我什麼時候做過那些白癡事了?」
「你不記得了?」清秀的臉容無視他扭曲的表情,竟是有些失望傷心的樣子,「去年夏天,有一天中午我們一起睡午覺,後來你先起來,等我醒來的時候就發現身下壓著斷的半截袖子。拿去問大哥你,你說怕吵醒我才——」分明就是那個故事的完整翻版啊,一絲絲都不走樣的!
不過那時候他還不知道男人之間也會有那個、那個感情,前些天從說書的那裡聽說後,想到他和大哥之間的種種,愈想愈是不安,仗著今天自己受了傷——呃,好吧他承認,這實在算不上什麼傷,不過反正大哥一樣緊張嘛,這時候問,就算說錯什麼話,大哥也捨不得罰他。
「那是因為那截袖子上全是你的口水!」早知道就不借手臂給他枕了,毀了他一件衣服不說,死小孩,還給他聯想到這種事情上去!「後來的說法不過是隨口哄哄你罷了,你還真信了?你睡著了就和豬一樣,打雷都照睡不誤,我怕吵醒你?少肉麻了。」
「啊?哦——」眉毛垂下來,被沉重打擊了。
「老大,東西清點完了,用處不大的也扔掉了,這些人怎麼辦?」一個嘍囉湊過來問。
「全捆了扔樹林裡,官兵捆緊點,反正他們遲早掙得開。」他頭也不回地扔下話,繼續問,「那個『分桃』又是什麼時候的事?」
「兩年前——」
「等等,你不用說,我想起來了。」溫良玉恍悟打斷,一時啼笑皆非,「那個桃子是你從我這裡搶走的好不好?誰和你分了?我沒搶回來就不錯了。」
溫宣桑怔怔問:「搶走的不算嗎?」
「當然不算。」溫良玉有些無力地答他。就算算又如何?也不代表他喜歡的就是男人吧?望文生義,斷章取義,全被他佔全了,「你以後少去聽那些歪書歪戲,我有空替你找些正經書來看,省得你再半懂不懂地胡扯。」
「我不要——」垮了臉,他好討厭看整篇整篇的之乎者也,全是大道理……呵,再多的大道理又有什麼用。什麼聖人之道,全是糊弄人的,人的本性該是怎樣還是怎樣。
「想到什麼了?」沒錯過他眼底一點倔強的冰冷,伸手摸了摸他的頭。
「沒事。」把腦子裡討厭的事甩出去,那些東西才不要記著,有大哥就好了。他乖巧地眨一眨眼,「那大哥,你真不喜歡男人?」
原本溫柔地摸著他的頭的手抖了一下,屈了指,當地敲下去。溫良玉咬了牙笑,「別的臭男人我不喜歡,不過如果是宣桑你的話,我倒是可以屈就一下,怎樣?考慮一下,是不是就這麼從了我?」想他聰明絕世睿智天成,究竟是怎麼會教出這種笨蛋的啊?
大哥大概不知道他這種表情非但不可怕,其實還很好看的吧——生氣與無奈混合成一點也不掩飾的容忍,斜睨的眼神因壓抑了情緒而分外的亮。
是只有自己才能看見的表情啊,換作別人,大哥什麼時候知道「容忍」這種詞了,些微不爽,一早一頓暴扁上去了。
心裡因為這個而暖暖的,對他說出的話倒沒怎麼在意。少年顧自有些羞澀又十足認真地道:「大哥,你喜歡我是可以的,不過不能喜歡男人。」
「你——」
用了全身力氣才勉強壓住弒弟而後將他曝屍荒野的衝動,他的教育真是徹底完全地失敗。聽聽那是什麼話吧,連最基本的邏輯承轉關係都搞不清,果然——是笨蛋啊!
「省省吧,我不是戀童癖!」這小子——其實也確實還不能算男人,充其量是個半大的孩子罷了。
「啊?」一顆萌芽的少年心裂成兩半,溫宣桑未及問別的,先前的嘍囉又跑來,「老大,全辦好了。我們可以回山慶祝了吧?」
溫良玉聞言,四顧看看,道上已清理得和先前毫無差別,放了一堆粽子的樹林也看不出什麼異樣,五車物品精簡成了三車,遂點點頭,「那老頭怎樣了?」
「嘿嘿,老大你有注意到啊?」還以為與三當家說話沒看見呢。嘍囉咧嘴笑道,「沒什麼,就是用二當家做的特殊黑墨,在他全身都留了些記號。兄弟們學問有限,就畫畫烏龜打個大叉什麼的。老大你要不要過去留一下墨寶?額頭上留了一塊給你哦。」
說得眉飛色舞的,不知可憐的尚書大人被折騰成了什麼樣子。
溫良玉搖頭,「算了。」估計那老頭也見不了人了。
「半年洗不掉的那種?」溫宣桑興致來了,眼睛發亮道,「大哥不去我去。」說著興沖沖地跑進樹林裡。
溫良玉一笑,也不阻止,站在原地等他。不一會見他甚是得意地蹦跳著回來,便問:「你留了什麼?」
「壞人!」頭一揚,得意洋洋地大聲道。
嘍囉忍俊不禁,哈哈笑出來,「三當家,小孩子才這麼罵人。你不會別的嗎?要不要我教點你?」他們是山賊耶,怎麼能連罵人都不會?
「不用。」溫良玉輕描淡寫地看過去一眼,「只不過這兩個字的筆畫少點,所以他碰巧都會寫而已。」
被看的人縮了縮脖子,威風滅了一半。大哥真不給面子,就算是事實也不用這麼明地說出來吧。
溫良玉不再理他,一揮手,「回山!」
眾嘍囉興高采烈地押車上路,待他們走了一段,溫良玉方慢慢跟上去斷後。
「大哥,我們就這麼回去了?」溫宣桑跟在他身邊,覺得不太真實地問。
他第一次的搶劫生涯啊,如此偉大而具有紀念價值的第一步,居然就這麼結束了?心裡空落落的摸不著底,沒有他任何的表現機會,額上的一點小傷痕還是躲不開大哥的飛劍才留下的,說出去非但不具備勳章的光榮意義,反倒是證明他反應遲鈍的恥辱。
嗚——好不甘心。
「不然怎樣?你以為挑一次沒有危險的搶劫是件很容易的事嗎?」溫良玉懶懶答道,他費了不少心思的好不好。
溫宣桑一呆,「啊,你是故意的?」
「有意見?不知道是誰在毫無危險的行動中都能受傷。」
輕飄飄一句話,立馬把溫宣桑剛冒出一點小苗的不滿掐斷。
摸摸鼻子,討厭的官兵,剛才應該也在他臉上留點紀念的!
「宣桑……」低聲喚,生平第一次,溫良玉的聲音中出現了遲疑之意,淹沒在前方的車轅聲笑鬧聲中,竟有了一絲說不出的蕭瑟,「剛才問我的那件事,你是不是很排斥?」
「當然!」少年斬釘截鐵地答,怎麼能不排斥,大哥要是喜歡男人,他怎麼辦?
「……我知道了。」
些微悵然的歎息,很快在烈陽下蒸發成虛無。
傍晚的時候,一行人終於回到了山寨。
安置好了戰利品,天色已完全暗下來。
眾嘍囉勾肩搭背地笑罵著去後山的溪流裡洗澡。有一個看見溫宣桑一身汗地往廚房的方向跑,笑道:「三當家,你又不和我們一起?要是嫌擠,大不了我們讓個寬闊點的地方給你嘛。」
「就是,回房多麻煩,還要去廚房拎熱水。」另一個加入勸說行列。
溫宣桑捏著鼻子後退兩步,他要懷疑自己被悶在巨大的醃菜罈子裡了。難怪大哥說他身上香,和這些人一比較起來,他倒真成香的了。
溫宣桑瞪過去一眼,「我怕長針眼啦。你們要去就快去,熏死了。」
「長針眼?」嘍囉憨厚地反問,「我們有的三當家又不是沒有,怕什麼啊?」
另一個接道:「大不了小點嘛——」
溫宣桑脖頸都紅彤彤的了,不知是熱的還是別的什麼原因,「你你你——你們都給我滾去洗澡啦!」鬱悶鬱悶,他為什麼要和臭男人討論這種事情啊!
兩個嘍囉見他動了真氣,一片好心被糟蹋成驢肝肺,委屈地低著頭抱著衣褲走了。
溫宣桑無力地吐出一口氣,對著天上繁星翻了個白眼,呼哧呼哧地繼續跑去廚房拎水了。
溫良玉身為寨主倒沒他那麼多講究,但,要他和一百多人擠在一起下餃子那也是萬萬不成的。武功在這時發揮了獨特的效用,寨主大人拿了衣物,施展輕功,半盞茶的工夫已趕到了溪流的上游,痛快洗去一身沾膩。
眾嘍囉自然不可能想到,他們此刻洗的已然是別人洗剩的洗澡水了,也自然,溫良玉對此不會有半點愧疚。
神清氣爽地回了寨,溫良玉不經意看到桌角放著的金創藥,心裡遲疑了一下。
算了,宣桑額頭的傷雖然不重,動用金創藥有點小題大做,不過那小子體質弱得很,萬一處理不慎,臉上留下傷痕總不是什麼好事。
這麼想著,他信手撈了藥瓶在手,推門出去。
隔了五步遠,見著陳舊的窗紙透出朦朧泛黃的燭光,溫良玉微蹙眉,宣桑不會是在浴桶裡睡著了吧?燭火暗成這樣,也不知道要剪一下。
加快了悠哉的步子,已是提前抱了「那個笨蛋睡著了」的想法,溫良玉沒多考慮別的——事實上他也不覺得有什麼好考慮的,就算給他看見不該看的,大家都是男人,有什麼好避諱的,於是直接加力推門。
山寨裡沒屏風這種奢侈品,他一推開門,就見到那個他以為睡著了的人。不過,室內燈火昏黃,霧氣蒸騰繚繞,能見度其實極低。
而以溫良玉的眼力,也不過只能看到木桶裡背對著的單薄白皙的雙肩,隱隱約約的,那線條極是優美婉轉,甚而有幾分惹人可憐的意味。心裡突地一緊,莫名地竟覺得不敢再看——偏偏眸光定在那裡,腦中再如何覺得不妥不妙,居然硬是移不開去。
像是——著了魔一般——
他推門弄出的動靜不小,溫宣桑大駭之下早已轉過頭來,見著是他,一時也怔住。但旋即回過神,驚嚇得整個人沉進了水裡,張了嘴,吐不出聲音,試了幾次,終於從嗓子裡擠出兩個字來:「……大哥?」
聲音低啞,大約是在水裡泡久了,乍然開口還有一些些晦澀,於此時同樣曖昧難解的室內聽來,別有一種陌生的天真的魅惑——
他真是瘋了!
霧氣裡對上那雙澄然惶恐的眼睛,溫良玉不自禁倒退了一步,再退了一步,腳跟懸空到了土階上,他一無所覺,又退了一步。
一腳踩空,直接落到下一階的腳底震得微微發麻,昏眩的神志終於清醒過來。閉上眼,上前把被他蠻力推開的門重新砰地關上,收回的手忍不住地顫抖。
室內一片沉寂。
溫良玉怔怔在月光下站了一會,猛然轉身發力往山寨外奔去。
出了寨門,他足下不停,施了輕功在山林間穿梭。一輪圓月銀盤似的掛在樹梢上,亮晃晃灑下銀輝,照得腳下崎嶇的路幾乎如同白晝一般。
真反常——反常即為妖——
反常——即為妖——
真氣一滯,腳下踉蹌了一下,刻意不去控制,也不試圖停下,自虐一樣直直撞上前方堅硬的胡楊樹身上。
頭一陣劇痛,接著更加昏沉,滿天繁星全繞到了他眼前。
身上的燥熱沒有絲毫減退,心頭堵得喘不過氣來。
怎麼會這樣——
抬起手,用力按住眼睛。
終於,終於不能再騙下去了,終於不能不承認了,也——終於回不去了。
費了多少力氣,明知道是自欺欺人也決不肯承認,壓下所有隱約的蠢動,拼了命告訴自己只是兄弟之情。催眠一般反覆,告訴自己只是笨小孩太可愛,什麼都不懂,那樣只一心信任他,隨時隨地纏著他,所以忍不住要時常去逗他寵他,故意忽略心底真正的心思,把所有對他做出的親密舉動都貫上「純潔」的旗號——
但終於到了,騙不下去的一天。
他竟是連自欺都不能了——苦苦地笑,對那小鬼,他到底放了多少心思下去?
不該放任的,一時自欺的後果導致他一陷再陷,終於再也回不了頭。
剛才問我的那件事,你是不是很排斥?
當然!
當然,當然。
連自己都覺得恐懼一直不敢承認的事,難道還指望那小子會有別的反應嗎?
好多餘的一問,好多餘的奢望。
他一定是病得不輕了吧,對一直天真喚著他「大哥」的少年生出那種心思的自己——一定是瘋了。
順勢滑坐在樹下,捂著眼睛的手指更加用力按下去,到連眼珠都覺出酸脹疼痛,心裡堵著的那口氣才露出個縫隙。
真是自虐了——卻一定要做點什麼,一定要藉著另一種更強烈的感覺才能壓下心裡那股害怕,和,那壓著的只有一點點然而一放出來能將他生生吞噬的不甘心。
因為從一開始就注定了前路斷絕,做什麼不做什麼結果都一樣,他想要的那個人就是要不到,就是不會是他的,他只能失敗。
好不甘心——
但是那小孩什麼也不懂,單純當他是大哥賴著他,幾番刺探,不是不情熱,有時候狠了心,真恨不得就這樣勾了他陷下來,橫豎他什麼也不懂,自己說什麼信什麼,真要了他,他大概是連反抗也不會的。但是,但是——溫良玉終究不是這樣卑劣的人。
他終究辦不到。
不屑用了別種手段,不是因了那小孩真心,他不能,也不忍要。
再不甘心……也只能是不甘心而已。
就這麼一直坐著,自己也分不清夢裡醒著,只不知什麼時候,遲來地覺出全身酸痛。茫茫然放下了手,瞇眼看去,東方已吐出了魚肚白。
他竟是在這裡坐了一夜了嗎?
扶著腰有些吃力地站起來,想了一會,舉手抹了一把臉,仰頭長嘯一聲,嘯聲綿長在群山間迴盪,他自帶著一身夜露袂然下山。
一月後,無故失蹤的溫良玉重新回寨。
只是自此,再不出現在溫宣桑三尺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