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宣桑漱洗完畢,心不在焉地往廚房的方向走去,一路踢著粒小石子。
有多長時間了?他靠近一尺之內定然迴避,與他說的話越來越簡短生疏,瞧他的目光越來越沉默稀少,偶爾多言必是挑他的不是,左不過怪他不學無術成天惹麻煩,真真相見不如不見。
多少次衝到嘴邊的辯駁硬生生嚥回去——大哥你聰明一世就真信了那些麻煩是我年少不解事惹出來的?!
不敢說,打落了牙齒和血吞也不敢說。已經只剩下這一點點了,怎麼還敢把最後一絲維繫的假象也打破?
不知道什麼地方出了錯,不明白為什麼相依為命的感情不知不覺間會淡化至此,做著這樣笨拙的挽救,試圖能得回哪怕只有一點點的關注,心裡不是不知道徒勞無功,卻完全沒有別的辦法。
袖子裡的手輕輕握住,昨晚是被大哥抱回去的吧,這兩年間再沒有過的親密動作,然而又是為了什麼?
大哥——我日日夜夜滿心滿意全是你,難道真會笨到連你的真話玩笑話也聽不出來嗎?明明是真心攆了我去睡柴房的,又為什麼改變了主意?
腳下一個失力,將石子踢到了一個小凹坑裡,趕上兩步以腳尖挖出來,繼續恍惚著神思邊踢邊走。
像今早的親近又是多久沒有過了?要不是太過猝不及防,他也不會反應不過來。
之後令他醒了還如夢中,看那人言笑晏晏,什麼也不能思考什麼也不想思考,只怕一想到這兩年的疏遠委屈,要忍不住抱著他哭出來。
敞開了全部心懷任他予取予求,他說什麼他應什麼,幾個小小懲罰算得什麼,為博他一笑——他真是寧可傾其所有。
強烈到似乎有什麼在破繭而出的感情,不知道到底要怎麼定位,只知道,心底多日不曾出現的那種感激涕零的滿足是真的。
只為他無意的一絲溫柔而已。
可惜,沒料到局外人會突然出現,他鬱悶無比地跑出來,一肚子不滿又無處可撒,因為這人,恰是他自己拖進局裡來的。
有絲預感,這次,他大概真弄了個麻煩回來了。都是大哥這一陣子對他不冷不熱的詭異態度,他一個人不免東想西想,結果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那時沒在意過,現在心情不好起來卻忍不住要計較,結果憤沒洩出,反而又惹了新的煩惱,果然是麻煩。
不過沒關係,等會就可以把她扔回去了!
揚起嘴角,一腳大力踢出,前方隨之響起哀叫聲。
一抬頭,他見一個小嘍囉抱著腿在原地轉圈,好笑地過去按住他,「喂,沒斷吧?」
「沒那麼嚴重啦。」小嘍囉苦著臉放下腿站穩。
「那你露出一副痛苦得要死的表情做什麼?」溫宣桑笑斥,「害我還以為我功力大進了。」
小嘍囉傻笑一下,「三當家,你沒去送那個搶來的小妞?」
「吃完飯就去。」溫宣桑沒好氣地瞪他一眼,「什麼晦氣提什麼。」
「又挨老大罵了?」小嘍囉瞭然地眨眨眼。
「我看是你討罵還差不多!」溫宣桑一掌拍到他腦門上,真恨不得去撞牆了。看吧看吧,隨便一個路人甲都知道大哥現在對他有多不好!
「又惱羞成怒了……」
「你說什麼?」溫宣桑一腳踢在他膝彎處。
他用勁不大,小嘍囉往前踉蹌了一下總算沒跪下去,心裡遲來地後悔,早知道就不賣弄有限所知的幾個成語了。
小嘍囉趕忙將功補過:「沒什麼沒什麼。三當家,你這個方向是去廚房?」
「是啊,怎麼?」
「不用去了。」小嘍囉搖搖手,「早被搶完了,我就是從那回來的,也沒吃到。」一群沒良心的土匪,不過睡遲了一刻,就連碗粥也不給他剩下。
溫宣桑一怔,「什麼?連我的份也沒了?」
「老大的都沒了。」小嘍囉愛莫能助地聳肩。
「這幫造反的臭小子!今天抽的什麼風?」連他和大哥的份都敢搶!
「呃?三當家你不知道嗎?」小嘍囉不解地抓抓頭髮。
「知道什麼?」火氣十足地反問回去,他現在只想找人算賬!
「你每天都起來得遲,以前你的早飯都是老大去吃的時候,順便讓李嬸收起來的,等你去了再拿出來,不然有哪天不被搶光的?」小嘍囉遲疑地道,「要算造反的話,也不是今天才開始的吧?這事三當家一直都不知道嗎?」
還有句話沒敢說出來,照三當家的懶法,有時日上三竿才晃去廚房,別說早飯,不刻意藏著的話連中飯都沒他的。
「……」完完全全地怔住。心裡有什麼不知名的滾燙的東西,滿滿得幾乎要溢出來。
小嘍囉悄悄往後退了兩步,頓一下,又往後退兩步,終於忍不住小聲道:「三當家,你可不可以別笑得那麼可怕?」
好怪異,他拚命抑住轉身逃跑的慾望。
「你什麼眼光?這叫高興,高興你明不明白?」溫宣桑把臉湊過去,更加得意給他看。
「呵呵,大哥沒忘了我哦,他天天記著我的早飯,天天想著我對不對?」
小嘍囉膽戰心驚地連忙點頭。
溫宣桑腦筋轉了轉,「今天因為他沒去,所以我們的早飯就都沒了是這樣吧?」
小嘍囉再點頭,又補一句:「不是我搶的。」
「廢話,誰問你這個?」笑眉笑眼,心花一時朵朵開。
溫宣桑揮揮手,「去吧去吧,我去看看還能不能找些別的。我的沒了就算了,大哥的現做也要有。」
小嘍囉如獲大赦,轉身正要走,聽見身後有人大叫:「三當家,等等!」
溫宣桑疑惑停步,站在原地,等那個小嘍囉衝著他跑過來,步子急了些,收不住險些撞到他身上。
他揚揚眉,「趕著投胎嗎?跑什麼跑?」
「不是——」那小嘍囉喘著氣,好一會才緩過來道,「是老大,他叫你吃完飯去千秋堂,有事要說。」
「大哥找我?」他精神立刻上來了,「我這就去。」
說著也不等他說出第二句話,匆匆往前堂的方向而去。
被留下的兩個面面相覷。半晌,後來的一個道:「三當家怎麼好像很激動的樣子?」
「我也不清楚。」印象中他也沒說什麼啊,「喂,老大要說什麼事啊?」
「好像和三當家搶回來的那個女人有關吧,聽說她想賴在咱們寨裡不走了。」
「什麼?!」
「什麼?!」
千秋堂裡,溫宣桑倒吸了一口涼氣,「你再說一遍。」
「再說幾遍也是一樣。」溫良玉懶懶地半倚在虎皮椅中,「你帶回來的這個小妞,跟我說她看中了咱們寨子的好風水,決定要留在這裡養老了。」
「養、養老?!」
「她是你帶回來的,所以我叫你過來問問你的意見。」
「當然不行!」溫宣桑不可思議地看向一邊怡然坐著的雲起,「喂,你腦子是不是進水了?知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這是山寨!全是男人的山寨!你不怕被啃得骨頭都不剩?你還要留下來?」
雲起微笑點頭。
溫宣桑閉一閉眼,由衝擊中定下神來,下了結論:「你瘋了。」
「我清醒得很。」她柔聲道,「你能沒事,我自然也不會有事。」
「別亂拉關係。難道你指望我成天跟在你後邊,保護你不受人染指不成?」溫宣桑翻個白眼,「就算我能保證我們寨子裡的全是好人,但這裡是祁連山,連我都不知道這座山裡一共有多少座山寨賊窩,天真的大小姐,你還是乖乖回你的府衙去吧,別在這裡說夢話。」
「我回去若有活路——」淺淺一笑,雲起道,「你以為我會選擇留下來嗎?」
溫良玉直起了身。
溫宣桑蹙眉,「什麼意思?」
「此地偏遠,我爹專營多年,總算巴上了京城裡的一條線,我若回去,兩個月後就得披上嫁衣去做那個不知哪個部的尚書的第五房小妾。」
「呃?」他吃了一驚。
她繼續淡淡笑道:「老實說吧,我出府當然不會一個人都不帶,這種事也由不得我做主,不過後來跟著的丫鬟都被我甩了。我會落單,是想獨自摸清周圍的環境,好在婚期之前順利脫逃。被抓到這裡是意料之外,不過既然來了,我昨晚想了想,再壞不過如此,失蹤這幾天,回去後爹一定會加強防範,我再想逃就是不可能的事了,不如索性留下來。」
「……你爹拿你去和親?」他看著這女子,心裡忽然有些酸澀。
「可以這麼說吧。」
溫良玉一指支住下巴,「宣桑,你的結論?」
溫宣桑有些茫然地看過去,「我說了算嗎?」
溫良玉頷首,「是,這事以你為主。」
溫良玉低了頭盯著自己的腳尖,眼前模模糊糊地呼嘯閃過一些景象,原來——原來也是不幸福的嗎?
他恨過自己為什麼要淪落到做山賊,是因著大哥才一點點解開心鎖,這麼多年過去,然後竟然有人寧可來做山賊?
想笑,兜兜轉轉原來大家還是一樣,多諷刺多好笑。
是真想笑,一滴水珠卻落在了鞋面上。
長身而起的輕風捲了過來包裹住他,溫熱的手掌跟著降下來掩住了他的眼。
「宣桑宣桑。」有人低低地在耳邊喚,聲音溫柔得幾近於歎息。
禁不住伸手抓了那人的衣袖,感覺他手掌漸漸濡濕,反過來濕了自己的面頰。
果然是不能任性的對不對?想著找別人出氣,到頭來傷心的還是自己。
「宣桑?」這次是雲起在喚,直呼了他的名,竟然也極之自然。
「我沒事。」他悶悶的,並不抬頭,聲音帶著鼻音,「你要留就留好了,安全自己負責。」
「我們這沒空屋子了,二弟的暫時沒人住,但是裡面機關陣法一大堆,進去就別想著出來了。」溫良玉的聲音在他頭頂響起,「你真要留下來,還要另蓋一間。麻煩,要是男人隨便和誰擠一下也將就了。」
「共住我不介意——」
溫宣桑猛然抬起頭,紅紅的眼睛瞪著她,「你說什麼?留你下來就不錯了,別打我大哥的主意。」
雲起抿一抿唇,似忍俊不禁,「我什麼時候說要和寨主共住了?更別提打他什麼主意。我是想,和你一起不知怎樣?」
在場的幾個小嘍囉齊齊大驚,知道這小妞要留下來,人人都以為她是被老大的風采所迷,怎麼原來她看上的不是老大,竟然是還是少年樣貌的三當家?雖然說,三當家生得眉清目秀確實不錯,但和老大一比,哪個女人會選一個小孩子?
「老牛吃嫩草啊。」不知是誰小聲嘀咕了一句。
眾嘍囉一齊恍然大悟。
雲起的眉頭不易察覺地抽搐了一下。
「不行。」出聲拒絕的是溫良玉,微微瞇起的鳳眸中笑意懶散,「小妞,你是聰明人,我以為你明白我的底線在哪裡。」
雲起無辜微笑,「我沒敢打寨主的主意。」
「我的主意隨你打。宣桑——」悠悠的話尾忽然一轉斷然,「不行。」
「不知寨主以什麼身份回答?」
「雲姑娘,我實在該教教你明白到底踏在誰的地盤上。」溫良玉笑,「如果讓你覺得我是很講理的人的話,那我這裡先道歉了。然後你聽好了,我說不行就是不行,沒有理由。即便對於女人,我的忍耐也不是沒限度的。」
溫宣桑一頭霧水地抓著他的袖子來回看,昨晚還是好到讓他滿心不舒服的兩個人,怎麼莫名其妙火藥味就這麼大?這到底唱的是哪一出?
他試著插話:「喂,我不管你們在說什麼,反正我不要和你住。」
「你當然不會。」溫良玉低下頭答覆他,眼尾掃向雲起,「我不敢碰的人,不代表別人就有插入的餘地了。」
背景有嘍囉小聲配音:「爭風吃醋?」
「爭的人好像不大對?」遲疑。
「好像是三當家?」更加遲疑。
「噓,別說話,老大在瞪了。」
幾個人一齊往後躲了躲。
「要是我堅持呢?」雲起試探輕笑。
「不怎樣,威脅人不是好品行。」溫良玉彎著眼眸笑,「所以我不說什麼,你不妨試試。」
雲起沉默一會,不知在想什麼。
「……」溫宣桑張了數次嘴,這個——有沒有人能告訴他,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啊?明明他也是主角之一吧,為什麼一個字都聽不懂?
溫宣桑不著痕跡地退退退,退到戰場外,拉拉一個嘍囉的袖子,「喂,他們在說什麼?」
「好像在討論三當家你的歸屬權?」小嘍囉悄聲回他。
另一個嘍囉雙手合十,放在胸前,兩眼星星道:「三當家你好幸福哦,我長這麼大只有為別人吃醋,還不知道被人吃醋是什麼感覺呢。」
「嗯,好羨慕哦。」在旁邊的跟著效仿。
額角滴下一大滴汗,這一群笨蛋——難怪大哥昨晚要那麼鬱悶,想到自己的手下就是這麼一群腦子裝稻草兩眼冒星星的草包,真是——
他忍不住湊過去:「喂,你們說真的?」
「嗯?三當家你不是很不屑的樣子?」小嘍囉小心翼翼地問。
「多嘴,我問你回答就是了,誰叫你疑問的?」
「噓,老大和那個小妞全看過來了。」
直起了身,視角調正看過去,溫宣桑哀怨地垂眉,「大哥你這是什麼眼神?我得絕症了?」
溫良玉掩面別過眼去,「別叫我,我不認識這白癡。」
「大哥你心情不太好?那女人惹到你了?」溫宣桑打量他兩眼,跳過去討好地拍拍他,「沒事,你想對我撒氣隨便好了,我不介意的。」
「你……」就是這張無辜的臉,這樣弄不清狀況自以為是卻用力想要安慰他的樣子,讓他由最初愚蠢的感動漸漸升了華變了質,不自覺中發酵出異樣的感情,等到終於發現的時候,已經收不回來。
往旁讓了兩步,躲開他的手,「別給我發揮你的想像力,有空去找人蓋房子吧,照著你二哥以前留下的圖紙,別破了整個陣的佈局。」
溫宣桑笑容有些垮下來,「為什麼要我去——」
「人是你帶回來的。」一句話乾脆堵回他,「也是你要求留下來的。」
「我願意嗎,但總不好真要她去嫁個糟老頭子吧。」溫宣桑有點彆扭地低聲道。
「宣桑,」雲起溫柔對他笑,她對著溫宣桑似乎一直都很溫柔,「謝謝。」
「呃?」溫宣桑恍惚了一下,有絲靦腆,「那個,不客氣。」
溫良玉不巧見著他微紅的半邊臉,微瞇了下眼,一個彈指敲向他太陽穴。
這一敲沒收斂力道,溫宣桑出其不意,摀住呼痛:「大哥我又怎麼了?」
「沒事。」他若無其事地收回手,笑道,「我手癢。」
溫宣桑敢怒不敢言地站開兩步,想說什麼,被那一敲忘了,摀住肚子,「好餓。」
雲起略擰眉,「早飯沒吃飽嗎?」
「是根本就沒得吃。」溫宣桑的聲音中帶了三分委屈之色,「全是餓死鬼投胎,連我的份也敢搶。」
他幼年生活顛沛,跟著溫良玉之前的日子饑一頓飽一頓是常事,現在食量雖不大,卻最是餓不得,一餓起來就是這副見了誰都忍不住要撒嬌一樣的樣子。
雲起笑起來,「我去給你做,你愛吃什麼?」
後面一陣吸涼氣的聲音。不、不是吧?這小妞看上的還真是三當家?!
「你分得清鹽和糖霜的區別嗎?」溫宣桑眨眼看她,顯然神志還很清楚。知府千金大小姐的手藝,確實值得斟酌一下。雲起窘然,「這個,應該吧。」
「算了算了,我不想餓死之前先被毒死。」溫宣桑敬謝不敏地忙搖頭,有些撐不住了,順勢倒向溫良玉的方向,「大哥——」
「叫我有什麼用?我也分不清。」溫良玉沒好氣地扶住他。臭小子,竟敢第二個才想到他。
「我好餓——」
「忍著。」
「我餓——」
「叫你忍著,再一個時辰就吃中飯了。」
「餓——」
「……帶你去找李嬸成了吧!」溫良玉粗魯地拖著他走出門。
「他們一直都是這樣嗎?」雲起看著兩人的背影旁若無人地消失,有些回不過神。
「是啊。」小嘍囉盡職地給她解釋,「我們老大很好說話的,一遍兩遍不答應,多說幾遍最後一定會肯的。」
雲起淡笑。是這樣嗎?只是對著你們而已吧?對她,可越來越不客氣了呢。
廚房。
「你再說一遍。」好生和藹可親的聲音。
「我、我吃不下了。」縮至最小的身影配上細若蚊蚋的嗓音。
「你還真敢說啊——」溫良玉微笑著,一聲脆響,好端端的竹箸一分為二,「特地跑這一趟,特地麻煩李嬸趕出這碗麵,我特地坐在這裡等著你吃,結果你動了兩筷子就告訴我你吃飽了?是覺得我今早的教育還不夠清楚嗎?」
「但是我、我確實吃飽了。」大哥久違的關心他是很感動啦,但是能不能不要拿豬的食量來衡量他的啊?
「我說三當家啊,別怪李嬸多嘴,像這麼小碗麵,我五歲的小孫子一頓能吃兩碗呢。」灶台後忙著添火的李嬸驕傲地大著嗓門插話。
難怪那娃兒養得比豬還肥!溫良玉遷怒地偷偷瞪過去。
冷不防另一雙竹箸被重新塞到他手裡,「至少吃完一半。」
「三分之一好不好?」
「三分之二。」
「呃?那不是更多了?」溫宣桑睜圓了眼。
「再討價還價就連湯也給我喝完,剩一滴等著我收拾你。」溫良玉斜睨。
他真是放手太久了,不知道這小子居然混到這種程度,餓的時候才只能吃下這麼點,不餓的時候呢?他的食量比麻雀大多少?
溫宣桑不甘願地戳戳,「大哥,其實你是不是不怎麼高興那女人留下來?」總覺得他火氣有點大呢。
「你可以直接說我十分之不爽。」溫良玉道。一個那種麻煩來路的,會跟他搶人的女人從此就在臥榻之側了,他為什麼要高興?
「我也不想的,但是誰知道她回去要和親——」戳戳戳,少年長長的眼睫垂下來,遮住了其中的表情。
「別解釋了,你那點心思我有什麼摸不透的?別忘了是誰一手把你拉扯大的。」
「……大哥,」清秀的臉有些扭曲,「你撿到我的時候,我已經十二歲了。」
「那又怎樣?難道你翅膀硬了,就想抹煞我對你的救命之恩和養育之恩嗎?」溫良玉毫不臉紅地看著他,「我不記得有教過你如此忘恩負義,說,這是哪個混蛋敢對你洗腦?」
什麼跟什麼——
胡扯起來的大哥他完全不是對手——不,或者該說,他什麼時候有資格做他的對手了,因為對方一點點關心就暈頭轉向的自己,注定永遠只能是跟在後面追隨的那個吧。
從終於信任的那一刻起,就是如此了。
但是還是有一點不舒服——
鄭重地從碗前抬頭,溫宣桑清清嗓門:「大哥,我十八歲了。」
溫良玉原來已趴到了桌上,聞言立即直起了身,「說這個是什麼意思?向我宣告你的翅膀足夠硬了嗎?你果然是要忘恩負義了,就知道別人家的孩子養不熟。別說我只養了你區區的六年,就算十二年你也還是會毫不猶豫地拋棄我的吧——」
「大哥……」臉型嚴重扭曲。
說著這種玩笑話的你,大概是完全不明白,我卻是真正怕被拋棄呢。
這兩年明顯刻意的疏遠,令他越來越不能安心,心裡總是惶恐著會突然發生什麼事,卻一個字也不敢問,只怕打破虛幻的平靜,然後恐懼的想像變成現實。
握著竹箸的指節用力至發白,要不要索性問出口呢,一個人悶了這麼久,如此難得重新得回大哥的往日面貌……但,就是如此,才更加更加不捨得破壞啊。
算了,就這樣吧,久違了兩年的大哥的笑顏,他還沒有看夠呢。
不過另一條倒是一定要說清楚:「我的意思是,我已經長大了,大哥能不能把我當作大人看待了?」
老是拿他當小孩子一樣地管教,做錯一條就規規矩矩地罰一條,兩年後不知為什麼重新對他親近的大哥似乎並沒有意識到,時光已經讓他成長了不少。
其實,也並不是討厭被罰的感覺,他只是——只是很單純地不想再被當作小孩子,不想他眼裡看見的只是個小孩子,希望——不自覺咬住了筷頭,眸中透出淡淡的茫然。他到底希望什麼呢?
溫良玉感歎:「是啊,你都十八了呢,還要我成天跟在你後面善後。」
他這句倒不是玩笑,真是有感而發,只是,溫宣桑若能欣賞才是怪事。
「……算了。」
不想說什麼了,帶著三分悵然三分無奈四分怨念的少年情懷,埋首到了被他戳成麵糊的碗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