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死的菊雨蝶,卻只睡到巳時兩刻,就睜開了眼睛。
這個時間,連昨晚萬分疲倦的暮靄都還在睡。
躺在床上,菊雨蝶一手將紗簾子掀起掛上,看到不遠處那個張開一張小床,蓋著一條薄毯子,還在沉睡的暮靄,她撓撓臉,翻身下床,胡亂的梳洗過後,罩上一件短褂就溜出房間,竄向隔壁廂房。
她左手隨隨便便的敲了敲門板,右手毫不客氣的推開門。
裡面根本來不及應門也來不及反應的雛兒被結實的嚇到了,扁著嘴,眼裡蓄著兩泡眼淚,委屈的瞪著菊雨蝶。
「真愛哭。」菊雨蝶扮個鬼臉,拍了拍雛兒的小腦袋,牽著她的小手,走進廂房。
朱紅窗台上,秋舞吟一身輕紗薄衣,肩上披著一件衣服阻擋太陽,白裡透紅的肌膚上有著陽光的印子,她手裡抓著書,看得非常專注,一邊還拿手帕輕輕擦拭眼睛。
菊雨蝶走過去,「小的在哭,大的也在哭啊?」
「啊?」秋舞吟聽見聲音,愣愣的抬起頭。
「你又在看什麼?」菊雨蝶抓住她的手,把她手裡的書抬高一點,看見的書名,「哪裡弄來的呀?這樣的神怪小說,閣裡似乎沒有收。」
「古二少爺借我的。」秋舞吟慢吞吞的說。
「喔,是古家那個狐狸少爺呀!」菊雨蝶放開手。
「你又這樣給人家亂取綽號。」
古二少爺才不是狐狸。秋舞吟埋怨的看她一眼。
菊雨蝶聳聳肩,神情輕佻。
「只有你這傻瓜才不覺得他滿腹黑水。」
「是呀!先是教你看這些神神怪怪的故事,再來就是告訴你,他家裡還有一大堆藏書,接著你就會像是眼前懸著大白菜的笨馬,傻乎乎的上門去了。」菊雨蝶說話著實刻薄。
秋舞吟扁嘴,黑白分攪的大眼睛裡蓄滿眼淚,委屈的瞪著菊雨蝶。
菊雨蝶一手扶著額頭,深深覺得這主僕兩人都是一個樣。
「不要哭。」
「小蝶欺負人。」秋舞吟嗚咽一聲,眼淚滑落臉頰。
菊雨蝶趕緊伸出手,把秋舞吟手裡抓著的手貼按到她的臉上。
「你家那個古二少爺,十成十是因為你哭起來太可愛了,才老是這麼欺負你。我一定沒有說錯。」
「古二少爺才不會讓我哭……」
「是啊,是啊,他不會嘛!」
菊雨蝶翻個白眼,很敷衍的回應。
凡是他弄哭的都不算哭,但是別人弄哭的就一定要記得向古二少爺告狀。
秋舞吟抽了抽鼻子,「小蝶昨晚又去喝酒了,對吧?」
「是啊!」菊雨蝶嗅了嗅自己的身子,「還有酒味嗎?」
「啊?小蝶忘記洗澡了嗎?」
「才沒有。」菊雨蝶撇了撇嘴,「昨天回來後,暮靄就把我弄醒了,硬是把我按在盆子裡,又搓又揉的,直到身上沒了味道才我起來,被她洗完,我都快累死了。」
「明明是被暮靄快累死。」秋舞吟瞪著她,揭穿她扭曲的真相。
「我挨這樣洗,也很累呀!」菊雨蝶說得理直氣壯。
「小蝶一放假就跑到紅花樓肆,這根本是慣例了。」秋舞吟把書合起來,「可是你昨天入夜才出去,快天亮了才回來,難得你待這麼久。」
「嗚……來了個不速之客。」
「來搶你的酒呀?」秋舞吟的腦袋裡浮現兩隻大狗搶一根肉骨頭的情景,不禁竊笑。
「居然有人敢在你喝酒的時候來搶你?」秋舞吟張大眼睛。「你沒有酒罈子砸那人的腦袋嗎?」
菊雨蝶驚奇的張大眼,「對呀!我那是真該用酒罈子砸破那人的腦袋……欸,不對,那時才坐下來,開了一罈酒而已,酒沒有完,不能砸。」
「沒有砸啊……」秋舞吟有些失望。
「就算真的砸了,你不在,也看不到呀!」菊雨蝶敲了下她的腦袋,「而且不是來搶我的,是來搶我家暮靄的。」
「她才十三歲。」
「所以我把人揍回去了。」菊雨蝶抬頭挺胸。
秋舞吟懷疑的望著她,「就算揍了,也是閣裡的護衛大哥動的手吧?暮靄呢?說不定真的是暮靄跟人家兩情相悅。」
一陣惡寒過菊雨蝶的背脊,「別瞎說,暮靄跟那人不相識。」
「那是誰闖進來?」秋舞吟發現說了大半天,一直沒搞清楚究竟是什麼人感闖進紅花酒肆,還到得了菊雨蝶的面前,「酒肆裡沒人攔著嗎?」
「這才是最奇怪的地方,居然誰也沒把他攔下來。」菊雨蝶那起蓮子糕,咬了一口,「他呼呼這樣直接闖上樓,站到我的面前,叫我把暮靄交出來呢!」
「暮靄真的不認得那人嗎?」
菊雨蝶想了想,拐了彎說道:「……暮靄很同情他。」
「同情?」秋舞吟偏著頭,慢吞吞的問:「為什麼同情?那人是誰?」
「他說他是蓿北殉。」菊雨蝶吞掉一塊蓮子糕,然後朝第二塊進攻。「他把暮靄誤認成他們那園子裡的以為曉風姑娘了,那姑娘聽說是失蹤了,他找了她好幾日。」
「那位蓿壯士是什麼來歷?」
「說是在天香藥膳房做二廚的,還有間收容孤兒的野草園什麼的……長得很高大,臉蛋也應該是好看的,但不知道那眉眼是怎麼長的,看起來怪凶悍的……」菊雨蝶一臉嫌棄的說。
「真是個好心人。」秋舞吟的心很軟,眼眶立刻泛紅。
菊雨蝶嘖了一聲:「結果,因為暮靄同情那人,居然就順著大掌櫃的意思,答應每天撥一個時辰去野草圓那裡,我惱火了,就叫那人當人質……也每日撥一個時辰過來我這裡,現在想想,真實吃虧吃大了……少了個暮靄,又多個礙事的傢伙,每天少一個時辰耶!人家可是很貴的,那一個時辰的錢,到底要不要跟他算?」
秋舞吟瞪她一眼,「蓿壯士要養活一群孤兒,你好意思收他錢?」
「在商言商,當然收!」菊雨蝶氣勢高昂。
「那你就收吧!接著你家暮靄就會生氣了。」秋舞吟鄙棄的說。
這話踩到了菊雨蝶的痛處,她扁著嘴,瞪著秋舞吟,然後抱頭哀號,
她那煩惱萬分的模樣,瞧起來真的非常可憐。
兩日後——
「欸,暮靄妹妹,你和蓿叔交換條件了啊?」外頭翻天覆地的時候,躲在藏身處,吃好睡好的曉風,嘴裡含著梅子糖,一手搭著暮靄的肩膀,滿懷好奇的問。
「嗯,算是吧!」暮靄抿了抿嘴,「酒肆的大掌櫃也幫可點忙倒是蝶主子那裡,好像是因為我們談得太快了,她一下子覺得我被借走太吃虧,結果又要求蓿大人也得過去她那裡一個時辰,明明開出這種條件只會讓她自己礙手礙腳……她一定會抱頭痛哭很久。」
「你那個主子真像小孩子。」
「很可愛吧!」暮靄笑得甜蜜蜜。那摻雜著得意的笑容,與她對面的少女一模一樣,就像是雙生子。
「這樣也好,暮靄代替我被蓿叔找到了,這樣蓿叔就不會再擔心我。有暮靄妹妹在,我的所在地也不會曝光。哎呀,真是意外的好收穫。」沒心沒肺的曉風完全不知道蓿北殉找她找到快發瘋,兀自涼快的打著如意算盤。
「這也只能撐一陣子。」暮靄瞪了自家胞姐一眼,摸摸她微隆的肚子,「等寶寶生下來,就要趕緊換回來,蝶主子只是不懷疑我,卻不是好騙啊!」
「我也知道。」曉風嘟起嘴巴,「好啦,都這個時辰了,蓿叔也該到達你家主子那裡了吧?」
「嗯,的確是差不多了。」暮靄往窗外望去,已經夕陽半沉。
三千閣的閣門,也要開啟了。
蓿北殉來得很快,已經等在門外。
三千閣內,初客設簾。
他經由見習雛兒的引路,踏進金釵姐兒的廂房的時候,看見了花色紗簾子,後頭隱隱約約有個人影,而簾子底下露出一截華麗的裙擺,他曾經嗅聞過的妖嬈香氣在空氣中漫開。
簾後是那個金釵姐兒菊雨蝶,他知道。
接著雛兒將他引到座前,奉上待客的吃食,接著俯身行禮,退出廂房。
紗簾子後,傳來輕笑聲。
很迷人。
「蓿壯士,你今天來的真早。」
蓿北殉瞪著眼前的紗簾子,很不自在的開口,「我只是赴約。」
「蓿壯士真是個正經的人啊!」她嬌滴滴的說。
他皺了下眉頭,渾身不舒服,「金釵姑娘不如直接喊我的名字吧!」
「叫北殉嗎?」菊雨蝶笑了出來,更有種撒嬌般的嗲聲嗲氣。
蓿北殉很不習慣,但是左一句壯士、右一句壯士的,他更不習慣。說得準確一點,他對於這個妖媚女人的任何言行都很不習慣。
「你就直呼吧!」他粗魯的說。
菊雨蝶覺察到他的不自在,更加開心了。
「那麼,就叫你北殉哥哥吧!」
「啥?」
「不好嗎?那換成好相公?好夫君?甜心寶貝?北殉哥哥,你喜歡哪一種?」
蓿北殉的臉色很難看,「……不能直呼名字嗎?」
「可是人家想要這樣叫嘛!」菊雨蝶可以將聲音放得又軟有嗲,不懷好意,存心要讓他噁心死。
蓿北殉簡直想一頭撞死。
這個女人是他自己招惹回來的,為了曉風的清白名聲,他必須忍耐!
彼端一下子沒了聲音,菊雨蝶隔著簾子,視線模模糊糊,哪裡看得清楚,但她就是想看蓿北殉咬牙切齒的倒霉樣子。
「北殉哥哥,這簾子好礙事,請你搬開好嗎?」
蓿北殉皺起眉頭,「既然嫌簾子礙事,又為什麼要擺在這裡?」
「嗯……」菊雨蝶逸出嬌媚的哼聲,「小暮靄擔心你對人家亂來,會被轟出閣,為了你好,才架了簾子的呀!」
她信口雌黃,欺負蓿北殉不曉得三千閣內初客設簾的規矩,硬是冠了一個好色之徒的帽子在他的頭上。
蓿北殉額頭上的青筋隱隱跳動。
沒見到人都這麼惱火了,要是面對面,他還不撲過去掐死她嗎?
「既然駕了,就繼續駕著好了。」他冷冰冰的說。
「哎呀,北殉哥哥,人家是因為相信你,才想要你搬開簾子的呀!」菊雨蝶哼哼笑著,「難道你真的會因為見了人家就把持不住?」
真撲上來,我就用簪子戳穿你的腦門。
菊雨蝶一直笑,顯得有些面目猙獰。
在簾子的這一端,蓿北殉也惱火得臉孔扭曲,恨不得將它抓起來,扭成麻花辮,下鍋油炸算了。
「北殉哥哥,不介意這一個時辰自己打發時間吧?」
「若金釵姑娘能不來干擾,蓿某很樂意自備紙筆,專心考慮新菜譜。」他硬邦邦的回答。
「啊啦,人家都忘了,北殉哥哥是二廚呢!那是不是說,你給大廚打下手?這算不算得上是打雜呢?」她笑吟吟。
「金釵姑娘似乎也不是佔得首位的花魁,這三千閣裡有十二位金釵,姑娘該不會是敬陪末座,才能每日花上一個時辰與蓿某相對?」他牙尖嘴利。
「喔呵呵呵……」菊雨蝶發出高亢的笑聲,語氣不屑道:「不過是個打雜的二廚……」
「金釵姑娘沒有客人,也是很為難吧?蓿某攪白的,不會幫你四處聲張。」
她伶牙俐齒,他也半點不輸人。
隔著簾子,他們居然也能鬥得火光四射。
這樣互相找麻煩的一雙男女之間,幸好沒有其他人在場。
不然,金釵姐兒張牙舞爪,藥膳坊二廚想將人下鍋油炸,不論哪個人的猙獰面目流傳出去,都是能引起街坊議論的好題目。
僵持不下的局面,大概維持了四、五天。
從野草園幫忙回來的暮靄,一邊給菊雨蝶擦背,一邊聽她委屈的告狀、哭訴,還得給她摸摸頭,安慰一下。
「……小暮靄,你很的要在那裡繼續幫忙嗎?不能換個人嗎?」
「蓿壯士就是因為誤認我了,才非得要我去。」
「可是……人家不要嘛!」菊雨蝶哇的大哭出聲。
暮靄很苦惱的望著這個侵泡在水裡,臉上也滿是淚水的主子。
是假哭,也能哭得這麼有模有樣……在她面前可以這樣撒嬌,怎麼不拿這招去對付蓿壯士呢?
暮靄歎了口氣,「主子,要不要試著和蓿壯士好好的相處?」
「不要!」菊雨蝶鬧脾氣。
暮靄頭痛了。
是「不要」,而不是「不能」。
也就是說,主子是無意跟蓿大人相處,所以才會鬧得這麼僵啊!
可是都要每日相對一個時辰了,老是各做各的事,也實在……
可是不是說不好,但是就暮靄來看,蓿大人應該也是很配她家主子的。
她用指尖點了點唇,試著開口,「好啦,主子。」
「怎麼?」
「主子喜歡小孩子吧?」
「喜歡啊!」菊雨蝶悶悶的回話,但是因為將到了喜歡的話題,語氣也變得柔軟,「小孩子多可愛啊!個頭小小的,肥手肥腳肥肚子,臉也圓圓肉肉的,看起來可愛,摸起來更可愛。」
她歡天喜地,暮靄也覺得這是個好的開始。
好!這個方向對了。
接下去就可以把野草園搬出來講,再慢慢把話題順著轉到誇獎蓿壯士。先讓主子消氣,然後便可以說服主子去誘惑蓿壯士了。
暮靄偷偷握起拳頭,給自己加油。
「主子,野草園裡有很多這樣的孩子。」
「真的嗎?」菊雨蝶還有懷疑,「可是那裡也有像暮靄這樣年紀的孩子,都要及笄了呢!男孩子過個幾年,也差不多要行弱冠……」
「人家也要及笄了啊!主子覺得人家不可愛了嗎?」
「哪有啊!暮靄最可愛了,沒有其他孩子比暮靄還要可愛。」菊雨蝶用力拍了下水面,濺起水花。
暮靄一身濕淋淋,歎了口氣,拍了拍她的裸背。
「曉風姑娘和我同年紀喔,主子說我可愛,那曉風也差不多吧?而且野草園裡,曉風是年紀最長的孩子,這就是代表其他孩子都還更年幼呢!」
「有可愛的孩子啊!」菊雨蝶動搖了。
「有將近十個。主子,這樣的野草園很棒吧?」暮靄乘勝追擊。
「聽起來很不錯。」她眼睛發亮。
「是吧!」暮靄笑瞇瞇,「而野草園的負責人蓿壯士,也是一個很溫柔的好心人,對吧?他收容流離失所的孩子,給他們一個可以好好生活的地方,還可讀書識字,這人很溫暖吧?」
「哼。」菊雨蝶還是感到不愉快,但反對的力道已經減弱了些。
「主子,你說過吧?你想要嫁人,有個溫柔的好丈夫,還有一窩的好孩子,丈夫在外面打拼,你要好好的操持家務,等丈夫旁晚回家,就有騰騰的飯菜可以吃,夜裡要甜甜蜜蜜的,是吧?」暮靄在追加一擊。
「我是有這麼說過。」她百無聊賴,開始潑水。
暮靄湊到他的耳邊,「主子,你就試試看嘛!和蓿壯士好好的相處一次就好,也許蓿壯士會是個不錯的良人……再不濟,也會是個好客人。好啦,給閣裡增加營收也是好事啊!」
菊雨蝶埋怨的看著她,「暮靄,你這種做法,就是叫做吹枕頭風。」
暮靄被她逗笑了,「主子,你假裝被騙,讓我吹這麼一次吧!」
「僅此一次喔!」
「主子,你真好。」暮靄輕聲哄著她,幫她把滿是泡沫的長髮沖洗乾淨,「聽野草園裡的孩子說,蓿壯士喜歡下棋,主子,你的棋藝不錯,不如就用下棋來欺負他。」
「這注意不錯。」菊雨蝶的雙眼閃閃發光,「每輸五子,就叫他脫一件衣服,我要讓他輸到光著身子走出三千閣。」
暮靄無言,連冷汗都冒出來了。
老天爺,請千萬要保佑蓿壯士棋藝精深啊!