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好。歡迎你們的到來。」
穿著立領制服的少年長眉鳳眼唇紅齒白,卻以一種近忽木然的神情從一疊厚厚的公文中抬起頭來,毫無驚訝之色地看著憑空出現在辦公室裡這對手拉著手的陌生男女。
於是,突然出現的兩個人反而不好意思了起來。
「那個,」女人吞吞吐吐地說,「你好像很忙的樣子哦。但是呢,」她說,「並不是我們想要打擾你,一切全是神明的旨意,你懂嗎?」
「這次的場景似乎是學校。」
在女人詞不達意地辛苦解釋的同時,男人透過少年身後明亮的落地玻璃窗,張望到了熟悉的校園景色,喃喃自語。
「你們不必驚慌。」少年很鎮定地推了推銀邊眼鏡,反而安撫他們,「像你們這樣的人我一天要接見很多。有時從天而降、有時破牆而入,還有人用一種叫做『哪都能去的門』,總之你們沒有破壞公物,已經很值得表揚。」最後,他很有禮貌地伸出手,「我叫程一南。」
「我叫江子芽。」女人老老實實地和他握了握手,「他叫清一色。」她指指正在室內好奇地打量著對一個學生會辦公室而言過分奢華佈置的男人。
「我代表全體師生歡迎你們的入學。」少年悠然地翻看名簿,咬著鉛筆皺起了眉,「真是……」江子芽聽到他小聲地感歎說,「入學限制又放寬了,要把他們放到哪個學部好呢。」
「可是我們不是學生!」江子芽忍不住尖叫,「我已經畢業很多年了!」
「冷靜。」清一色只好極力安撫她,「江小姐,不管我們面臨的是什麼突發場景,要記住,你一向都是冷靜的。」
「只有這裡絕對沒有辦法!」江子芽用力搖頭,用悲恤的神色望著純潔的男人,「清一色,你根本不明白,學校是魔界!是能夠發生一切不可思議事件的可怕地點!圖書館裡有能把我們吸進去的四神天地書,網球部裡有等待你我的可怕蔬菜汁、廁所裡面藏著花子、醫務室裡有梅田北斗,二年四班有諸星當,學校後山有胸前別著薔薇的少年們在為了向世界發起革命而宣佈決鬥,你敬愛的老師將在明天告訴你他其實是一個殺手,然後最可怕的就是——我好不容易才擺脫了的英文課本。」 她眼睛燃燒著熊熊火花,斬釘截鐵地說:「不要試圖讓我重新撿起它!」
「你忘了嗎?江小姐,」清一色咳了咳,握住這個即將暴走的女人的手,「這裡是標準言情小說世界。在這個世界裡,學生們除了開開學生會,談談小戀愛,順便解決幾件家族糾紛。根本沒有出現英文課本的必要。」
「謝謝,你提醒了我。」江子芽吁了一口氣,立刻恢復了鎮定。
「那麼,我可以向你們說明本學園的情況了。」少年向他們微微一笑,走到窗邊,指指被無邊綠意綿延環繞的校園。
「這是一座學院。之所以不能說學校,是因為它包括了幼稚園、小學、中學、大學、研究所……佔地廣闊到了連學生都在校內擁有別墅式高級公寓的地步。是一座超級精英學園。在這裡上學的人,往往都是世家子弟、貴族少爺、青年才俊、天才兒童……當然,也有一幫拿著獎學金的貧窮少年們。共通點是,他們統統眉清目秀,身手矯健,一表人才,各有異能……基本上,每人都會說至少三國外語。」他以近乎背誦的口吻毫無抑揚地說著:
「你不要問我,它究竟坐落於世界哪個地方。也不要問我,為什麼這裡能網羅如此多青年才俊。我們惟一能知道的就是,每一天,學生會都要處理大批新湧入的莘莘學子們。他們都是經由一種名為言情小說的特別管道輸送進口的,製造速度已經可謂是批量生產。可怕的在於,他們畢業的速度因人而異。有一夥人,佔據我們某幢會館已經長達十年之久,連他們的兒子們都在學校裡畢業了,可他們始終還停留在那裡,上演著一幕幕永不停歇的烈火青春。」
他轉過頭,注視著他們,「你們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悲劇,這完全是悲劇。」江子芽顫抖地抱住自己的肩膀,不要逼她說出那可恥的兩個字,「留級!」
「不,」少年平靜地說,「這全都是因為他們沒能在學院裡找到——愛情。」
「愛情?」
「當然了,你既然都入學了,不會不知道我們學院的名字叫做真愛學園吧。」少年終於吃了一驚,用中指捅了捅差點跌落的眼鏡,「傳說,只有相愛的兩個人一齊在後山的大樹下使用專屬於他們的戀愛魔法,才能順利畢業得到一生一世的幸福。」
「這個是……心跳回憶嗎……」
清一色和江子芽面面相覷。
「不積極談戀愛是可恥的、是不夠標準的。」少年背著手,皺眉遙望窗外,「但是總有這些可恥的人類存在!搞什麼偵探團啊、什麼現視研啊、什麼搞笑噱頭啊……就是因為有這些人存在,才不能還我們真愛學園以一片淨土,讓我們沐浴在粉紅色的天空下,呼吸著薔薇香的空氣。真是讓人不能原諒啊——他們是奪去我們純純之愛的敵人!」他側過肩膀,望著不覺中面色如土的兩位新生,「你們也是這樣想的吧?」
「當然了。」抱成一團抖若篩康的「敵人們」忙不迭地點著頭,「絕對不能原諒他們!」
「你們要注意,」少年很嚴肅地警告他們:「學院裡存在反動分子。對於這些可恥者,你們千萬不要接近。」
我們會暗中查訪的——兩個人在心裡想著,口中整齊劃一地說著:「放心吧。我們一定努力談戀愛!」
「嗯,」少年坐回原處,冷靜地看著花名冊,「你們的認識很好,現在,讓我們來分班吧。通常來講,有男強女弱班、女強男弱班、青梅竹馬班、超越倫理班、帝王小開班、校花千金班、雜草女生班又名麻雀變鳳凰班、雜草男生班又名貧窮貴公子班、不良少女班又名花之飛鳥組、暴力男生班又名湘南純愛組、天才白癡班、天生冤家班、特別另類班……」
「我們去特別另類班!」
兩個人異口同聲地截斷少年的滔滔講述。
「哦,好吧。」少年硃筆一揮,「這個班的學生正好不多。不過你們不必擔心,相對應的,這裡的師資力量十分雄厚,一定會把你們培育成本世紀的超級戀愛精英……」
「能盡快畢業是好事。但是……」江子芽猶豫地插嘴,「什麼叫做特別另類班呢?」
「戀愛是一門高深的學問,縱使細分出若干規律,也總有一些超脫於規則之外而產生的愛情。」想到了不爽的事情,少年皺起細眉,「比如外星青蛙愛上藍星少女,比如十六歲少女想嫁給四十歲的老師、比如有人天賦異秉說話帶喵音就迷倒大批成年女性……『萌』!這個東西,是很高深的。」
「萌?」清一色好茫然,「這是什麼?」
「不會吧,」江子芽斜眼看他,「清一色,你連這個都不懂?難怪啊難怪。」難怪會和她這個不夠標準的女作者一起受訓了。
「萌!是很難用語言解釋的一種文化。」她說,「簡單說呢,就是我們看到某樣東西、某個人,一下子臉就紅了心就跳了人就暈了事情就大條了。這個,就叫做——萌!」
「為什麼聽你這樣說的症狀比較像蒙了呢……」清一色奇怪地反問。
「哦呵呵呵,愛情,本來就是讓人頭暈發蒙的東西。」
拖著還在思索消化中的清一色走向特別另類班,江子芽轉著眼珠想,她有一種預感,只要能讓清一色對她產生「萌」,說不定這關的咒語就是手到擒來。
哈哈。這太簡單了。因為清一色早就已經在喪失記憶的情況下對她「萌」過了。她有理由相信,清一色在正常狀態下,也會對她「萌」的。
現在,江子芽過於樂觀地想,她需要的只是一個契機。
「大家起立,歡迎新同學。」
江子芽和清一色邁入久違的教室,四條腿的桌子,四條腿的椅子,兩條腿的人,除了學生們的制服完全不同之外,這裡和他們記憶中正常的學校乍看沒有任何區別,連班導也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樣子。
但是江子芽提醒自己。先不管這裡是不是標準言情小說世界中的學校。只要是學校,就一定是詭異的!是高危人群聚集的高危事件發生地!
看著吧。她冷冷地想,馬上就會有不良少年伸出長腿不屑地說一聲:「看什麼看!轉校生!」然後和她糾纏不清。當然,也有可能是突然從學生們中站起一個男生抱住清一色,說:「莎麗,隔了五千年,我們終於又見面了。你就是我前世深愛的公主呀。」
但是……讓江子芽不安的是,這些經常上演的鏡頭竟然都沒有發生。
她和清一色居然平安地坐到了最後一排的雙人座上,成為一對同桌。
「這不是很好嗎?」清一色側過頭說,「沒有太多的狂風暴雨。我們可以研究一下怎樣破解真愛學園的關卡。」
「……」江子芽之所以沒有反駁這過於樂觀的預計,是因為她突然發現清一色處於正常狀態的時候和他喪失記憶扮演高俅時存在一定的差異。
現在的他,和初見面時一樣,還是那種很神仙很飄逸的氣質,清俊冷淡的禁慾面孔。那麼,那個溫柔款款的微笑呢?那種凝望著她時略帶羞澀的關切呢?從客棧中救醒他時,他看著她眼中的那份驚喜呢?當她說讓他們握起手不要再走散時,落入掌中那份輕微發燙的顫抖呢?難道全隨著某瑤仙姑的素袖輕揮一起被洗濯了嗎?
「清一色,你對我……」
「同學們。現在開始晨間禱告。」
就在江子芽才剛剛準備問一問清一色對她的感覺時,班導老師發話了。
於是幾十名同學「嘩」的站了起來,清一色和江子芽也戰戰兢兢地站了起來。
身穿白衣的老師站在黑板前,拉下燈繩一樣的東西,隨即,一面印有紅色薔薇的旗幟即從天花板緩緩降落。
老師轉過頭來雙目含淚:「同學們,我們必須堅信,麵包會有的。愛人會出現的——」
「嗚——老師——」
莘莘學子們感動得泣不成聲,哽咽地說著:「呃,我們、我們不會辜負老師的教導的,從今天開始,我們要更加努力地開展尋找另一半的任務。爭取早日畢業。」
「很好!」老師感慨萬千,雙手扶住光滑的桌面,「在談戀愛的過程中,也不要忘記相互幫助。畢竟,你們只有彼此成為對方生命中的配角,才更方便圓滿地找到自己的伴侶。我們要一幫一,爭取對對紅。不過提起友情,有時也有危險的例子啊。你們都明白吧。」
清一色疑惑地舉手,「報告老師,我初來乍到。有許多事不太清楚。這個,為什麼相互幫助還會有危險的例子呢?」
老師感歎道:「新同學,你不知道嗎?有六個人打著友情大旗,高呼友誼萬歲。明明已經成親生子,還是賴在學院不走。談著一種海誓山盟般的友情,帶壞我們純正的校風!」
「友情難道不是一種美好的感情嗎?」清一色又露出了江子芽喜歡的那種無辜而懵懂的神色。
「不,在我們這個世界裡,親情、友情……人世間的一切情感統統是泡沫般脆弱的。惟有愛情是高貴堅貞的。」老師勾唇一笑,站在講台上,振臂高呼:「其他的情感只能當成調料品,絕對不能反客為主!否則就是不夠標準。是我們嚴防嚴打的對象!」
「啊,老師,我有一個疑問。」江子芽左瞧右看,「那個,開創了您口中的海誓山盟類友情的女人……我們為什麼不能投訴她呢。」
實際上,她真正想問的是,為什麼只有她和清一色這麼倒霉,因為不標準就要背負這種來異世界留學的宿命。
「因為她——」老師幹幹道,「她是大牌。」
「呃?」
「她已經脫離了我們能控制的範圍。」老師皺起眉頭,咬著蜷起的手指,「這個讓人不愉快的話題我們就不要繼續了。我們必須堅持在某瑤仙姑的領導下,過著我們小人物的樸素人生。開創新格局就意味著革命,革命就意味著造反,造反就要受到打擊。你們只要明白這個三段式定理,就會懂得三緘其口的必要性了。」
「我懂了……」江子芽和清一色一齊垂下高貴的頭。
兩人身前的課桌上忽然浮現起一行粉紅色的大字——從今開始談戀愛!
「嘩——」老師撫掌稱慶,「新同學,你們領悟得好快啊!」
「這是什麼?這是什麼?」
被跳躍的字符驚嚇到,江子芽與清一色唬得抱成一團。
「不要怕,這是你們的心聲!在我們這個世界裡,所有人都有這種特異功能。可以靠眼神、動作、表情、淚水、氣息……傳遞心聲!」
「那為什麼還會有那麼多誤會呢?」江子芽問。
「別傻了,」老師說,「大多數神明不依靠誤會就扯不完一段人生,所以我們的同學們才這麼難以畢業,教室才這麼緊張。誤會是言情世界的主旋律,明白了的話,就不要再閒扯了,幹正事去吧——」
眼看同學們嘩啦啦地湧出教室,江子芽連忙抓住身邊一個看來很溫柔的男生,「這位同學,請問,正事是?」
「談情說愛。」該同學很無奈地說著,「當然了,你想拉幫結派也可以。反正不管怎麼鋪墊,最終的目的還是談情說愛。我們學院這個月都在召開學園祭。是梅子成熟的好時節。拜託,不要拉我,我真的很想畢業。你們知道嗎?」他痛苦地說,「我都給別人當了六次配角了,就是輪不到讓我搶到心儀女子的機會。唉。」長歎一聲,該學子飄然遠去,背影若隱若現幾個金光大字——最佳男配=失戀奇才。
「清一色,我們該怎麼辦?」
一連串的打擊,讓江子芽終於柔弱了,像個標準言情小說的女主角一樣,睜著純蠢的大眼,茫然佇立在只剩下她和他兩個人的教室中間。
「除了走一步算一步,也沒有其他方法了。」清一色猶豫半晌,「我們也去校園裡逛逛吧,可能會找到破關提示。」
「可是一個標準的男主角,通常會對我微微一笑,說你不要擔心,事情就交給我好了。」江子芽含冤帶恨地瞥他一眼。
「標準男豬的做法我是不太懂。不過江小姐你越來越像標準女豬了。我記得你筆下應該不是盛產大女人嗎?」
「現在我發現,還是當小女人幸福。」江子芽一聲歎息,揉了揉自己抽痛不已的額角。
「你要知道,言情世界是危如累卵的。我們這樣隨便走來走去沒關係嗎?」
江子芽緊緊攀附在清一色的臂膀上,像抱著由加利樹的考拉一樣。
「看起來很平靜啊。」清一色環顧四周。這學院果然大得無邊無際。也就是說,他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大道修得平平整整的,校園環境因地域而異,但基本都是一派堂皇。幼稚園小學生到教師模樣的成熟男女一概俱全,最多的當然是水手服星星眼的美少女們。他和江子芽該何從下手呢。
「平靜是暴風雨到來的前兆!」江子芽悲涼地雙目注視著前方平坦的大道,「接下來,很快,通常,就有一個絕美少女出現在那條路的盡頭,手握木刀向你發起挑戰。或者有一個來自中東的男人說我是他的未婚妻。哦,我不能和你分成兩個故事。」江子芽狠狠抱住清一色的胳膊,「我們一定要在一起!」
「那我們就不要向前走了,」清一色指指身後,「我們可以回教室看一看校園地圖。」
「哦——回教室?」江子芽捧頰尖叫,「你不瞭解,」她說,「清一色,寫奇幻的你不明白嗎,在言情世界裡走回頭路的人從來沒有好下場。我們一旦回去,你以為那教室還是空的嗎?」
「不是嗎?」清一色好奇起來。
「那裡面會出現——陰謀!」江子芽緊抓住他的衣角,低聲傳授機誼,「而到時候我們就會成為一種叫做《目擊者》的悲慘生物。所以,不管是發現作業本沒有帶,還是窗戶沒有關,都要隨它去。」
「好吧,那我們向左走。」
「左邊是玫瑰叢,那裡隱藏著一種名為『告白少女』的危險炸彈。它將炸毀你至今為止的全部人生!」
「那走右邊?」
「右邊是體育館,私刑就是在那裡舉行的!」
「私刑是什麼?現代的校園裡可以公然有這種東西存在?」
「你忘了,」江子芽很悲傷地說,「這裡是魔界。沒有不可能發生的事。」
「那我看……」清一色長長地歎了口氣,「我看我們還是站在這裡不要動好了。」
「你以為這樣就沒事了嗎?」江子芽絕望地一笑,「清一色!你太天真了!會有一塊石頭從天而降,打到你或我的頭上。所謂的危機四伏,就是一種無從逃避的命運。」
「既然怎樣也是危險,我們索性想開了吧。」
清一色拍拍她的肩,安慰道:「我們就向著前方勇敢地前進吧。在標準言情小說裡,是不會出現悲劇的。所以,最低限度要相信,我們還能夠得以活著。」
「但是……我們的目的不只是活著,而是要回去!」
「那就更需要勇氣。走吧,江小姐,我雖然只是個白面書生,但是也會小心讓你不受傷害。」
「哇哦,清一色,你終於像個男主角了。」
「與那個無關,只要是男人,就會有保護女性的覺悟。」
「哦?是這樣嗎?」
「當然了,你筆下的男主角除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